夜已经深了,石瑞推门而出,让清凉的夜风松弛一下绷紧的脑子。
要查清“四一四大案”的全部真相,首先,必须确定浅山渐就是段传邦。
虽然赵景宋描绘的肖像画已经明白地指出了这一点,但事关重大,不能只凭一纸图画下定论,必须做进一步的确证。
那么,如何确证这一点呢?
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把浅山渐押赴北京,请赵景宋亲眼判断。不过,这么做手续上比较复杂,要先向上海市公安局汇报,征求同意后,再由局里和这边的战俘管理所以及太原市公安局协商,办理提人手续;同时,还要征得北京方面的同意,公文来往,层层报批,恐怕要个把月才能成行,而且路上还存在安全问题,谁也不知道浅山渐什么时候又会发疯。那让赵景宋来这里?更不合适,这段时间赵景宋肩负保卫首都的重任,忙得脚打后脑勺,哪里有空出差呢?
如果能就地解决这个问题,那是最好。
石瑞想给浅山渐拍摄几张标准像,把照片寄给赵景宋辨认,这样省事多了,不过,浅山渐受重伤后,身形相貌都发生了很大改变,只有亲眼见到人才最稳妥,这是不容马虎的。
石瑞一边散步,一边思索,不由自主地踱到了关押浅山渐的监牢前。他从门缝往里望去,不由地微微一怔。
这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棂将银辉洒进房间,里面照得一片明亮。浅山渐靠在床头,端详着手里的一个小东西,轻轻地摩挲着,脸上的神色和此前判若两人:他不再漠然,而是饱含着深情,像是在思念,又像是在倾诉。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终于有了正常人的情感。
石瑞没看清这个小东西是什么,看来是浅山渐贴身藏着的,因为刚才搜他的小箱子没有看到。不管怎样,只要他还是一个有正常情感的人,就能被感化,就能找到突破口。
石瑞决定乘机和他好好谈谈。
石瑞转身去找贺作成。他已经睡下了,听到石瑞说明来意,沉吟了一下,说:“你有把握吗?这个人如果是段传邦,绝不会一谈就轻易就范。”
“让我试一试吧。”石瑞坚决地说。
“我陪你一起去。”
“不,就我一个人,这样才有效果。”
贺作成想了又想,终于点了点头。他取来了监牢的钥匙给石瑞,石瑞刚要走,他又递来一个鼓囊囊的枪套:“带上,以防万一。”
石瑞摇了摇手:“他看见了会产生反感和戒心的。”
贺作成“嗯”了一声,把手枪掖进腰间,说:“我在监牢对面看着,一有不对,你就招呼我。”
石瑞打开了牢门。浅山渐转头看了一下,脸上恢复了淡漠。
“听说你因为发病,晚饭也没怎么吃,饿了吧?给你带了点夜宵。”石023瑞把一个小篮子放到他桌上,篮子里装着玉米面窝窝头和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粥。
浅山渐眼望窗外,没有搭理的意思。
“我就知道你不欢迎我,这不,我自带了个凳子。”石瑞从身后拿出一张小板凳,在浅山跟前坐下,“不管你欢迎不欢迎,我都想和你好好谈谈。”
浅山渐仍然不做声,半躺着闭上了眼。
“你应该知道我们来是为了什么。既然找到你了,说明我们了解你的过去。你想隐瞒那段历史,能隐瞒得了吗?”石瑞以朋友般的坦诚语气说道,“也许你认为自己罪无可恕,不如死扛到底。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这种想法是错误的。只要你放下这个包袱,坦白一切,依然有将功赎罪的机会,还有自新之路。退一步说,即使你对未来已经绝望,但人一辈子总有未了的心愿,不如说出来,我们还可以帮助你去弥补这些遗憾。”
浅山渐的回应,是微微的鼾声。
“既然如此,那我们谈点儿别的。”石瑞没有被浅山装睡激怒,浅山的右手攥得紧紧的,但石瑞进来时已看清了,他手里的小东西是一个小小的车轮,这应该是从儿童玩具车上掉落的,“李白的诗写得好哇: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今晚的夜色还真是应景,你一定想起了故乡的孩子了吧?”
浅山渐肩头一耸,睁开了眼。
这句话击中了他的心坎。
“我们不谈别的,就谈谈你的亲人好吗?”石瑞用真诚友善的眼光注视着他,静静地等待。
浅山渐避开了石瑞的眼光,望着窗外,往事就在如水的月光下舞动。
夜空传来了阴森凄凉的鸣叫,一只猫头鹰扇动着翅膀掠过了奶黄色的明月,很快消失在树林上空。
浅山渐注视着猫头鹰远去,轻声说出了第一句话:“今晚的月亮真亮,真像是一面镜子。猫头鹰再也不会迷路了。”
“镜子?猫头鹰会迷路?”石瑞心里嘀咕了一句。1945年4月24日下午的上海,阳光带着一点干爽的香味,和风则有着暮春时节新鲜的潮湿气息。新闸路明星大戏院门口肩摩辐辏,墙上贴着的《哈尔滨歌女》《春江遗恨》等宣传海报已经有些破损,最近正上演的是范瑞娟、袁雪芬演出的越剧《一缕麻》。
一个男子带着妻子和一双子女从戏院里出来,他年纪约莫三十岁,身材中等,五官端正,一双眼睛很有神采,穿着裁剪得体的西装、方头皮鞋、呢子鞋罩、高领白衬衫、丝质花领带,一副绅士派头。
这男子名叫郑恩时,是日本三井洋行的华籍雇员,担任司库助理一职。
他的妻子名叫谢瑞真,眉目之间和他有些夫妻相,留着齐肩烫发,略施黛粉,穿一身素色对襟印度绸旗袍。两个孩子活泼可爱,女孩五岁,男孩只有三岁,看着街角卖梨膏糖的小摊,便不肯走了。
谢瑞真带孩子去买糖吃。这时,一个中年男子走向郑恩时,打了个招呼:“小郑,今天带一家子来看戏了,真巧啊。”郑恩时“咦”了一声:“老孙,你怎么也在这里?”
这个男子名叫孙慕陶,安徽桐城人,清华大学毕业后赴美留学,学的是电机专业,获得学位后再入美国的西屋公司实习,1931年回国,在上海法租界创办了一家北极电器公司,自任经理,曾参加发起组织“中国工程师学会”,业余致力于社会福利事业,担任过难民救济协会的秘书长。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他的公司倒闭,只能靠给几家报社翻译文章、帮学生补习英语补贴家用。因为以前有些积蓄,日子还过得去。他虽然接受的是西式教育,衣着打扮却完全是中国式的,穿着黛青色丝绸长衫,手持红木镶铜手杖,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黑片眼镜。
孙慕陶说:“这几天膀子痛的毛病又发了,去崔拐子那儿做了推拿,路过这里……有段时间没好好聊聊了,走,找个地方坐坐。”说完右手食指做了一个勾起的手势。
郑恩时会意,对妻子说:“你先带孩子回家,我还有点儿事情。”儿子拉着他的手说:“爸爸,明天就是我的生日,你不是答应去给我买生日礼物吗?”
“好了,爸爸答应你,明天一定,怎么样?”儿子还不依不饶。郑恩时抱起儿子亲了亲:“乖儿子,听话。”女儿嘟着嘴说:“爸爸偏心。”郑恩时笑着抱起女儿也“吧嗒”亲了一下:“妞妞最乖,你是姐姐,要给弟弟做榜样噢。”
谢瑞真问孙慕陶:“老孙大哥,还在给孩子们补习英语啊?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英语还有人学么?”
孙慕陶说:“上海这座城市面向大海,现在虽然是日本人的天下,但以后还是要和西洋人打交道的,总不能让孩子们只学日本话吧。我教的可不是洋泾浜英语,是正宗的伦敦腔。”和谢瑞真道别,与郑恩时携手走进了附近的“滴雨阁”茶楼。
孙慕陶和郑恩时的真实身份,都是中共上海地下组织的成员。
两人挑了一个走廊尽头的僻静包厢,待伙计沏好茶,呈上点心和香烟,便把门关紧。
郑恩时低声说:“老孙,怎么找到戏院门口来了?”
孙慕陶说:“我去你家找你,邻居说你去明星大戏院看戏了,我就一直等在外面。”
“嗯……出了什么紧急的事情?”
两人平时联系,都是孙慕陶将信件投到郑恩时家门口的信箱,用暗语约好几天后见面的时间地点,碰到急事就打电话到三井洋行找他。像这样直接找上门来,还是头一回。
孙慕陶叹了口气:“我们的计划失败了,日本人已经有了准备。”
“看周围的情况,我已经猜到了一些……我们的损失怎么样?”
“牺牲被捕的同志有好几十个,包括行动小组在内,五个小组全部覆没。
光是一个绰号‘鬼脸太君’的日本宪兵头子,就杀害了十几个同志。我们耗费多年心血建立起来的情报站和情报网遭到毁灭性打击,很多久经风雨的老同志都翻了船。敌人的搜捕还在继续,损失恐怕还要扩大。”
郑恩时吃了一惊:“看看如今的世界形势,日本人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没想到还蹦跶得这么厉害。”
“黎明的前夜是最黑暗的。”
孙慕陶简略地谈了一下这个代号为“利剑”的计划:因为没有搞到目标人的标准照,只知道他的大体形貌,所以行动以雪佛兰汽车为目标,行动前确认了现场的周围环境,没有发现异常,这才毅然实行,然而,终究还是出了大问题。事后的情况分析表明,日本人已经有了准备,早就设下了圈套。
郑恩时微一沉吟,问:“内部出了问题?”
“对!我们内部出了叛徒。这次的损失之大,使人联想到了大革命时期顾顺章叛变带来的严重影响。可以说,这个叛徒就是第二个顾顺章!他的罪行,足以枪毙十次!”
郑恩时心中一凛。堡垒最容易从内部被攻破,特别是在隐蔽战线,由于工作的特殊性,彼此就像多米诺骨牌似的,推倒一个就是一遛,因此内奸的危害极大,一旦叛变往往会引起连锁反应,后果不堪设想。
“叛徒查到了吗?”
“用的是排除法。”
“排除法……也就是说,没有直接的证据?”
从事地下工作,保密是最重要的,事关生死存亡,所以一个情报系统只有极少的几个人能知道它的全貌。“利剑”计划中,以每四人为一小组,为防行刺失手,组间互不横向联络,成员只知道组内的人,这样即使行动失手,有人被捕叛变,也不至于整个组织暴露。现在出了这么大的损失,倒推分析,怀疑对象也只有知道全貌的极少几个人。
孙慕陶点了点头。
“那么,谁最可疑?”
“乌江!”
“乌江?”
“是的,‘乌江’突然失踪了,而且就在‘利剑’计划失败的当口上。他的消失,事前没有征兆,事后不留痕迹,在这种非常时期,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叛变,第二,被捕。组织上判断,第一种可能最大。”孙慕陶呷了一口茶,继续说,“第一行动组的四名同志全部牺牲,后备的第二行动组一直没有启用,这样看来,最可疑的就是突然失踪的‘乌江’。‘利剑’计划是经延安批准的,在上海地下组织内部,‘乌江’对这个计划的细节掌握得很多,方案、时机、路线和意外应对措施,他都知晓。‘利剑’计划遭到这样的失败,他是最可疑的人,为逃避革命纪律的制裁,最明智的选择就是跑到日本人那边去寻求庇护。”
“如果是被捕呢?”
“如果被捕,那说明内奸另有其人,但是,被捕后也可能叛变。”孙慕陶并没有完全肯定“乌江”已经叛变。
“那组织上准备怎么处理这个人?”
孙慕陶说:“这么多的同志牺牲、被捕,这样惨痛的损失,在抗战后的上海,还是头一次……”他说到这里不由得提高了音调,又赶紧压低了嗓音,但语气仍充满愤怒,“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过这个罪大恶极的叛徒!”
郑恩时的眉头紧锁,说:“只怕很难办。”
日伪的军警宪特正在上海布下天罗地网,四处捕杀可疑的共产党人。在末日临近时,日本人比往常更加疯狂和嗜血。我方地下力量毁于一旦,组织运转几乎陷于瘫痪,在敌我力量对比如此悬殊的情况下,如果“乌江”果真叛逃,要查明他的下落并加以惩处,何其难也!
孙慕陶说:“难办,不等于不能办。党把我们派到了这里,就是要我们迎难而上!”
显然,组织上惩处叛徒的决心是坚定的。
郑恩时点了点头,说:“只能智取。”
孙慕陶说:“不错,智取!”他轻轻拍了一下桌子,热切地望着郑恩时。
郑恩时顿时明白,这个重任将要落到自己肩头。
“组织上是信任你的。”孙慕陶站起来踱了几步,站住了,看着窗外,似乎在下定某种决心,过了片刻他回转头来,“正因为信任你,所以才交给你一个特别重大的任务!”
郑恩时“嗯”了一声,等待后面的话。
孙慕陶重新坐下:“我们暂时无法惩处这个叛徒,但可以借用其他的力量。”
“什么力量?”
“第三方的力量!”
“第三方,你说的是……”郑恩时顿时醒悟,“国民党的地下力量?”
孙慕陶点了点头:“不错。我们得到情报,南京日军宪兵司令部的特高课课长大冢清大佐要调离中国,将从上海乘飞机返回日本,临行前会在‘南京楼’举行欢送宴。届时,与大冢清熟识的陈恭澍等一干人都会到场作陪……唔,这个大特务陈恭澍,你听说过吗?”
郑恩时说:“听说过这个大汉奸。”
陈恭澍,黄埔军校五期警政科暨洪公祠特警班第一期毕业,号称军统四大金刚之一,曾任军统天津站站长、北平站站长、上海区区长,行动非常活跃,先后策划刺杀张敬尧、石友三、殷汝耕、王克敏、张啸林、傅筱庵、汪精卫等汉奸头目,这些计划有的成功,有的失败。这个戴笠的得力干将、军统在上海的当家人物,1941年10月被汪伪“七十六号”特工总部抓捕后,却为保命选择了叛变投敌,担任了特工总部的情报处长和高级顾问。
孙慕陶说:“军统有他们自己的一套家法,对陈恭澍这个叛徒恨之入骨,欲除之而后快。陈恭澍手上也沾过我们同志的血,吉鸿昌将军就是在天津法租界被他派人刺伤后被捕就义的。如果我们把这个消息透露给军统方面,那么,他们肯定要有所行动。”
“军统真的会出手吗?”
“陈恭澍平时深居简出,狡兔三窟,很少公开露面,这次在‘南京楼’聚餐,时间和地点路线都好掌握,是干掉他的好时机。军统不会轻易放弃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
蒋系的军统和汪系的“七十六号”在上海进行的暗杀战曾经一度火爆,全盛时期的军统上海区有上千成员,光是行动大队就有八个,配备各式武器和联络工具,但汪伪特工依仗日本人的撑腰逐渐在较量中占据了上风,军统屡遭挫败,内部叛徒层出不穷,特别是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租界全面沦陷,蒋系特工失去了最有力的依托,近几年来在上海的活动能力大不如前,偃旗息鼓了好一阵子。如果能剪除一两个叛变投敌的代表性人物,将能极大提升军统的士气,对重庆的蒋介石也有一个交代。
郑恩时想了一下,又问:
“‘南京楼’欢送宴的消息,可靠吗?”
“可靠。”孙慕陶简短地回答,不愿多谈这一点。郑恩时没有再问,他已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不该知道的不问。
孙慕陶接着说:“下面是重点。‘乌江’实际上是一个双重情报员。他曾经是我们的同志,但去年到上海后,他开始与军统暗中来往。关于这一点,他事先向组织上交代过,每一次与军统的接触都会详细汇报,组织上是认可的。搞情报工作要广交朋友,情报的路子越多越好,这样才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隐蔽战线上,双重间谍并不鲜见,甚至有三重四重间谍,要用好这种人,就要抓大放小。可惜直到现在,我们才发现他辜负了组织对他的信任。”
郑恩时吃了一惊,知道接下来有更加惊人的机密,便竖起了耳朵。
“刚才说了,‘乌江’失踪有两个可能,一是叛变,二是被捕。我们先假定‘乌江’叛变。军统在‘南京楼’干掉陈恭澍,必然刺痛日伪,他们肯定会追查到底,只要得知陈恭澍被刺案是‘乌江’提供的情报,那么,‘乌江’在那边的日子就难熬了,就算他巧舌如簧,拼命遮掩辩白,没被当即处决,一向敏感多疑的日本特务机关也会对他失去信任,人身自由是一定没有了。
日本帝国主义最终的失败是迟早的事,等到末日临头的那一天,以日本人细密阴沉的作风,对这样的叛徒肯定要灭口。”
郑恩时听了暗暗叫好:这是一个借刀杀人的妙计,而且一举两得,既可以除掉叛徒,又能给日伪沉重一击!
“假定‘乌江’没有叛变,只是被捕,那么,日本人即使得到这个情报,也不会当真。因为‘乌江’被捕后,不可能再向外提供情报,时间对不上,这对他并不会造成更大的伤害。”
说到这里,孙慕陶顿了一顿,加重了语气:“不过,怎样才能让军统从‘乌江’手里得到‘南京楼’的情报呢?”
这是借刀杀人之计成败的关键!但这却是一个令人感到无从入手的难题,因为“乌江”已经失踪。
见郑恩时暗自摇头,孙慕陶却微笑起来,说:“你先看看这个,这是‘乌江’的证件。”
郑恩时接过孙慕陶递过来的一张“派司”(良民证)。这是一张铅印的重磅纸,一看之下愣住了。
良民证上姓名写着“段传邦”,出生时间:“民国五年正月十九日”,行业:“商人”,本籍:“山东烟台”,现住址:“上海特别市山东路金寿里五号”。证件贴着的人像方正俊逸,气质沉静,凝视着镜头,非常男子气。郑恩时吃惊的是,此人的五官和自己非常相似,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表情也有几分神似之处。
郑恩时顿时明白,组织上是让自己冒充代号“乌江”的段传邦。他的心跳顿时加速。
果然,孙慕陶说道:“你和‘乌江’相貌很相似,身材也差不多。组织上经过研究决定,由你采取主动,代替他去与军统特务接头!这是我们的复仇计划能否成功的决定性一步,小郑,你一定要完成好这个任务!”说到这里,他语气里充满了热切。
接着,他介绍了段传邦的一些基本情况:山东烟台人,“裕和”商社的小老板,一年前入党并来到上海,开始与军统地下组织接触,成为了他们的情报员。
郑恩时与“乌江”并未谋面过,只听过这个代号,不知道彼此的真实姓名、住址、掩护身份和社会关系。为了安全,地下组织采用珊瑚式的组织形式,绝对禁止发生横向关系。现在,组织上将“乌江”的基本情况向他和盘托出,显示了难得的信任——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两人相像,这么重大的任务不会交到自己手里。
郑恩时虽然从事地下工作多年,却一直没有进入党组织的核心,只是比较外围的成员,因为这其中牵扯到多年前的一桩历史悬案。但是,这几年来,只要是组织上交代下来的任务,不论大小,他每一件都完成得妥妥当当,从不出丝毫差错。他心思缜密,有同志从外地派来上海工作,组织上让他去买几套衣服送来作为掩护,虽然他不能与这些同志见面,但这些衣服应该体现着装人的何种身份,采用什么材质和款式,如何搭配,如何更换,他都一一详加考虑。作为一名潜伏多年的老同志,办起这些琐碎小事来从无怨言。
郑恩时直到今天才听到“利剑”这个计划代号,但此前他已经察觉到了组织上要在上海搞大动作。他的岳父在威海路开了一家鞋帽店,这是有着三开间门面的大店铺,屋子房檐比较高大,后面就是一个很深的院子,院内无其他住户,整个房子前后相通,周围道路复杂,容易疏散。由于有这些隐蔽的优点,两年前曾经作为地下组织架设无线电台的一个备选地址,不过电台并未架设就转移到了更隐蔽的所在。执行“利剑”刺杀任务的行动小组在这个院子里开过一次战前碰头会,行动失败后,敌人并没有到这里搜捕,看来这个地点并没有暴露。
孙慕陶见郑恩时不说话了,问:“怎么,有顾虑吗?放不下家人?”
郑恩时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想到一个问题:“‘乌江’暗中和军统有来往,这一点日本人清楚吗?如何让日伪方面得知‘南京楼’的泄密是‘乌江’所为呢?”
“不能肯定。假如日本人获悉了这一点,他们也不会奇怪。情报战场波诡云谲,日本、汪伪和重庆的各方势力犬牙交错,其中既有刀光剑影的血腥斗争,也有折冲樽俎的黑暗交易,很多情报贩子左右逢源,多方下注。要栽赃到‘乌江’头上,也不是难事。必要时,我们这边可以透露一点风声,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郑恩时依然有顾虑,说:“尽管我和他外表相似,但不可能丝毫不差。
如果军统的接头人和‘乌江’相知甚稔,一见面,难免露出马脚。”
孙慕陶一挥手:“这个倒不必担心。根据情报,以前负责和‘乌江’接头的军统特务因为没有处理好与上司的关系,已被调走。‘乌江’交代过与军统的联系方式,你按照这一方式去接头,接头的军统特务是不熟悉‘乌江’的,他只会根据照片或者他人的描述来确认你,只要你的联络暗号正确,相貌如此相似,他们不会察觉。接头后,你只谈情报,其余不必多说,以免画蛇添足。”
看来,对于军统在上海的活动情况,组织上掌握得很详细。这些都是同志们长期默默工作所积累的成绩。
孙慕陶补充说:“有一点要提醒你,‘乌江’是山东烟台人,你是南方人,口音上要注意。”
郑恩时问:“烟台话和大连那边的话差不多吧?”
“嗯?”孙慕陶一时不明所以。
郑恩时用大连口音把刚才那句话复述了一遍。
孙慕陶惊喜地抚掌击节:“很好,想不到你张口就来,还真像那么回事儿!不过,他到上海工作多年,口音没有那么重。你怎么学得这么像?”
郑恩时说:“我在三井洋行的老上司胜间田龟藏,他在关东州(大连)呆过很长一段时间,他说中国话就是这个味道。”
孙慕陶说:“这可让我放心了不少。不过,我纠正你一点,不能结巴,‘乌江’的国语虽然不很纯正,但说话并不结巴,他的日本话说得很流利。对了,你也会说日本话,说的怎么样?”
“在洋行里都说日本话,我不说自己是中国人,别人还以为我是日本人呐。”郑恩时腰板挺直,目不斜视,举止端谨,确实常常被误认为日本人,“我和鬼子打交道不是一年两年了,小时候在日本人的店里做过小工。‘乌江’还有什么特点?”
“当年‘乌江’正是精通日本话,有搞对日情报的先天优势,才被组织上委以重任。”孙慕陶轻轻叹息了一声,“对了,你站起来走几步,看看你们的步态有什么不一样。”
郑恩时起身走了几步。
孙慕陶端详了一会儿,连连点头:“嗯,差不多,差不多。”他和段传邦是相识的,又提到了此人举止动作上的一些细节,比如抽烟及拿茶杯的动作。
虽然只是一次碰头,但组织上对这些细节问题已做了充分考虑。郑恩时信心大增。
孙慕陶说:“我们这个计划的代号就叫‘镜子’。”
郑恩时点了点头。镜子里外的一物一影,看似一模一样,实际上却是完全不同的,这倒是一个非常贴切的代号。
“另外,我们还给你取了一个代号‘枭’。”
郑恩时有些不明白:“枭?”
“就是猫头鹰。”
郑恩时半开玩笑地说:“夜猫子?它的叫声可不大吉利。”
孙慕陶解释说:“那都是迷信。其实,在西方,猫头鹰是智慧的象征。
希腊神话中的智慧女神雅典娜的爱鸟就是一只猫头鹰,可以预知祸福。猫头鹰的眼光非常锐利,黑暗中也能准确捕捉到猎物。在当前最黑暗的时刻,希望你能像猫头鹰一样,用你的目光和智慧,把这个叛徒找出来!”
郑恩时又点了点头。
孙慕陶进一步鼓励他:“小郑,‘镜子’计划要靠你唱主角。你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丝毫不能大意!这是一步妙棋,也是一步险棋,稍有不慎便满盘皆输。我们希望:这面镜子是一面照妖镜,段传邦是不是真的叛变,这么一照就能弄明白;你这只枭是一只令敌人胆寒的神鸟,再狡猾的鼠辈也逃不过你的眼睛。”
“是,坚决完成任务!”一席话让郑恩时热血沸腾,斗志昂扬,决不负组织的重托。他想了解一下更多的情况,便问:“‘利剑’计划的目标人是谁?”
中共中央对上海的敌后工作的指示是“长期埋伏、积蓄力量”,地下组织的主要任务是进行情报侦察工作,不再搞原特科的暗杀活动。地下工作者除非有军警的掩护身份,都不拥有手枪一类的武器,否则遇敌检查便会暴露。
这次大动干戈进行刺杀,所要除掉的绝非一般人物。
但是,孙慕陶却避而不谈:“现在不是问这个问题的时候。”
郑恩时顿时醒悟,他现在仍然只是一个外围的成员。眼见时间不早了,他迅速调整情绪,向孙慕陶详细报告自己近期获得的情报:
“日本军队正在紧急准备包括外围阵地战和巷战在内的‘上海决战计划’,筑设防御网,掘壕建堡,开沟筑路,昼夜不息。具体来说,他们正赶修加宽锡沪、沪闵二路,将连接市郊的维新、兴亚、合作、军工、沪太等五条公路再加长二十六公里,加宽至六米。在部分路段上,又新修十余座桥梁。这些桥梁都按日本工兵部队制定的《甲级军干线交通道路补修作业要领》,严格规定了路基、路面、桥梁、桥洞的用材标准和高宽度,这意味着日军将动用包括重炮和战车在内的重武器。
“嘉定以及徐家汇总联保长来三井洋行开具支票,原来说好每人每天给两斤棒子面的口粮,结果日本人赖掉了,不给口粮,只折合成军票发津贴。
从军票数额看,动员的民工在两万人左右。这样来看,这些工程完工还要一到两个月时间。
“日本人现在缺钢材,为了修工事,把浙赣铁路的铁轨都拆了,运来的树木有十多万株。义乌山区里有国民党部队遗弃的旧炮,也被拉来炼铁。对日本人来说,破铜烂铁也是宝贝。
“黄浦江两岸的码头有六十多座,原来由日本海军掌管十七座,日本陆军掌管六座,其余由各航运公司和贸易会社经营,三井洋行经营了其中的六座。现在,这些码头要全部移交给军方管理。”
孙慕陶点了点头:“他们抢修道路和征用码头,都是为了战时能快速调动部队。看来,不久的将来,上海又要遭殃了。”
根据中国军队和美军将从吴淞口正面登陆强攻的设想,日军在上海的布防线基本上沿着市区主要交通干线,由杨浦、虹口、沪北、苏州河两岸、沪南、沪西、浦东依次展开,在每一要冲地段和路口都设置了多个兵力集结点。
这些集结点均配齐重武器阵地、军火库、火力交叉射点、阻击街垒、营房、野战医院等。日军计划在上海市内设置的火力点多达百余处,形成十多道坚固的防线。如此紧张备战,早就引起了中共地下组织的注意,郑恩时就一直在关注和收集这些情报。他还谈到,为了应对将来可能的巷战,日军征用的大厦一般为地下室及地面一二楼,而上层则往往强迫西方侨民和上海市民入住,其用心十分险恶,因为当时的中型航空炸弹只能穿透中上层,居民或侨民住进顶楼可以充当人体盾牌。设在华懋大楼的日军上海防卫军司令部顶层就是敌侨收容所,关押着数百名英美侨民,底层地下室被日军作为军火库。
谈到这里,两人都是深有忧色,八年前淞沪抗战的尸山血海,想来仍心有余悸。日军的整个计划无异于将大上海置于火药堆上,累积百年形成的上海精华城区将会在战火中毁灭殆尽。
隔了片刻,孙慕陶说:“据悉,日军第一六一师团在师团长高桥茂寿庆中将率领下,于3月调防上海,划归第十三军统辖,成为警卫上海的主力部队之一。要尽快搞清这支部队的情况。”
郑恩时说:“我前几天在南翔和江桥一带见有日军部队调动,这些士兵背着竹筒水壶,像是新来的。”
孙慕陶奇怪地问:“竹筒水壶?”
“日本人现在缺金属,缺兵源,什么都缺。那些士兵,有胡子拉碴的老兵,也有没步枪高的少年兵,戴眼镜的很多,高高矮矮,参差不齐,行军时没有了以前那种目空一切的气势。这些鬼子的军装都是洗得泛白的旧衣服,甚至有穿国民党军装的,靠领章和帽子识别,枪支杂七杂八,很多都不是日制的,而是缴获国民党军队的捷克式机关枪和中正式步枪。”
孙慕陶赞许郑恩时对细节的掌握:“小鬼子把普希金铜像都拆去铸造子弹了,看来,真是穷途末路了。”他告诉郑恩时,“南市十六铺码头有家杂粮店,老字号‘高益成’,兼营盐巴土产,是我桐城老乡经营的。过去,同乡们都托这家杂粮店带信捎钱,日子久了,也暗地里做小额汇兑生意。这家买卖的老掌柜,年长我一辈,我称呼他何老伯。大管事是老掌柜的儿子何兆川,和我年纪差不多,小时候在一起玩泥巴一起念私塾,情同手足。不光是掌柜,那里的账房先生、伙计、厨子都是桐城人。你有事可以去那儿找我,给我留口信,就说是‘大瓜子’的本家,也姓孙。‘大瓜子’就是我的小名,他们一定会转达的。”
郑恩时心头一热,这是两人相识以来,孙慕陶第一次给他留了联系方式。
以前联络都是被动的,由孙慕陶去找郑恩时,一般每月见面一次或者两次,每次见面都会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地点。郑恩时如果迁移地址,必须事先通知孙慕陶。
孙慕陶问:“你还有其他情况要汇报吗?如果没有,我们这就散了。下次见面,在静安寺路‘荻乐斯’咖啡馆,时间是下个星期天下午四点。”
郑恩时见孙慕陶就要出门,忍不住问:“我的事,组织上考虑得怎么样了?”
孙慕陶一怔,说:“不要急,组织上还在审查。”
“都这么多年了,还没查清楚吗?”郑恩时苦涩地说,“我失去党籍是被迫的,这一点组织上是清楚的。就算不能恢复党籍,我还可以重新入党。当年重新参加地下工作时,你就是这么跟我说的。难道这么多年来,我的表现还不符合一名共产党员的要求?还要考验我到什么时候?”
“小郑……不,恩时同志,在这个问题上,你一定要冷静,要有耐心。”
孙慕陶握住他的手,温言开导,“一名合格的共产党员,首先就要信任党,相信党的公平和公正。即使我们有个别的委屈甚至不白之冤,也是暂时的。
我曾经对你说过:地下工作险象环生,异常残酷,每一个参加地下工作的同志,必须有神圣的使命感和强烈的事业心,热爱党,热爱祖国和人民,不计个人利益和得失,无怨无悔地奉献自己的一切。这样,我们这支情报战线的队伍才是一支英雄的队伍,才能保证党的事业不断取得胜利。你过去的情况,组织上已经有所掌握,近些年来的工作成绩,更是一清二楚。在这里,我可以给你透个底儿,正是因为你经受了这么多年的考验,组织上正在积极考虑你重新入党的请求。但是,由于你的情况特殊,组织上对待这个问题是特别慎重的。我前面就说了,组织上这次是完全信任你,才交给你这么重大的任务。抗战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在这个节骨眼上,你更要坚定信心和信念啊!
如果这个时候你沉不住气,动摇了,岂不是前功尽弃?”
孙慕陶最后说:“我向你承诺,一定会查清你过去的问题!你不要有其他的私心杂念,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完成‘镜子’计划!这个任务并不难,你只要按要求去接一次头,沉着冷静,不露马脚,就算是成功了。”郑恩时点了点头,他万万没有想到,这起看似简单的任务,将彻底改变他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