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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

我运即国运

叶葆恒和石武一出狱,便由麦鉴声开车将他们接到南京路的红庙,让他们叩头感谢菩萨保佑,然后再到东亚饭店,麦砚田在那里为他们设宴压惊。

麦砚田须发半白,慈眉善目,长衫布履,手握佛珠,胸前别着汪伪政府颁发的二级同光勋章,一见叶葆恒就搀住他:“葆恒,舅舅没有及时救你,让你受苦了。”

叶葆恒路上听司机说,麦老板自愿拿出一百两黄金为他们活动,这才保得平安,俗话说见舅如见娘,一别数年,舅舅明显苍老了许多,此时真情流露,鼻子一酸,险些落泪:“多亏舅舅相救,不然不知何日能重见天日。”

麦砚田摆了摆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转头问石武:“这位是?”叶葆恒说了石武的化名“汪国成”,说是自己的难友。麦砚田也不多问,当下分宾主落座,麦鉴声等在一旁作陪。

席间,麦砚田对叶葆恒说:“你幼年丧父丧母,抗战军兴,投笔从戎,负过伤,流过血,现在还入了狱,前半辈子很是不幸,后半辈子怎么走,要好好思量思量。”

叶葆恒说:“人生际遇各有不同,正所谓求仁得仁,没有什么幸与不幸的分别。”

麦砚田见他如此回答,便没有再往下说。

麦鉴声便和叶葆恒说了一些上海滩的奇闻趣事,诸如电影明星周璇的花边新闻、杏花楼的新式糕点之类的话题,这些对叶葆恒来说显得陌生而遥远,他只是敷衍地应和几声,感觉和麦鉴声这样的摩登青年已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石武仍是面无表情,只管闷声吃饭。

第二天一早,麦砚田带上叶葆恒,由周佛海的妻舅杨惺华陪同,一起去见周佛海,表示谢意。周佛海很客气,问了叶葆恒的身体健康情况,说:“谢我倒不必。我们的立场本来相同,都是爱国救国的,只是走的路线不同而已。我对你有个要求,就是顾全我对日本人的诺言,请你安心住在上海,不要再做反对我们的工作。生活上有什么困难,随时来找我,我可以帮助你。”

叶葆恒“嗯”了一声。麦砚田说:“请您放心,葆恒向我保证过,未得您同意之前,他和他的朋友们,除了谋生,绝不做有关政治的工作。”

周佛海见叶葆恒脸上并非是心悦诚服的表情,说:“你心怀报国的热忱,这很好,但是政治是很复杂的,你还年轻,稍有不慎,便会弄得身败名裂、万劫不复,你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麦砚田和周佛海的多年挚友,当年正是在周佛海的劝告下投靠了汪精卫政府,他说:“葆恒,我和佛海兄都是一把年纪的人,对你只有爱护之心,他今天说的这些话,是看在我这个老朋友份上的肺腑之言,你一时不能理会,也要好好记住。”

叶葆恒心中对周佛海这等大汉奸实在是痛恨,语带讥讽地说:“承蒙指教,我劝周伯伯也要早日退出政治。”

麦砚田脸色有些尴尬,周佛海却不以为忤,大度地一笑:“忠奸善恶听凭公论,是非曲直日久自明……日后你就会明白了。”

告辞出来后,麦砚田见叶葆恒眉眼间仍有忿忿之色,说:“你心里一定在骂我们是汉奸……”

叶葆恒打断了舅舅的话:“我不想听你们的历史!”

麦砚田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你一定奇怪我是怎么知道你被捕的?”

叶葆恒点了点头。

“是你的同志通知我的。”

叶葆恒惊疑地问:“我的同志?”

“不错,我和军统一直有秘密来往。”

叶葆恒想起打毒针时胡培义的那句话:“这次任务,你可能绕不开你舅舅。”他当时还没有思量出其中的含义,支支吾吾地问:“那周佛海先生也是……”

麦砚田见他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微笑着说:“你很快会明白的。”他还要办公,便让麦鉴声开着车带叶葆恒四处逛街。

战争已经进入到第八个年头,上海涌入了大量难民,各种物资都出现短缺,老百姓的生活拮据,但上海、南京等大城市是汪伪政府的脸面,为此采取了一些措施,以保障上流社会生活的优渥光鲜,一些娱乐场所照样门庭若市。

他们来到号称“小东京”的虹口,放眼望去,满街都是熙熙攘攘穿和服的日本人,相遇时还有那套日本式的矫情寒暄,仿佛让人感觉置身日本本土,这里的日侨多达十万人,街上都是木屐声,连街头小贩报童都用日语招揽生意。

身后传来整齐而又稚嫩的军歌《日之丸进行曲》,叶葆恒回头望去,只见一队日本少年从街角转出来,他们排成两人一排的纵队,男孩穿戴黑色学生装和学生帽,女孩穿着水手服,手里拿着日本刀、竹枪、棒球棍,前面几排的高个子男生还扛着几支老式的“金钩”步枪,领头的队长穿着被称为“国防色”的咔叽布制服、头戴尖顶战斗帽,高举着一面旗子,写着“铁路少年护路团”。这些少年兵神情严肃,步伐一致,虽然是未成年人的队伍,但叶葆恒感到,这股子认真的精气神,很多国军部队都有所不及。

1941年4月,日本仿效纳粹德国的教育制度,将小学校改称国民学校,标志着以“国体观念明征、国民精神作与”为目标的战时教育体制的实施。“铁路少年护路团”是日军从上海日侨中小学生中纠集而成的一支军事力量,最初目的是保障铁路运输线。由于心智未成熟,这些少年兵往往警惕过头,常有滥杀无辜路人的行为,抗战以来,死在这些小崽子手上的中国人不在少数。

他们准备到闸北去,这时听到了刺耳的防空警报,街头突然冒出了大量戴着防毒面具指挥交通的日本军警,远处的百老汇大楼和国际饭店等建筑物上升起了防空气球。很快,附近学校里的日本学生也戴着防毒面具涌上街道,一时间人群奔走,场面大乱。但是看举止,疏散的人群似乎并不太紧张。

麦鉴声说,这是日本人组织的防空、防化学演习,他们搞这些名堂,不会事先通知,都是突然行动,一旦演习开始所有的路口都会封锁,所以今天闸北肯定是去不了了,而且今晚必然还会宵禁,明天早上都未必通行。他还提醒叶葆恒小心:日本人即使是演习也是每一次都玩真的!他亲眼见过演习时不听指挥乱过马路的中国人被日本兵当街枪杀。

叶葆恒经历过淞沪会战,对此颇有感触。当年,日本海军陆战队和武装侨民在虹口困守待援,就是靠着这种兵民一体的动员体制,才最终挺了过来,以少胜多打败了国军。

麦砚田在四马路望平街有幢空置的小洋楼,他让叶葆恒住到那里去。当叶葆恒打开这幢小洋楼时,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在他眼前站着一男一女,男的是牛世杰,而那女子,则是他心中念兹在兹、无日或忘的陆婉宜!叶葆恒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一下眼睛,眼前的姑娘雪肤樱唇、眉目含情,不是陆婉宜又是谁?

陆婉宜低呼一声,扑倒叶葆恒怀里。

叶葆恒怀抱美人,兀自不敢相信:“我这不是做梦吧?”

牛世杰一把捏住叶葆恒的脸颊:“傻小子,疼不疼?”

叶葆恒连声叫“疼”,大家哈哈大笑。

叶葆恒问牛世杰:“老牛,那天我和老石被捕,是你通知组织的吧?”

牛世杰点了点头,说:“那天我在‘培罗蒙’西装店就发现有人盯梢,等我出来想通知你们时,已经来不及,差点连我自己也搭进去了。”

叶葆恒问:“我们怎么没发现盯梢,你倒发现了?”

“镜子。”牛世杰简短地回答。叶葆恒恍然大悟,为什么牛世杰流连于买衣买鞋照镜子整理衣服,原因就在于通过这些商店的镜子,可以悄悄监视背后的情况。

牛世杰还指出了叶葆恒受审时的经验不足之处:“被捕后,不是什么都不说,而是要学会揣摩审讯人员,他们知道多少你就说多少,说那些他们知道的东西。这个过程就像高手打牌,双方根据自己手里的底牌互相要价。日本人审案就相信用刑,几次刑讯熬下来没更多的口供,他们就信以为真了。一句话不说死扛到底,那是没有什么把柄被别人捏在手里的,但话说回来,你要是没露把柄,日本人会大动干戈陪你玩这么久?你总得吐点儿东西出来。”

叶葆恒暗自惭愧,自己比经验不如牛世杰,比意志不如石武,还有很多东西要向这两位前辈学习。他对牛世杰说:“我们这次任务刚一开始,就遭到了这样的挫折,下一步如何行动,我要请示上峰,你能联系上吗?”

自从被捕后,一直有个很大的疑问萦绕在他脑海里:究竟是什么地方走漏了风声?刚到上海就被捕了,“渔夫”计划出师不利,实在不容乐观,他尤其担心的是“百日之限”,入狱一个多月无所事事,让他感到死期又近了许多。

牛世杰是三人中职衔最高的,说:“上峰已经有令,计划没有取消,你暂时在这里休养,随时等待新的指示,哪儿也别去,包括‘张记’肉铺和原来计划的‘茗悦客’茶栈。发生了任何特殊情况,见过什么人,遇到什么事,都必须通过电台汇报请示。”

叶葆恒问:“电台在哪里?”

牛世杰说:“就在这里。”

叶葆恒更是迷惑:“这里?”

“电台就设在这幢屋子里。”牛世杰向陆婉宜一努嘴,“从现在开始,陆小姐就是你的专职秘书,负责收发电文,同时,考虑到你身体还需要恢复,由她照顾你的生活。”

陆婉宜双颊晕红,娇羞地下了头。

叶葆恒又惊又喜。为了保证安全,军统有严格纪律,报务和机务是分工的,掌握密码的人不接触电台,不能发电报,而发报的人不掌握密码,不知电文的真实内容,发出的只是一串串莫尔斯码。现在上峰这么安排,对他和陆婉宜显得十分信任。

叶葆恒又问起石武的情况,牛世杰不愿意多谈,只简短地说:“他还好,我们三个到时还要碰头。”

叶葆恒取出石武准备慷慨就义的遗书和写满了抗战标语的囚服,想请牛世杰转交上级,褒奖石武。牛世杰不接不看,说:“他奶奶的,居然还想邀功请赏?”

叶葆恒解释:“不是老石要邀功,是我的主意。”

“你的主意也不行!”牛世杰断然拒绝,“我等重任在肩,任务八字都还没一撇,就往这块儿琢磨心思,乱弹琴。”

叶葆恒悻悻无语,觉得牛世杰对石武有成见。

牛世杰看了一眼陆婉宜:“不打扰了,你俩就把这儿当家好了。”大摇大摆地走了。

叶葆恒这才和陆婉宜相拥而泣,互诉衷肠。

原来,就在叶葆恒得到命令离开重庆时,陆婉宜也得到了前往上海潜伏的命令。麦砚田眼看世界大局逐渐不利于日本,为了给自己留一条退路,早在一年前便向军统暗通款曲:“我虽做不成岳飞,但也决不做秦桧。”向重庆提供了许多日伪经济活动的情报,并让军统在四马路望平街的私宅安置了秘密电台。最近,报务员轮换,戴笠亲自点了陆婉宜的名,让她来接替这份重要工作,她的公开身份是麦家的家庭教师。麦砚田子女众多,大女儿的孩子已经七岁了。

叶葆恒心想,陆婉宜奉命来沪,显然是为了更好地配合自己完成“渔夫”计划,如果不能顺利完成这个任务,岂不是连爱人都要受牵连?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又沉重起来。

陆婉宜带叶葆恒看了一下房子,只见里面铺着油漆木地板,客厅有靠椅、长沙发和八仙桌,桌上摆着收音机和唱片机,墙上挂着山水画,有两间卧室,卧室里有挂衣架、大木床,床上折叠放着毛毯,小书房里摆着书桌、台灯,还有厨房和带抽水马桶的西式卫生间,一日三餐都有个老婆子前来烧饭,生活环境十分舒适。

卧室一开窗便看到一个小果园,园子里栽种着樱桃和草莓,很是赏心悦目。这里闹中取静,晚上隐隐传来附近大世界和黄金大戏院的靡靡之音,园子里却是一片寂静,只闻虫声唧唧,月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洒向地面,使人沉醉。

朦胧的灯光下,她搂着他的脖子:“葆恒,要是我们一辈子都住在这里,无忧无虑一直到老,该有多好。答应我,以后不要离开我了,好吗……”

他心中怦怦直跳,捧起那张娇美的脸蛋,望着她那双含情脉脉的凤眼,情不自禁地吻下去。她闭上双眼任他冲动的热吻,再后来两人相互搂抱接吻,两颗年轻的心紧紧相贴,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热烈的心跳。起初他非常胆怯,但怀抱着温香软玉,品尝着甜蜜而又苦涩的泪水,听着爱侣的嘤嘤喘息,男性的荷尔蒙终于冲垮了一切理智,他颤抖的手开始在她颤栗的娇躯上游弋抚摸。她没有丝毫抗拒,只是发出了陶醉的声音,这更进一步挑起了他激情,壮大了他的胆量……终于他和她相拥着倒在了床上,衣裳散落在床头和地上,在爱的呢喃和手忙脚乱之中,罗繻既解,樊篱尽撤,美妙的一切一览无遗,这时人性的本能已经占据了一切,于是两人很快进入了正题,在意乱情迷的痉挛中迎来了令人头晕目眩的高潮,一切都如决堤之水势不可挡。

晨曦透过窗棂洒入屋内,映亮了两具晶莹新鲜的胴体,一切都安静极了,仿佛整个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这样的景象,原本就应与充满了血和火的战争没有任何牵连……

叶葆恒将在上海被捕入狱的情况汇报上级,拟好电文由陆婉宜发出,电文中谈到了他是如何出狱的:“……日寇因职组案情重大,欲置职等于死地。幸赖麦砚田先生营救奔走,始由严重而趋于缓和,拘囚一个月又十三日,由周佛海保释。”

叶葆恒请示上级,要不要再给“章鱼”写信?上级明确表示,不必了。

接下来几天并没有什么新的指示下来,叶葆恒白天逛街,晚上则和陆婉宜尽享鱼水之欢。四马路一带到处是书店、报馆、药店、澡堂、戏院,生活十分方便。

叶葆恒身处温柔乡中,内心其实一直在煎熬。他很清楚,不能完成任务回去复命,就等于自绝生路,身上的毒剂不知什么时候会发作,到时候必定死得无比痛苦……深夜时,常常从七窍流血之类的悲惨梦魇中惊醒,让他冷汗涔涔,心惊肉跳。陆婉宜还以为他在狱中受过创伤刺激,这样一夕数惊也不是办法,让他有空去看看医生。

期间,叶葆恒、牛世杰、石武三人见了面,就目前的情况进行磋商。

谈到后续的计划,叶葆恒表示:“日本人放了我们,说明他们没有搞清我们的真实身份和目的,所以,我会按上峰的命令,继续等待目标的出现。”

牛世杰却有不同意见:“这么干等下去是很危险的。我们实际上等同于暴露,从安全原则上讲,现在要做的,就是马上撤离。我想向上级请示,取消这次计划。”

叶葆恒说:“这个计划关系太大,不是说取消就可以取消,我们没法子交差,那麻烦就大了,不能就这么撤走。”

牛世杰和石武不知道这个计划的具体内容,但是何等的重要性,是掂量得出来的。牛世杰却仍坚持己见:“立足生存尚且困难,何谈展开工作?上峰会体察我们的苦衷。”

石武起初不说话,见两人相持不下,这才发表意见:“我同意葆恒的看法,不能撤!”

牛世杰冷笑一声:“呆在这儿,你是想找死,还是想找麻烦?”

石武也冷冷地说:“畏缩不前,这是革命精神的堕落。”

“你小子跟老子理论革命精神?”牛世杰火了,摘下假发,露出光头,只见头顶右侧爬着一道粗大的缝合伤疤,像蜈蚣一样,看上去触目惊心,大声嚷嚷,“看到没有,一年前被人砍的!如果不是老子脑壳硬,早见阎王去了。什么是革命精神,这就是革命精神!”

石武问:“什么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牛世杰说:“一个冒充蒙古喇嘛的日本特务,被我宰了。”

石武脸上掠过一丝异色,嘴唇微微一动,但忍住了,什么也没有说。

牛世杰转头对叶葆恒说:“日本人没把你的耳朵打聋吧?”

叶葆恒不解:“怎么?”

牛世杰拿起电话机递给叶葆恒:“随便拨一个号码,仔细听。”

叶葆恒拨通一个饭店的电话,说是想预约雅座。他竖起了耳朵,果然,电话里的声音强度发生了一丝微弱的变化,随即恢复正常。他顿时意识到,有人在窃听这条电话线。如果不是牛世杰事先提醒,谁也不会在意。他怏怏地挂断电话。

牛世杰说:“日本人放了你,不是解除对你的嫌疑,而是把你当成可能让他们钓到金鳖的香饵,骗出有价值的线索后,再一网打尽。”

叶葆恒想起了陆婉宜的安全,忙问:“那这里的电台……”

牛世杰说:“电台肯定也在监听之中,不过电台用的是密码,密码经常更换,日本人不一定马上破译得了。”

“那为什么不换个地方?”

“我们不知道哪些地方百分之百保险,这里好歹是麦砚田的私宅,日伪特务还不敢乱闯。”

叶葆恒明白了,现在很多汪伪人物和重庆暗中联络,其实并没有瞒过日本特务机关的耳目,他们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这里暂时是安全的……这么说来,重庆那边和日本特务机关是不是也有某种默契呢……他不敢深想下去,只是担心:日本人会不会已经得知“渔夫”计划了?

听了叶葆恒的担心,牛世杰说:“所以说,这个计划难以完成,我们还是及早撤离为妙。”

叶葆恒心想:“你们一撤倒安全了,我怎么办?”坚持说:“再等几天。”

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石武一直在思量着什么,沉默不语。最后,牛世杰冷言冷语:“等等就等等,奶奶的,这里好吃好喝,又有佳人相伴,何乐不为?”

这天,叶葆恒又出门逛街。这回他更加警觉,先是悄悄把窗口开了一道缝,果然看见楼下一百米左右有一个可疑的人,隐蔽在路旁的法国梧桐树之下。那人戴墨镜,穿着白绸衬衣黑绸裤,足穿一双镂花皮鞋,手拿报纸,在树下徘徊打转,时刻注意这边的情况以及楼下进出的人。

叶葆恒一看就知道此人是便衣特务,便从后门溜出去,绕到马路转角,对他进行反跟踪,看他到哪里去。直到傍晚,这个特务坐黄包车走了,他急忙也坐上黄包车跟踪,一直跟到极司非尔路,看着这个特务走进“七十六号”汪伪特工总部去了。叶葆恒心想:“老牛说的不错,敌人不监视反倒不正常,而且还不止一个特务。”他这次出来时特意带了个小镜子,在跟踪那个特务的同时,也在注意身后,果然,从后门溜出上车后,很快发现又有辆黄包车跟上了自己,就这样,三辆黄包车前前后后来到“七十六号”。

像这样的双人盯梢,是很难甩掉的。只要叶葆恒一出门,特务就跟了上来,不管他走到哪里,身后总带着个“尾巴”,明知被你发现了,也像影子一样跟着你。叶葆恒又气又好笑,他知道,这些特务也是奉命行事,要把他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都记录下来好回去汇报,既然甩不脱,而且也没有什么值得跟的,便由他好了。有一次逛街时突然下了大雨,叶葆恒跑进路边的咖啡馆躲雨,特务在马路对面跟着,因为对面没有店面,他又不好跟进咖啡馆,淋成了落汤鸡,叶葆恒便向他招手,邀他进来喝杯热咖啡,特务落荒而逃。第二天,又换了一个新面孔继续跟踪。叶葆恒这段时间无所事事,童心突发,经过街道转角处时,忽然转身走向跟踪的特务,向他打招呼:“兄弟,跟了这么久,辛苦了。”那个特务躲又躲不开,有些尴尬,只得赔笑着说:“哪里,哪里。”叶葆恒问:“是日本人派你来的?”那个特务说:“不,周委员长有手谕,要保护叶先生的安全,也希望叶先生不要忘了自己的承诺。”他说的“周委员长”,就是伪上海市长兼物资统制委员会委员长的周佛海。

叶葆恒唯有苦笑,看来牛世杰说的对,这种严密监视之下,什么都干不了,怎能执行“渔夫”计划?上级明明知道这种情况,为什么迟迟没有指示?

这天傍晚,叶葆恒逛街回来,只见大门口有一个穿着花色旗袍、打扮妖娆的女子,正懒洋洋地依靠在门框上,拿着一瓶紫红色的蔻丹涂指甲,嘴里还哼着昆腔:“人生在世如春梦……”

叶葆恒问:“小姐,你是谁?”

那个女子嫣然一笑:“我是会乐里杏花楼的秀珠。”四马路会乐里是上海滩著名的烟花巷,那里聚集着上百家妓院。

叶葆恒有些莫名其妙:“你找谁?”

秀珠用暧昧的目光瞟了他一眼:“找你啊。”

叶葆恒一怔:“我?我可不认识你。”

“可我认识你。”

“我怎么没印象?”这个女人来历不明,叶葆恒没有让她进门的意思。

“你上次去红庙烧香,我就见过你了,那儿离四马路很近,我们这些姐妹常来烧香许愿。”

叶葆恒出狱当天去红庙烧过一次香,警觉地问:“谁让你盯上我的?”

秀珠媚眼如丝,似乎是不经意地摆动身躯,露出旗袍开叉处白藕似的大腿,嗔怪:“你就这么把我堵在门口,也不让我进来坐坐,怎么这么没风度?你一个大男人难道还怕被我吃了不成?”放声大笑起来,在叶葆恒脸上抚摸了一把。叶葆恒赶紧抬手去挡,她已快速收回了手,趁机将一个小小的纸包塞到他手里,低声说:“拿住!没人的时候再看。”声音虽低却很郑重,与她脸上的万种风情毫无相干。

叶葆恒心中一动,知道有异,收手将小纸包攥在掌心,低声问:“谁让你来的?”女子低声说:“看了你就知道。”大声说道:“别忘了给我打电话,我这几天晚上都有空。”嘻嘻一笑,打了个飞吻,一扭纤腰,娉娉袅袅地走了。

叶葆恒进门便看到牛世杰正悠闲地躺在椅子上听收音机,可以听出是《空城计》选段,也不知道是哪路名角儿的唱腔,只听他在一旁不着调地哼唱着。

牛世杰问:“谁啊?”叶葆恒不答,牛世杰“嘿”地一笑,不知是讥笑还是淫笑,又问:“你过去在上海的相好?”

叶葆恒淡淡地说:“妓女上门招揽生意。”这段时间,傍晚常有妓女在望平街一带拉客,所以秀珠的出现在旁人看来并不奇怪。

牛世杰说:“是四马路的‘长三’(长三堂子是四马路的高级妓院,故常以‘长三’来称呼高档妓女),还是百乐门的小姐?”见叶葆恒懒得理会,他讨了个没趣,便关了收音机,打开唱片机,“咿咿呀呀”唱开了,是白光的名曲《假正经》:“假正经,假正经,做人不要假正经,你有情,我有意,不妨今天谈个清┅┅”

叶葆恒越来越反感这个粗鄙不堪而又喜欢卖弄的牛世杰,回到房间,关上门,摊开手掌,这是一个纸折的方胜,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一行字:“明天上午去圣慈医院看病,挂范勉初医生的号,告诉他,是‘判官’让你来的。切记,只你一人来,此事性命攸关,万勿向任何人透露!”他心跳加速,虽然没有落款,但看这字迹,正是自己的兄长叶葆杰!

叶葆恒又惊又喜,又是担心,又是疑惑,“判官”是叶葆杰在军统内部的代号,没有想到一年没有联系的兄长突然出现,而从兄长的语气看,他的处境十分危险,用上了“性命攸关”这样的字眼,究竟出了什么事?

这时有人敲门,叶葆恒无暇多想,把纸条揉碎吞入口中,开了门,见是陆婉宜。陆婉宜柳眉倒竖,满脸的不高兴,问:“那个女人是谁?”原来刚才那一幕都被她从窗口里看见了。

叶葆恒含含糊糊地说:“一个妓女,我打发她走了。”

陆婉宜气鼓鼓地说:“不许和这样下贱的女子来往!”

叶葆恒敬了个军礼:“是。”

陆婉宜瞪了他一眼,说:“饿了吧,饭菜都准备好了。”

第二天,叶葆恒让麦鉴声开车送他去圣慈医院,出于安全考虑路上还绕了几个圈子——无论是步行、黄包车还是电车,都难以摆脱“尾巴”,只有小汽车是最好甩脱的交通工具,因为绝大部分人都不会开车。

圣慈医院是沪上历史较早的一家教会医院,十多年年前,由法国人提供资金和技术支持,这家医院在中国开创先河,采用镭锭发出的放射线来治疗癌症,故又名中法镭锭医院。

叶葆恒确实想去医院检查一下,看看被注射进体内的究竟是什么厉害的毒药,有没有什么治疗手段,这样的检查只有去现代化的医院找有名望的医生才行,在上海才有这样的条件。当然,这些是不能和他人说的,他只说在狱中受过刑,一直感到身体不适,想去医院看病。陆婉宜也说起他晚上经常惊醒、出虚汗的症状,这样更显得顺理成章。

圣慈医院是砖混结构的教堂式建筑,窗户镶嵌绚丽的欧式彩色玻璃,地面铺设着马赛克拼嵌的几何图案。叶葆恒看了看医院走廊墙上挂着的甲级专家介绍,在里面找到了“范勉初”的名字,果然是位医学菁英,其介绍如下:“医学博士,北平协和医大毕业,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医学院研修,上海医师协会内科理事……”并附有标准像和由租界工部局颁发的行医执照。

叶葆恒心想:“看来,这位范医生是哥哥的朋友。”他在候诊室等候,麦鉴声则坐在最后面的长椅上无聊地看报纸。

护士叫号了,叶葆恒进了诊室,护士随即拉上门,不许外面的其他人进入。

范勉初三十多岁年纪,有些瘦小,戴着厚厚的近视镜,胸前挂着一个两横杠十字架,看上去文质彬彬,他先是询问了叶葆恒的症状。叶葆恒除了说夜间噩梦多之外,还夸大了一些不适症状,如头晕胸闷乏力什么的。范勉初用给他做了体检,又拍了爱克斯光片,化验了血和尿,除了受刑的外伤,没有发现身体有什么其他的问题。

范勉初问:“你这些伤是怎么回事?”

叶葆恒含含糊糊地说:“仇人弄的。”

“什么时候?”

“一个多月了。”

“那也不至于到现在还头晕胸闷。”

“除了外伤,我肯定还有内伤。”

范勉初又翻看了一下检查结果,摇了摇头。

“像我这样的病是不是很奇怪?”

“稀奇古怪的毛病和稀奇古怪的病人我都见多了,你这不算什么。”范勉初不以为意,开始低头写病历开处方。

“范医生,你有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病人?一开始人好好的,看上去很正常,慢慢的就开始虚弱了,而且一发不可收拾,越来越重,无药可救,到后来,全身衰竭而死。”叶葆恒盼望范勉初能查出他打的是什么毒针。

范勉初停下了写字的笔,有些奇怪地注视着他:“噢,这样的病人当然有,一年前吧,一个外国人就是这么死的。”

叶葆恒心里一紧:“外国人?是美国人吗?”

“什么美国人,那是一个犹太人。”

“能谈谈那个病人的具体情况吗?”

范勉初见叶葆恒表情焦虑,说:“那人开始是消瘦、关节疼痛、老态龙钟,接着是严重的贫血,不断地吐血……他最后死于胃溃疡、重度贫血。不过,我说明一点,从目前你的情况看,你和他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不必担心。”把处方纸撕下夹在病历里交给他,“去配药吧。”

叶葆恒见处方上都是些安神助眠、舒心平喘的普通药物,有些失望,心想:“该进入正题了。”低声对范勉初说:“‘判官’让我来找你。”

范勉初一怔,示意一旁的护士出门回避,然后起身看了一下布帘,见拉得紧紧的,低声问:“你是……”

叶葆恒挂号时用的是“赵光川”的化名,说:“我叫叶葆恒,‘判官’的弟弟,我想尽快见到他。”

范勉初点了点头,说:“明天这个时候你再来一趟,就说是来复诊。”他把叶葆恒送到门口,故意大声说,“记住,明天过来验血时不要吃早饭。”

叶葆恒回到四马路望平街的小洋楼,推说头疼回了房间,陆婉宜轻轻走了进来,问:“医生怎么说,要不要紧?”

叶葆恒说:“明天还要复查。”

陆婉宜“噢”了一声,有些担心:“明天我陪你去吧。”

“不,你要守着电台呐。”

陆婉宜摇了摇头:“上峰最近不会有电报来的。”

叶葆恒一怔,问:“怎么?”

陆婉宜转移话题,摇动他的胳膊:“明天带我去医院吧。”

叶葆恒心想:“哥哥告诫我只能一人去,情况看来危险,这里是敌占区,安全第一,还是不要让婉宜去冒险。”拒绝了她:“不用了,我就是去看个病,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在家等我回来就行。”

叶葆恒翌日来到医院,范勉初带他进了检查室,进门后,便从后面一个小门出去,顺着一条空无一人的狭窄楼道往下走,七拐八拐,来到一个黑漆漆的地下室。叶葆恒一进去就闻到一股刺鼻的怪味,眼睛一下子不能适应黑暗,只隐约看到里面摆着很多长长的柜子,有些奇怪:“这儿没人吗?”

范勉初说:“这儿的人很多,不过你放心,他们都躺着,不会泄密。”

“这里是什么地方?”

“太平间。”

叶葆恒吓了一跳:“你带我来这儿干吗?”

范勉初掏出火柴,点燃了一支蜡烛,烛光下,墙边站起来一个人影,那人身穿医院杂役服,回过头来,扯下伪装的络腮胡子,叶葆恒看得真切,他就是一年多不见的兄长叶葆杰,忍不住叫道:“大哥!”

叶葆杰没有说话,而是将食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向旁边的范勉初使了个眼色。范勉初会意,说:“这里不会有人来。”出了太平间,反锁上门,只留下他们兄弟二人。

叶葆恒见兄长目光阴沉,满脸憔悴,没有一丝喜悦之色,感觉不对劲,又喊了一声:“大哥!”

叶葆杰示意弟弟坐下,他也缓缓坐下。

叶葆恒去握他的手,却发现那双手是冰冷的:“你怎么了?病了?”

叶葆杰抽回手,说:“我早说过,抗战胜利只有一条路,那就是熬,可这还没熬到胜利,我倒先把自个儿给熬老了。”

叶葆恒安慰兄长:“快熬到头了,听说美军已经登陆硫磺岛了。”

“熬到头?”叶葆杰“哼”了一声,“苦海无涯,何处是头?”

“大哥,千万别这么说,八年我们都熬过来了……”

叶葆杰摇了摇头,忽然从怀里抽出一支手枪,“啪”地放到弟弟面前。

叶葆恒大吃一惊:“你这是做什么?”

叶葆杰语气严厉:“在你心底里,大哥是个怎样的人?有人说我背叛国家、背叛革命,如果你也是这么认为的,现在就可以枪毙我!”

叶葆恒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说:“大哥,你说什么呢!我参加抗战、参加军统,都是你一手带出来的,你就是我的榜样,我的信念,这些鬼话是谁说的?我跟他拼命!”

叶葆杰望着他的眼睛:“如果有人命令你抓我、杀我呢?”

叶葆恒越听越气,“腾”地站起身来:“我们是血脉相连的亲骨肉,就是杀我的头,我也绝不执行这种混账命令!”这话说得斩钉截铁。

叶葆杰这才低声喊道:“兄弟!”两人拥抱在一起。

叶葆恒问:“大哥,你究竟怎么了?”

叶葆杰还是不答,问:“你这次到上海来很不顺利啊。”

叶葆恒点了点头,说:“这次是来执行任务的,如果任务不能完成,我的麻烦就大了。”

叶葆杰“嘿”了一声:“真正的大麻烦是我,我担心的是,你来上海是受我的牵连。”

叶葆恒惊讶地说:“怎么会……我来上海是执行一项十分重大的任务,与你无关,别担心。”

“什么任务?”

叶葆恒想起戴笠的话:“葆杰另有任务在身,不能参加这次行动,因此,‘渔夫’计划对他也是绝对保密的。”只是说:“这是戴局长亲自布置的机密。”

叶葆杰说:“不必瞒我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放到弟弟面前,正是叶葆恒这次来到上海后写给“章鱼”要求见面的信。

叶葆恒大吃一惊:“这封信怎么会在你手里……”他随即醒悟,“你知道‘章鱼’在哪里?”问这话时语音都微微颤抖,如果兄长知道“章鱼”的下落,那自己就能回去复命了,不但解除毒忧,而且还有如锦的前程在等着自己,更重要的是,可以和陆婉宜长相厮守。

叶葆恒满怀期望等待兄长的回答,但叶葆杰却沉默了,隔了片刻,问:“你现在住在哪里?”

“舅舅家的一幢小楼房。”

“在四马路望平街,还带个小果园,对吗?”

“对,什么都瞒不过你。”叶葆恒想到,麦砚田老早就让军统在那设立电台,“你也在那儿住过?”

叶葆杰“嗯”了一声,问:“你一个人,还是和别人同住?”

叶葆恒脸上一红,说:“还有一个电台报务员……有时,牛世杰和石武两个人也会来。”他和陆婉宜确定恋爱关系不到一年,兄长还不知道这回事,正想要不要说明。这时,叶葆杰说:“你把整个事情给我详细说一遍。”

叶葆恒见兄长脸色凝重,内心隐隐涌起一股巨大的不祥之感,他定了定神,从白公馆接受美国人质询、松林坡戴笠面授机宜,到被捕入狱、又由周佛海说情相救等等,一五一十地说了。

叶葆杰听完,先是冷笑一声:“好个‘渔夫’计划,不知最后钓上的是什么鱼。”顿了一下,“牛世杰、石武,这两个人,一个在局总部,有权,一个在稽查处,有钱,他俩呆在后方吃香喝辣是何等逍遥,现在都冒着掉脑袋的危险跟你深入敌后,嘿嘿,你这派头可不小……”

“不是我派头大,而是这次任务非常重要,不容有失,所以戴局长派来的都是相当得力的干部。”

“军统在重庆有两万人,全国有二十万,为什么戴笠偏偏选中了这两个人来协助你?他俩可是戴笠最器重的两条鹰犬,现在一起放了出来……”

叶葆恒见叶葆杰直呼戴笠其名,毫无敬意,称呼牛、石二人为“鹰犬”,更是隐含敌意,又是一怔,内心越发不安。

只听叶葆杰继续说:“……说明这个计划绝不简单,戴笠留了后手。”

叶葆恒忙问:“大哥,这里面究竟有什么鬼名堂?”

叶葆杰说:“你一来上海,我就知道大糟特糟,他们不但不放过我,连你也被卷进这趟浑水。我当年拉你进军统,是这辈子的一大憾事,我原以为能帮上你,照应你,不想反倒拖累了你,现在我们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叶葆恒悚然:“你的意思是……军统里面有人捣鬼?”

叶葆杰冷冰冰地说:“捣鬼的不是别人,就是戴笠,他存心要置我于死地!”

叶葆恒脑袋像被重击了一下,眼前一阵发黑,耳朵嗡嗡作响,虽然大哥有些话还没有挑明,但从重庆一路而来的隐隐不安,终于化为了无情的现实!他说:“大哥,难道你什么地方得罪了戴局长?戴局长不是说过,团体即家庭,同志即手足,我们都是团体的一员……”

叶葆杰冷笑:“这些狗屁都是蒙人的!下属在戴笠心里的地位,完全取决于此人对于他的利用价值,没有价值的人就像一张草纸,擦过就扔,如果你妨碍了他,他就会像踢掉一块石子一样铲除你。”

当年叶葆杰劝说弟弟加入军统时,曾吹捧戴笠“高瞻远瞩”“知人善用”,尊敬有加,与现在对戴笠的评价,实有天壤之别。叶葆恒一时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问:“你到底哪儿妨碍了戴局长?我们一起去赔礼认罪,真的犯了什么错,还可以自首,从宽处分,我们还可以取去求郑主任帮我们说情……”他说的“郑主任”就是军统局秘书室主任郑介民,是他们的广东同乡,平时多有照应。

叶葆杰凄然一笑:“兄弟,你太天真了!”他说,郑介民担任军统局秘书室主任,本来这个秘书室与其他内勤各处室是平行关系,但随着军统组织扩大,各处室的文件日益增多,便都由秘书室汇总,先交于郑介民经手,再送达戴笠,一般性文件由他签字核准即可,无需戴笠过目。戴笠表面不动声色,其实是有看法的,开始着力培植毛人凤。因为郑介民还着兼军令部第二厅中将厅长的职务,于是,戴笠便把郑介民在军统中其他方面的职权逐渐让毛人凤接替下来,一点一点地架空郑介民。郑介民很清楚戴笠的作风,现在一般都在军令部办公,每周只去军统局一天半天,只是戴笠不在重庆时,他才去局里办公。“你想,郑介民这样一个城府很深、处事细密的人,我摊上这种大事,他会出头帮忙吗?”

叶葆恒胆战心惊:“难道你犯了什么不可宽恕的大错?”

叶葆杰站了起来,烛光摇曳下,巨大的影子微微晃动:“我是国父的信徒,校长的学生,与倭寇不共戴天!苍天在上,我可以向死去的爹娘起誓,我绝没有做对不起国家民族的事!”

叶葆恒为之感动,只听兄长继续往下说:“……我如果做了有愧于一个抗日军人的事,无需组织制裁,我自当负荆请罪,惭愧而死!可是,戴笠却挟私仇陷害忠良,污蔑我背叛国家、背叛革命,已经向军统各站区发出密令,要抓捕我!”

叶葆恒一颗心“扑扑”乱跳,口干舌燥,为什么会有人偷看兄长的来信,为什么要给自己打毒针,为什么一再说“大义灭亲”……现在全明白了!没想到要“灭”的居然是自己的兄长,可这“大义”又从何说起呢?他感到自己像只飞蛾一样坠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网底下就是吞噬一切的血盆大口,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问:“密令……我真不知道。”

“他们瞒着你,是为了利用你做诱饵,引出我来。”

叶葆恒颤声问:“我……我们该怎么办?”

叶葆杰咬牙切齿,吐出一个字:“拼!”

叶葆恒心一抖:“没有别的办法吗?”

“我是洪公祠的元老,很清楚戴笠的为人,戴笠对妨碍他的人、背叛他的人,手条子一向很辣!求情是没有用的,逃也逃不了,投奔日伪又非大丈夫所为,与其等死,不如和他拼个鱼死网破,死中求生,才有一线生机!”

叶葆恒绝望地说:“戴笠能耐多大,我们兄弟两个怎么拼得过?”

叶葆杰缓缓摇头:“不一定。你听说过兔子蹬鹰的故事吗?只要瞅准了老鹰的命门,兔子一脚下去,也会要它的命!”

叶葆恒心中有太多的疑问:“大哥,你能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告诉我吗?”

叶葆杰说:“有很多事我现在不能告诉你,这也是为了你我的安全。不过,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和戴笠死拼,不单是为了我个人的生死荣辱,更是为了国家!”他望着弟弟迷惑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我运即国运!”

叶葆恒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叶葆杰沉声说:“我手里掌握着一些秘密,它关系到整个战争的全局,不能因我而堙没,所以,我不能轻易去死,你以后会明白的!”

叶葆恒心中一凛,似乎在哪里也听到过“整个战争”之类的提法,他无暇多想,此时脑袋里只回荡着兄长的那句话:“我运即国运!” jDgg3+maOohb/K697liOZF7G/zublx+NcOKGWxlYespLaWqrMEFNvjeiOwxz02T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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