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 第四章 |

我运即国运

叶葆恒和石武一出狱,便由麦鉴声开车将他们接到南京路的红庙,让他们叩头感谢菩萨保佑,然后再到东亚饭店,麦砚田在那里为他们设宴压惊。

麦砚田须发半白,慈眉善目,长衫布履,手握佛珠,胸前别着汪伪政府颁发的二级同光勋章,一见叶葆恒就搀住他:“葆恒,舅舅没有及时救你,让你受苦了。”

叶葆恒路上听司机说,麦老板自愿拿出一百两黄金为他们活动,这才保得平安,俗话说见舅如见娘,一别数年,舅舅明显苍老了许多,此时真情流露,鼻子一酸,险些落泪:“多亏舅舅相救,不然不知何日能重见天日。”

麦砚田摆了摆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转头问石武:“这位是?”叶葆恒说了石武的化名“汪国成”,说是自己的难友。麦砚田也不多问,当下分宾主落座,麦鉴声等在一旁作陪。

席间,麦砚田对叶葆恒说:“你幼年丧父丧母,抗战军兴,投笔从戎,负过伤,流过血,现在还入了狱,前半辈子很是不幸,后半辈子怎么走,要好好思量思量。”

叶葆恒说:“人生际遇各有不同,正所谓求仁得仁,没有什么幸与不幸的分别。”

麦砚田见他如此回答,便没有再往下说。

麦鉴声便和叶葆恒说了一些上海滩的奇闻趣事,诸如电影明星周璇的花边新闻、杏花楼的新式糕点之类的话题,这些对叶葆恒来说显得陌生而遥远,他只是敷衍地应和几声,感觉和麦鉴声这样的摩登青年已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石武仍是面无表情,只管闷声吃饭。

第二天一早,麦砚田带上叶葆恒,由周佛海的妻舅杨惺华陪同,一起去见周佛海,表示谢意。周佛海很客气,问了叶葆恒的身体健康情况,说:“谢我倒不必。我们的立场本来相同,都是爱国救国的,只是走的路线不同而已。我对你有个要求,就是顾全我对日本人的诺言,请你安心住在上海,不要再做反对我们的工作。生活上有什么困难,随时来找我,我可以帮助你。”

叶葆恒“嗯”了一声。麦砚田说:“请您放心,葆恒向我保证过,未得您同意之前,他和他的朋友们,除了谋生,绝不做有关政治的工作。”

周佛海见叶葆恒脸上并非是心悦诚服的表情,说:“你心怀报国的热忱,这很好,但是政治是很复杂的,你还年轻,稍有不慎,便会弄得身败名裂、万劫不复,你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麦砚田和周佛海的多年挚友,当年正是在周佛海的劝告下投靠了汪精卫政府,他说:“葆恒,我和佛海兄都是一把年纪的人,对你只有爱护之心,他今天说的这些话,是看在我这个老朋友份上的肺腑之言,你一时不能理会,也要好好记住。”

叶葆恒心中对周佛海这等大汉奸实在是痛恨,语带讥讽地说:“承蒙指教,我劝周伯伯也要早日退出政治。”

麦砚田脸色有些尴尬,周佛海却不以为忤,大度地一笑:“忠奸善恶听凭公论,是非曲直日久自明……日后你就会明白了。”

告辞出来后,麦砚田见叶葆恒眉眼间仍有忿忿之色,说:“你心里一定在骂我们是汉奸……”

叶葆恒打断了舅舅的话:“我不想听你们的历史!”

麦砚田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你一定奇怪我是怎么知道你被捕的?”

叶葆恒点了点头。

“是你的同志通知我的。”

叶葆恒惊疑地问:“我的同志?”

“不错,我和军统一直有秘密来往。”

叶葆恒想起打毒针时胡培义的那句话:“这次任务,你可能绕不开你舅舅。”他当时还没有思量出其中的含义,支支吾吾地问:“那周佛海先生也是……”

麦砚田见他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微笑着说:“你很快会明白的。”他还要办公,便让麦鉴声开着车带叶葆恒四处逛街。

战争已经进入到第八个年头,上海涌入了大量难民,各种物资都出现短缺,老百姓的生活拮据,但上海、南京等大城市是汪伪政府的脸面,为此采取了一些措施,以保障上流社会生活的优渥光鲜,一些娱乐场所照样门庭若市。

他们来到号称“小东京”的虹口,放眼望去,满街都是熙熙攘攘穿和服的日本人,相遇时还有那套日本式的矫情寒暄,仿佛让人感觉置身日本本土,这里的日侨多达十万人,街上都是木屐声,连街头小贩报童都用日语招揽生意。

身后传来整齐而又稚嫩的军歌《日之丸进行曲》,叶葆恒回头望去,只见一队日本少年从街角转出来,他们排成两人一排的纵队,男孩穿戴黑色学生装和学生帽,女孩穿着水手服,手里拿着日本刀、竹枪、棒球棍,前面几排的高个子男生还扛着几支老式的“金钩”步枪,领头的队长穿着被称为“国防色”的咔叽布制服、头戴尖顶战斗帽,高举着一面旗子,写着“铁路少年护路团”。这些少年兵神情严肃,步伐一致,虽然是未成年人的队伍,但叶葆恒感到,这股子认真的精气神,很多国军部队都有所不及。

1941年4月,日本仿效纳粹德国的教育制度,将小学校改称国民学校,标志着以“国体观念明征、国民精神作与”为目标的战时教育体制的实施。“铁路少年护路团”是日军从上海日侨中小学生中纠集而成的一支军事力量,最初目的是保障铁路运输线。由于心智未成熟,这些少年兵往往警惕过头,常有滥杀无辜路人的行为,抗战以来,死在这些小崽子手上的中国人不在少数。

他们准备到闸北去,这时听到了刺耳的防空警报,街头突然冒出了大量戴着防毒面具指挥交通的日本军警,远处的百老汇大楼和国际饭店等建筑物上升起了防空气球。很快,附近学校里的日本学生也戴着防毒面具涌上街道,一时间人群奔走,场面大乱。但是看举止,疏散的人群似乎并不太紧张。

麦鉴声说,这是日本人组织的防空、防化学演习,他们搞这些名堂,不会事先通知,都是突然行动,一旦演习开始所有的路口都会封锁,所以今天闸北肯定是去不了了,而且今晚必然还会宵禁,明天早上都未必通行。他还提醒叶葆恒小心:日本人即使是演习也是每一次都玩真的!他亲眼见过演习时不听指挥乱过马路的中国人被日本兵当街枪杀。

叶葆恒经历过淞沪会战,对此颇有感触。当年,日本海军陆战队和武装侨民在虹口困守待援,就是靠着这种兵民一体的动员体制,才最终挺了过来,以少胜多打败了国军。

麦砚田在四马路望平街有幢空置的小洋楼,他让叶葆恒住到那里去。当叶葆恒打开这幢小洋楼时,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在他眼前站着一男一女,男的是牛世杰,而那女子,则是他心中念兹在兹、无日或忘的陆婉宜!叶葆恒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一下眼睛,眼前的姑娘雪肤樱唇、眉目含情,不是陆婉宜又是谁?

陆婉宜低呼一声,扑倒叶葆恒怀里。

叶葆恒怀抱美人,兀自不敢相信:“我这不是做梦吧?”

牛世杰一把捏住叶葆恒的脸颊:“傻小子,疼不疼?”

叶葆恒连声叫“疼”,大家哈哈大笑。

叶葆恒问牛世杰:“老牛,那天我和老石被捕,是你通知组织的吧?”

牛世杰点了点头,说:“那天我在‘培罗蒙’西装店就发现有人盯梢,等我出来想通知你们时,已经来不及,差点连我自己也搭进去了。”

叶葆恒问:“我们怎么没发现盯梢,你倒发现了?”

“镜子。”牛世杰简短地回答。叶葆恒恍然大悟,为什么牛世杰流连于买衣买鞋照镜子整理衣服,原因就在于通过这些商店的镜子,可以悄悄监视背后的情况。

牛世杰还指出了叶葆恒受审时的经验不足之处:“被捕后,不是什么都不说,而是要学会揣摩审讯人员,他们知道多少你就说多少,说那些他们知道的东西。这个过程就像高手打牌,双方根据自己手里的底牌互相要价。日本人审案就相信用刑,几次刑讯熬下来没更多的口供,他们就信以为真了。一句话不说死扛到底,那是没有什么把柄被别人捏在手里的,但话说回来,你要是没露把柄,日本人会大动干戈陪你玩这么久?你总得吐点儿东西出来。”

叶葆恒暗自惭愧,自己比经验不如牛世杰,比意志不如石武,还有很多东西要向这两位前辈学习。他对牛世杰说:“我们这次任务刚一开始,就遭到了这样的挫折,下一步如何行动,我要请示上峰,你能联系上吗?”

自从被捕后,一直有个很大的疑问萦绕在他脑海里:究竟是什么地方走漏了风声?刚到上海就被捕了,“渔夫”计划出师不利,实在不容乐观,他尤其担心的是“百日之限”,入狱一个多月无所事事,让他感到死期又近了许多。

牛世杰是三人中职衔最高的,说:“上峰已经有令,计划没有取消,你暂时在这里休养,随时等待新的指示,哪儿也别去,包括‘张记’肉铺和原来计划的‘茗悦客’茶栈。发生了任何特殊情况,见过什么人,遇到什么事,都必须通过电台汇报请示。”

叶葆恒问:“电台在哪里?”

牛世杰说:“就在这里。”

叶葆恒更是迷惑:“这里?”

“电台就设在这幢屋子里。”牛世杰向陆婉宜一努嘴,“从现在开始,陆小姐就是你的专职秘书,负责收发电文,同时,考虑到你身体还需要恢复,由她照顾你的生活。”

陆婉宜双颊晕红,娇羞地下了头。

叶葆恒又惊又喜。为了保证安全,军统有严格纪律,报务和机务是分工的,掌握密码的人不接触电台,不能发电报,而发报的人不掌握密码,不知电文的真实内容,发出的只是一串串莫尔斯码。现在上峰这么安排,对他和陆婉宜显得十分信任。

叶葆恒又问起石武的情况,牛世杰不愿意多谈,只简短地说:“他还好,我们三个到时还要碰头。”

叶葆恒取出石武准备慷慨就义的遗书和写满了抗战标语的囚服,想请牛世杰转交上级,褒奖石武。牛世杰不接不看,说:“他奶奶的,居然还想邀功请赏?”

叶葆恒解释:“不是老石要邀功,是我的主意。”

“你的主意也不行!”牛世杰断然拒绝,“我等重任在肩,任务八字都还没一撇,就往这块儿琢磨心思,乱弹琴。”

叶葆恒悻悻无语,觉得牛世杰对石武有成见。

牛世杰看了一眼陆婉宜:“不打扰了,你俩就把这儿当家好了。”大摇大摆地走了。

叶葆恒这才和陆婉宜相拥而泣,互诉衷肠。

原来,就在叶葆恒得到命令离开重庆时,陆婉宜也得到了前往上海潜伏的命令。麦砚田眼看世界大局逐渐不利于日本,为了给自己留一条退路,早在一年前便向军统暗通款曲:“我虽做不成岳飞,但也决不做秦桧。”向重庆提供了许多日伪经济活动的情报,并让军统在四马路望平街的私宅安置了秘密电台。最近,报务员轮换,戴笠亲自点了陆婉宜的名,让她来接替这份重要工作,她的公开身份是麦家的家庭教师。麦砚田子女众多,大女儿的孩子已经七岁了。

叶葆恒心想,陆婉宜奉命来沪,显然是为了更好地配合自己完成“渔夫”计划,如果不能顺利完成这个任务,岂不是连爱人都要受牵连?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又沉重起来。

陆婉宜带叶葆恒看了一下房子,只见里面铺着油漆木地板,客厅有靠椅、长沙发和八仙桌,桌上摆着收音机和唱片机,墙上挂着山水画,有两间卧室,卧室里有挂衣架、大木床,床上折叠放着毛毯,小书房里摆着书桌、台灯,还有厨房和带抽水马桶的西式卫生间,一日三餐都有个老婆子前来烧饭,生活环境十分舒适。

卧室一开窗便看到一个小果园,园子里栽种着樱桃和草莓,很是赏心悦目。这里闹中取静,晚上隐隐传来附近大世界和黄金大戏院的靡靡之音,园子里却是一片寂静,只闻虫声唧唧,月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洒向地面,使人沉醉。

朦胧的灯光下,她搂着他的脖子:“葆恒,要是我们一辈子都住在这里,无忧无虑一直到老,该有多好。答应我,以后不要离开我了,好吗……”

他心中怦怦直跳,捧起那张娇美的脸蛋,望着她那双含情脉脉的凤眼,情不自禁地吻下去。她闭上双眼任他冲动的热吻,再后来两人相互搂抱接吻,两颗年轻的心紧紧相贴,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热烈的心跳。起初他非常胆怯,但怀抱着温香软玉,品尝着甜蜜而又苦涩的泪水,听着爱侣的嘤嘤喘息,男性的荷尔蒙终于冲垮了一切理智,他颤抖的手开始在她颤栗的娇躯上游弋抚摸。她没有丝毫抗拒,只是发出了陶醉的声音,这更进一步挑起了他激情,壮大了他的胆量……终于他和她相拥着倒在了床上,衣裳散落在床头和地上,在爱的呢喃和手忙脚乱之中,罗繻既解,樊篱尽撤,美妙的一切一览无遗,这时人性的本能已经占据了一切,于是两人很快进入了正题,在意乱情迷的痉挛中迎来了令人头晕目眩的高潮,一切都如决堤之水势不可挡。

晨曦透过窗棂洒入屋内,映亮了两具晶莹新鲜的胴体,一切都安静极了,仿佛整个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这样的景象,原本就应与充满了血和火的战争没有任何牵连……

叶葆恒将在上海被捕入狱的情况汇报上级,拟好电文由陆婉宜发出,电文中谈到了他是如何出狱的:“……日寇因职组案情重大,欲置职等于死地。幸赖麦砚田先生营救奔走,始由严重而趋于缓和,拘囚一个月又十三日,由周佛海保释。”

叶葆恒请示上级,要不要再给“章鱼”写信?上级明确表示,不必了。

接下来几天并没有什么新的指示下来,叶葆恒白天逛街,晚上则和陆婉宜尽享鱼水之欢。四马路一带到处是书店、报馆、药店、澡堂、戏院,生活十分方便。

叶葆恒身处温柔乡中,内心其实一直在煎熬。他很清楚,不能完成任务回去复命,就等于自绝生路,身上的毒剂不知什么时候会发作,到时候必定死得无比痛苦……深夜时,常常从七窍流血之类的悲惨梦魇中惊醒,让他冷汗涔涔,心惊肉跳。陆婉宜还以为他在狱中受过创伤刺激,这样一夕数惊也不是办法,让他有空去看看医生。

期间,叶葆恒、牛世杰、石武三人见了面,就目前的情况进行磋商。

谈到后续的计划,叶葆恒表示:“日本人放了我们,说明他们没有搞清我们的真实身份和目的,所以,我会按上峰的命令,继续等待目标的出现。”

牛世杰却有不同意见:“这么干等下去是很危险的。我们实际上等同于暴露,从安全原则上讲,现在要做的,就是马上撤离。我想向上级请示,取消这次计划。”

叶葆恒说:“这个计划关系太大,不是说取消就可以取消,我们没法子交差,那麻烦就大了,不能就这么撤走。”

牛世杰和石武不知道这个计划的具体内容,但是何等的重要性,是掂量得出来的。牛世杰却仍坚持己见:“立足生存尚且困难,何谈展开工作?上峰会体察我们的苦衷。”

石武起初不说话,见两人相持不下,这才发表意见:“我同意葆恒的看法,不能撤!”

牛世杰冷笑一声:“呆在这儿,你是想找死,还是想找麻烦?”

石武也冷冷地说:“畏缩不前,这是革命精神的堕落。”

“你小子跟老子理论革命精神?”牛世杰火了,摘下假发,露出光头,只见头顶右侧爬着一道粗大的缝合伤疤,像蜈蚣一样,看上去触目惊心,大声嚷嚷,“看到没有,一年前被人砍的!如果不是老子脑壳硬,早见阎王去了。什么是革命精神,这就是革命精神!”

石武问:“什么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牛世杰说:“一个冒充蒙古喇嘛的日本特务,被我宰了。”

石武脸上掠过一丝异色,嘴唇微微一动,但忍住了,什么也没有说。

牛世杰转头对叶葆恒说:“日本人没把你的耳朵打聋吧?”

叶葆恒不解:“怎么?”

牛世杰拿起电话机递给叶葆恒:“随便拨一个号码,仔细听。”

叶葆恒拨通一个饭店的电话,说是想预约雅座。他竖起了耳朵,果然,电话里的声音强度发生了一丝微弱的变化,随即恢复正常。他顿时意识到,有人在窃听这条电话线。如果不是牛世杰事先提醒,谁也不会在意。他怏怏地挂断电话。

牛世杰说:“日本人放了你,不是解除对你的嫌疑,而是把你当成可能让他们钓到金鳖的香饵,骗出有价值的线索后,再一网打尽。”

叶葆恒想起了陆婉宜的安全,忙问:“那这里的电台……”

牛世杰说:“电台肯定也在监听之中,不过电台用的是密码,密码经常更换,日本人不一定马上破译得了。”

“那为什么不换个地方?”

“我们不知道哪些地方百分之百保险,这里好歹是麦砚田的私宅,日伪特务还不敢乱闯。”

叶葆恒明白了,现在很多汪伪人物和重庆暗中联络,其实并没有瞒过日本特务机关的耳目,他们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这里暂时是安全的……这么说来,重庆那边和日本特务机关是不是也有某种默契呢……他不敢深想下去,只是担心:日本人会不会已经得知“渔夫”计划了?

听了叶葆恒的担心,牛世杰说:“所以说,这个计划难以完成,我们还是及早撤离为妙。”

叶葆恒心想:“你们一撤倒安全了,我怎么办?”坚持说:“再等几天。”

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石武一直在思量着什么,沉默不语。最后,牛世杰冷言冷语:“等等就等等,奶奶的,这里好吃好喝,又有佳人相伴,何乐不为?”

这天,叶葆恒又出门逛街。这回他更加警觉,先是悄悄把窗口开了一道缝,果然看见楼下一百米左右有一个可疑的人,隐蔽在路旁的法国梧桐树之下。那人戴墨镜,穿着白绸衬衣黑绸裤,足穿一双镂花皮鞋,手拿报纸,在树下徘徊打转,时刻注意这边的情况以及楼下进出的人。

叶葆恒一看就知道此人是便衣特务,便从后门溜出去,绕到马路转角,对他进行反跟踪,看他到哪里去。直到傍晚,这个特务坐黄包车走了,他急忙也坐上黄包车跟踪,一直跟到极司非尔路,看着这个特务走进“七十六号”汪伪特工总部去了。叶葆恒心想:“老牛说的不错,敌人不监视反倒不正常,而且还不止一个特务。”他这次出来时特意带了个小镜子,在跟踪那个特务的同时,也在注意身后,果然,从后门溜出上车后,很快发现又有辆黄包车跟上了自己,就这样,三辆黄包车前前后后来到“七十六号”。

像这样的双人盯梢,是很难甩掉的。只要叶葆恒一出门,特务就跟了上来,不管他走到哪里,身后总带着个“尾巴”,明知被你发现了,也像影子一样跟着你。叶葆恒又气又好笑,他知道,这些特务也是奉命行事,要把他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都记录下来好回去汇报,既然甩不脱,而且也没有什么值得跟的,便由他好了。有一次逛街时突然下了大雨,叶葆恒跑进路边的咖啡馆躲雨,特务在马路对面跟着,因为对面没有店面,他又不好跟进咖啡馆,淋成了落汤鸡,叶葆恒便向他招手,邀他进来喝杯热咖啡,特务落荒而逃。第二天,又换了一个新面孔继续跟踪。叶葆恒这段时间无所事事,童心突发,经过街道转角处时,忽然转身走向跟踪的特务,向他打招呼:“兄弟,跟了这么久,辛苦了。”那个特务躲又躲不开,有些尴尬,只得赔笑着说:“哪里,哪里。”叶葆恒问:“是日本人派你来的?”那个特务说:“不,周委员长有手谕,要保护叶先生的安全,也希望叶先生不要忘了自己的承诺。”他说的“周委员长”,就是伪上海市长兼物资统制委员会委员长的周佛海。

叶葆恒唯有苦笑,看来牛世杰说的对,这种严密监视之下,什么都干不了,怎能执行“渔夫”计划?上级明明知道这种情况,为什么迟迟没有指示?

这天傍晚,叶葆恒逛街回来,只见大门口有一个穿着花色旗袍、打扮妖娆的女子,正懒洋洋地依靠在门框上,拿着一瓶紫红色的蔻丹涂指甲,嘴里还哼着昆腔:“人生在世如春梦……”

叶葆恒问:“小姐,你是谁?”

那个女子嫣然一笑:“我是会乐里杏花楼的秀珠。”四马路会乐里是上海滩著名的烟花巷,那里聚集着上百家妓院。

叶葆恒有些莫名其妙:“你找谁?”

秀珠用暧昧的目光瞟了他一眼:“找你啊。”

叶葆恒一怔:“我?我可不认识你。”

“可我认识你。”

“我怎么没印象?”这个女人来历不明,叶葆恒没有让她进门的意思。

“你上次去红庙烧香,我就见过你了,那儿离四马路很近,我们这些姐妹常来烧香许愿。”

叶葆恒出狱当天去红庙烧过一次香,警觉地问:“谁让你盯上我的?”

秀珠媚眼如丝,似乎是不经意地摆动身躯,露出旗袍开叉处白藕似的大腿,嗔怪:“你就这么把我堵在门口,也不让我进来坐坐,怎么这么没风度?你一个大男人难道还怕被我吃了不成?”放声大笑起来,在叶葆恒脸上抚摸了一把。叶葆恒赶紧抬手去挡,她已快速收回了手,趁机将一个小小的纸包塞到他手里,低声说:“拿住!没人的时候再看。”声音虽低却很郑重,与她脸上的万种风情毫无相干。

叶葆恒心中一动,知道有异,收手将小纸包攥在掌心,低声问:“谁让你来的?”女子低声说:“看了你就知道。”大声说道:“别忘了给我打电话,我这几天晚上都有空。”嘻嘻一笑,打了个飞吻,一扭纤腰,娉娉袅袅地走了。

叶葆恒进门便看到牛世杰正悠闲地躺在椅子上听收音机,可以听出是《空城计》选段,也不知道是哪路名角儿的唱腔,只听他在一旁不着调地哼唱着。

牛世杰问:“谁啊?”叶葆恒不答,牛世杰“嘿”地一笑,不知是讥笑还是淫笑,又问:“你过去在上海的相好?”

叶葆恒淡淡地说:“妓女上门招揽生意。”这段时间,傍晚常有妓女在望平街一带拉客,所以秀珠的出现在旁人看来并不奇怪。

牛世杰说:“是四马路的‘长三’(长三堂子是四马路的高级妓院,故常以‘长三’来称呼高档妓女),还是百乐门的小姐?”见叶葆恒懒得理会,他讨了个没趣,便关了收音机,打开唱片机,“咿咿呀呀”唱开了,是白光的名曲《假正经》:“假正经,假正经,做人不要假正经,你有情,我有意,不妨今天谈个清┅┅”

叶葆恒越来越反感这个粗鄙不堪而又喜欢卖弄的牛世杰,回到房间,关上门,摊开手掌,这是一个纸折的方胜,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一行字:“明天上午去圣慈医院看病,挂范勉初医生的号,告诉他,是‘判官’让你来的。切记,只你一人来,此事性命攸关,万勿向任何人透露!”他心跳加速,虽然没有落款,但看这字迹,正是自己的兄长叶葆杰!

叶葆恒又惊又喜,又是担心,又是疑惑,“判官”是叶葆杰在军统内部的代号,没有想到一年没有联系的兄长突然出现,而从兄长的语气看,他的处境十分危险,用上了“性命攸关”这样的字眼,究竟出了什么事?

这时有人敲门,叶葆恒无暇多想,把纸条揉碎吞入口中,开了门,见是陆婉宜。陆婉宜柳眉倒竖,满脸的不高兴,问:“那个女人是谁?”原来刚才那一幕都被她从窗口里看见了。

叶葆恒含含糊糊地说:“一个妓女,我打发她走了。”

陆婉宜气鼓鼓地说:“不许和这样下贱的女子来往!”

叶葆恒敬了个军礼:“是。”

陆婉宜瞪了他一眼,说:“饿了吧,饭菜都准备好了。”

第二天,叶葆恒让麦鉴声开车送他去圣慈医院,出于安全考虑路上还绕了几个圈子——无论是步行、黄包车还是电车,都难以摆脱“尾巴”,只有小汽车是最好甩脱的交通工具,因为绝大部分人都不会开车。

圣慈医院是沪上历史较早的一家教会医院,十多年年前,由法国人提供资金和技术支持,这家医院在中国开创先河,采用镭锭发出的放射线来治疗癌症,故又名中法镭锭医院。

叶葆恒确实想去医院检查一下,看看被注射进体内的究竟是什么厉害的毒药,有没有什么治疗手段,这样的检查只有去现代化的医院找有名望的医生才行,在上海才有这样的条件。当然,这些是不能和他人说的,他只说在狱中受过刑,一直感到身体不适,想去医院看病。陆婉宜也说起他晚上经常惊醒、出虚汗的症状,这样更显得顺理成章。

圣慈医院是砖混结构的教堂式建筑,窗户镶嵌绚丽的欧式彩色玻璃,地面铺设着马赛克拼嵌的几何图案。叶葆恒看了看医院走廊墙上挂着的甲级专家介绍,在里面找到了“范勉初”的名字,果然是位医学菁英,其介绍如下:“医学博士,北平协和医大毕业,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医学院研修,上海医师协会内科理事……”并附有标准像和由租界工部局颁发的行医执照。

叶葆恒心想:“看来,这位范医生是哥哥的朋友。”他在候诊室等候,麦鉴声则坐在最后面的长椅上无聊地看报纸。

护士叫号了,叶葆恒进了诊室,护士随即拉上门,不许外面的其他人进入。

范勉初三十多岁年纪,有些瘦小,戴着厚厚的近视镜,胸前挂着一个两横杠十字架,看上去文质彬彬,他先是询问了叶葆恒的症状。叶葆恒除了说夜间噩梦多之外,还夸大了一些不适症状,如头晕胸闷乏力什么的。范勉初用给他做了体检,又拍了爱克斯光片,化验了血和尿,除了受刑的外伤,没有发现身体有什么其他的问题。

范勉初问:“你这些伤是怎么回事?”

叶葆恒含含糊糊地说:“仇人弄的。”

“什么时候?”

“一个多月了。”

“那也不至于到现在还头晕胸闷。”

“除了外伤,我肯定还有内伤。”

范勉初又翻看了一下检查结果,摇了摇头。

“像我这样的病是不是很奇怪?”

“稀奇古怪的毛病和稀奇古怪的病人我都见多了,你这不算什么。”范勉初不以为意,开始低头写病历开处方。

“范医生,你有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病人?一开始人好好的,看上去很正常,慢慢的就开始虚弱了,而且一发不可收拾,越来越重,无药可救,到后来,全身衰竭而死。”叶葆恒盼望范勉初能查出他打的是什么毒针。

范勉初停下了写字的笔,有些奇怪地注视着他:“噢,这样的病人当然有,一年前吧,一个外国人就是这么死的。”

叶葆恒心里一紧:“外国人?是美国人吗?”

“什么美国人,那是一个犹太人。”

“能谈谈那个病人的具体情况吗?”

范勉初见叶葆恒表情焦虑,说:“那人开始是消瘦、关节疼痛、老态龙钟,接着是严重的贫血,不断地吐血……他最后死于胃溃疡、重度贫血。不过,我说明一点,从目前你的情况看,你和他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不必担心。”把处方纸撕下夹在病历里交给他,“去配药吧。”

叶葆恒见处方上都是些安神助眠、舒心平喘的普通药物,有些失望,心想:“该进入正题了。”低声对范勉初说:“‘判官’让我来找你。”

范勉初一怔,示意一旁的护士出门回避,然后起身看了一下布帘,见拉得紧紧的,低声问:“你是……”

叶葆恒挂号时用的是“赵光川”的化名,说:“我叫叶葆恒,‘判官’的弟弟,我想尽快见到他。”

范勉初点了点头,说:“明天这个时候你再来一趟,就说是来复诊。”他把叶葆恒送到门口,故意大声说,“记住,明天过来验血时不要吃早饭。”

叶葆恒回到四马路望平街的小洋楼,推说头疼回了房间,陆婉宜轻轻走了进来,问:“医生怎么说,要不要紧?”

叶葆恒说:“明天还要复查。”

陆婉宜“噢”了一声,有些担心:“明天我陪你去吧。”

“不,你要守着电台呐。”

陆婉宜摇了摇头:“上峰最近不会有电报来的。”

叶葆恒一怔,问:“怎么?”

陆婉宜转移话题,摇动他的胳膊:“明天带我去医院吧。”

叶葆恒心想:“哥哥告诫我只能一人去,情况看来危险,这里是敌占区,安全第一,还是不要让婉宜去冒险。”拒绝了她:“不用了,我就是去看个病,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在家等我回来就行。”

叶葆恒翌日来到医院,范勉初带他进了检查室,进门后,便从后面一个小门出去,顺着一条空无一人的狭窄楼道往下走,七拐八拐,来到一个黑漆漆的地下室。叶葆恒一进去就闻到一股刺鼻的怪味,眼睛一下子不能适应黑暗,只隐约看到里面摆着很多长长的柜子,有些奇怪:“这儿没人吗?”

范勉初说:“这儿的人很多,不过你放心,他们都躺着,不会泄密。”

“这里是什么地方?”

“太平间。”

叶葆恒吓了一跳:“你带我来这儿干吗?”

范勉初掏出火柴,点燃了一支蜡烛,烛光下,墙边站起来一个人影,那人身穿医院杂役服,回过头来,扯下伪装的络腮胡子,叶葆恒看得真切,他就是一年多不见的兄长叶葆杰,忍不住叫道:“大哥!”

叶葆杰没有说话,而是将食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向旁边的范勉初使了个眼色。范勉初会意,说:“这里不会有人来。”出了太平间,反锁上门,只留下他们兄弟二人。

叶葆恒见兄长目光阴沉,满脸憔悴,没有一丝喜悦之色,感觉不对劲,又喊了一声:“大哥!”

叶葆杰示意弟弟坐下,他也缓缓坐下。

叶葆恒去握他的手,却发现那双手是冰冷的:“你怎么了?病了?”

叶葆杰抽回手,说:“我早说过,抗战胜利只有一条路,那就是熬,可这还没熬到胜利,我倒先把自个儿给熬老了。”

叶葆恒安慰兄长:“快熬到头了,听说美军已经登陆硫磺岛了。”

“熬到头?”叶葆杰“哼”了一声,“苦海无涯,何处是头?”

“大哥,千万别这么说,八年我们都熬过来了……”

叶葆杰摇了摇头,忽然从怀里抽出一支手枪,“啪”地放到弟弟面前。

叶葆恒大吃一惊:“你这是做什么?”

叶葆杰语气严厉:“在你心底里,大哥是个怎样的人?有人说我背叛国家、背叛革命,如果你也是这么认为的,现在就可以枪毙我!”

叶葆恒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说:“大哥,你说什么呢!我参加抗战、参加军统,都是你一手带出来的,你就是我的榜样,我的信念,这些鬼话是谁说的?我跟他拼命!”

叶葆杰望着他的眼睛:“如果有人命令你抓我、杀我呢?”

叶葆恒越听越气,“腾”地站起身来:“我们是血脉相连的亲骨肉,就是杀我的头,我也绝不执行这种混账命令!”这话说得斩钉截铁。

叶葆杰这才低声喊道:“兄弟!”两人拥抱在一起。

叶葆恒问:“大哥,你究竟怎么了?”

叶葆杰还是不答,问:“你这次到上海来很不顺利啊。”

叶葆恒点了点头,说:“这次是来执行任务的,如果任务不能完成,我的麻烦就大了。”

叶葆杰“嘿”了一声:“真正的大麻烦是我,我担心的是,你来上海是受我的牵连。”

叶葆恒惊讶地说:“怎么会……我来上海是执行一项十分重大的任务,与你无关,别担心。”

“什么任务?”

叶葆恒想起戴笠的话:“葆杰另有任务在身,不能参加这次行动,因此,‘渔夫’计划对他也是绝对保密的。”只是说:“这是戴局长亲自布置的机密。”

叶葆杰说:“不必瞒我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放到弟弟面前,正是叶葆恒这次来到上海后写给“章鱼”要求见面的信。

叶葆恒大吃一惊:“这封信怎么会在你手里……”他随即醒悟,“你知道‘章鱼’在哪里?”问这话时语音都微微颤抖,如果兄长知道“章鱼”的下落,那自己就能回去复命了,不但解除毒忧,而且还有如锦的前程在等着自己,更重要的是,可以和陆婉宜长相厮守。

叶葆恒满怀期望等待兄长的回答,但叶葆杰却沉默了,隔了片刻,问:“你现在住在哪里?”

“舅舅家的一幢小楼房。”

“在四马路望平街,还带个小果园,对吗?”

“对,什么都瞒不过你。”叶葆恒想到,麦砚田老早就让军统在那设立电台,“你也在那儿住过?”

叶葆杰“嗯”了一声,问:“你一个人,还是和别人同住?”

叶葆恒脸上一红,说:“还有一个电台报务员……有时,牛世杰和石武两个人也会来。”他和陆婉宜确定恋爱关系不到一年,兄长还不知道这回事,正想要不要说明。这时,叶葆杰说:“你把整个事情给我详细说一遍。”

叶葆恒见兄长脸色凝重,内心隐隐涌起一股巨大的不祥之感,他定了定神,从白公馆接受美国人质询、松林坡戴笠面授机宜,到被捕入狱、又由周佛海说情相救等等,一五一十地说了。

叶葆杰听完,先是冷笑一声:“好个‘渔夫’计划,不知最后钓上的是什么鱼。”顿了一下,“牛世杰、石武,这两个人,一个在局总部,有权,一个在稽查处,有钱,他俩呆在后方吃香喝辣是何等逍遥,现在都冒着掉脑袋的危险跟你深入敌后,嘿嘿,你这派头可不小……”

“不是我派头大,而是这次任务非常重要,不容有失,所以戴局长派来的都是相当得力的干部。”

“军统在重庆有两万人,全国有二十万,为什么戴笠偏偏选中了这两个人来协助你?他俩可是戴笠最器重的两条鹰犬,现在一起放了出来……”

叶葆恒见叶葆杰直呼戴笠其名,毫无敬意,称呼牛、石二人为“鹰犬”,更是隐含敌意,又是一怔,内心越发不安。

只听叶葆杰继续说:“……说明这个计划绝不简单,戴笠留了后手。”

叶葆恒忙问:“大哥,这里面究竟有什么鬼名堂?”

叶葆杰说:“你一来上海,我就知道大糟特糟,他们不但不放过我,连你也被卷进这趟浑水。我当年拉你进军统,是这辈子的一大憾事,我原以为能帮上你,照应你,不想反倒拖累了你,现在我们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叶葆恒悚然:“你的意思是……军统里面有人捣鬼?”

叶葆杰冷冰冰地说:“捣鬼的不是别人,就是戴笠,他存心要置我于死地!”

叶葆恒脑袋像被重击了一下,眼前一阵发黑,耳朵嗡嗡作响,虽然大哥有些话还没有挑明,但从重庆一路而来的隐隐不安,终于化为了无情的现实!他说:“大哥,难道你什么地方得罪了戴局长?戴局长不是说过,团体即家庭,同志即手足,我们都是团体的一员……”

叶葆杰冷笑:“这些狗屁都是蒙人的!下属在戴笠心里的地位,完全取决于此人对于他的利用价值,没有价值的人就像一张草纸,擦过就扔,如果你妨碍了他,他就会像踢掉一块石子一样铲除你。”

当年叶葆杰劝说弟弟加入军统时,曾吹捧戴笠“高瞻远瞩”“知人善用”,尊敬有加,与现在对戴笠的评价,实有天壤之别。叶葆恒一时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问:“你到底哪儿妨碍了戴局长?我们一起去赔礼认罪,真的犯了什么错,还可以自首,从宽处分,我们还可以取去求郑主任帮我们说情……”他说的“郑主任”就是军统局秘书室主任郑介民,是他们的广东同乡,平时多有照应。

叶葆杰凄然一笑:“兄弟,你太天真了!”他说,郑介民担任军统局秘书室主任,本来这个秘书室与其他内勤各处室是平行关系,但随着军统组织扩大,各处室的文件日益增多,便都由秘书室汇总,先交于郑介民经手,再送达戴笠,一般性文件由他签字核准即可,无需戴笠过目。戴笠表面不动声色,其实是有看法的,开始着力培植毛人凤。因为郑介民还着兼军令部第二厅中将厅长的职务,于是,戴笠便把郑介民在军统中其他方面的职权逐渐让毛人凤接替下来,一点一点地架空郑介民。郑介民很清楚戴笠的作风,现在一般都在军令部办公,每周只去军统局一天半天,只是戴笠不在重庆时,他才去局里办公。“你想,郑介民这样一个城府很深、处事细密的人,我摊上这种大事,他会出头帮忙吗?”

叶葆恒胆战心惊:“难道你犯了什么不可宽恕的大错?”

叶葆杰站了起来,烛光摇曳下,巨大的影子微微晃动:“我是国父的信徒,校长的学生,与倭寇不共戴天!苍天在上,我可以向死去的爹娘起誓,我绝没有做对不起国家民族的事!”

叶葆恒为之感动,只听兄长继续往下说:“……我如果做了有愧于一个抗日军人的事,无需组织制裁,我自当负荆请罪,惭愧而死!可是,戴笠却挟私仇陷害忠良,污蔑我背叛国家、背叛革命,已经向军统各站区发出密令,要抓捕我!”

叶葆恒一颗心“扑扑”乱跳,口干舌燥,为什么会有人偷看兄长的来信,为什么要给自己打毒针,为什么一再说“大义灭亲”……现在全明白了!没想到要“灭”的居然是自己的兄长,可这“大义”又从何说起呢?他感到自己像只飞蛾一样坠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网底下就是吞噬一切的血盆大口,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问:“密令……我真不知道。”

“他们瞒着你,是为了利用你做诱饵,引出我来。”

叶葆恒颤声问:“我……我们该怎么办?”

叶葆杰咬牙切齿,吐出一个字:“拼!”

叶葆恒心一抖:“没有别的办法吗?”

“我是洪公祠的元老,很清楚戴笠的为人,戴笠对妨碍他的人、背叛他的人,手条子一向很辣!求情是没有用的,逃也逃不了,投奔日伪又非大丈夫所为,与其等死,不如和他拼个鱼死网破,死中求生,才有一线生机!”

叶葆恒绝望地说:“戴笠能耐多大,我们兄弟两个怎么拼得过?”

叶葆杰缓缓摇头:“不一定。你听说过兔子蹬鹰的故事吗?只要瞅准了老鹰的命门,兔子一脚下去,也会要它的命!”

叶葆恒心中有太多的疑问:“大哥,你能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告诉我吗?”

叶葆杰说:“有很多事我现在不能告诉你,这也是为了你我的安全。不过,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和戴笠死拼,不单是为了我个人的生死荣辱,更是为了国家!”他望着弟弟迷惑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我运即国运!”

叶葆恒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叶葆杰沉声说:“我手里掌握着一些秘密,它关系到整个战争的全局,不能因我而堙没,所以,我不能轻易去死,你以后会明白的!”

叶葆恒心中一凛,似乎在哪里也听到过“整个战争”之类的提法,他无暇多想,此时脑袋里只回荡着兄长的那句话:“我运即国运!” 15FRrCSLaAC0V//HLucoFev4NRz9UxjtwRFuQOa6Dq5s3Lh5ByFqoGbAdER8O9bf



| 第五章 |

密裁令

兄弟俩谈了一阵子,隐隐听见外面有人走路说话的声音,叶葆杰低声对叶葆恒说:“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你先回去。接下来,你要帮我去找一个人。他叫孟兴麟,在伪政府军委会参赞武官公署任上校高参。”

叶葆恒“嗯”了一声,思忖怎么去找这个孟兴麟才不会被发觉,只听兄长说:“你周围都是盯梢,就这么去找他肯定不行。周佛海不是救过你吗?你先去找周佛海,说愿意为南京政府做事,要求到军委会参赞武官公署谋一份差事。周佛海和舅舅是老朋友,他会答应你的。你一去参赞武官公署,自然而然地就可以见到主管人事的孟兴麟。你找一个只有两人相处的机会,告诉他,我就在上海,要尽快见到他!”

叶葆恒心想:“难道让我去做汉奸?”

叶葆杰见弟弟脸上有为难之色,说:“我只是让你假意投靠,不是真当汉奸,我绝不会让你做违背良心的事。孟兴麟是我在中央军校的同学,结拜多年的好兄弟,他以前在北平出过事,是我救了他,我了解他。现在,只有他能救我们的命!”

叶葆恒有些激动:“大哥,人都有一死,我们为什么不能英雄一点、壮烈一点?为什么要乞求这样一个汉奸来救命?”

“杀身成仁、名垂史册,得到烈士的尊崇和英雄的供奉,交出这条命也算是有所回报;可是像我这样,死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九泉之下也难瞑目。”叶葆杰满心不甘,“何况,我刚才说过了,我不是去乞求活命,而是要拼命,记住,我们这是为国家去拼命!拼命才能活命!如果苍天有眼,会给我们一条生路。”

叶葆恒问:“那你说说,这个汉奸有什么能耐,能救我们的命?”

叶葆杰面露难色:“孟兴麟有不得已的苦衷,这才委身汪伪曲线救国,其他的,暂时还不能告诉你。”又补充说,“我不是不信任你,我再重复一遍,这是为了你我的安全。”

叶葆恒内心一团乱麻,各种念头纷涌而出,却没有一个清晰的主意。他知道,大哥没有骗他,他的处境、他的未来,都充满了凶险,和爱人厮守的那些美好憧憬,终归是水中月、镜中花罢了,自己今年才二十七岁,眼看就要到生命的尽头……一想到这里,鼻子酸溜溜的,想放声痛哭,又想仰天大吼,可是在这种鬼地方,连这样发泄的权利都没有。

太平间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片刻,叶葆恒终于吐出两个字:“我去!”

“好,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叶葆杰搂住弟弟的肩膀,交给他一个小小的葫芦,“这是我当年和孟兴麟义结金兰时交换的信物,他看到这个,就会信任你。千万记住,这一切都必须绝对保密!否则,杀我们的人,会随时出现!”

叶葆恒见这葫芦是牛角做的,小巧厚实,温润如玉,上面刻着黄埔军校的校训“亲爱精诚”四个字。

叶葆杰说:“还有,你以后出门,要想办法甩掉所有的‘尾巴’,特别是牛世杰和石武!军统比日伪更急于要我的命,与我有过关系的组织、线人,现已统统不可信,我既要躲着过去的敌人,还要躲着过去的朋友,这段时间就像地道里的老鼠一样东躲西藏。”他说,他每晚入睡都很浅,睡着了也能察觉到蟑螂在碗橱内的爬行,月光在地板上的移动,只有看到翌日的阳光,他才能确定自己又多活了一天。这种朝不保夕的危机感,旁人难以想象。

叶葆恒见兄长眼睛布满血丝,明显消瘦了,一阵心酸:“大哥在军统十多年,长期敌后潜伏,就算不说那些功劳,也有大大的苦劳,没想到戴笠如此不讲情面。”问:“你现在住的地方安全吗?要不要……”他想,大哥离开上海会不会更安全。

叶葆杰回答:“我住在一个别人不会去的地方,暂时是安全的。”

叶葆恒想起一事,问:“那个秀珠……可靠吗?”

叶葆杰说:“不可靠。她是我早先发展的一个落脚点,碰到日伪宪警搜查时就在她那儿躲一躲,她是做皮肉生意的,给钱就能留宿,不知道我的底细,我一直说自己是走私烟土的。”他说,上海的鸦片生意好得出奇。汪伪政府的关税大权把持在日本人手里,工商业已是百业凋敝,地方农业税收由于游击队捣乱又经常收不上来,他们要维持政府和军队开支,唯一靠得住的财源就是黄赌毒,尤其是鸦片。

“烟土?爸妈就是吸大烟才弄得家破人亡,鸦片是第一害人的东西,你怎么能经营这个?”

“我何尝不知?但这都是工作的需要。”叶葆杰解释说,江南不产鸦片,每年都有人从各地运货到上海、南京、杭州等大城市,而所经过的地区,无论是国统区还是沦陷区,各大商埠都很熟悉,各转运行、旅社也都有熟人,沿途可以减少许多麻烦,有钱能使鬼推磨,各地汉奸特务因为时常用金钱铺路对烟商都另眼相看,不会严加盘查——这是一个掩护身份的好方法。

“那……这位范医生呢?”

“他是有爱国心的,肯为抗日做些事,不过是个书呆子,文弱书生一个。对了,你以后有事要联系我,就来医院挂他的号,你受过刑,多来医院几次别人不会起疑。”叶葆杰顿了一下,“秀珠和范医生,都是我单线掌握的外围人员,因为这两个人没有接受专业训练,不能托付大事,没有大用,所以在军统那边没有案底,因此,现在还能指望他们办点事,但我真正能依靠的人,只有你了。”

两人离别时,叶葆杰紧紧地握着弟弟的手,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可又默然无语。叶葆恒了解兄长的心情,不忍立即离去,还是叶葆杰推了他一把:“快去吧,多加小心。”

在回去的路上,叶葆恒脑海里像过电影一样浮现出往事的一幕幕:

他是广东台山人。当美国总统林肯解放黑人奴隶的时候,他的祖父被招工到了旧金山当资本家的奴隶修筑铁路。父亲十五岁时被祖父带到唐人街一家餐馆里当杂役,做牛做马十几年,积蓄了几个血汗钱,便乘轮艘经由香港返回家乡。回到家乡后,父亲和邻村的母亲结了婚,用带回来的积蓄买了几十亩水田,一家人日子还过得去。但好景不长,见父亲有了些家底,又是个粗笨的人,一些专门诱骗赌博的赌棍便引诱他去赌博,渐渐把田产都输光了。父亲气恼之下,就开始酗酒,打妻子、打孩子。父亲不光赌,还染上了毒瘾,更糟糕的是,母亲受他影响也吸起了鸦片。父母整天躺在床上吞云吐雾,生下小孩,既不喂,也不管,所以生一个就死一个,死后裹张草席,往乱葬岗上一丢。总共生了六个孩子,就活下来叶葆杰和叶葆恒兄弟俩。

有一天晚上,父亲喝得大醉回家,失足掉河里淹死了。一群赌棍拿着欠条上门讨债,说父亲总共欠下了四百大洋。父亲赌博抽烟,早已家徒四壁,母亲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来,他们便把家里的锅碗瓢盆都砸烂了,扬言不拿钱就要抓叶葆杰兄弟卖到南洋来抵债。当天深夜,母亲哭干了眼泪,悄悄把埋在后院的十块大洋交给叶葆杰,给他俩换了套新衣服,让他俩赶紧坐轮船去上海找舅舅麦砚田。那时叶葆杰十六岁,叶葆恒才六岁。叶葆杰把幼小的弟弟送到舅舅那儿后,就赶紧返回家乡去。麦砚田当时生意还没做大,叶葆杰好说歹说,这才拿两百大洋让他带回去救急。但等到叶葆杰赶到时,母亲已经被逼得悬梁自尽了。叶葆杰恨得咬牙切齿,后来就报考了黄埔军校,因为当了军人就不会受别人欺负。

叶葆恒从小等于没有了父亲,长兄为父,叶葆杰就像父亲一样把他带大。

叶葆杰读书成绩很好,保送县中,但家里没钱,没读完就去挣钱了,白天去甘蔗田干活,晚上去店铺抄写账目,一天的伙食就是两块烤地瓜干,实在饿了就拼命喝凉水,这样一个月能挣五块钱,四块钱给父母买鸦片吃,一块钱留给弟弟买衣裳和吃的,自己一分钱也不花。

父母死后,叶葆杰带着弟弟到上海,先去纱厂做工,后来又去读军校,工钱和津贴舍得不用,一双袜子缝缝补补要穿三年,省下钱供弟弟读书。叶葆恒见兄长太辛苦,想辍学去打零工,叶葆杰说,再难也要上学,父母吃亏就在于没有文化。等到叶葆杰军校毕业成了军官,舅舅刮目相看了,舍得慷慨解囊,他们兄弟俩才不用为生计发愁。叶葆恒小时候,叶葆杰就给他讲民族英雄抗击外寇的故事:杨家将抗辽、岳飞抗金、文天祥抗元、戚继光抗倭……叶葆恒中学毕业,叶葆杰让他报考了中央军校,说:“日本的侵略迫在眉睫,要报国只有从军。”叶葆恒自然言听计从。

叶葆恒回想到这里百感交集:“说大哥会背叛国家,打死我也不信!”现在兄长陷于危难之中,以一己之力对抗执掌军统大权的戴笠,未来的生机已经很渺茫了,他却仍决意与兄长同生共死,这是血浓于水的手足之情,没有兄长,他早已不在人世了。

叶葆恒考入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炮兵科干部训练班第六期,只学习了不到一年,因淞沪会战爆发,被授予中尉军衔紧急随独立炮兵第十团参战,此后又参加南京保卫战、徐州会战、武汉会战,1941年调职军委会后方勤务部军械处,一个重要的工作就是负责检修150毫米口径的榴弹。当时,独立炮兵第十团装备着全中国最先进的德制150毫米榴弹炮,是中国军队的看家宝贝,但这批大炮历经多年鏖战,按照发射计数已经超过设计寿命好几倍,膛线磨损严重,其他各部件也都到了寿命,因为中国的国防工业太落后,军队极端缺乏重炮,一直舍不得退役,仍在作为主力火炮服役。超期服役最大的难题是炮弹匮乏,中国不能生产这种重型炮弹,只能翻新检修一些过期的炮弹以应急。结果,在一次翻新炮弹进行射击试验时,发生了炸膛事故。当时叶葆恒正在现场,只听“轰”的一声,他浑身一震,紧接着右下肢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顿时晕迷不省人事。也不知过了多久,略有神志,感觉似乎在担架上被抬着走,又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已躺在床上。

他被送进了野战医院,因受伤流血过多,口干想喝水,病房里半夜醒来,见病床边有个小茶几,上面有茶壶茶盏,右半身不能动弹,左手颤抖不已,挣扎时壶盏落地,人晕倒在地上。护士看到了,把他的右手用纱布缚在床铺栏杆上,他自己还不知道此刻的严重性,因为受伤的第二天是最危险的一天,他脸白得像张纸,脉搏微弱。叶葆杰正在重庆述职,得到消息连忙赶来,以为弟弟不行了,悲痛不已,还买好了棺材白绢。

当时所谓的野战医院,徒有“医院”的名头,其实不过是在废弃的民房里铺上木板和稻草,到处挤满了痛苦呻吟的伤兵,由于得不到有效的救治,这些伤兵皮肤毫无血色,瘦得皮包骨,凹陷的眼睛空洞洞的,敞开的伤口像石榴一样,紫黑色的绷带和伤口上面落满了苍蝇,即使用无力的手挥赶也赶不走,很快就滋生了白色的蛆虫,整个房间弥漫着刺鼻的腐臭,医院旁边的坟头越来越多……叶葆杰待弟弟伤情稍微平稳,便将他转运到重庆歌乐山的中山医院。半个月后,叶葆恒从卧床不起、屎尿都要别人端,到渐渐能自己大小便、能坐、能站,但还是不能走。叶葆杰重新燃起了希望,又走郑介民的路子,花了五根金条,用飞机将弟弟送到医疗条件更好的香港玛丽医院进一步治疗,争取最大程度的康复。

玛丽医院建成于1937年4月,号称远东最大的医院。在那里,叶葆恒先后接受了三次手术,在精心治疗护理下,身体逐渐恢复,最后,不用拐杖也能行走自如了,只是行走快时右腿略微有些一瘸一拐。

广州、武汉相继失守,香港骤然成为各地情报工作的联络中心。近自东南的广大沦陷区、西北西南的抗战根据地,远至日本、台湾和东南亚各地区,情报的传递、工作人员的来来往往,莫不以弹丸之地香港为中间站。叶葆杰也以工作之便,到香港探视弟弟,见伤势几乎痊愈,兄弟俩都十分开心。

但香港并非世外桃源。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第二十三军越过深圳河向香港发起猛攻,香港瞬间沦陷,玛丽医院也被日军强行征用。

叶葆恒隐瞒了自己的身份,被赶出了医院。他租了个小房子,尽可能不出去,因为所有的交通要道都堆起沙袋,由荷枪实弹的日本士兵放哨,中国人通过岗哨都必须作九十度鞠躬,如果步哨看着不顺眼,还要搜身检查,甚至可能遭到毒打。叶葆恒参加抗战四年多,都是在军旅中度过,还是首次亲历这种亡国的屈辱,实有切肤之痛。即使不出门,也躲避不了日本人的骚扰,连军阶最低的日本士兵也成了太上皇,他们可以随便进入民居,征用一切他们认为可以征用的东西。

此时,叶葆杰正协助军统香港区区长王新衡少将,将滞港的中国知名人士由澳门撤回后方,叶葆恒也在兄长的保护下逃离了虎口,来到了澳门。就是在澳门,叶葆杰和叶葆恒见到了“章鱼”,这位刚从德国回国的物理学家,含蓄而坚定地向他们表示:“想为祖国做点儿事。”

澳门虽然是华南地区一直未沦陷的“孤岛”,但却并非是久留之地。叶葆杰想在此和“章鱼”进一步接触,却很快接到了撤离的命令。原因是发生了军统在澳门新马路刺杀伪广州警务处处长李式增的血案。澳门是弹丸之地,日军虎视眈眈,只要派出几个中队在几个小时内就可以完全占领澳门,迫于日本人的压力,澳葡政府出动军警大肆搜捕刺杀李式增的凶手。军统在澳门难以立足,便急忙通知各人转移。叶葆杰带着叶葆恒坐了一艘轮船撤往上海,为了躲避台风,船在广东惠阳停靠了两天,叶葆恒由此下船,然后再到广东省国民政府战时所在地曲江,最后去了重庆。

叶葆恒和兄长在澳门有一番长谈。他因为腿落下残疾,不能再回归部队上前线杀敌,有些失落。

叶葆杰又一次为弟弟的人生指路:“戴雨农领导的军统深入敌后惩恶除奸,为领袖为民族立下了许多功绩,为了更好地开展抗战建国工作,他求贤若渴,四处罗致人才。他对杂牌部队出身或其他政治党派分化出来的分子,那怕是共产党的叛徒,也只是利用一时,到了无可利用时,便弃之如敝屣,但对于你我这样的黄埔同学,是一贯重视的,视为股肱。像你这样懂洋文、有技术,又受过完备军事训练的人才,如果去投靠他,一定会得到重用。”他还说,军统是在蒋介石的亲自领导下,是最革命的,工作神圣不可侵犯,社会地位上至高无上,只要参加了这个组织,就成终身职业。

“可是,我没有搞过特工工作,恐怕不能胜任。”叶葆恒是军校科班出身,又常在野战部队,内心深处对特务这个职业是有些抵触的。

叶葆杰劝导他:“戴先生的一大特长是知人善用,文化水平高的去学情报,学历低的才去搞行动。而且,加入军统的人不一定都参加本位的特工工作,在戴先生的高瞻远瞩中,是以储才备用者居多。所以,很多人能超越特工范围作多方面的发展。”

叶葆恒“嗯”了一声,还是没表态。

“最妙的是,你去了军统,照样可以在军委会后方勤务部军械处兼职。”叶葆杰解释说,军统特务的待遇比同级别的普通军官要高一些,并有奖金和特别费,即使如此,在法币天天贬值的抗战年代,经常入不敷出,不得不想办法搞钱,最好就是兼公职,比如军委会或参谋本部、军事杂志社等单位,这样一来,生活费照常拿,又有公职收入,特别是像警备司令部稽查处和警察局侦缉大队这样大有油水的单位,人人羡慕,而呆在军委会后方勤务部不用上前线,修身养性也是很不错的。

见弟弟仍有犹豫之色,叶葆杰又说:“何况,军统的二号人物郑介民先生,是我们的广东老乡,军统有很多广东的同僚,包括我在内,都得到过他的提携和关照。”

在兄长的劝说下,叶葆恒决心加入军统。

叶葆杰送给叶葆恒一本白俄布尔林编写的《谍报勤务》,让他好好学习并提炼出摘要。叶葆恒按照兄长的指示阅读圈点,摘了要点交卷。叶葆杰看了很高兴:“我没有看走眼,你虽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悟性很高,是可造之材。”

叶葆恒到了重庆后,手持兄长的介绍信,去找郑介民,要求加入军统,经郑介民引见,受到戴笠的接见。叶葆恒很快便办理了以下四项手续,成为了军统的正式一员:一是写自传一篇;二是填写两份《内外勤工作人员调查表》;三是上交最近免冠半身照片六张、底片一张;四是进行宣誓仪式:站在一张书桌前,墨绿色的绉文桌布上放着一本精装的三十二开《三民主义》和一支金丝盘花绒的勃朗宁手枪,在蒋介石赠给戴笠的那幅“艰苦卓绝”的题字照片下举手宣誓,誓词由宣誓人、监誓人签名盖章后存档,从此揭开了另一种生涯。

戴笠亲下手谕,任命叶葆恒担任兵工署警卫稽查处鹅公岩工厂的副组长,同时定期到军统局总部汇报工作。戴笠说,他文化程度较高,而且腿脚不太方便,不必参加外勤行动工作。

当时许多军统特务都希望调到兵工署警卫稽查处工作,因为生活待遇好,工作也不紧张,加上许多兵工厂厂长都懂得特务们的心理,每月以种种名称,如特别费、额外办公费等,给这些特务一点津贴,因此彼此相安无事,一些军统特务都揩油住在兵工厂的招待所里,这比军统宿舍条件好得多。不够叶葆恒还是很自律的,不多拿一块钱,吃穿用住都按照规定执行。

在此期间,叶葆恒曾接到命令,去上海与“章鱼”联系,这根线后来断了,他又返回重庆继续任原职,并与陆婉宜相恋,直到今年3月,又再度奉命去上海找寻“章鱼”。

叶葆恒回到住所,只见陆婉宜、牛世杰和石武三人正等候在饭桌旁,橘黄色的灯光下,饭菜正冒着腾腾热气,这温馨的场景像是一家人聚餐。

但一种厌憎的心态却攫住了叶葆恒,让他感到反胃。从今天起,他眼里的世界全变了,军统不再是军统,眼前这些人也变得陌生起来了,心里默默地想:“他们明明知道我大哥的事,却一直瞒着我,一直在等待机会抓大哥。”

叶葆恒胡乱扒了几口饭就把自己关进了里屋。陆婉宜推门进去,只见里面没开灯,烟雾缭绕,烟头的红光一闪一闪,她走上前去,拧掉了叶葆恒嘴里的香烟:“你以前不是不抽烟吗?”

叶葆恒鼻孔喷出了一股浓烟,咳嗽了几声:“人是会变的,一切都会变的。”他转过身,“你呢?你会变吗?”

陆婉宜问:“什么变不变的?你说话好奇怪。上次你从医院回来也有点儿不对劲,你怎么了?”

叶葆恒望着她:“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会变吗?变得不爱我了?”

陆婉宜生气地说:“除非是你变心!”见叶葆恒怔怔出神,投入他的怀里,柔声说,“你怎么了?最近像变了个人似的,究竟怎么回事?医生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也没说什么,就是一些旧伤。”叶葆恒故作平静。

“不,你的心跳得好快,一定有事情瞒着我。”陆婉宜靠在他胸前呢喃,“我不要你一个人闷着难受,你我已经是一体了,有什么为难的事说出来,我们一起分担,这样你的痛苦就会少一半。”

那双美丽的大眼里倾泻出来的全是温情和关怀,叶葆恒心想:“就算不过百日之命,这段时间有婉宜陪伴身边,我也死而无憾。”他不想连累爱人,缓缓摇头,说:“你不要多想,我就是身体有些不适,加上操心任务不能完成,心烦意乱,所以……”

这时,有人轻轻敲门,陆婉宜起身开门,见是石武。

石武说:“葆恒,你出来一下,我们三个开个短会。”

叶葆恒、石武、牛世杰在小书房坐定,牛世杰首先询问叶葆恒的任务完成情况。叶葆恒冷淡地回答,现在还没有头绪。牛世杰要求他进一步说明情况,汇报这些天的动向,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叶葆恒硬邦邦地说:“这项任务属于高度机密,我的一切行动只对重庆负责,我没有接到可以向你解密的命令。”

牛世杰有些不耐烦:“你还打算继续等下去吗?”

叶葆恒说:“等下去有什么不好?你不是说,我在这里好吃好喝,又有佳人相伴,何乐不为?”

牛世杰“嘿”了一声,以命令的口吻说:“从现在起,你的一切行动,都必须受我们监督!这是戴老板的指示。”

叶葆恒板着脸不说话,心想:“这条狗看来已经嗅到了什么,藏着的獠牙终于要露出来了。”

气氛僵住了。

像往常一样,石武的发言总是姗姗来迟:“葆恒,我们的任务是保护你的安全——当然,这个任务我没有做好——如果你什么行动都瞒着我们,我们如何保护你?我们三人是一个小组,行动之前要做好协调,你两次去医院都属于擅自行动,实属不该,我们事先都不知情,很为你的安全担忧。”

石武言辞恳切,和牛世杰盛气凌人的态度截然不同。叶葆恒和石武有过监狱里共患难的经历,更感亲厚,心想:“我身中毒针,反正是死路一条,但死之前,也要为大哥搏出一条生路!石武和牛世杰是不同的,或许从他这里能找到空子。”他想到了一个点子,对石武说:“其实我并不是闲着无聊,任务不完成,我比谁的压力都大,这些天,我一直在努力找寻任务的突破口,现在已经有端倪了。”

石武问:“什么突破口?”

叶葆恒说:“我要做一次假投降,请你们作证。我感到只有打入汪伪内部,才能搞清具体情况,完成这个任务。这样一来,你们也就不必一直跟随我了。你们保护我,无非是担心日伪特务加害于我,我‘投降’过去,这个威胁也就不存在了。”

石武“唔”了一声,没有说话,而是在思索什么。

三人当中,牛世杰的职衔最高,是这个小组实际上的指挥者,他说:“要请示上峰。”

“好,我等候指示。”叶葆恒说完起身出去,回卧室休息了。

牛世杰写了一张电文交给陆婉宜:“你去发吧。”

陆婉宜回到自己的房间,轻轻地安装好无线电台,把25瓦的灯泡拧下换上5瓦的灯泡,在灯泡外面蒙上一块黑布,再取一张小纸片贴在电键触点上,以避免光线的变化透出窗外和声音外扬,然后开始安静地拍发电报。

书房里只留下牛世杰和石武两人。

牛世杰从烟夹里掏出香烟递给石武一支,石武摇了摇手,牛世杰叼在自己嘴里,一边摸火柴,一边含含糊糊地说:“奶奶的,我原以为这任务狗屁倒灶,现在看来,越搞越有戏。”

石武说:“自己人搞自己人,搞了这么多年,搞不出什么新把戏。”

牛世杰“嗤”地划着火柴点烟:“你也是多年的老江湖了,把戏看得不比我少。”

石武说:“是么?我一到上海就触霉头,还没看过戏。”

“海派大戏,怎可不看?”牛世杰忽然来了兴致,说起前些天去大世界看的一场《白蛇传》,大发议论,“啧啧,他们居然把一条海碗粗、一丈长的活蛇弄到舞台上,真是哗众取宠。中国戏剧的长处是避开繁缛的现实,代以象征性的事物,比如,手执马鞭,代表骑马;手持船桨,代表乘船;人穿上带驴头的黑衣,代替毛驴;人披上带虎头的黄色斑纹衣服,代替老虎。戏本来是假的,何必一定要真事物?假如照海派的作风搞下去,演金钱豹,要把活的豹子弄上舞台;演武松打虎,要请活老虎出场,真不知要变化成什么样子。”口沫横飞说了一大通,末了,连连摇头,“所以说,戏不要演过头。”

石武“嗯”了一声:“老牛,你好像话里有话。”

“你我都是明白人。”

“不太明白。”

牛世杰盯着石武,四目相对,一个目光锋利如刀,一个目光坚硬如石,片刻,牛世杰主动收回了目光,石武一笑了之,气氛随即缓和。

其实,关于叶葆杰“叛逆”之事,牛世杰和石武在淳安便已知晓。在中美合作所东南办事处,毛森就此秘密与两人会谈。

牛世杰和石武属于军统局总部特派的“直属员”,即一些身份比较特殊或在某个阶段能发挥特殊作用的人士,因不便于让他们接受军统各区、站的领导,遂规定直接由戴笠或其他的指定人员与之联系,并分派任务。对于这两人,毛森等的态度是尊敬的,但一番客套之后,却说出了一番令人大感震惊的话:“据悉,活动于敌后的我方干部叶葆杰,受敌引诱腐蚀,出卖情报,导致我方要员被捕,并于近日叛逃伪方,潜伏于上海。你们此次赴沪,要严密监视叶逆的兄弟叶葆恒的动向,一旦发现兄弟两人有勾结来往,要立即具报,紧急及必要情况下,可采取断然行动。”

牛世杰和石武听了都是目瞪口呆,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牛世杰说:“叶葆杰受党国培植、受戴局长熏陶多年,难道一点是非之心都没有吗?民国廿九年、卅年那么艰难的敌后岁月都挺过来了,现在日本都快完蛋了,这个时候叛逃,那不是脑子有毛病吗?我和他相识多年,叛逃一事不合常情,也不合他的性格,实在可疑,在情况未明了之前,不宜轻率地将其定性为汉奸。我认为最要紧的是找到叶葆杰,我愿意和他见面,进行直接的观察与了解,以查明真相。此举固然有些冒险,但只要提高警觉,在约晤时间与地点等各方面做得技巧而紧凑,便可防止他耍花样。”

素来铁面无情、沉默寡言的石武,这时也一反常态:“叶葆杰当过我的教官,往事历历在目,实不敢相信他会做出背叛国家和领袖的事情。我个人是反对杀自己人的,此事非比等闲,必须掌握可靠有力的证据才行,万一枉杀,必然追悔无穷。何况法律不外乎人情,‘家规’固然严厉,可是别忘了‘团体即家庭,同志如手足’的话,我们培养一个同志很不容易!人都难免犯错,这要看他的动机何在,有心还是无心,所犯错误严重到什么程度,以此来量情处理。特别是在沦陷区与敌人短兵相接的特工同志,一切都和后方不一样。叶葆杰为国家立过大功,即使有过,也要酌情给予自新的机会。”

毛森想藉此试探牛世杰和石武的反应如何,两人的话是正面而得体的,看不出有什么设奸弄巧之处,于是说:“两位的回答,看得出都是重情义的人。但是,我告诉你们,这是戴老板亲自下的密裁令。”取出一纸电文交给两人阅看:

“叶逆葆杰,平日行为常多失检,虽告诫谆谆,而昧于大义,不知幡然,不意近日突然擅离职守,潜沪投敌。据查,叶逆早年即为日寇收买,以情报资敌,出卖同志,酿成我方重大损害,因阴谋败露,为躲避制裁而仓皇逃匿。叶逆此等行径于团体的声誉和纪律,影响至大,殊深痛恨。案奉钧座谕,应以汉奸论罪,着即革职,杀无赦!浙江站及沪特区诸同志,遵照指示会同特派员牛世杰、石武二同志,研究商讨行动技术问题,合力锄奸,以翕服人心。希即妥为部署,严密行动。电到立即执行。”

电文落款是“余龙手上”,表明这是戴笠的亲签电文。戴笠字“雨农”,批阅公文和下手令用过二十多个化名,比较常用的是“雨农”的谐音“余龙”,也有说法是他和女秘书余淑衡打得火热,用“余龙”暗喻他是余家的乘龙快婿。而电文中提到的“钧座”,则明显是指蒋介石。

毛森扬了扬手里的密裁令:“戴老板的电文说得很明白,叶葆杰的罪状铁板钉钉,没有什么好怀疑的。连蒋委员长都惊动了,兹事体大,团体的纪律,你们是非常清楚的。事先不告诉你们,是因为你们与叶逆的弟弟同行,怕露了痕迹,误了锄奸大计。”

叶葆杰由“军统基干”“党国干城”变成汉奸卖国贼,实在太过突兀。戴笠对于犯错的站、处级高级干部的处分是严厉的,别说撤职,关起来都不新鲜,但他还讲点儿情义,只要不是被毙掉,以后还会给你东山再起的机会——但这个“情报资敌、出卖同志”的汉奸帽子一旦戴上了,特别是蒋介石批复的“杀无赦”,那可是万劫不复!牛世杰和石武被毛森来了这么一手,都不好再说什么了。

当下,毛森一面向重庆回电:“渝电奉悉,遵即积极进行。”一面开始“会商大计”:“遵照上级指示,决定采取硬性行动,对叛国者叶葆杰予以严厉制裁。”说是“会商”,实际上是由毛森一人宣布决定。

这就是牛世杰和石武所知的“渔夫”计划,目的是惩处叶葆杰,和叶葆恒所知的“渔夫”计划,完全是两回事。

但是,无论是牛世杰还是石武,心里都明白,这出戏才开幕,戏里有戏,戏外也有戏,真正的大戏还在后头。

叶葆恒来到了汪伪上海市政府,去找周佛海。周佛海非常忙碌,虽然事先已经预约过,但等到临近中午才抽出时间接见了他。

叶葆恒刚一进门,周佛海便从抽屉里拿出一只精致的路易斯威登的支票夹,在一张支票上写下一串数字,头也没抬就递给他,因为上次曾对他说过:“生活上有什么困难,随时来找我,我可以帮助你。”

叶葆恒不接,说:“周委员长,我来这儿不是为了这个。”

周佛海抬起头来,问:“那是为了什么?”

叶葆恒说:“我想出来为和平运动做点儿事。”

周佛海有些意外,觉得他的态度变化太快:“噢,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叶葆恒说:“按军统的家规,被捕人员脱离组织视线,归队后必须经过特别审查才能重新任用。我是舅舅救的,回到那边,有些事情很难说清,恐怕没有出头之日。您说过,我们的立场本来相同,都是爱国救国的,只是走的路线不同而已。上次回去后,我想了很多,想通了,我觉得您这话是对的。因此,我决定留在这边。”

周佛海若有所思:“你今天这个表态很好……至于怎么安排你,我想先听听你的意见。”

叶葆恒说:“我厌倦了军统那套东西,不想再干特务工作;我军校学的是炮兵,在重庆那边当过好几年炮兵军官,但现在腿脚不大方便,去不了野战部队……我想到军委会参赞武官公署工作,不知您能否答应我这个请求?”

周佛海问了叶葆恒一些个人情况,起身踱了几步,叫秘书进来,耳语了几句,挥手让秘书退出,然后坐下,取出一支湖笔和一张毛边纸,笔走龙蛇,写了一封推荐信,交给叶葆恒:“明天你带着信去参赞武官公署报到吧。你要记住自己的性命是怎么捡回来的,不要再犯错误,否则,我在日本人面前再也不好为你说话了。”

叶葆恒没想到事情如此顺利,连声答应,退了出来。

翌日,叶葆恒便到了汪伪军委会参赞武官公署报到。这个公署原本设在“首都”南京,去年搬到了上海。他一进大厅,便看到和孙中山大幅画像一起挂着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只不过上面附着“和平反共建国”黄色三角旗,一时之间,双脚像钉在了地板上,心想:“我这一步迈进去,就成汉奸了。”随即想起了兄长的话“我运即国运”“我们这是为国家去拼命”,咬咬牙,硬着头皮进去了。

有了周佛海的介绍信,人事处很快就办理了手续。叶葆恒填写个人情况登记表,领取军装、通行证。这时,一个矮胖的中年汉子背着手踱了进来,有人喊了一声:“孟主任。”叶葆恒心中一跳,知道这矮胖子就是孟兴麟了。孟兴麟看到叶葆恒:“哟,又来了位新朋友。”那人说:“这位可是有来头的,有周市长的荐书。”

孟兴麟漫不经心地说:“噢,我看看。”

叶葆恒立正,将填好的登记表双手递给孟兴麟。

孟兴麟看到“叶葆恒”这个姓名,眉毛一挑,绿豆小眼中惊讶之色一闪即逝,仔细端详了一下叶葆恒的相貌。叶葆恒知道他联想到了兄长,叶氏兄弟俩差了十岁,但五官还是有些相像的。孟兴麟看了登记表,还给叶葆恒,什么也没说。

从此,叶葆恒就在这个参赞武官公署上班。他现在才发现,兄长这个主意确实高明,牛世杰、石武这些军统分子不可能跟踪到这里来,连一直跟着的“尾巴”也不见了。

汪伪政府这个所谓的“参赞武官公署”,是为收揽安置失意军官设立的一个闲职机构,里面的人大多是被俘变节的重庆方面的将领,人是不少,但大都终日无所事事,上班时抽烟喝茶吹牛打屁,开个会议,也都是些浮皮潦草的套话空话,从来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到了这个时候,稍有眼力见的人都明白汪政府这台傀儡戏唱不了多久,有人私下对叶葆恒:“老弟,你现在跑过来,真是烧香进食堂,打醋进当铺——走错门了。”

叶葆恒不去理会这些人。这天下午例行会议,只有孟兴麟一个人留在办公室,叶葆恒见此良机,悄悄来到办公室,进门后便反锁上门。

孟兴麟正在看报,见叶葆恒进来,放下报纸:“你有什么事?”

叶葆恒低声说:“有人让我来找你。”

孟兴麟“嗯”了一声,问:“谁?”

叶葆恒取出那颗牛角葫芦:“我大哥。”

孟兴麟接过葫芦看了看,压低了嗓音:“叶葆杰是你哥哥?他现在哪里?”

叶葆恒点了点头:“他就在上海,让我转告你,想和你见一面。”

“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见面要绝对保密,决不能有第三方人知晓。”

孟兴麟把玩着小葫芦:“噢,看来,他有麻烦了。”

“是的,很麻烦……我大哥说,只有你能帮得了他。”

“什么麻烦?”

“我大哥说,见面时他会和你细谈。”

孟兴麟以手扶额,思索片刻,说:“我所料不错,你果然不是真的背叛重庆,你这么做到底受谁的指使?”

“是我大哥让我这么做的。”

“重庆那边难道不知晓?”

“知道。”叶葆恒曾就假投降一事向牛世杰和石武做了说明。

“那怎么说是你大哥让你这么做的?这样的决策,超出了他的权限。”

“这个……”叶葆恒底气不足,不知该怎么回答,不确定这个其貌不扬的胖子是否靠得住,也不清楚他究竟有什么能耐。

孟兴麟见状,没有继续追问,沉吟片刻,说:“这样吧,你转告你大哥,后天晚上十点,我会在沪西大旅社十号房间等他。”

叶葆恒见孟兴麟答应得干脆,一阵激动,说了声“好”,正要转身离开,只听他说:“小兄弟,别急着走,坐下喝杯茶,咱们聊聊。我和葆杰是多年的过命交情,说来你也不是外人,很是难得,他妈的,在这个鬼地方,就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叶葆恒见他态度热情,欣然坐下。

孟兴麟很是健谈,拉着叶葆恒问了一通话。叶葆恒说了自己的大致经历,没有隐瞒加入军统的历史,因为这些情况反正都已暴露,但“渔夫”计划等机密事件自然略过不提。叶葆恒心想:“不能光他问我答。”便问:“孟大哥,你是怎么落到这里来的?”兄长说过,他和孟兴麟是当年中央军校的同学,孟兴麟投敌“有不得已的苦衷”。

孟兴麟长叹一声:“这说来就话长了。”端起盖碗茶“嘘溜溜”喝了几口,这才娓娓道来:

“抗战军兴,我起初在华北忠义救国军从事地下抗日工作,因为出于义愤在北平打死了汉奸,暴露了行踪,违反了纪律,幸亏你哥哥从中说情,我才免于坐牢,被调到第五战区的几个团管区办理征兵。可这征兵真不是人干的!大后方抓来十个壮丁,解押途中要死掉三个,跑掉一个,只有六个能送到目的地,这六个人上了前线,要死四个才能换一个日本兵,剩下两个,一个开了小差,一个被俘当了和平军。也就是说,消灭一个日本人,我们要损失十个壮丁。我那时就动摇了:这样的打法能打赢日本吗?《兵役法》的规定是‘三丁抽一’‘逢五抽二’,壮丁入伍前必须进行‘国民军事训练’,实际上根本不管三七二十一,绳子一捆就往前线送。壮丁们送到我这里时经常是一副悲惨景象:几百个人手与手用绳子穿成一串拴在仓库里,没有丝毫行动自由,动一动就得挨打,一座密封的仓库因为不透风,闷死过七八十个壮丁。壮丁吃的东西少而粗劣,因为喝脏水许多人患痢疾,拉肚子,又没有药,人死了就地一埋,喂了野狗。所以有些父母为了躲抓丁把儿子的手指剁掉、腿脚打瘸弄成残废。但没办法,因为长官们喜欢虚报编制吃空额喝兵血,一个号称万人的满编师,实际不到五千人,所以一到开战就四处抓壮丁凑数,从来不管老百姓死活……我有一次遇到一个当了和平军的弟兄,他说被俘居然是种解脱,因为上头有日本顾问管着,长官不敢肆无忌惮地贪污克扣,吃穿都比在重庆军好……造孽啊!”

叶葆恒闻言恻然,有些话引起了他内心的共鸣。抗战进入到相持阶段后,国民政府上上下下都丧失了开战初期那种共赴国难的气势,各种腐化堕落一一显现,且愈演愈烈。叶葆恒在炮兵部队服役,对此多有感触。他经常看见一些部队驮炮的骡马瘦骨嶙峋,在鞭子的呵斥下艰难迈步,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带兵的人会把这些有生命的装备弄得这么惨,这得费国家多少钱才能买来,而原因仅仅是因为长官克扣马粮赚几个钱。他曾到军政部的某兵站办理补充枪支,虽然手续齐备,但经管仓库的军官却以库存已尽来搪塞,磨了半天嘴皮子,才领到几十支报废的“窳败步枪”,而换一人去却能顺利领到新枪,后来才明白其中的玄机——那人奉批得新枪五百支,便决定卖掉一百支,就以这笔款项向仓库人员行贿,如此尚可领得四百支,比他一支新枪也得不到强多了。军队保家卫国,武器损失、弹药消耗在所难免,却须行贿才可得到补充,真是咄咄怪事。

只听孟兴麟继续往下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实在受不了,几次打调职报告,终于去了老河口的第五战区长官部调查科任职督察,不用再干这伤天害理的勾当。战区调查科主要有两大任务,一是锄奸,二是缉私。我原以为不干征兵工作就是解脱了,谁知下场更悲催。”

他解释说,国统区与沦陷区进行商贸活动是经得到重庆许可的,其目的是通过伪造“中储券”去套购沦陷区的物资,一来补充自身实力,二来扰乱敌方金融。

对此,叶葆恒也有耳闻。军统驻淳安的东南办事处所辖的“东南贸易公司”,就是一个与日伪的物资交换地。由于地处阴阳界(国统区和沦陷区的过渡地带),一时商贾云集,贸易兴旺,走私特别猖獗。从上海、杭州或是内地来的人,要去沦陷区做生意,抢购物资,大都要经过淳安。国民政府财政部“贸运管理处”、中国银行、中国交通银行、中国农业银行在淳安都设有分支机构,专门设法从敌占区筹集物资,甚至中日两军私下也进行物资交易。他曾问过大哥,叶葆杰的回答是:“战争就是这样,所有表面的东西都不能简单的解读。”

孟兴麟说,实际上这种商贸活动很快就失控了,完全背离了重庆的初衷。日伪方面走私物资拿的是烟土、化妆品、人造绢丝、棉纱这样不能增加战斗力的商品,换回的却是重庆方面的特种矿产,比如钨砂、锡和铜等矿产,还有桐油、粮食,只要日本人肯出黄金之类的硬通货,连美援的武器和药品都能买到。

见走私可以牟取暴利,一些高级军政官员也纷纷插手其中。有一次,孟兴麟得到线报,有人往敌区偷运钨砂,钨是中央严禁走私的一等战略物资,他立即率人查办收缴。这事得罪了幕后的汤恩伯,汤恩伯的防区就在邻近的河南,他设下圈套,结果,孟兴麟在一次缉私行动时越过了中日两军默认的边界线,被早已埋伏的日伪特务队捕获。随即,战区方面宣布孟兴麟卷款越界投敌。孟兴麟方才如梦初醒,但世上无后悔药可吃,用他自己的话说“只得捏着鼻子把这坨屎吃下去”,就这么当了汉奸。

孟兴麟最后说:“有人骂我是汉奸,但我没向中国人开过一枪,也没有给日本人提供过任何情报,我这个参赞武官就是个摆设。不是我对不起国家,是国家对不起我。那些敲骨吸髓搜刮民脂民膏的蛀虫,才是真正的民族败类。”

若是以前,叶葆恒听到这番自我辩白的言论肯定嗤之以鼻,但近来经历风雨,心中不禁对孟兴麟产生了同情,觉得他和大哥有些同病相怜。

当天晚上,叶葆恒来到圣慈医院急诊室,范勉初悄悄将他带到医院的锅炉房,锅炉工装扮的叶葆杰已经等在那里。

叶葆杰兄弟见面后,范勉初很知趣地离开了。

叶葆恒向兄长汇报了与孟兴麟见面的情况。听到孟兴麟答应在沪西大旅社见面,叶葆杰兴奋地一拍大腿,说:“这就对喽,这个地方是中统在上海的活动据点,那里是军统的活动盲区,老孟考虑得很周全。”

“中统?”叶葆恒有些奇怪,中统和军统,早在励进社和复兴社时代就水火不容,兄长干军统十多年了,为什么现在和中统混在了一起?他问:“这位孟兴麟是中统的人吗?”

叶葆杰摇了摇头,说了一下孟兴麟被俘后的情况:

孟兴麟过去给现任军政部长的陈诚当过卫队长,他降日后,陈诚给他写了一封亲笔信,劝他“幡然反正,既往不咎”,这封信是由叶葆杰转交的。看到信后,孟兴麟暗中与第五战区司令长官部建立了联络线,帮助第五战区运送过物资,以表明自己“身在曹营心在汉”。陈诚人称“小委员长”,权势熏天,而且素与戴笠不和。叶葆杰说:“借用孟兴麟这条线联系上第五战区,让我返回重庆去找陈诚,我豁出命去,宁愿去军事法庭接受审判,也要和那些党国败类拼个鱼死网破。”

叶葆恒明白了,为什么兄长要找孟兴麟。孟兴麟得罪汤恩伯这样的封疆大吏都还有转圜之地,叶葆杰当然也有机会翻盘,因为他手里“掌握着关系到整个战争的全局的秘密”,这就是他证实自己忠诚的王牌,但是这张底牌究竟是什么,叶葆杰却三缄其口。叶葆恒见兄长自信满满地说“我运即国运”,猜到这是一件影响力巨大的情报,而衡量一个间谍的忠诚度,看的就是他提供情报的价值。

叶葆恒问:“大哥,你还没说,你怎么和中统搭上线了?你为什么得罪戴笠如此之深,他非要除掉你不可?”

叶葆杰两眼凝望前方,沉吟不语,终于下了决心,说:“我们兄弟俩的未来吉凶难测,站在虎口悬崖,终归是九死一生,只要有一个人活着出去,就要向世人昭告真相。所以,我决定把这桩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跟你说个明白。说来话长,事情很重要,很复杂,你给我仔细听好。”

叶葆恒竖起了耳朵,听兄长往下分说。

一场惊心动魄的军统内斗揭开了帷幕…… 15FRrCSLaAC0V//HLucoFev4NRz9UxjtwRFuQOa6Dq5s3Lh5ByFqoGbAdER8O9bf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