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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

被捕

叶葆恒一路顺利到了上海火车站,下火车时送了张吉平一罐茶叶,附上一张名片,上面写道:“奉上名茶碧螺春一罐,敬乞笑纳。晚赵光川拜。”“赵光川”是他此次行动的化名。张吉平拱手称谢:“后会有期。”

叶葆恒和牛世杰、石武拎着行李出了站门,只见路旁老虎灶外墙上贴满了旅馆的招贴,诸如:“同福里旺昌大旅社,临街朝南,全天热水,楼下澡堂,扬州钎脚。”“咸瓜弄四海会馆,茶水免费,扑克麻将俱全。”他们像找落脚点的旅客一样拎着行李驻足观看,其实是在等军统上海区前来接应的特工,叶葆恒的皮箱用红绳系着一只小葫芦作为标识。

不一会儿,一个戴毡帽的青年汉子走近叶葆恒,摘下帽子哈腰:“老板,我们弄堂里阿福旅馆,旅社行会评定丙等,价格实惠,对面就是苏州书场,上午评弹下午评书,巷口就是大饼摊、板鸭店,味道老好噶……”

叶葆恒等三人转头望去,那汉子摊开左手,露出掌心画着的一箭贯日的图案,随即收拢,低声说:“江头到江尾。”叶葆恒说:“共饮一江水。”这是事先约定的暗号,意思是从重庆到上海,长江上游到下游都是军统一家人。那汉子点了一下头:“跟我来。”带三人上了一辆出租车,司机也不问就开车。

车上,那汉子自我介绍说叫张觐光,军统“息训班”毕业,现在上海区情报组任职,军阶上尉。他显然知道三人的职衔比自己高得多,言辞十分恭谦,自称“晚辈”,说:“时间实在太紧,茶栈开张的事还在张罗,你们几位要先住几天旅馆过渡一下。”牛世杰和石武都没有异议,唯有叶葆恒最等不及,但又不好催促,只是问:“旅馆旁边有邮筒吗?”张觐光说:“有的,放心。”

汽车拐进了贝当路旁边的一条巷子,在坑洼的路面颠簸前进,在“阿福旅馆”门口停下,这是一幢两层的中式弄堂旅馆,周围挤满了居民平房,晒台上满是枯萎的丝瓜和爬山虎,窗户伸出晾尿布衣裤的竹竿。打开车门,就闻到一股臭味,巷子末端就是一个屎尿横流的公厕,看来很久没清洁过了。牛世杰骂骂咧咧:“奶奶的,什么个破地方。”石武说:“我看挺好,这种乌七杂八的小旅馆适合隐藏。”

张觐光帮忙把行李从车上提进旅馆,熟络地和旅馆老板娘打招呼。

进房间后,叶葆恒问:“老板娘是自己人吗?”

张觐光摇了摇头,说:“我在巷口开了一家‘张记’肉铺,早上八点开张,晚上五点打烊。三位前辈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吩咐我,上海区已接到戴老板的指示,会全力配合。遇到紧急情况,可以打这个电话。”递上一个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肉铺往东五十米有个邮筒,邮差会定时取件,时间是上午十点和下午三点……如果你不方便投递,可以由我代劳。”

石武开窗看了一圈,合上窗户,问:“这旅馆有后门吗?通往什么地方?”张觐光说:“底楼西头的开水房有个后门,出去是个裁缝店,穿过店直通宛平路。”三人安顿好后,他才离去。

“阿福旅馆”是石库门建筑,条件不算好,为了容纳更多的客人,将大房间仿照亭子间格式切割成一个个小间,晚上走廊里冷不丁会窜出老鼠,阴暗潮湿的灶披间,常有百脚和灶鸡出没。尽管如此,叶葆恒仍觉得比原先在重庆住的竹排泥巴房子要好得多,至少有自来水和电灯。

石武的工作很扎实,起初订的一间房的窗户不是玻璃,而是用蚌壳嵌成,半透光而不透明,不利于观察,便对老板娘说气闷,换了一间窗户是玻璃的。他一有空便专门找那些老妈子闲聊,这样只用一两天时间,就搞清楚了旅馆住客和周围邻居们的基本情况。

牛世杰却把兴趣放在了另一方面,对叶葆恒说:“你看我们,穿的是粗布短褂,跟街边擦皮鞋卖报卖香烟的差不多。这里是上海滩,我们是做买卖的,这身行头不合身份,得换换了。”

叶葆恒心里只惦记着任务,翌日,他装作逛街,来到“张记”肉铺,牛世杰和石武远远跟在后面,张觐光把叶葆恒领进无人的后屋,自己退出守在门口。叶葆恒就伏在在切肉的案板上,按照戴笠的要求给“章鱼”写了一封信,用的是原来的地址和暗语,封好信后交给张觐光,看着他把信投进邮筒。叶葆恒暗自祈祷,希望尽快有回音,“渔夫”计划早一天完成,他就可以早一天逃出生天。

然而等了几天一直杳无音信。叶葆恒越来越心焦,又发了一封信。他感到这么等下去希望渺茫,“章鱼”这么久没有联系了,鬼知道他去了哪里?再发十封信也是枉然。

石武见他整天长吁短叹,说:“我看老牛说得有理,我们是得换换这身行头了,再说,你也要出去放松一下。”

这天上午,叶葆恒、牛世杰、石武三人一起登上了有轨电车,电车沿贝当路驶过上海最繁华的霞飞路,道路两旁是法国梧桐树和刷着红漆的消防栓,咖啡馆外的遮阳伞下,穿着体面的男男女女们悠闲地喝着咖啡。进入公共租界,就可以看到右面大世界外长龙一样的排队人群,都是等着买票看戏的,上演的是越剧《白蛇传》,左面的跑马场外更是人山人海,等着下注。上海不像重庆那样有明显的战争痕迹,依然是歌舞升平,只是各种外文名称的高档商店里,原先摆满了奢侈品的橱窗变得空空如也,仿佛在告诉人们,战争还没有结束。

三人在乱哄哄的南京路下了车。当时的上海西化更甚于后来,南京路商贾辐辏,肩摩踵接,女子还有穿旗袍的,男子大部分都是西装革履,三人的这身装扮确实需要换了。

他们先是进了先施百货公司,这是装着暖气和电动扶梯的大商场,在重庆是看不到的。牛世杰在一楼成衣部选了几件“麦斯托”牌立领衬衫,配几双浅色皮鞋,临走时又看中了一套“牛头”牌夹克,照单全收,价格不菲。叶葆恒忍不住说:“没必要买这么贵的。”牛世杰说:“你懂什么?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上海滩只认衣裳不认人,穿得跟瘪三似的,狗都不理你,怎么走门路?”

接着,牛世杰又去了旁边的“培罗蒙”西装店订做了一套西装,配了两根领带、一顶礼帽。店员的服务态度着实不错,脖子上挂着皮尺左量右量,衣服左换又换,不比裁缝轻省多少。

牛世杰仍是一副乐不思蜀的模样,见叶葆恒有些不耐烦,解释说:“我们花得越多,越能破坏汪伪的经济。”这次前来上海,他们带的是歌乐山地下印刷厂仿制的中储券,房租费、伙食费、置装费、交通费,一切开销都由汪伪政府买单。

叶葆恒心下不屑:“这位是借机会到花花世界玩乐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牛世杰总算出了店门,先用礼帽拍了拍西装皱褶,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梳子梳了梳眉毛假发(他是个光头),再将礼帽斜扣在头上,走到街道拐角处的报摊买了一份报纸,夹在腋下,又慢吞吞地走到“沙律文”咖啡馆门口,站在玻璃大门边,对着自己的影子再整了整衣服。一个粗豪大汉如此忸怩作态,令叶葆恒心生厌烦。

就这样,牛世杰远远落在后面,叶葆恒自顾自地在繁华的南京路逛街,石武倒是紧紧跟随。来到国泰电影院附近的远东餐馆,叶葆恒正准备进去吃午饭,只走了三步路,猛然发现后面跑上两个人,左右挟住了他的臂膀,他下意识地一挣扎,两个人都孔武有力,紧紧地扣住让他无法挣扎。叶葆恒一看,这两人分明是练过拳术的壮汉,其中一个红脸大汉在耳边压低声音说:“不用紧张,我们请你去谈谈而已。”

叶葆恒还没弄清情况,已被架到路边的一辆黑色轿车旁,车里一个男子探出身来,对他说:“上车吧。”

叶葆恒见旁边的街道拐角处还停着一辆轿车,接着石武也被两个壮汉挟持走了过来,他心中一沉,正想使个眼色什么的,这时一个壮汉按住他的后颈往车里猛地一推:“快进去!”就这样被推进轿车后座,两个壮汉一左一右牢牢夹住了他。

这是行人如鲫的大道通衢,看到发生了类似绑架事件,行人无不好奇,驻足而观,一时议论纷纷,观者如堵。

叶葆恒坐在车里,见先前经过的马路都是熟悉的繁华景象,后来两边的房舍景物逐渐寥落,最后到了虹口狄思威路一处建筑物,车子一齐停下来。他被押下车,抬头一看,触目惊心的是门口挂了一块长条木牌,上面赫然大书“大日本帝国虹口宪兵队”,两个戴着红字“宪兵”白袖箍的士兵笔直站在门口。叶葆恒叫苦不迭,他早就听说,日本宪兵用刑之酷虐非现代文明人所能想象,只要一进宪兵队,注定是九死一生,因刑致死或瘐死狱中的司空见惯,很多人被抓进宪兵队后就此失踪,连尸首都不知道丢到那里去了。但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跟他们进去。

进门走廊很狭窄,一边是柜台,有人在内值班,一边靠墙设了一张长条板凳,一个日军宪兵命令叶葆恒和石武脸朝墙站,搜过身后,让他俩坐在板凳上等候处置。

叶葆恒转头望去,和石武面面相觑,都无可奈何的表情。他想交谈一下,但刚一张嘴,边上的宪兵就瞪眼大吼:“不许说话!”唾沫星喷了他一脸。

叶葆恒苦笑了一下,不管石武是来保护自己还是监视自己,现在都落得个同样下场,只是万万没想,被戴笠称赞为“经验丰富、能力出众”的这位军统干将,到上海没几天就束手就擒了,真是莫大讽刺!噢,那个牛世杰看来逃过了一劫,还是长期在敌后的老牛更有逃命经验。

很快,一个翻译走过来说:“两位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你们的身份我们已经清楚了,稍事休息后,日本人将向诸位分别问话,希望你们识相点,老实交代,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到时候苦头有的吃了。”

叶葆恒心中一惊:“听口气敌人似乎已经知道我们的来历,但‘渔夫’计划是高度机密,他们怎么可能得知?”转念又想,“估计是诈唬……可是这么快敌人就行动了,到底是哪儿出了纰漏?是军统内部有叛徒,还是那封写给‘章鱼’的信落到了敌人手里?”

没等他多想,宪兵就把两人分开,分别带往审讯室。通过一条长约三十米的甬路,来到南北相向的两排平房,平房里面间隔成一间一间的狭小屋子,这就是审讯室。审讯室的小桌子上摆着一本打开的记录本、墨水和钢笔,桌子前放着一把老式的圈椅。宪兵给他留了指纹,拍了标准照,把他脱得只剩个裤衩,良民证和衣服钱物都被拿走,换上一件臭烘烘的囚服。

接着,一个作为预审官的宪兵军官带着一个朝鲜人进来了。这个宪兵军官满脸都是疤痕,看上去十分可怖,他就是上海滩令人谈虎色变的“鬼脸太君”——日军上海宪兵队特高课的洼冢敦雄大尉。朝鲜人名叫朴秉熙,充当下手和翻译。

洼冢敦雄让叶葆恒坐下,手里拿着几张油印纸,按纸上列出的提纲开始逐项询问,看来对抓到的“可疑分子”都是这么个套路:姓氏、名号、身份、年龄、住址、籍贯、学历、履历、前科、职业、资产收入、生活状态、家庭、境遇、人望、宗教、社会关系、特长、性癖、嗜好、操行、思想变化的动机及体系、平素的行动、订阅的报刊、笔迹……等等,事无巨细,都要彻底盘查,跟他一起被捕的石武的情况,也要交代。

叶葆恒的良民证上写的姓名是“赵光川”,石武化名“汪国成”。叶葆恒以事先准备的资料应对,越到后来,越是紧张,不由得口干舌燥,日本人盘查得很细致,这出乎他的意料,他和石武分审,无法串供,如果口供有细微之处对不上号,不免露馅。

洼冢问:“你在上海有亲戚朋友吗?有的话,告诉我们门牌地址或者电话号码,我们可以帮你去通知,让他们找人来保。”

叶葆恒当然不会上这个当,说:“没有。”

洼冢突然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刚才说的统统是假话,你是重庆分子!”

叶葆恒说:“没有,我刚才说的都是实话,我是良民!”

洼冢勃然变色:“我不妨再提醒你,我们是先礼后兵,你再坚持这种不合作的态度,我们就不客气了!”检查他的手掌指节,叶葆恒学的是炮兵,没有长期握枪的老茧,但洼冢的目光落到了他那条瘸腿上。

“你的腿伤是怎么回事?这是被炸弹炸的吧!说,你是不是军人?”

“我不是军人,我的腿的确是被炸伤的,逃难时遇到你们的飞机轰炸……”

“混蛋,撒谎!”洼冢敦雄那张疤脸更加狰狞,“就是撒谎我也看得出来!”一个巴掌狠狠抽到叶葆恒脸上,打得他天旋地转。

叶葆恒接受过一些军统的反审讯训练,在训练班时教官讲过:“对付东洋人,只有一个办法,就是随他怎么问,什么都别说!只要一招供,敌人会打得更凶,因为他们想得到更多,你只要一开口,敌人就会找到破绽。连求饶也不要,你越求饶,他就打得越凶。”因此,他一口咬定自己叫“赵光川”,看敌人怎么办,这一来,让自己吃了大苦头。

两个敌人把叶葆恒的囚服剥光,仰躺在长桌上,四肢捆在桌腿,头落在桌外面,用布头弄湿塞满了嘴,用橡皮管把自来水对着鼻孔冲。叶葆恒知道,鼻子不能吸气,若吸了,水就到肺里去,不死也够受的。他用舌头把嘴里的布用力顶,使它漏出一点空隙,用这点缝喘气,实在受不住了,就招招手。敌人以为他要招认了,就停下来,再问时,他还是不招。

敌人折腾了半天也问不出什么名堂,便把叶葆恒押进了监狱。叶葆恒被关在单人囚室,里面阴暗逼仄,秽浊湫湿,只容一人蜷身而卧,石灰墙斑驳脱落,靠门的马桶里积满了厚厚的尿垢粪便。

第二天照样还是洼冢敦雄和朴秉熙审问。

洼冢敦雄说:“你的同伙已经招供,你们是军统派来的。”这次换了个刑法,他把叶葆恒的腿架起来,用卷起来的报纸点燃烧腿,一边烧一边问:“你是军统的人,我们绝对不会放过。你先把你的真实姓名、你的上级和你的任务、联络站、电台都写出来!”

叶葆恒心想:“石武真的招供了?不,这是个蹩脚的圈套,如果他已经招供,又何必逼问我呢?”审讯室里弥漫着焦臭味,他疼得大声惨叫起来,大喊:“你们抓错人了,我姓赵,你们说的事我都不知道。”

洼冢狞笑着说:“想骗我没那么容易,你的命捏在我手里。”

叶葆恒的两条腿被烧伤,洼冢便拿竹刀捅破他皮肤的燎泡,然后把一瓶碘酒都倒了下去,疼得他嗷嗷直叫,就算是治疗了。

叶葆恒坚不吐实,敌人只得再把他扔回监牢。

叶葆恒全身骨头似乎都散了架,双腿仍火辣辣的疼,整个人都被痛楚和绝望包绕,一整天滴水不进,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扛多久,再这么下去,担心终将会熬不住酷刑,但就算招了,身体可能也残废了,何况自己被注射了毒剂,就算招供也是死路一条……完了,一切都完了……他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陆婉宜的一颦一笑,想到再也无法见到心爱的恋人,眼中充满了泪水。

第三天继续审问。当叶葆恒被拖进审讯室时,他全身瘫软无法站立,洼冢敦雄见他有气无力的模样,担心继续用刑会一命呜呼,说:“今天要请你参观一下我们是怎么款待你朋友的。”

敌人把叶葆恒拖到了另一间审讯室,叶葆恒见里面是石武正在遭受拷打。石武也是什么都不招,敌人问了没几句,便开始用牛皮带抽打。石武连声惨叫,胸前背后都是一条条暗红色伤痕,看得出他已精疲力竭,连嗓子都喊哑了。敌人把澡盆放满了冷水,把石武衣服脱光,放在水里泡。三月倒春寒,这几天突然变冷,外面下着雨夹雪,石武的身子都冻得铁青,后来又把他两脚拴起,把绳子绕过上面的水管,用力把他拉起,头下脚上,整个头都泡在水里……石武一度昏过去,洼冢才让他光着身体躺在水泥地上,等他渐渐醒转,叫他穿上衣服坐在地上,但他连爬起来的气力都没有。叶葆恒想爬过去相扶,洼冢一脚把他踢开,咆哮着说:“快招吧,你和你的朋友都可以少受罪!”

叶葆恒和石武通过眼神相互勉励:“坚持住!”

洼冢敦雄和朴秉熙抽烟,在商量着什么,看来很少碰到这样的硬骨头,有些束手无策。朴秉熙给了叶葆恒一支烟,他不要,朴秉熙就把他的脖子当烟灰缸捻熄烟头,又把抹布堵住他的嘴,点着两支香烟,塞进他的鼻孔里,让他鼻子吸烟,一直烧到鼻孔里熄掉。叶葆恒吸了四支烟,鼻毛都被烧光了。两个敌人抽完烟,又开始用竹刀戳石武的肚子。几番折磨,石武和叶葆恒都昏了过去。

敌人一无所获,只得又一次把叶葆恒和石武拖回了监牢,这一次,他俩关在了同一间囚室内。

晚上,叶葆恒做起了噩梦,仿佛有无数的黑影在眼前晃动,都是各种各样的妖魔鬼怪,有的青面獠牙,有的血盆大嘴,有的是吐信子的毒蛇,又仿佛半身陷入炭火,半身陷入冰窖,原来是发起了高热,他喃喃自语:“水,水……”过了片刻,一股清泉汇入口中,让他甘之如饴。他缓缓睁开眼,微弱的灯光下,只见是石武在给自己喂水。

石武见他醒来,向他微微一笑。在地狱般的监狱里,这个笑容是那么的温暖,那么的亲切,叶葆恒犹如见到亲人,两人紧紧握住了手。

“老石,谢谢你。”叶葆恒呜咽着说。

“团体即家庭,同志即手足。我都是患难兄弟,说什么谢不谢的。”石武淡淡地说。

叶葆恒沮丧地说:“我们才刚到上海,怎么会……”

石武脸色凝重,说:“可以肯定,我们内部有奸细。”

“这个奸细是谁?”叶葆恒愤愤地说,“这个时候还里通倭寇,真是死有余辜!”

“我也很奇怪。从敌人审讯时掌握的情况分析,这个奸细虽然知道我们的身份,但是不知道我们的真实姓名和任务,也许是上海这边的接应环节出了问题。”

叶葆恒问:“老牛……怎么样了?”被捕那天,牛世杰就跟在他们后面,现在可能在外面设法营救。

石武微微摇头:“这是日本宪兵队的大牢,他们怎么救?”

叶葆恒悲伤地问:“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下一步嘛……”石武把搁在墙脚的晚餐端到叶葆恒面前,“吃饭!不吃东西,不用敌人动手,你自己就垮了。”

监狱一天只有两餐,上午是一碗米汤,一小撮盐,米汤里的米粒屈指可数,晚饭是糙米饭,带着谷皮和大量的砂砾,既难下咽又崩牙,菜是一些烂韭菜烂菜皮,不见一点儿油星,难得里面有几丝咸鱼肉末,石武便把这些荤腥让给叶葆恒吃:“你的伤重,多吃一点营养,这样才能坚持下来,坚持就是战斗,就是胜利!”

叶葆恒感动不已,觉得石武和传说中的铁面无情的“石像”完全不同,推辞说:“不行,把吃的都让给我了,你自己怎么坚持?”

石武凄然一笑,说:“我是走不出去的了,打算死在这里,而你要坚持住,因为你才是这次任务的关键人物。”

叶葆恒全身一震:“为什么说你走不出去?”

石武不答,脸上表情又像石像一般凝固了。

翌日,叶葆恒还是高烧不退,整天昏昏沉沉,也许正是因此,敌人没有再提审他,而是继续审讯石武。不知过了多久,叶葆恒迷迷糊糊醒转过来,见石武正守候在身边给自己喂饭喂水。敌人今天又毒打了石武,他胳膊胸膛上多了好几道伤痕。

叶葆恒长叹一声,绝望地说:“老石,我们出不去了,我们完了。”

石武一字一字地说:“不,任务没有完成,我们就不能完!”昏暗的囚室灯光下,他的眸子里闪耀着光芒。

叶葆恒问:“你有办法?”

石武点了点头:“有!”

叶葆恒精神一振,虚弱的身体里仿佛注入了一股力量,忙问:“什么办法?”

石武说:“你听不听我的?”

叶葆恒点了点头,虽然戴笠说“渔夫”计划以他为主,但他毕竟是军统里半路出家的小字辈,没有什么特种工作的经验,遇到这样的困境,必然要听从石武。

“这次行动遭遇这样的挫折,实在出乎我们的意料,没有保护好你,我深感失职,入狱这几天,一直在想办法补救……”石武缓缓地说,一面注视着叶葆恒的表情,“我反复想过,事情落到这个地步,我们想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只有壮士断腕,丢卒保车!”

叶葆恒似乎明白了什么:“你的意思是……”

“你去告发我,向敌人坦白我的真实身份,说当年除掉‘鬼夜叉’的就是我。”

“不行!”叶葆恒断然否决。

石武抓住叶葆恒颤抖的胳膊:“葆恒,你必须这么做!你要出狱,要完成任务,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叶葆恒只是摇头:“我不能出卖你,不能出卖自己的同志!”。

石武声音严厉:“听着,这是命令!我命令你去告发我!”

叶葆恒说:“为什么必须牺牲的是你?你的职衔比我高,我是卒,你才是车。”

“你糊涂啊!是你我的性命重要,还是上峰交代的任务重要?这次任务,你是主角,我只是配角,我的职责就是保护你,哪怕是牺牲自己!”石武顿了一下,继续说,“我们的军统身份已然暴露,怎么都遮掩不过去,但我们的真实姓名和此次来沪的重大任务并没有泄露。在这种情况下,你只有避重就轻,和敌人虚与委蛇,向敌人告发我的真正身份,算是戴罪立功。你参加军统时间很短,身上没有什么值得敌人重视的东西,你这样的人只有表示愿意‘反正’,他们一概留用,不会加以追究,‘七十六号’和政保总署里面这样的人多得是。只要你能出去,就有希望完成这次重大任务。”

叶葆恒也知道,这时日方败势显露,对抗日的势力已经改变原有那种穷凶极恶的方式,不是动辄杀人,而是能利用就尽可能利用。他说:“我们一起‘坦白’,说不定他们会把我们都放了。”

石武摇了摇头:“不会的,我杀了‘鬼夜叉’,他们不会放过我,你只有告发我这一点,才会取得敌人的信任。”

石武如此舍己救人,必将难逃一死。叶葆恒又是激动,又是难过,更是敬佩,他听李崇诗说过,石武不甘于夔门剑阁之内的后方稽查工作,多次请缨深入敌后。“再等等,再想想办法。”想到要把这么好的同志送入虎口,叶葆恒就感到揪心般的疼。

石武说:“不能再拖了,你现在发高烧,要马上治疗,再拖下去你的身体要垮了。”

叶葆恒想起体内的毒剂,默然无语。

石武见他还在犹豫,发火了:“大丈夫行事高瞻远瞩,当机立断,我们出来干抗日,早就置生死于度外,哪有这么多儿女情长?”

叶葆恒含泪点了点头。美国人说,“章鱼”的“某些”情报可以对整个战争产生某种影响,戴笠说,“渔夫”计划会影响到未来的中美两国邦交,个人的安危与之相比,孰轻孰重,不言而喻。他问:“老石,你有什么话要我带出去的吗?”

石武说,“九一八”事变后,他父母家人都死于日寇炮火下,孓然一身逃到关内,参加军统至今没有成家,私事了无牵挂。

关押期间,日本宪兵许可写字(供词),囚室内留有笔墨,石武用牛毛细字写下遗书,藏于稻草遮掩下的墙砖破洞之中,请叶葆恒出狱时代为转交重庆军统总部,上面写道:

“我参加革命,早已许身国家,所以我的态度,在被捕的一刹那,就毅然决定了。生死已置之度外,所深深内疚的,是奉了中央命令赴沪工作,工作没有做好,反而被敌劫持,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自问总不能免去未能克尽厥职的罪名。同时,回顾过去所担任的职务,都是忝居指导地位,平时训导别人、勉励别人,我所期望于人的,人所期望于我的,和我自己期望于我的,也只是这点成仁取义的决心。现在,正是我现身说法的时候,我绝未存临难苟免的心理,却反增强了不屈不挠的意志。鉴于严重情形,为自爱自决,冀免遭受敌之毒刑逼供及枪杀,决定自杀,以成仁之心报国,勉尽军人天职。”信的最后还特地说明,是他命令叶葆恒“为达成重大任务”而“便宜行事”,叶葆恒不承担任何责任,云云。

叶葆恒望着大义凛然、目光坚定的“石像”,想起了兄长叶葆杰,想起了他曾在信中勉励自己的话:“望弟以身作则,激励同志,不畏难,不怕死,愈挫愈勇,以达成革命之志愿。”石武和兄长一样,都是可敬可佩的抗日英雄!他耳畔又响起戴笠的话:“中华民族到现阶段可说是遭逢空前大劫,日本帝国主义挟其暴力,全面进犯,而我们竟能抗战到今天,当然是由于千千万万忠义之士的前仆后继,做为一个中国人,对于他的责任他的义务一点不放松,万难不辞、至死不变。抗战以来,我国军民伤亡虽然在千万以上,物质的损失也不可数计,但国际地位益形提髙,民族生命愈见光大,不能不说就是这些人牺牲奋斗得来的代价!”

身陷囹圄遭受酷刑,叶葆恒一度绝望,想到了死,自暴自弃,现在受此鼓舞,斗志重新燃烧起来了。他打定主意,只要一出狱,就立即呈请重庆动员一切力量营救石武。

人的意志力是强大的,第二天,叶葆恒高烧退了,也吃下了难咽的饭食,整个人如同“菲尼克司”一般“浴火重生”,他不但没有屈服于敌人的苦刑,同时还逃过了死神的召唤。

果不其然,敌人见叶葆恒体力渐渐恢复,又提审了他。不过,这次审讯者已经不再是那个“鬼脸太君”洼冢敦雄,而是一个汉奸,此人身穿白纺绸衫裤,鼻架眼镜,满面狞笑,瘦小枯干,活似一副猢狲形状,正是汪伪特务头子万里浪。

“七十六号”特工总部的大头目李士群因日本主子嫌他不够听话将其毒死,军统出身的第一处的处长万里浪乘机坐大,爬上了政保总署总监的位子,与另一位中统出身的胡均鹤在“七十六号”中“两分天下”,是伪特中的重量级人物。

万里浪态度和蔼,先是询问了叶葆恒的身体状况,对之前的用刑表示了歉意,东拉西扯一番,才以聊天的语气开始了审问,还是重复那些老问题。叶葆恒不敢大意,按原来的话回答,因为回答时稍有失言可能就要上当。

万里浪见问不出什么新东西,就拿出一张事先写好的认罪书,让叶葆恒在上面签字画押,说:“实话告诉你,外面有人替你说情,只要你签字认个错,一切都好说,说不定我们还能化敌为友。如果不认罪,更大的麻烦还在后面。古话说‘守口如瓶,防意如城’,你想想,瓶子可以打碎,再坚牢的城池也能强攻下来,到时谁也保不了你。”

叶葆恒接过认罪书,只见上面写着:“渝方倒行逆施,黑幕重重,与余等参加革命之初衷,大相违背。余等不忍糜烂国家,祸害民众,为先生(汪精卫)伟大精神所感召,深悟过去盲从抗战之非是,受渝方利用,从事卑劣的特工工作,尤觉痛心,现愿脱离残酷罪恶的组合,要求自新,参加和平运动。余等誓以至诚,恪遵国父遗教、先生遗言,拥护‘和平反共’建国纲领,重新为党国效力,以赎前愆。”

叶葆恒气愤地撕碎认罪书:“别拿这个来糊弄我,我不怕!既然进了宪兵队,就没想要活着出去。”

万里浪一点儿也不生气,笑眯眯地说:“你的这个回答其实已经表明了你的身份。蝼蚁尚且贪生,难道你真不想活了?你年轻有为,被戴笠骗来白白地送掉这条性命,还有你朋友的命,值得吗?”

叶葆恒想到石武,觉得自己可能太憨直了,不要一不小心上了当,便不再说话,只是坚决不在任何文件上签字捺手印。本来按石武的计策,他是要“供出”石武的,但他转念又想,既然有人已经在外面营救,那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好了,这个时候再“招供”,岂不是自找麻烦?他实在不想把石武往死路上推。

万里浪什么也没问出来,但也没再动刑,就结束了审问。

叶葆恒正要回去,狱卒却没有让他原路返回,而是带他去洗了个热水澡,洗完澡后换上新衣服,一个狱医前来给他检查身体,说是没有什么大碍,给他的双腿敷上了厚厚的烧伤药膏,他顿时感觉神清气爽,腿疼也好多了。还给他换了一间原先关押欧美人犯的囚室,这间囚室宽大敞亮,床上铺的不是稻草而是棕垫,自入狱后他总算能舒服地睡上一觉了,只是与石武分开了,令他好生挂念,担心石武再遭毒刑。

万里浪的态度,待遇的改善,都说明外面的营救在起作用,是谁在救自己呢?叶葆恒想到了牛世杰、张觐光,多半是他们打通了敌人内部的关系,庄心田不是说过“‘七十六号’和政保总署那边都有我们的人”吗?

但叶葆恒很快就知道,营救他的不是别人,正是舅舅麦砚田。

这天,有个人来探监,是一个西装革履、头发涂着胶水的青年男子,一副上海滩“小开”打扮,他名叫麦鉴声,是麦砚田的儿子,叶葆恒的表弟。表兄弟见面后,自有一番悲喜。麦鉴声交给叶葆恒一封麦砚田的亲笔信:“现正在多方设法营救,拟请头面人物说项,一经谈妥保释,不但可免死,或有恢复自由之希望。人在屋檐下,望保全身体,勿行愚蛮之举。”

叶葆恒十分惊讶:“舅舅怎么知道我关在这里?”他加入军统后,就和舅舅没有联系过。

“有人给管家打电话,说你被日本人抓了,我们这才知道。”

“谁打的电话?”

麦鉴声笑笑不答,说:“多保重,静候佳音吧。”

叶葆恒百感交集,被捕后军统那边不见动作,出手相救的反倒是这个汉奸舅舅。他又惊喜,又担忧,喜的是看来出狱的希望很大,忧的是担心其中会不会有阴谋,不管怎么样,“成仁之念”已经转而为“成功之图”。

说起这位麦砚田,那可不是常人。1890年出生于广东台山的麦砚田,十七岁便随英国太古公司的洋轮来到上海,开始闯荡上海滩,由见习水手成长为一名技艺娴熟的船长。北伐战争期间,他为北伐军暗中运送军火,还救过被北洋军阀孙传芳缉捕的国民党元老张静江。北伐胜利后,麦砚田被张静江举荐为国商航运公司经理,并在“均泰”钱庄优惠信贷支持下从英国买入第一艘货轮,成立“隆业”轮船公司,此后又购入轮船多艘,成为名震上海滩的“船王”。此后,麦砚田还担任过上海总商会会董、副会长、全国商会联合会执行委员等职。麦砚田曾加入青帮,中年丧妻后未再续弦,而是蓄须并取号青木居士,成为信佛之人,将西爱咸路的居所辟出一间佛堂,天天烧香诵经。他还热心参加各种慈善活动,担任了上海慈善团体联合救济会董事和全国赈灾联合会常委,长江洪水、河南大旱,他都赴灾区视察赈灾事宜,给许多孤儿院、残疾院、教养院募捐。

“八一三”淞沪抗战爆发后,麦砚田担任上海难民救济协会秘书长,组织上海市民的红十字会救济伤兵工作,投资办起了四十多个难民收容所。中共也曾利用他的影响成立难民教育中心和难民学校,教育和动员难民参加中共领导的各种抗日斗争。为响应国民政府堵塞航道防御日军大举进攻的要求,麦砚田还忍痛将两艘货轮分别自沉于江阴航道。上海沦陷后,他在租界一度闭门不出,拒绝与日本人和伪政府打交道。

可叹的是,麦砚田晚节不保。他和三菱重工株式会社上海分社的社长岩崎久助是多年的老朋友,而这位岩崎久助则是三菱总裁岩崎小弥太的侄子。日本人深知麦砚田在上海滩的影响力,岩崎久助多次登门劝说,请他为“和平运动”“日中亲善”做些事。看到大半个中国被日军迅速攻陷,特别是汪精卫公开投日后,麦砚田动摇了,认为抗战继续下去中国必将失败,终于出面担任了汪伪上海市商会理事长、新国民运动促进委员会委员、全国经济统制总会理事长等职务,为日伪统制上海物资卖力奔波。他背后有日本大财阀撑腰,驻沪的日本陆海军将领见了他也得高看一眼,汪精卫、周佛海等人在制定政经方略时经常听从他的意见。

现在麦砚田每天都派人送饭,保温瓶里装着热腾腾香喷喷的白米饭,菜肴每天翻新,有卤蛋、鸡腿、香肠、腊肉……还带话问有什么需要尽可说。叶葆恒说想看报看书,一开始送来的是《民国日报》《江苏日报》这种汉奸报纸,他就把报纸撕碎了当草纸,说想看小说,于是送来几本平江不肖生著的武侠小说,这都是他从小的爱好。麦砚田又给他送来了毛衣、棉布衬衣、短裤,还有毛巾、盒装肥皂、牙刷、牙粉和两双布鞋。他看到箱底的清单和舅舅的亲笔签字时,身上似乎到处都有热流通过。

叶葆恒身体一天天好起来,也未再过堂受审,一个月后,不但伤口痊愈,体重居然比入狱时还有所增加。但他心中始终压着三块大石头:一是“渔夫”计划遥遥无期;二是距离“百日之限”越来越近,体内的毒药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发作;三是石武不知如何,虽同在一座监狱,但一直无法联系上。

这天,叶葆恒又一次被提审,这次还是万里浪,说:“你舅舅花了大气力,请周佛海先生在日本人面前说了很中肯而且有力的话。周佛海和宪兵司令官四方谅二大佐说了:‘叶葆恒只是一个书生,受人利用只做做情报而已,从来没有杀过我们的人,只能说是误入歧途,多予刑杀,反而引其更多敌忾仇恨,更多捣乱,不如给其自新之路,责其亲人管束,以表皇军宽大。他感念不杀之恩,将来或许还会为我所用、立功图报。’四方太君点了头。现在,你只要承认自己是被重庆分子利用的人,没有固定的工作,也没有什么政治目的,无需认罪签字,也无需法庭宣判,就可以马上释放你。”

叶葆恒大喜,心想:“还好遭受酷刑时,一直咬牙坚持没有承认加入军统组织,更没有说出‘渔夫’计划,否则舅舅花再大气力,日本人也不会放人。”他说:“和我一起被捕的还有个朋友,要放,就把我们两个一起放了。”

万里浪皱了皱眉头,说:“这样吧,你跟我先去见一下四方太君再说。”

万里浪带着叶葆恒来到上海日军宪兵队司令官四方谅二大佐的办公室,进门时,见洼冢敦雄大尉也在里面,叶葆恒吓了一跳,受刑时的一幕幕又浮现在脑海里,心中不禁怒火翻腾。不过,这个凶神恶煞一般的“鬼脸太君”,在上司的办公室却完全是另一幅嘴脸。万里浪说明来意后,洼冢先是蹑手蹑脚走过去把里间的门轻轻拉开个缝,瞄一眼见四方谅二正在打电话又迅速关上,毕恭毕敬地退后,当四方出来时,他马上立正,腰板挺直地坐在叶葆恒面前,两手平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像个随时等候召唤的听差,四方讲话时,他又从口袋掏出个小本子一边听一边记,一口一个“嗨依”,疤痕累累的丑脸上堆满了谦恭和崇敬,和那个人人谈虎色变的“鬼脸太君”判若两人。

四方谅二倒是没几句话,只是简单询问了一下叶葆恒的情况。叶葆恒自己没怎么回答,都是万里浪小心翼翼地替他作答。四方的话虽不多,但不停地打量叶葆恒,似乎对他有特别的兴趣,锐利的目光仿佛要把他心底里秘密看透。叶葆恒心里一阵发毛,这让他想起了鲍里斯·帕西的目光,不知怎么的,就没遇到哪个中国人有这种穿透性的目光。末了,四方站起身来,说:“就这样吧。”扬长而去。万里浪、洼冢大幅度哈腰鞠躬,叶葆恒也只得低下头。

万里浪和洼冢敦雄又商议了一会儿,最后,同意了叶葆恒的要求,在麦砚田签字作保之下,他和石武都恢复了自由。

出狱时,日本宪兵换了个面孔,很和气地请叶葆恒和石武坐下,将收缴的个人物品还给了他们,但衣服鞋子都不能穿了。原来,日本人将这些衣服和鞋子一样样检查,不但每个口袋和缝线边边都翻了,还用剃须刀把衣服里子和胶鞋底子都割开来检查,但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原来的衣服不能穿,石武便没脱下那身臭烘烘的囚服,而是直接穿走了,日本宪兵也没有阻拦。石武说,在狱中一直得不到叶葆恒的消息,担心他已遭不测,所以用墨笔在囚服内面上书写“中华民族万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铲除一切汉奸”等标语,准备乘这几天放风的时机,扑上高压电网自杀。

叶葆恒得知后,连声说:“好险!”他想好好收藏这件写满了字的囚服,日后必将成为军统英勇不屈精神的象征。 xQ0xzcQD4Ral5FJND0qP/ixmP5JdqhECSGWNfP35WW24HXvUo1BtOpO3atzq2re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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