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4月14日。上海。
傍晚时分,阴霾笼罩着整个天空,蒙蒙细雨随风飘落,马路上一片昏暗,行人车辆稀少,路边的商店多数已经关门,一些坚固的大厦都被日军强征作为未来决战的工事据点,只有几家专卖日货的商店还在招揽生意,但是门口却猬集着一堆堆的乞丐。战争进入到第八个年头,这座昔日繁华的东方大都会已是百业萧条,民生凋敝,发电量只有战前的三分之一,每个星期,市内所有的街区都要轮到一个晚上无水无电,即使有电时,灯泡的亮度也只有一根蜡烛那么大,像鬼火一般幽暗。
一辆雪佛兰轿车驶到吴淞路的“三河屋”旅馆门口停下,这是一家由日本侨民经营的小旅馆,招牌和门面都不起眼。车门打开,一个中年男子下了车,他身材略显臃肿,戴着礼帽,拄着文明棍,腋下夹着一个公文包,一名随从模样的青年男子给他打着雨伞,两人一起走进旅馆。一个伙计从旅馆门口的柜台前迎出:“是佐藤先生吗?”那名随从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旁边的“美利”钟表店屋檐下突然飞出四条黑影,举枪向旅馆里猛烈射击。柜台前空间狭小,无处转圜,刹那间,那个中年男子和随从身中数枪,应声倒地。黑影中的一人进入旅馆,另外两人监视街道两端,一人控制住汽车,这些人动作娴熟,显然事先演练过。此时街道上已是大呼小叫,乱成一片。
很快,进旅馆的人出来了,拿着先前那个中年男子所带的公文包。远处警笛响起,守在门口的人忙问:“得手了?”拿包的人神色焦虑:“情况不妙,东西不对……”话音未落,随着一声尖啸,一颗子弹穿入了他的胸膛,他一声闷哼,一头栽倒。守在门口的人大喊:“有埋伏,快撤!”几人飞奔向街角藏着的自行车。
猛然,对面茶楼二楼紧闭的窗口“砰”地打开,几支乌洞洞的枪口伸出,一时弹如飞蝗,在“三河屋”旅馆门口编织成死亡的火网。黑影们猝不及防,短促的交火后,被逐一撂倒。
雨下大了,路面上血水横流,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市民们早已远远躲开,只有身穿雨衣的日本宪兵和便衣特务在检视尸体。
一个满脸疤痕的宪兵军官俯身掰开死者牢牢抓紧的手,拿起了那个血迹斑斑的公文包。短短十几分钟,这个包便三易其主,打开后,里面却只是一叠旧报纸。
旁边的一名便衣说:“洼冢队长,干得漂亮。”
疤脸军官是日军上海宪兵队沪西分队的队长洼冢敦雄少佐。他把公文包随手一抛,就像扔掉一袋垃圾,扫视着地上的几具死尸,冷笑一声:“哪里,这只是个开始。”
“三河屋”旅馆柜台前中弹的那个中年男子仰面倒地,上身被打成马蜂窝,早已气绝,无神的两只眼珠仍定定地望着天花板,仿佛还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
“鱼儿上钩了,可惜鱼饵也咬掉了。”
“没什么可惜……这家伙当替身,还真是死不瞑目啊。”
几个拖尸体的宪兵嘟哝着。
“干掉的四个不过是杂鱼而已。”洼冢踢了一下那个中年男子的脑袋,伤疤累累的面容露出魔鬼般的狞笑,“如果不用替身,让正主儿来更好。”
接下来的几天,驻上海的日本宪兵队、宪兵教习队、特务机关联合成立了特别搜查班,在汪伪上海市警察局和“七十六号”特工总部的配合下,封锁了上海主要交通线,开始了全城大搜查,捉拿与刺杀者有联系的同谋犯,一时风声鹤唳,大街小巷到处张贴着刺杀者的相貌、所用自行车、所穿衣帽形制的悬赏令。
三个月后的一天,天边被鱼肚色的晨光染白。黄浦江上远远飘来一艘小木船,是那种最常见的乌篷船。船靠在岸边,一个报童一路喊着:“看报看报,龙华寺花和尚陷阱!看报看报,国共华北内讧!看报看报,皇军海空大捷!”
奔跑远去,人们行色匆匆,没有人在意这条小船。
船老大穿着白色短褂,叼着烟斗,朝岸上的一个小伙子招手:“上来。”
小伙子跳上船,一进船舱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篷帘紧闭,只见舱底卧着一团影子,模模糊糊的,没什么动静。“哧”的一声,船老大擦亮了一根火柴,四周顿时清晰起来,船舱里躺着一个人。
小伙子打量那个躺着的人,那人穿大襟长衫,胸前已被血染成紫黑色,脸如白纸,戴着一副金边黑片眼镜,躺着一动不动,似乎没有呼吸。他有些惊讶,问船老大:“阿爸,这人……死了么?”
船老大摇了摇头,又点亮一根火柴:“受了重伤,还有气儿。刀尖药买来了吗?”
小伙子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崔拐子那儿抓来的。”
船老大接了药,又问:“来的时候后面没人跟踪吧?”
小伙子说:“没有,我小心着呢。这人是谁?”
“是我们的同志,我刚接到。受了枪伤,失血太多,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要连夜送到江北去,在那里才能找外科大夫取出子弹。眼下只好拿这些药外敷救急。”小伙子还想问什么,船老大一摆手,“我只能告诉你这些,这是纪律。”站了起来,“我去船头看一下,没有情况就开船了。趁这不颠簸的当儿,003你给他换药,注意别弄疼他。”
小伙子凑近了些,小心翼翼地去揭那人胸前已经被血浸透的纱布,没想到这人“嗯”了一声,似乎是被疼痛惊醒,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只是无力地虚握着,嘴里发出了一阵含含糊糊的声音:“别动……子弹……是从背后打穿的……”说罢,手又无力地垂了下去,胸口起伏不定,像是突然恢复了呼吸。
小伙子不敢再揭,见那人脸上粘糊糊的都是汗水,说:“我给您擦擦汗。”
“不……水……”那人嘶哑着说。
小伙子赶紧倒了一碗水,送到他嘴边。他喝了一口,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出来的都是血,把一碗水都染红了。船老大听到动静赶紧进舱,见小伙子脸上身上都是血水,厉声呵斥:“你在干什么?”
小伙子惊魂失措:“他说要喝水……”
船老大一把推开小伙子,扶起那人,轻声问:
“‘娄山关’,你怎么样?”
那人张开嘴,却说不出话,喉结上下努力动着,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有叛徒……大叛徒……”
船老大说:“先别多说,等过了长江,我们就给你找大夫。”
那人闭上了眼,将仅存的一丝力气积攒在右手,抬手指着怀里:“这里……”
船老大从那人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包裹,里面是一个扁圆形的东西,那是一颗象棋子,还有一封信,他不及细看,问:“谁是叛徒?信和棋子给谁?”
小伙子见这颗棋子有些奇特,拿起来一看,船老大拍了一下他的手,把棋子放了回去。
那人又开始咳嗽,吐着血沫,嘶声说:“告诉‘湘江’……延安有叛徒……很大的叛徒……”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了“哒哒哒”的机枪声,刹那间,乌篷船被密集的子弹打得千疮百孔,船篷如同疾风暴雨中的纸盒一般分崩离析。船老大成了一个血人,他怒目圆睁,奋力将儿子推入水中……小伙子刚张口喊“阿爸”,江水就没过了头顶,灌进了嘴里。他扎了一个猛子远远潜开,枪声依然在回荡,水面上铺开了大片像火又像血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