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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

只能活一百天

飞机轰鸣着在高空飞行,机舱内没有增压和供氧设备,乘客都裹着厚厚的毛毯保暖,并戴上氧气面罩。

叶葆恒不停地东张西望,因为往东飞经的很多地方是沦陷区,他担心日本的战斗机会前来拦截,多年以前,他曾跟随独立炮兵第十团转战各大战役,亲身体会到日军空中优势的可怕。

领航员是个中国军官,见叶葆恒一副提心吊胆的模样,笑着说:“放心吧,现在的制空权牢牢掌握在中美联合空军手里,日本人的飞机又少又破旧,只能在早晚视线不良的情况下搞搞偷偷摸摸,大白天根本不敢出来找死。”他拿出几张航拍的日军机场照片,“你看,以前的日本飞机都是闪亮的银白色,看上去神气活现,现在都成了灰头土脸的草绿迷彩色。”

叶葆恒一想就明白了,日本飞机涂装的改变正是制空权易手的鲜明写照,在敌军空袭的压力下,为了隐蔽机场上的飞机只得涂上迷彩色。过去不知有多少无辜的重庆老百姓死在日军轰炸之下,但最近两年来,日本飞机在重庆上空完全绝迹了。

他转头望向两个并肩作战的战友。

牛世杰摘下氧气面罩大口抽烟,还哼了几腔川剧:“隔壁杀鸡又炖膀,我俩口子还在屋头唱卧龙岗……”石武则一直闭目养神,一路无话。

阳光透过云雾洒进机舱,带来了几丝暖意。“一切都在好起来,抗战的胜利越来越近了。”叶葆恒安慰自己,“这次任务也会胜利完成。”

正午时分,C-47运输机降落在江西玉山机场。

叶葆恒一路上双腿冻得发麻,被石武搀扶着下了飞机。接机的是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部一位姓吴的副官,代表总司令顾祝同向三人表示慰问。机场附近有个小村庄,吴副官带他们去村长家吃午饭,四人坐了一桌,村长坐在门外的小桌旁陪着其他几个军官,村长点头哈腰说了几句客套话,都是当地土话,叶葆恒等人也听不大懂,村民们被士兵远远赶开。菜是干菱角、豆芽菜、竹笋炒肉、辣子水煮鱼等农家菜,有些辛辣,还算可口。

吃了饭,稍事休整,吴副官派了一卡车士兵护送叶葆恒等人前往中美合作所东南办事处,这个办事处是军统在江南地区的主要据点之一,位于浙江淳安。汽车奔驰在山间土路上,四周都是丘陵低山,山岗溪谷到处是大片青绿的竹林,正值雨后初晴的春天,遍地可见冒出的尖尖竹笋,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

来到了淳安县城时,已是日落月升。淳安地处浙、皖、赣三省交界,是浙江省未沦陷的少数几个县之一,也是大后方和沦陷区来往的必经之路,除了军统掌控的中美合作所东南办事处、特种技术训练班,还驻有第三战区前进司令部、浙江省政府第十一区行政督察公署、第六十一师、六十三师等军政单位。

一行人并没有在淳安县城停留,而是赶往南郊,沿着竹林里一条鹅卵石小路前行,林中有暗哨核对口令,约莫走了半个小时,来到一幢山间民宅,从外面看,这是一座粉墙黛瓦、砖木结构的江南普通宅院,但门口挂着“浙西行署调查科”的牌子。一个军官拎着马灯站在那里,他佩戴着交叉竹节的中校参谋领章,自我介绍名叫胡培义,客气地查验了他们的证件后,将他们迎进门。这里就是中美合作所东南办事处的联络部。

进去后就发现里面门窗众多,四通八达,有明暗两套楼梯,顺着暗梯上了二楼一间后厅,可听见楼下隐约传来“滴滴答答”的电报按键声,进入后厅,就见到熟悉的一幕:墙壁正中挂着蒋介石赠戴笠的那幅“艰苦卓绝”的题字照片,旁边挂着一副对联:“从四条巷到罗家湾组织虽有先后精神还是一个,改特务处为军统局同志遍布中外忠奸决不两全。”这副对联是毛万里的秘书姜朝龙代表东南办事处到重庆参加军统成立十周年大会时带去的,戴笠看了很喜欢,为嵌入“四一”(4月1日是军统成立纪念日)两字,戴笠将原来上联中的“鸡鹅巷”改为“四条巷”(“四条巷”即南京鸡鹅巷,是军统前身复兴社总部所在地)。

勤务兵端来装温水的脸盆和雪白毛巾,让叶葆恒等人洗脸,给他们泡上了浓香甘醇的大佛龙井茶。过了一会儿,只听楼下人声噪杂起来,胡培义请他们下楼到大厅吃晚饭。叶葆恒一到汽灯高悬的大厅,就被一片黄灿灿的将官金板领章晃了眼——铅山赶来的第三战区调查室主任毛万里少将、桐庐印渚埠赶来的中美合作所东南办事处前进指挥所所长毛森少将、军统上海区的区长庄心田少将,军统在江南的几员大将悉数到场,济济一堂,为他们接风洗尘。

这几位将军一来就称呼“叶特派员、牛特派员、石特派员”,热情握手,嘘寒问暖,并由毛万里发表祝酒词。晚餐很丰盛,山珍海味,煎炒烹炸,应有尽有,洋酒洋烟都是刚空运来的。

叶葆恒十分惊奇,没想到地处敌前的饮食居然如此奢华。这种超高规格的接待让他有些诚惶诚恐,寒暄了几句“久仰大名”之类的话,便不敢多说什么。说“久仰大名”倒不为过,他早有耳闻,毛万里是毛人凤的胞弟,毛森是毛人凤的族侄,据说两人都有过人的才干和胆识,“一戴三毛”,自戴笠以下,毛人凤、毛万里、毛森等人都是浙江江山人,是位高权重的军统江山帮的台柱,没想到今天都来给自己这个小少校作陪。

牛世杰则是泰然自若,酒到杯干,大快朵颐。他在局总部督察室任督察专员,军统有一个督察制度,在局总部设督察室,由督察室往各区、站派出督察员,专门负责内部的违纪、纠风,权力很大,直接向总部负责,不听命于同级行政领导,所以任谁见了都不敢不奉承。

石武又是另一副模样,他不苟言笑,慢条斯理地吃菜,滴酒不沾。席间,毛森举杯向他敬酒,他却说:“我不喝酒,会误事。”话音虽不高,语气却很坚决。毛森慢慢把酒杯放下,脸色很是难看。照理说,毛森军衔比他大了两级,这实在太驳面子。

牛世杰接过毛森的酒杯,说:“毛兄,这杯酒给我喝。”一饮而尽,重新斟满酒,还给毛森,端起自己的酒杯,“这杯算兄弟敬你。”

毛森喝了一杯,睥睨石武:“听说石老弟是青浦特训班毕业,余乐醒的学生。我早年在杭训班时,余老师也教过我。”言下之意是,按辈分我可是高了你好几届的大师兄。他是“杭训班”(浙江警官学校特务警员训练班)甲班毕业,该班是军统成规模特务训练的滥觞。

“余老师门下人才济济,鄙人才疏学浅,忝陪末座,有辱师门,少陪了。”石武微微躬身,离席而去。

毛森微微摇头:“人如其姓,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牛世杰大嚼鸡腿,含含糊糊地说:“他这个人就这样,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冷漠表情,好像石头雕像一般,有个绰号叫‘石像’。就因为这个原因和同事上司搞不好关系,不合群,换过好几个单位,什么水上稽查所、社侦组都干过,但都干不长。”

重庆的水上稽查所对来往船只和旅客进行检查,将整船货物卸下来一件件检查,很是麻烦,然而给点钱就又可以完事,所以来往的货船都懂得这一套,不论运什么都得送他们一些,否则便被留难;社会侦察组名义上负责社会治安工作,办理盗匪偷窃案为主,而实际上却是专门为稽查处搞搜捕工作,稽查处逮捕、审讯政治犯、刑事犯,都是由这个组担任,社侦组除了几个头目是军统特训班的毕业生,大都是流氓帮会袍哥出身,这帮人经常借办案之机敲诈勒索,胡作非为。

水上稽查所、社侦组这些军统管辖的部门在社会上名声很臭,叶葆恒内心颇有些鄙夷。

庄心田说:“脾气忒直,不通人情世故,终归是要吃亏的。”

毛万里说:“不然,戴老板对这位‘石像’老弟,倒还真有几分看重。”说起了从兄长毛人凤那儿听来的一件事。

石武曾经在一品场检查所任职督察,这个检查所是云贵两省陆路到重庆的一道重要关口,他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炎炎夏日,上班时总是军装整齐,一丝不苟。有一次戴笠从贵阳赶回重庆,夜间经过这个检查所,因戴笠行踪诡秘,事前谁都不知道,而戴笠的司机横冲直撞惯了的,不肯停车听候哨兵检查,石武便亲自拦下车。司机大发脾气,大声说:“戴局长的车你也敢挡住!”石武说:“我是奉戴局长的命令检查,他自己规定的,自己更应当遵守。不管谁,我都要检查!”戴笠听了马上从车上下来,要石武照规定手续办理,还对他特别嘉奖了一番。

说完这个故事,毛万里说:“我们从事特种工作,有时要圆滑练达,有时又要不通人情世故。石老弟诚然有可取之处,不然戴先生也不会委以重任。”他见毛森仍有悻悻之色,便又说了一件大事,“我们在前方的,对重庆的事情听闻不多。前些年侦破的日谍‘鬼夜叉’案,石武可是立下大功。”

众人“噫”了一声,叶葆恒忍不住问:“莫非他就是击毙‘鬼夜叉’的人?”

“鬼夜叉”案在当年轰动一时,事情是这样的:

1941年,重庆的军统电讯总台和军委会技术室都监听到了一个神秘的日谍电台呼号“おとろし”,翻译成中文就是“鬼夜叉”。这个电台不断地向日军发报,所截获的电报大部分无法破译,只能破译一些有关重庆地区的气象情报,诸如天气、云层高度、气压、温度、能见度、风向等,这对日军选择空袭的航线和时机很有帮助(气象情报由于用词有限且重复频率很高,对方核实起来又容易,破译难度不大)。光看这些被破译的小部分电文,这个电台的危害已经相当大了,但要找到它却困难重重,发报者很狡猾,经常变换频道,信号飘忽无常,一时无法定位。那段日子里,重庆连续遭受狂轰滥炸,发生了防空洞被炸塌以致上千难民因践踏窒息而死的大惨剧,但就是找不到眼皮底下的这个敌台,蒋介石大为光火,把戴笠和重庆警察局长唐毅、稽查处长陶一珊等人叫来,拍桌子摔茶杯,一通臭骂“娘希匹”,命令他们限期破案。戴笠不敢怠慢,高薪聘请了美国的无线电专家,通过无线电定位排查,逐步将目标锁定在临江门一带,但那里都是重重叠叠依山而筑的捆绑房、吊脚楼,黑压压一片,陡峭的山坡,曲折的石阶,密如蛛网的小巷,给挨家挨户搜查带来了很大麻烦,稍不注意就会打草惊蛇,敌谍便会逃之夭夭。因此戴笠没有轻举妄动,暗中布下耳目对这一带进行严密监视,只待敌谍再次发报便收网。

那时,石武还在朝天门糖业公会楼上的水上稽查所任职。某天晚上,他在码头执勤时,看见一个乘渡船的年轻女子被一个男人踩了一脚,那个男人见她是个柔弱女子,不但不道歉,反而大声恫吓,周围人纷纷指责男子,她却低头连说了几声“对不起”,迈着小碎步匆匆走了。这个女子的多礼和步态引起了石武的注意,感觉不像当地女人,而是有些像日本人,一个人长期养成的生活习惯是很难完全抹去的,即使在刻意伪装下也会不经意地露出痕迹。石武见她在夜幕中往临江门方向而去,联想到最近的“鬼夜叉”案,便带了一个叫邓永林的队员悄悄尾随。果然,这个女子就是“鬼夜叉”日本谍报组成员,石武和邓永林刚接近她进入的阁楼,便被她里面的同伙发觉,两个日本间谍立刻越窗逃跑。石武令邓永林绕到后面包抄,自己前门主攻,双方展开枪战。因地形不熟,对方躲在阁楼拐角暗处,邓永林猝不及防中弹牺牲,石武也中了两枪,一发子弹击碎了胸前的怀表,侥幸无碍,另一发子弹击中右臂,他仍坚持用左手开枪,击毙了这两名间谍。枪声惊动了布置在这一带的军统暗探,他们赶来把石武送到医院,从右臂取出了子弹,还好子弹口径小没有伤着骨头,一个星期就伤愈出院。此役击毙一男一女两名日谍,起获了藏在临江门下悬崖洞里的无线电收发报机、用来保护收发报机的防潮粉和密写工具,只可惜没用找到密码本、波长呼号表,从此之后,重庆再也聆听不到“鬼夜叉”的无线电呼叫了。

在期限内破获了“鬼夜叉”案,让军统在蒋介石面前大大争了一回脸,戴笠自然畅怀得意。他没有忘记立下大功的石武,向军委会申请,特颁发二等云麾勋章一枚以资嘉奖,嘉奖令称赞石武“品性坚强、学能优良、忠勇奋起达成任务”,并通报军统各部门,以效仿其“维护重要工作、不惜个人生命之精神”,只是为了保护石武,在通报中隐去真名,以××同志代替,故而知道他的人很少。

听完这些,毛森等人都无话可说了。叶葆恒更是心生敬意,没想到其貌不扬的“石像”是这样的英雄,他对完成“渔夫”计划的信心又大了几分,很想多了解一些“石像”,问毛万里:“毛主任,他还有什么事迹,说来给我等后进做个榜样。”

毛万里说:“我和这位石老弟,今天也是初次见面,一些消息都是听说的。”说到这里,转头问牛世杰,“老牛,你和他是老相识了,你来说说呗。”

牛世杰意兴阑珊:“我和他不过是萍水之交,听说他是东北人……干我们这一行,有什么好说的。”

叶葆恒心想:“东北人怎么了?空军英雄高志航就是东北人。”他觉得,石武身为东北人,因为老早尝到亡国奴的滋味,所以爱国之情更加强烈。

毛万里只得自己说:“他的老家在辽宁海城,东北沦陷后流亡到关内,在燕京大学新闻系学习,因为参加‘一二·九’学生运动被校方开除,后通过东北旅沪同乡会介绍,在上海书局担任校对和印务工作。‘八一三’事变爆发时,他由虞洽卿先生引见,报名参加苏浙行动委员会辖下之军统青浦特训班学习,成为余乐醒的弟子……”见叶葆恒还想再问,便说,“你要听英雄事迹,老牛身上的故事才叫多呢,他的资历比这位石老弟高得多,石老弟一直呆在后方,他可是大江南北、长城内外都跑遍了。”

“我自己更加没什么好说的。”牛世杰打了个饱嗝,边剔牙边说,“这次兄弟奉命前来浙沪二区,人地两生,还要仰仗诸位大力支持。”

毛万里、毛森都说:“那是兄弟分内之事,定当全力支持。”

散席后,叶葆恒已经有几分醉意,勤务兵把他扶到后屋一个小房间就寝,里面摆着一张宽大的竹床,上面铺着垫被,被子是农家的白底蓝花土布印花被。叶葆恒倒在床上,在酒精作用下很快酣睡。

翌日,毛万里、毛森先行告辞,庄心田请叶葆恒等人喝茶,介绍了上海区目前的情况。

这时的军统上海区,严格说是“上海二区”。1941年8月,军统上海一区区长陈恭澍被日本宪兵抓捕后叛变,军统在上海的秘密组织被一网打尽。但戴笠还留了一手,除陈恭澍的上海一区之外,还布置了上海二区,这两个区没有相互关系,所以二区得以幸免。戴笠对上海二区的指示,是以潜伏为主,积蓄力量,不向它交代复杂的任务,陈恭澍叛变后,即由二区查明确实,军统就截断了对一区的一切联系。汲取陈恭澍背叛的教训,戴笠决定在重庆建立“上海实验区”,即在重庆分别建立情报组、行动组,以化整为零的办法进入上海。这些派去上海的特务,在重庆时互不相通,去上海更不许发生横向关系,都是直接向重庆联络,如果出现了问题,只是一个组受到影响,决不会牵涉到其他组的安全。

庄心田揭开盖碗,撩拨漂浮在茶汤中的茶叶,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现在沦陷区的形势比几年前好得多了,‘七十六号’和政保总署那边,都有我们的人,你们行动的安全性大大提高了。”

叶葆恒见他说得轻松,心想:“既然如此,你这个上海区的头头,怎么躲到这里来了?”忍不住问了一句:“那边有很多我们的人吗?”

庄心田微笑着说:“对!现在是什么形势?这些汉奸又不是瞎子傻子,谁不想为自己留条后路?想和我们搭上线、找机会报效党国的人,犹如过江之鲫,可谓是人心向背,大势所趋……所以诸位不必多虑。”接着说了些勉励的话,也告辞了。

叶葆恒三人留在东南办事处联络部等候接应,商讨行动方案。由于“渔夫”计划属于高度机密,牛世杰和石武只知道叶葆恒要去上海找一个人,至于找什么人、为什么要找这个人,都是不知道的,一切以叶葆恒为主,他们只是从安全角度提一些意见。

叶葆恒所了解的计划大致是这样的:一年多以前,他为了与“章鱼”接头,在上海杨树浦开了一家茶栈“茗悦客”做掩护。“茗悦客”取自茶圣陆羽的名句:“一器成名只为茗,悦来客满是茶香。”生意还不错,到茶栈来吃饭搓麻的人不少。与“章鱼”联系中断后,他奉命返回重庆,这个店面盘给了别人开饭庄(接手的也是军统地下人员),这个点一直是安全的,所以,计划让他再回到那里重开“茗悦客”,这样熟门熟路不会出岔子。落脚后,便依照原来“章鱼”的联络方式向他发出见面信号,表示愿以更高的价格收买情报。一旦接到“章鱼”的回信,便立即上报,等待下一步行动的指示;如果“章鱼”没有音信,也不能贸然采取其他行动,更不能离开上海,而是要一直等待新的指示。

此外,军统还在茶栈同一街道的南北两端租了两家店铺,一家是白铁店,一家是杂货店,作为外围的警戒哨位,牛世杰和石武分驻其中,相互策应,确保安全。三家店铺都设有电话,并约定了紧急情况下电话的联络暗语。

叶葆恒本想和石武多聊几句,但石武不喜欢聊天,一有空闲,就拿出一叠纸反复默记,从上海最缺哪些物资、哪些是国统区买不到的,香烟、洋火、米酒、袜子、肥皂、草纸、牙粉、狐臭粉、卫生球、雪花膏等等杂货商品的价格,到银行账号、家庭关系等等,将这些信息烂熟于胸,还很顺溜地打算盘和使用杆秤。石武准备工作之认真细致,让叶葆恒肃然起敬,他听说这是石武第一次外派到敌区,以其个性来说,是要百分之百杜绝任何可能的差错。

而牛世杰则是另一种态度,他闲来无事,居然在几个当地军统分子的陪同下,跑到富春江的严子陵钓台游玩,买了时鲜的白鱼和五加皮大吃大喝,大谈山明水秀的江南美景。 牛世杰回来时还拎了一大块血淋淋的新鲜麂子肉,不知怎么的,叶葆恒突然想起了当年干炮兵时目睹的战友碎尸,不禁一阵恶心。晚饭是名酒香醇,鱼肉鲜美,牛世杰酩酊大醉,喷着酒气拉着旁人划拳。叶葆恒对这种假公济私的酬酢尤其厌烦,又暗自担心牛世杰这种做派到了上海会出岔子,转而又告诫自己不要杞人忧天,老牛是走南闯北的老江湖,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思来想去,根本没有心思吃饭。

晚上,叶葆恒独自一人闲逛,渐渐走出竹林,信步来到一条小溪旁,这里一片寂静,只听到草间唧唧虫声以及潺潺的水流。他坐在小木桥边,举头仰望,月明如昼,想起了远在重庆的陆婉宜,以及现在不知何处的哥哥,这是他在世上最牵挂的两个人,又想起“章鱼”的神秘和“渔夫”计划的成败,一时心事重重。

这时,背后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叶葆恒回头,见是一个肩扛上尉军衔的女报务员,她身材娇小,眉淡眼细,白天曾在联络部报务班见过她,还打过招呼,他也不以为意。

这个女报务员大喇喇地在他身边坐下,用广东话搭讪:“你系边度人啊?”(你是哪儿人?)叶葆恒一怔,没有搭腔。

她继续问:“听口音,你系广东人?”

“我是台山人……你可真是耳聪,一般人听不出来。”离开家乡这么多年,叶葆恒自觉已经没什么口音了,也不太习惯说广东话。她身上散发出淡淡的胭脂气息,他悄悄挪开了一点距离。

她莞尔一笑:“干我这行的,耳朵不灵可不行,再说,我们还是老乡呢。”

叶葆恒随口问道:“噢,倒要请教你的芳名?乡关何处?”

“别这么文绉绉好吗?我叫梁闻莺,祖籍番禹。”她“嗤”地一笑,注视着叶葆恒的眼睛,“有烟吗?”

她的眼睛里没有这个年纪女孩应有的清澈,可能是长期室内工作的缘故,月光下的脸色有些苍白。

叶葆恒躲开她的目光,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骆驼”香烟递了过去。她一看:“哟,美国烟,有点儿档次。”从烟盒抽了一支还给叶葆恒,他不接,说:“都送你了,我这次执行任务,带着这种烟不安全。”

她说:“那就多谢了。”熟练地点着烟,深吸一口,吐出一个蓝色烟圈,看着烟圈袅袅升起,越来越大,最后烟消云散,若有所思,“时间过得真快,我还记得,南京路上海国际饭店开张的那一天,父亲带我到那儿吃西餐……要想再返回到那些快乐的生活,只有在梦中了。”

叶葆恒不知怎么接话,只好沉默。

她歪着头问:“你从重庆来?我没去过那,重庆怎么样?”

“重庆是座山城,在嘉陵江和长江交汇处,遍地的淤泥,竹造的小屋,低矮阴暗的石头房子,成天雾蒙蒙的……没什么好说的。”

“听说重庆有很多美味小吃?”

叶葆恒苦笑了一下:“我平常吃的是‘八宝饭’……你不知道吗?就是米饭里混杂有谷稗、沙石等等东西。”

因为营养差,叶葆恒还患过痢疾,前不久才好,人也瘦了很多。重庆作为陪都涌入了大量人口,各种消费开支巨大,物价飞速腾升,即使是军统,薪水也往往入不敷出,叶葆恒单身一人还好,有的军统工作人员要养活一大家子,早晚只能吃稀饭。

“重庆晚上能用上电吗?”

“有电,但电力不足,经常停电。”

“那电影院呢?”

“重庆只有三家电影院,条件都很糟糕,老鼠在看台上和过道里跑来跑去。”

她叹了口气,说:“我参军六年了,从未在有电灯的房间里休息过,更不要说看电影了。”她说,这里地处偏僻,照明都是用蜡烛,唯一一台汽油发电机只供电台使用。附近的淳安县城,一到晚上一片漆黑。

她这种对舒适生活的怀念,让叶葆恒很是难过。其实,他就在前几天陪陆婉宜在重庆看过一部美国电影《出水芙蓉》,影片中华丽富足的场景对于深陷战乱的中国人来说简直是天堂,他想起了那些电影里的美国女星:嘉宝、伊丽莎白·泰勒、费雯·丽……同样都是女人,同样都是青春年华,可是命运却有如此的不同。他安慰她:“我们就要胜利了,很快就可以住在有电灯的房子里了。”

她凄然一笑:“胜利?等到那一天,我也老了。”

“哪里,你还这么年轻,一朵花才开……”

听到这种干巴巴的安慰,她大笑起来,将没抽完的烟蒂扔出,看着那点红星消失在暗夜的溪流里,说:“你的五官和那个人真有些像。”

叶葆恒有些莫名其妙,正要发问,她已经站起身来,说:“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叶葆恒见她脸色忽然转为严肃,便跟她来到后山,只见一株银杏树下有一大一小两座坟茔,从堆土看还是新坟。

叶葆恒诧异地问:“你带我来这儿干吗?谁的坟?”

她语带酸楚:“墓碑上不是有字吗?”

月光如洗,照出了大坟墓碑上的七个字:“烈士梁闻莺之墓” 。

叶葆恒犹如被电击了一下,因为她刚才自称是“梁闻莺”,盯着她:“你到底是谁?”

她噙着泪,凄然一笑:“我是她的鬼魂。”

叶葆恒正色说:“小姐,不要开玩笑,快告诉我,你是谁?这位梁闻莺烈士又是谁?”他指着旁边没有立碑的小坟,“这座坟又是怎么回事?”

就在此时,后面的树丛忽然响动了几下,她慌忙回头,说:“不好,有人跟踪我们。”

叶葆恒打开手电筒往树丛照去,见黑暗中一个人影一闪即逝,便喝问一声:“谁?”过去拂开树枝一看已不见了踪影。

她脸色惶恐:“我得走了……今天晚上我们犯了大错,但愿不要……”话还没说完,她就擦拭泪水匆匆离去,留下了满腹狐疑的叶葆恒。

第二天,叶葆恒没有再见到这个女报务员,她是被调换了,还是休假?为什么昨晚要带他去看那两座坟?她是谁?梁闻莺又是谁?为什么会有人跟踪?他想向联络部的报务班打听一下,但想起那个跟踪的黑影,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尽管有很多疑问,他还是不想节外生枝,谁也不知道这里面的水有多深,摆在眼前的“渔夫”计划已经够头疼了,他没有精力去思考其他的事情。

“渔夫”计划这么重要,又是仓促上阵,叶葆恒的心一直悬着。

两天后,上海那边发来已做好接应准备的电文,叶葆恒、牛世杰、石武三人拿到了伪造的良民证、车票以及行李,沿着地下走私路线从淳安到杭州,再从杭州乘坐火车前往上海。

临行前,胡培义通知叶葆恒,因为上海最近正在流行一种烈性传染病,要为他打一支特地从美国进口的预防针。

叶葆恒被单独带到一个办公室,军医为他注射了一支针剂。他正在用棉球按压针眼时,胡培义忽然问:“你的舅舅是汉奸吧?”

叶葆恒一怔:“怎么没来由地问起这个。”回答:“这事上边已经知道了。”

胡培义不去理会,又问:“到底是不是汉奸?”

叶葆恒有些生气,心想:“戴局长都不追究,你起什么劲?”说:“八一三淞沪抗战那会儿,我舅舅当过上海总商会副会长和难民救济会秘书长,为国府筹款募捐到处奔走,他的一幢花园洋房还让给第八十七师当司令部,为抗战出过不少力。你也知道,留在沦陷区的人,明的、暗的、直接的、间接的,不是与日本人有关系,就是与汪伪政权中的人有来往,其中当然有人想浑水中摸鱼,但很多人有不得已的苦衷,只是为了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

胡培义说:“凭你刚才的这几句话,就说明你还在顾念旧情,为慎重起见,我们不得不采取预防措施,否则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谁都不放心。”

叶葆恒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放心?那为什么大老远把我从重庆派来?”

“这次任务,你可能绕不开你舅舅。”胡培义绕到叶葆恒背后,回过头来,“我直说了吧,刚才给你打的那一针,其实根本就不是预防传染病,而是美国人最近发明的一种新药……”

叶葆恒从胡培义阴森森的话音听出了巨大的不详,忙问:“什么药?”

胡培义一字一字地说:“一种能让人五脏六腑烂掉的毒药。”

叶葆恒大惊失色,“忽”地站了起来:“你……这是搞的什么鬼?”左右的两个士兵一把按住了他。

胡培义慢悠悠地说:“我们不是存心要害你,只是因为这项任务实在重大,不容有失,考虑到你的社会关系比较复杂,这才出此下策。你打的确实是预防针,虽然不是预防流行病,但能预防你变质。”

叶葆恒被牢牢按住肩头,动弹不得,感到有只无形的怪物在吞噬自己的内脏,喘息着说:“毒药能预防变质?这话怎么说?”

胡培义得意地望着惊慌失措的叶葆恒,他很享受这种感觉,说明对方已经处于掌控之下:“这是一种慢性毒药,暂时不会要你的命,也不会让你不舒服,只要你一心一意忠于党国,在一百天的规定期限内完成了任务,等到你凯旋归来的那一天,我们会给你注射解药,彻底清除体内的毒药,你的健康不会受到任何影响。”他说到这里,话锋一转,“但是,倘若你存有二心,与日伪暗通款曲,泄露机密,把任务搞砸了,或者超过了期限,那么,等待你的就是全身内脏溃烂衰竭而死,死得无比痛苦!”

叶葆恒颤声问:“一百天?”

美国人的科技手段,他是见识过的,戴笠一再向美国人示好就是为了得到那些眼花缭乱的先进设备。他亲眼见过一种美国的新式电刑具,像小巧的收音机一样可以自如地控制电流的强弱,对不同体格的人使用不同强度的电量,使用过久也不会晕过去,而只是越来越难受,虽然痛苦到汗出如雨、连精液都要流出来,但还能说话,这便最有利于审讯,更妙的是,即使受刑人的神经系统和心脏机能受了重伤而表面却看不出半点伤痕来——这比军统一贯用的手摇电话机改成的电刑具高明得多。美国人空运来的药物同样很神奇,重庆的军政部陆军医院用一种叫“盘尼西林”的药物挽救了数以百计伤口严重感染的病人,其中就包括自己,以前这些高烧不退的病人只能由护士记下遗嘱,任其自生自灭,现在居然能康复出院,不能不让人惊叹!

“不错,就是一百天!”胡培义冷冰冰地说,“这支毒药会以每天百分之一的速度分解,等到完全分解,毒性立即爆发,神仙也救不了你。所以你记住,这是性命攸关的一百天!”

叶葆恒额头冒出黄豆大的汗珠,脸涨得通红,叫道:“这样的任务,谁能保证一百天之内完成?走之前,戴局长也没让我立军令状!”

“我说过,只要你一心一意忠于党国,严守机密,不被私情左右,大义灭亲……”

叶葆恒不想听这些屁话:“谁让你这么干的?是戴局长,还是美国人?”

“都不是。”

“我要见毛主任!”

“毛主任现在没空见你。”

叶葆恒又叫了起来:“你这是擅自谋害自己的同志!你不知军法家规吗?我要向上峰汇报!”

胡培义冷冷地说:“叶特派员,稍安勿躁,现在还没到寻死觅活的时候,你定力这么差,怎么去完成任务?”等叶葆恒稍稍平复下来,又说,“你用不着搬出军法家规来,什么叫‘光荣历史’?什么叫‘清白家风’?我们这些敌前工作的人比你更明白。一只手接受命令,一只手提着头颅,就是说,做得好给敌人杀,做不好给领袖杀!这就是军统的传统!你尽可向重庆请求处分,胡某甘愿领罚。美国人的先进科技,你也是见识过的,不要心存侥幸,以身试毒。”

叶葆恒冷静下来,知道和胡培义较劲于事无补,显然,胡培义没有这么大的权限给他打毒针。他忽然想起了收藏的兄长来信被秘密查阅,以及昨晚那个跟踪的黑影……他感到身后有双眼睛一直在窥视,犹如芒刺在背,自忖平时兢兢业业,老老实实,为什么会遭受这样的待遇?悲痛、委屈、迷惑、愤懑、失落……一时充溢于胸,心如乱麻。

胡培义换了一种缓和的语气:“老弟,不要怪我,我这么做也是无奈,如果你被捕泄密,于团体于国家都是重大损失,我们这一干人等也都得受牵连……你不用太紧张,就是去找个人,找到了就没你的事儿了,一来一回,能出什么意外……有意外也不用担心,庄区长说了,上海区会全力支援,他还说,一百天的时间还是很宽裕的,对你完成任务很有信心……”

胡培义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叶葆恒到后来也听不清说了些什么,只看到他那张镶着金牙的嘴巴一张一合,像某种软体动物一样恶心,恨不得当面砸一拳砸倒。

叶葆恒失魂落魄地出来了,见牛世杰和石武神态自若,显然他们没打什么“预防针”。石武见他脸色苍白,问:“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叶葆恒嘴唇动了一下,什么也没说,跟着他们去了杭州,就这样开始了前程多舛的上海之行。

按计划,叶葆恒等三人登上了杭州开往上海的火车,杭州已经是沦陷区,车站检查口有汪伪警察站岗,还不时有日军宪兵巡逻,为了避免目标过大,三人装作互不认识,上车后座位分开乘坐。

当时火车开得很慢,一路上走走停停,到上海要花六个多小时。叶葆恒颓然地倚在车窗,一想到“一百天”这个死亡期限就心惊肉跳,周围的人谈天说地嗑瓜子,小孩哭闹,他都恍如不知。

对面座位上一个中年男子搭讪:“老板做什么买卖?”

问了几遍,叶葆恒才回过神来——任务已经开始,身处敌后,可不能麻痹大意。他打起精神来应付:“以前做过裁缝,跑过小买卖,这几年连年打仗,生意不好做,眼下就做点儿茶叶生意营生。”

那个男子穿一身深蓝色长衫,鬓角的头发略微秃进去一些,眉毛浓黑而整齐,神态和蔼可亲,自我介绍说叫张吉平,也是做买卖的,在浙江好几个地方开过榨油坊。这人是个自来熟,也许是旅途无聊,和叶葆恒热情攀谈起来。

“敢问是什么茶叶?”

叶葆恒从事先准备的行李箱中抽出一张茶单给他看。

张吉平捧着茶单看了一下:“唔,有婺源茶,这茶入口微苦,久而甘甜,回味无穷,余香不在龙井之下,算得上绝色好茶,只是都在……那边,这买卖只怕不好做。”

“谁说不是呢。”叶葆恒叹息一声,“现在这南京、重庆两个国民政府,可苦了我们这些两边跑的小老百姓,两头抽税不说,光是这中储券兑换法币,就要扒你一层皮。”

听到这个,张吉平连连摇手,低声说:“莫谈国事,莫谈国事。”又低头看单子,“哟,你这儿还有不少宜兴的好茶……在下虽不精于品茗识茶,但是这宜兴的阳羡雪芽、荆西云片,倒是还是知道一二,拿这阳羡雪芽来说,茶圣陆羽谓之‘芬芳冠世,冠绝天下’。”

“噢,您还知道这些?”叶葆恒见他居然有此见识,确实有些吃惊。

“说起这‘冠绝天下’,颇有些说道,一来此茶色泽清澈;二来香气幽雅,三来名称古朴,还颇有来头。当年大文豪有诗为证:雪芽为我求阳羡,乳水君应饷惠泉。”张吉平摇头晃脑,显然是个附庸风雅的茶客。

“先生果然见识广博,这宜兴茶的来历竟然信手拈来,必然是博学高才,在下佩服。”叶葆恒见对方是懂行之人,便小心应对。

张吉平说:“只是略知皮毛罢了。这上海人呢,一般只知道杭州龙井、苏州碧螺春、黄山毛峰,反而这宜兴的前朝贡茶,知道的人少。民国以来,世人只知道宜兴出茶壶,就不知道宜兴还出好茶,叹哉,惜哉。”说完“啧啧”摇头。

“其实呢,知道得人少了也好,经营的茶行也规矩,极少拿伪茶假冒。”

“兄台所言极是,世人少知,其实何尝不是所知者的福分。”

叶葆恒给他戴高帽:“先生是茶道高人,如此好茶,想必悟道甚多。”

“哪里,哪里。俗话说得好,千秋大业一壶茶嘛!世道艰辛,人这一辈子就像茶一样,开始带点儿苦涩,后来就有些苦尽甘来的感觉,最后嘛,一切都归于平平淡淡。成也好,败也好,谁都逃不过三尺黄土。”张吉平大发感慨。

叶葆恒听到这里,想起自身遭际,喟然无语。

张吉平见冷了场,便问:“对了,宝号何处?届时一定登门拜访。”

叶葆恒当下说了“茗悦客”茶栈地址:“先生如肯纡尊降贵,敝号蓬荜生辉。”

两人海阔天空东拉西扯,牛世杰和石武则坐在不远处冷眼旁观。

叶葆恒心下嘀咕:“这两位仁兄是来保护我的,还是来监视我的?” uEmYpUuLwLBT1iC2ty37JVvYmd1qs6BV+xcl8CX4yA7UqT/IIRYz+fBonNKXoYs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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