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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

“渔夫”计划

1945年3月初,重庆西北郊,歌乐山下,白公馆。

这个季节的四川盆地常常是阴雨连绵,多日见不到太阳,故有“蜀犬吠日”之说,今天太阳照样慵懒地躺在厚厚的阴霾里,吝啬地撒下点点日光,枯草上凝结着的霜露闪闪发亮。

一乘滑竿来到紧闭的大门口,一个青年军官跳下滑竿,抬头望了一眼门楼上雕刻着的“香山别墅”四个大字,从旁边的一个小侧门进入馆内。这个军官佩戴少校领章,浓眉方颌,体型清瘦,右腿微瘸,他名叫叶葆恒,在军令部第二厅第三处任职副股长。军令部第二厅是被军统高度渗透的单位,其下辖四个处中,第三处负责情报的组织、搜集、整理和宣传工作,处长就是军统的二老板郑介民,处长、科长以下的人员绝大多数都是军统分子。

白公馆是一幢中西合璧建筑风格的别墅,原为四川军阀白驹所建,现在是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以下简称“中美所”)美籍工作人员的招待所。这里群山环绕,林木掩映,环境幽静,但叶葆恒却无暇观赏景色,因为刚刚接到军统局总部第一处国际科打来的电话,命令他立即赶到白公馆接受调查。电话里没有说明是什么调查,但急促的口气让叶葆恒有些忐忑,白公馆现在是美国人的地盘,不知自己哪里出了差错惊动了这些洋人。

在公馆里迎接叶葆恒的,是中美所的中方参谋长兼东南办事处主任李崇诗少将,以及主任秘书潘其武上校,两人都是中美所的军统重量级人物。

叶葆恒见状,心跳加速,立正敬礼。

李崇诗见他神色惴惴,说:“年轻人,不要这么紧张嘛,美国人就是想向你了解一些情况,他们问什么,你就回答什么。记住,一定要据实回答,不要隐瞒,更不能捏造,明白吗?”

叶葆恒应了一声“是”,偷偷观察了一下李崇诗和潘其武的脸色,但看不出端倪,忍不住问:“究竟是什么事?”

潘其武做了一个进屋的手势:“进去就知道了。美国人很重视这件事,你要好好配合。”

进屋后,有三个美国军官等在那里,一个是中美所的美方参谋长威廉·贝乐利中校,一个是拉萨尔·费舍尔少校,是美国陆军部情报局远东处处长鲁弗斯·布拉顿上校的副手,他是个“中国通”,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这两人常在军统活动,叶葆恒曾经见过;还有一个身材高大的上校,秃顶鹰眼,表情冷峻而威严,此人从未谋面,据介绍名叫鲍里斯·帕西,但没有说明他的部门和职位。

潘其武毕恭毕敬地向美国人介绍叶葆恒的情况。帕西上校用令人生畏的目光打量着叶葆恒,叶葆恒只好低头回避这种不友好的目光,他发现自己的资料其实已经用打字机打印出来,这张纸就攥在帕西手里。

潘其武话音一落,帕西就说:“先生们,我想,会谈可以开始了。”

于是,潘其武等中方陪同人员全部退出,他走出时朝叶葆恒使了个眼色,似乎是说“别搞砸了”。

叶葆恒被带到了屋后的一间地下室,里面空荡荡的,中间摆着一把铁椅,角落里有一架打字机。美国人示意他坐在椅子上,将他的胸口与手腕绑上电极,这些电极通过电线与审讯室另一头的奇怪机器相连。这部机器很复杂,占了半间房子,全部是电气操纵。叶葆恒是技术型军官,他猜这就是刚运来的美国测谎仪,据说,电门打开后,受审者每说一句话的心理状况和生理变化,在机器上的仪表都能显示出来。

叶葆恒正对的是一面镜子,帕西上校等人站在镜子后面的房间里。这是一面单向镜子,在叶葆恒看来是普通镜子,但站在后面的人看到的则是一面透明的玻璃,对方任何细微的神情变化都历历在目。

叶葆恒坐在冷冰冰的铁椅上,被地下室混浊的潮气包绕,感到很不舒服,更令他不舒服的是美国人的做法——至于上测谎仪吗?他怎么说也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军人,老美这么做,简直是把他当成嫌疑犯,毫不尊重他的人格、国格,这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西药?

当下由帕西提问,费舍尔从旁翻译。叶葆恒见屋子里都是黄头发高鼻梁的美国人,没有一个中国人在场,这阵势本身就说明了“会谈”的特殊重要性。过去,美国人到衢州、玉山调查日军使用细菌武器的情况时,也是自带汉语和日语翻译,审讯时不让中方人员旁听。叶葆恒心想:“难道鬼子又在什么地方使用了杀伤力巨大的秘密武器?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话筒扬声器传来的瓮声瓮气的问话打断了叶葆恒的思绪。首先是一般情况的询问,姓名、年龄、籍贯、家庭关系、军衔、职务以及基本履历,这些美国人都事先知晓,他重复了一遍:“民国七年生于广东台山,未婚,父母双亡,有一个也在军统任职的兄长叶葆杰……”关于服役经历则回答,“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炮兵科干部训练班毕业,抗战爆发后,随独立炮兵第十团参战,民国三十年调职军委会后方勤务部军械处,因检修炮弹时发生爆炸事故负伤,后在兵工署警卫稽查处和军令部第二厅任职。”

帕西问:“你懂德语,什么时候学的?”

这是一个履历中不曾提到过的问题,叶葆恒回答:“能看懂一些,但说不好。”

帕西转而用纯正的德语发问:“你去过德国吗?请用德语回答我。”

“没有。”

“上过德国人的教会学校?”

“没有。”

“那你的德语是跟谁学的?”

“我大哥。他少年时曾在德商礼和洋行当过三年学徒,后来又去德国留学,德语很好。”

叶葆恒的德语有些磕磕绊绊,但基本意思能说明白。

帕西嘀咕了一句:“礼和洋行?”

费舍尔有中国生活经历,解释说:“德国卡洛威茨公司,从事军火贸易。”

“谈谈你的兄长吧,他为什么要教你德语?”帕西换了一种语气,见叶葆恒的德语有些吃力,为了避免词不达意,补充说,“你可以说母语。”

“当年我刚进军校时,中德关系还不错。我哥哥说,德国的工业科技很强大,我们要建设强大的国防,就要向他们学习,学习首先要从语言开始。”

一提起兄长叶葆杰,叶葆恒心头就流过一阵暖流。父母早亡,大他十岁的哥哥是唯一亲人,长兄如父,他从小在哥哥的扶持下长大,哥哥早年就参加了军统,抗战期间长期潜伏沦陷区,他正是在哥哥的感召下参军入伍,最后走上了现在的路。想来也是敌后工作特殊性的缘故,已经一年未得哥哥的音讯,令他甚是挂念。

帕西没有接下去问话,话筒扬声器传来了“窸窸窣窣”翻动纸张的轻微声音,叶葆恒心中一动:“看来美国人在看我哥哥的资料。”

片刻之后,美国人递给他一张照片:“请仔细看一看,认识这个德国人吗?”

这是一张翻拍的德国军官证的标准照,照片上的人浅发碧眼,军装笔挺,脸露倨傲之色。

叶葆恒捧着照片看了半晌,说:“没见过,不认识。”

帕西透过玻璃盯着叶葆恒的面部:“确定吗?”

叶葆恒当然明白,重复的问题是很重要的,他努力从记忆中寻找这个德国人的痕迹,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费舍尔仍不甘心:“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重复的盘问让叶葆恒倍感受辱:“如果老是重复这种无聊的问题,那你们是打算问到明天天亮吗?”

帕西转过头来,监视仪器前的美国军官向他耸了耸肩,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请冷静,少校。”费舍尔给叶葆恒倒了一杯水。

等叶葆恒喝完水,监视器上的心率平静下来,美国人又递来一张照片:“见过这个人吗?”这也是一张翻拍的照片,照片上的人戴着圆圆的近视镜,留着牙刷似的小胡子,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神态像是个日本人。

叶葆恒还是不认识。

“那么这个人呢?”

第三张照片上是一个眉清目秀、气质儒雅的男子,背景和第二张照片差不多,应该从同一张照片翻拍的。

叶葆恒一见此人,立即说:“这人我见过,他就是‘章鱼’!”

“那么,请您仔细谈一谈‘章鱼’先生吧!”帕西似乎轻轻舒了口气,“有关他的一切情况,我们都很感兴趣,请不要遗漏任何细节。”

叶葆恒的心脏“突”地一跳,顿时醒悟:“绕了一圈,原来这才是主题啊!”

“章鱼”是一个间谍的代号,叶葆恒是两年前在澳门与其认识的。据“章鱼”自己说,他长年在德国留学,从事物理研究,刚刚从战火纷飞的欧洲辗转回国,途经澳门,目的地是上海,因为精通德语,被聘任为德国驻汪伪大使的雇员,能窥探到许多机密情报。叶葆杰在抗战前夕派往德国学习过特工技术,“章鱼”说和他在柏林曾有一面之缘,滞留澳门期间再次邂逅,“章鱼”向叶葆杰叶葆恒兄弟俩透露了心声:他没有忘记自己是个中国人,心底里一直有个念头,想为祖国做些事情。叶葆杰随后向军统局总部作了汇报,由于他还肩负其他任务,总部便授意由叶葆恒秘密赴上海,与“章鱼”接头收买情报。

帕西问:“你们怎么联系?”

叶葆恒回答:“他是一个很谨慎的间谍,不通过电话或者中间人联系。如果有情报需要交接,他会先在饭店预定房间,再写一张明信片到一个事先指定的信箱,明信片的图画代表不同的见面地点,比如,柏林的菩提树大街代表南京路的东亚饭店,巴黎的埃菲尔铁塔代表八仙桥的锦江饭店,古罗马斗兽场代表静安寺路的大江南饭店,都是豪华饭店的小房间,同时,他会在邮票的齿孔做手脚,从齿孔排列的规律可以读出见面的时间和房间号,这也是事先约定的暗号。我和他见面后彼此都很客气,我每次照例请他好吃好喝一顿,把钱给他,他则把情报夹在杂志和报纸中交给我。”

“你主动联系过他吗?”

“没有,他拒绝这种方式,见面必须由他采取主动。”

期间,曾有军统特工通过锁孔拍摄“章鱼”的形貌,由于是偷拍,一些特征不太清楚。叶葆恒对其体貌特征做了如下描述:仪容整洁,身穿灰鼠色或藏青色西装,系着漂亮的领带,身材修长,高约一百七十五到一百八十公分,明亮的眼睛,宽宽的额角,白皙的皮肤,语调轻柔,可能是久居外国的原因,吐字有点外国腔,汉字写得不太好,但德文很漂亮,看上去年约三十多岁,由于保养很好,实际年龄可能大一点,总之看上去是个彬彬有礼的美男子,富有理智和教养,但却总是面带忧色。

帕西问起“章鱼”的真实姓名,以及年龄、住址、家庭成员、政治倾向、宗教信仰、社会关系,这些在军统的档案卷宗里都是空白。

叶葆恒如实回答:“这些情况我全无所知。他一直拒绝透露自己的真实姓名,只让我称呼他的代号‘章鱼’,并要求我们不要追查他的身份,这会危及到他的安全。”

“你们就没有调查过这位‘章鱼’先生的底细?你哥哥不是在柏林和他见过面吗?”

“我哥哥说,那是在一个小酒吧的华侨聚会上,人很多,‘章鱼’当时毫不引人注目,所以没有留意他的姓名。”

“长期在德国留学,回到中国不久,在德国大使馆工作,能接触到机密情报……这些信息提供了足够多的细节,可以限定出一个小圈子,查到这个人不会有太大的困难。一个间谍的真实身份是情报是否可靠的佐证,尤其是当他提供的情报很多是无法判断真伪的时候,不是吗?”

“是的。我们推测他是德国驻南京伪政府的大使恩斯特·韦尔曼的秘书兼中文翻译,但无法证实。”

“因此,你们觉得他很可疑?”帕西说,“如果这个人真如你所说的很谨慎,一开始就不会透露那么多关于自身的细节,或者说,这些细节本身就是假的。”

“也许他一开始就是在引我们上当……”叶葆恒对此并无把握。

“少校,您认为‘章鱼’设下的是一个情报圈套?”

“这个,怎么说呢……”叶葆恒想了一下,“除了身份,‘章鱼’的疑点还有很多。他既然说提供情报是出于爱国的初衷,但每次开口要价都很高,拒绝讨价还价。更重要的是,谁也不知道他的情报中哪些是可信的,哪些是编造的,而且这些情报都是有关德国的,对我们的抗战的帮助不大,为此付出高昂代价是不划算的……”

帕西的语速明显加快:“等一等,你们怀疑他提供的情报价值,是吗?你们的专家是怎么评估这个问题的?”

“是的。‘章鱼’的情报很多是有关德国军工科技的最新研制项目,比如,可以在外大气层飞行上万公里的轰炸机,可以在水下无限动力航行的潜水艇,可以焚烧城市和煮沸海洋的太阳能炮,还有一种发出强力辐射线的大炮,发射时炮手都必须身穿石棉防护服,等等……但他回避了所有的技术细节。我们的专家是这样评估的:‘考察其计划及图样等,多属谬误,显未受物理与化学基本训练,无考虑之价值。’至于这是德国设计师们的胡思乱想,还是‘章鱼’先生有意造假,我们不得而知。”

“嗯,请谈一谈你们的评估体系。”

“因为情报内容大部分是德语,我懂一些德语,所以,我拿到情报后会进行一个初步的翻译,然后将原文和译文交给军统上海区,他们会派人送往第三战区,那里每个星期都有飞机与重庆联系,顺利的话,十几天后,这些情报就会送到军统局总部,总部会组织专家评估,专业评估一份情报大概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你们没有专业地对待这些情报。”帕西打断说,“我看了你们的专家组名单,有军官和特工,有德语翻译,恕我直言,并没有尖端的物理学人才。”

叶葆恒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只是说:“上级一开始是很重视的……”

“但你们和‘章鱼’的合作很快就结束了。”

“是这样的,前后五次接触下来,我们已经付了十多根金条,但这些情报一条都得不到印证,上级怀疑‘章鱼’有骗取经费的企图,决定暂停合作,等进一步评估这些情报的价值之后,再决定下一步行动。于是,当我再一次收到‘章鱼’发来的约会明信片时,我爽约了。很快,他写来一封信,斥责我不讲信用,因此,他将中断与我们的合作,果然,此后他再无音信,就像他当初突然来到我们面前一样,又突然地消失了,‘章鱼’的身份最终成了一个谜。为安全起见,我也随后撤出上海回到重庆……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去年的9月份。”

“仅仅是因为几十盎司的黄金……”帕西喟叹一声,轻轻拍了一下桌子,随后是一阵沉默,地下室只有打字机“噼里啪啦”的声响。叶葆恒感到了美国人深深的遗憾,为什么呢?是觉得这些情报太少或者得知太晚吗?

叶葆恒小心翼翼地问:“‘章鱼’很有价值,是吗?”

帕西说:“从某种程度上说,‘章鱼’先生是我在东方发现的最有价值的情报人员,他的‘某些’情报,甚至可以对整个战争产生某种影响。”

叶葆恒一阵激动,看来当初没白费工夫,随即领悟到了帕西的遗憾:如果现在仍和“章鱼”保持着联系,那该有多好!一个疑问随之涌起:美国人凭什么对“章鱼”的“某些”情报有这么高的评价?从情报常识来说,凡是重大情报都是需要多方印证的,莫非美国人另有渠道进行印证?

一旁的费舍尔说:“我们拿到‘章鱼’的情报比你们晚了好几个月,给我们的感觉是惊讶,因为其中有很多我们感兴趣的东西,帕西上校正是为此来到中国,他和你们一样感到很困惑。德国本土和遥远东方的联系是微弱的,即使是东京的德国大使馆,也不大可能了解这么多技术项目。这位迷人的‘章鱼’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他的情报来源?他现在何处?他还有多少秘密愿意与我们分享?我们急切地想知道这些谜底。”

叶葆恒说:“可惜我所知实在有限,不能帮助你们。”

帕西说:“不,少校先生,你是唯一能帮到我们的人。你和‘章鱼’面对面交谈,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没有谁比你更熟悉他——这就是我们请你来的原因。”

“我已经和他失去联系半年了。”叶葆恒冷淡地回应,“我是个军人,只服从上峰的命令。”

“你会得到这个命令。”帕西说,“年轻人,我们的谈话就到此为止,你的所有回答都将被列入机密存档,注意保密,谢谢你的合作。”

贝乐利中校将叶葆恒带出了地下室,让他到屋内等候,说:“少校先生,您的合作将有助于打败我们共同的敌人。军统是戴笠将军领导之下一个有组织、有纪律、有训练、工作极有成绩的团体,值得尊敬和信赖,您作为其中的一员,我们没有任何冒犯的意思,只是事关重大,所以采取了一些非常措施,如果因此给您带来了某些不愉快,请见谅。”说着伸出了手。

听完这番外交辞令,叶葆恒礼节性地握了一下手,什么也没说。他见李崇诗和潘其武进入了地下室,过了一会儿,潘其武匆匆出来,去隔壁的通讯室打电话,片刻之后又返回地下室,如此几次,看来是不断地向大老板戴笠请示,拿到指示后再去与美国人交涉。叶葆恒有些坐立不安,随即安慰自己:“大不了再去一趟上海找‘章鱼’,我有什么好怕的?”

终于,李崇诗和潘其武出来了,这个过程不过半小时,但叶葆恒却觉得过了大半天。

李崇诗向叶葆恒招了一下手,问:“美国人的问题,你都老老实实回答了吧?”

叶葆恒说:“是。”

李崇诗说:“跟我来,我带你去见戴局长。”

叶葆恒心中一凛,跟着出了白公馆,顺着山坡拾级而上,沐浴在早春微寒的阳光之下,地下室阴森森的景象仍挥之不去。

两人径直往后山而去,路上见一池瀑布奔泻而下,令人胸襟一开,来到松林坡,这里一片寂静,只有一个穿蓝黑色中山装的中年人站在山间小亭里,他中等个子,长方马脸,三角眼,粗硬的头发理个西式的小分头,正是戴笠。叶葆恒马上立正。戴笠挥了挥手,让他放松,不必拘礼。

松林坡,顾名思义,山坡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松树,阳光被遮拦后留下斑驳的投影。山下的几株桃树上压满了含苞欲放的花蕾,两只野鸭在山涧小溪追逐嬉戏。

“竹外桃花三两枝, 春江水暖鸭先知。”戴笠背手眺望山涧,转过身来,“要我说,人应该比鸭子更先知先觉,尤其是干我们这一行的。”他说一口鼻音很重的江山官话。

叶葆恒不知如何接口,只好沉默。

“你受委屈了。”戴笠指的是上测谎仪一事。

叶葆恒淡淡地说:“没什么。”

戴笠从他的语气中察觉到了不快,说:“我和李主任都向美国人保证过你的忠诚,不必用这种东西。”说着看了一眼李崇诗。

李崇诗点了点头,接着戴笠的话说:“但美国人坚持己见。你要知道,美国人一向以自我为中心,有时候灵活善变,但有时候固执起来,谁也拿他们没办法。抗战建国是第一要务,我们要以中美合作的大局为念,不要去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叶葆恒不由地又立正应了一声:“是。”

戴笠指着亭子里的石凳说:“来,坐下说话。林主任昨晚给我打电话,据他说,这位询问你的美国情报军官是不远万里从欧洲战场飞来的,是美国陆军部长亨利·史汀生的特使,美国战略情报局长威廉·多诺万还为此特意给中美所发了署名电报,这事连梅乐思(中美所美方负责人)都要靠边站,分量你该掂量得出来!”

戴笠说的“林主任”,是指国民党军事委员会侍从室一处的主任林蔚,他此时还兼任军统局的局长,戴笠长期以来一直做的是副局长,但蒋介石明确规定,军统实际工作由副局长负责,林蔚很知趣,从不过问军统任何具体事务,军统自上而下人人只认戴笠为老板,戴笠称呼林蔚也从不称那个挂名的“局长”而称“主任”。

叶葆恒说:“是。美国人很急切想找到‘章鱼’,说他的情报甚至可以对整个战争产生某种影响……真的有这么重要?”他将目光投向两位上司。

李崇诗说:“西方人说话喜欢夸张,其实,无论在欧洲还是亚洲,美国人都已稳操胜券。”

“美国人当然有他们重视的理由,他们不挑明,你就不要去管那么多,总之,记住‘章鱼’的重要性就没错。”戴笠将这个话题一带而过,“中美所和美国军事情报部门定期进行情报交流,‘章鱼’提供的情报都是有关德国的,这些东西对我们意义不大,但对全球作战的美国来说有用,于是,我们将这些情报交与美国人,一下子就引起了他们的极大兴趣。美国人一向眼光高,没想到我们中国人居然能搞到这样的情报,军统也跟着在美国盟友面前露了一回脸。但是,美国人很快发现‘章鱼’的情报有很多问题,有些经不起推敲,是编造的;有些则还不能判定真假,如果是真的,那将极具价值。这种矛盾让人困惑,也许‘章鱼’就像我们所认为的那样,是个图财的情报贩子,为了钱以劣充优,在真的情报里‘兑水’,即便如此,那么,那些情报中的真实部分又是从何而来呢?这个谜只有找到‘章鱼’本人才能揭开。”说到这里,他注视着叶葆恒。

叶葆恒当即站起身来:“请戴局长训示。”

戴笠说:“我们和美国人一起研究制定了一个代号‘渔夫’的计划,目的是尽快找到并抓住这条‘章鱼’,我们认为,你是执行‘渔夫’计划的最佳人选,你愿意去上海执行这项任务吗?”不等叶葆恒回答,他又说,“你了解章鱼吗?这是一种非常狡猾的软体动物,深藏海底,带吸盘的触角伸向四面八方的角落搜寻猎物,身体随着周围环境改变颜色,很善于伪装隐蔽自身,遇到危险会释放墨汁逃跑,要潜入危险的海底抓到‘章鱼’可不容易。‘渔夫’计划的成败,不仅关系到中美之间的情报合作,甚至会影响到未来的中美两国邦交,你要考虑清楚!”

叶葆恒明白最后这句话的分量,没有美国人的鼎力支持,戴笠的军统不可能有今日的规模和地位,但也明白,自己这时已没有别的选择,于是用坚决的语气说:“我愿意执行‘渔夫’计划!”

“好!”戴笠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你要牢记:这次任务是绝密,除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人之外,你决不能向任何人透露!上海是沦陷区,是日伪的天下,深入虎穴,万一被捕,要严守机密,打死都不能说,我们会尽一切力量营救,但如果你泄密了,那就等同于失节叛变,要接受法纪制裁!明白吗?”

叶葆恒以“军统语录”作答:“明白!葆恒身为革命军人,谨以至诚保证,决不辜负神圣使命。军人是以胜利来书写自己的经历,用行动来表示对最高领袖、对党国的无限忠诚的,即使身遭不幸,也会舍生取义。”

“很好!”戴笠颔首,示意叶葆恒坐下,“一个革命团体,必须有铁的纪律,否则难以达成抗战建国的革命使命。本局在英明的领袖领导之下,奋斗数十年而精神不坠,在国民政府之下的各部门,我们是最坚强的一环,实乃铁的纪律维系。特务人员是无名英雄,为国家民族的灵魂,做领袖的耳目,特务工作是一种非常的工作,要有坚忍不拔的精神,抱定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方可达成所负之任务。你要记住何天风、陈明楚的教训,不要学他们,要学刘戈青,要牢记牢记蒋委员长的训示:‘以国家兴亡为己任,置个人死生于度外。’任务圆满完成,你就是党国的功臣,军统的英雄,到时候,我会亲自为你接风请功。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期望。对于这次任务,你有什么疑问和顾虑,当着我的面,尽管说出来。”

叶葆恒想了一下,说:“我想知道‘渔夫’计划具体的方式方法。上海是中国最大的城市,有四百万人,又不在我方控制下,找一个人就像大海捞针,何况是找一个间谍。”

戴笠说:“由于时间太紧,这个计划的细节还没有完善,所以现在不能告诉你太多东西。时不我待,美国人不想等,我们也不能等,你任务的第一步是去上海潜伏,等待下一步的指示,我会命令那边做好接应工作,这边会和美国人加紧磋商推进计划。”

叶葆恒想起刚才潘其武几次小跑着出去打电话的情景,心想:“看来美国人给戴局长施加了不小的压力,这么仓促地就派我上阵了。”

戴笠看出了他的心思,说:“盟友之间的配合是彼此的义务,在特工战线上亦是如此。美国人的技侦水平世界领先,但就人力情报工作而言,要打入日方的情报圈,存在着人种、文化、语言等方面的诸多障碍,‘章鱼’对他们而言简直是天赐良机,想尽快利用起来,不得不依靠我们。‘渔夫’计划缘由我起,由我执行,一切以我为主,这是我们的国土,我们的抗战,不是为美国,而是为中华民族,这一节你务必清楚。还有什么顾虑吗?”

叶葆恒其实疑问很多。他猜想,帕西上校绕过半个地球跑到东方来,不仅是为了打败德国,也许还关系到对日作战。“章鱼”的情报里提到的那些先进的武器设计理念,让叶葆恒眼花缭乱,引发强烈的好奇,他很想知道,美国人看中的是哪些情报?但这些话只能憋在心里,不该问的不能问,于是说:“我的老本行是炮科,缺乏本局外勤各站组工作的经验,而且腿脚有些残疾,特征明显,与敌后特种工作有相悖之处。这次任务如此重大,我怕贻误大事……”

先前的信誓旦旦不过是表态,这些话才是戴笠真正要听的,他说:“生理上的劣势不是问题,美国人说过,不像间谍的人是最好的间谍。至于经验欠缺这方面,我也考虑到了,因此,我这次特别指派了两位经验丰富、能力出众的同志跟随你深入敌后,虽然他俩职衔高于你,但主要职责是保护你的安全,襄助你完成任务,你们要精诚合作。”说到这里,他加重了语气,“注意,这次任务的具体内容,对他们也是保密的,关于‘章鱼’,你一个字都不能说!”

“那……他们要是问起怎么办?”

戴笠说:“他们都是老军统,不会多问。”

叶葆恒问:“这两位同志是?”

李崇诗说:“出发时,你们会见面。”

“那我什么时候出发?”

李崇诗望了一眼戴笠,说:“任务紧急,越快越好,但制作潜入敌区的各种必要的证件,确定行程和路线,安排好沿途交通站点派专人带路和转送,这都需要时间,还有,你现有的工作要交接,还要安排私事……这样吧,两天后出发。”

叶葆恒说:“是!”

戴笠鼻孔哼哼,却没有说话。叶葆恒感到,这不是戴笠的老毛病鼻窦炎又发了,而是有话到了嘴边,却在思量要不要说出来。过了片刻,戴笠开口了:“葆杰最近没有和你联系吗?”

“我在重庆,他在敌后,通信多有不便,我们已经一年多没有联系了。”叶葆恒忍不住问,“他现也在上海吗?”叶葆杰长期在沪杭一带潜伏。

戴笠摇头:“葆杰另有任务在身,不能参加这次行动,因此,‘渔夫’计划对他也是绝对保密的,明白吗?”

“明白!”

戴笠又问:“麦砚田最近和你有联系吗?”

叶葆恒说:“我和他早已断绝了来往。”

叶葆恒的舅舅麦砚田,现任伪政府上海市商会理事长、全国经济统制总会理事长、米粮统制委员会主委等职,汉奸帽子戴了好几顶。

“如果在上海遇到他,你会怎么做?”

“我和他已经没有关系了,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叶葆恒含糊地说。

“我可听说你和你舅舅感情很好,你读书都是他资助的。”戴笠盯着叶葆恒,声音转为严厉,“如果要你大义灭亲,你能做到吗?说实话!”

叶葆恒的心怦怦直跳:“他们会不会让我去刺杀舅舅?”迟疑了一下,说:“为了抗战的胜利,为了民族和国家的利益,葆恒甘愿做最惨痛的牺牲!哪怕大义灭亲,杀身成仁,都在所不惜!”

“好,好,好!”戴笠连说三个“好”字,“希望你牢记今天的话,也要牢记当年参加军统的誓言。”

“当年的誓言一直铭记于心,每年四一大会都会诵读。”叶葆恒背诵,“余誓以至诚,奉行三民主义,服从领袖命令,遵守团体纪律,尽忠职守,严守秘密。如违誓言,甘愿受最严厉之处分,谨誓。”

戴笠和李崇诗对叶葆恒的表态显然满意。李崇诗握着叶葆恒的手说:“年轻人,‘渔夫’计划只要成功,你就是第一功臣,日后前途不可限量,要好好把握机会。美军已经登陆硫磺岛、轰炸东京,中印公路已经通车,美国朋友的援助将十倍百倍的到来,日本人完蛋为期不远了,为党国立功的机会可不多了。”

叶葆恒说:“我一定不辜负戴局长和李主任的栽培!”

临别时,戴笠再次叮嘱:“谨小慎微,忘身报国,时间有限,务必速速达成任务。”

从重庆打铜街到朝天门码头是一条长长的青石板阶梯,俗称“十八梯”,当然,梯子到底多少步,没人认真地数过,磨得光亮的石板上坐着许多穿补丁粗布衣服等活儿的挑夫。

距离码头不远的十八梯老茶楼,客人稀少,暮气沉沉。茶楼的一角,桌上摆着一壶沱茶、一碟椒盐花生、一碟水煮蚕豆,一对青年情侣正依偎在一起喁喁细语,男的就是叶葆恒,就要去上海执行任务了,他特意约了女友陆婉宜在这里相聚。陆婉宜,二十三岁,军统第四处的电台上尉报务员,她留着女式分头,虽然穿着白衬衫和黄军裤,仍不掩女性的玲珑身材。

她问:“你什么时候动身?”

他回答:“明天一早的飞机。”

“去哪儿?”

“这个不能说,是机密。”

“唉……”她看着茶桌上越烧越短的蜡烛,“你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

他刮了一下她俏挺的鼻子:“说不定哪天你起床后一推开窗户,我就站在外面了。”

“都是说不定的事儿。”她有些不高兴,“说不定你回来时,却找不到我了。”

他有些诧异:“怎么,你也要外出执行任务?”

“嗯……不知道,别说这些了,好吗?”她慵懒地把头靠在他肩上,把嘴放在他耳边,低声说,“葆恒,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他闻着姑娘的发香,感受着吹气如兰,有些意乱神迷:“以后……当将军呗!”

“想当将军啊,古代就有个好榜样,霍去病!”

“你想让我学他‘匈奴不灭,无以为家’?好,就怕你等不及。”

她啐了一口:“我有什么等不及的?”

“好吧,是我等不及。日本鬼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滚出中国,霍去病等来等去,只怕变成老爷爷啦,到时你这个老奶奶已是儿孙满堂了,霍去病岂不是大糟特糟。”

她秀眉微蹙:“真要那么长时间吗?”

他“嘿嘿”一笑:“我逗你的,鬼子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了。”上个月,他出差去了一趟云南昆明,正逢连接中印的史迪威公路通车的盛大庆典,美国的咖啡、巧克力、牛肉罐头等食物打了个大包带回来给了她,并兴奋地谈起那些川流不息的美国汽车,什么道奇、福特、奇姆西、威利斯……以及上面满载着的枪炮弹药、机器汽油、药品食物……美国在他们眼里,就是无所不能的强大象征,没想到现在,反倒是美国人上门来请他帮忙。想到这里,他心头还有几分得意。

她轻轻捶了他一拳:“你真坏,就会吓唬我。”

夜色渐深,茶楼的伙计开始上门板,他见四周空无一人,搂住她伸嘴在脸上一吻,她双颊绯红,“吃吃”低笑,推开他:“不害臊的霍去病,打烊了,回去吧。”

他不愿这么快分手,说:“我们去吃夜宵吧,我知道有家担担面可好吃呐。”带她走进码头旁一家有石门墩的小屋,门厅里设有一个小担担,一头有一个鼎锅,另一头放着佐料、面条等。两人吃着面,一边说笑,一边看着江面闪烁着红灯的小汽船来来回回。他想:“顺着江水一路而下,就是上海了吧。”

离别时,下起了冰冷的细雨,昏暗的路灯下,青石板泛出朦胧的水光。

他脱下外衣披在她身上,自己却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她幽幽地说:“今年的春天,好冷啊。”

叶葆恒恋恋不舍地送走了陆婉宜,返回住所。他住在磁器口缫丝厂附近,是一间竹排涂泥巴的简陋平房,屋内陈设很简陋:白木做的一张桌子和一条凳子,一张行军床,两块毯子,一个装衣服的破旧木柜,一个装书籍信件的柳条箱子,很简单的几件炊具和洗漱用品——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房子后面有个竹篱笆圈出的小小菜地,种着萝卜葱蒜之类,单位伙食很差,没什么油水,有时候晚上肚子饿了,一个人做点面条摘些小菜充饥。

此时独处一室,他的心头又开始沉重起来。戴笠对他的期望很大,他感到了重任之下的压力,如果任务完成不理想,将何以对上峰,又将何以自处?

想起八年前淞沪会战爆发时,接到兄长叶葆杰的来信:“此次中日战争,固为我中华民族生死存亡之交,但亦为我领袖领导下革命团体生死成败之所系也。在此时期,情报务期确实而迅速,兄深感职责重大……吾人应不避艰险,努力工作,以报领袖与党国,亦即所以自求生存之道也。”南京失陷后,中国军队数十万精锐伤亡殆尽,国门洞开,敌寇纵横,东南精华尽毁于炮火,昔日繁华富庶化为哀鸿遍野,兄长在信中又引用“家贫出孝子,国难见忠良”、“闻鼙鼓而思良将,希临危而受重命”等词句激励弟弟抗战到底。

八年期间,叶葆杰来信有厚厚一匝,只是近一年通信中断。虽然叶葆恒这几年戎马奔波,但一直小心保存这些信笺没有遗失,成为他烦恼苦闷时的精神支持,今晚又再一次点亮煤油灯,将往昔的信笺取出重读。

叶葆恒看了几封信,正要放下,突然发现信笺上有一道很新的折痕,而这封信压在箱底很久了。他心中一动,重新把信笺放到桌上细看,没错,这封信肯定最近被人拆看过,看完后又按原来的折痕折起,匆忙之间,折起时没有严丝合缝,所以出现了一道新折痕,只是新旧折痕挨在一起,不仔细看是不会注意的。他又拿出其他信笺一一检视,发现好几封信都有这样的痕迹,看来这些信都被拆看过。仅仅是信的问题吗?他环视屋内,桌凳和桌上墨水瓶煤油灯的位置没有变化,再查看箱子,折叠的衣服和合上的抽斗却有细微的改变。屋里最近进人了!这人把他的屋子翻了个底朝天,检查了他与兄长的通信,走的时候又按原样复原。财物没有任何损失,显然不是小偷所为,小偷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因为缫丝厂一带方圆几里都是军统的地盘,很多军统部门坐落于此,如训练班、操场、食堂和职员宿舍等,进出大门都有岗警查问——这么看来,偷偷进屋的很可能是军统的人!

叶葆恒被冒出的这个念头吓慌了,又去查看了门锁,门锁完好无损,锁眼看不出一点儿撬过的痕迹,难道对方有钥匙?可是自己的钥匙从不离身。

他颓然躺倒在床上:“是有人怀疑我?还是想陷害我?”辗转反侧,一夜无眠,美国人的问询,以及戴笠的谈话,和恋人的离别等一幕幕,以及国家、民族、领袖、主义、团体、荣誉等念头……不停地在脑海里盘旋。

翌日一大早,叶葆恒便拖着疲惫的身体前往军统局总部报到。缫丝厂离局总部有十多里,重庆是个山城,除去几条主要的马路,许多街道都是用石块砌成的石阶。军统局总部位于罗家湾十九号,前门在枣子岚垭,后门在中山二路,都是陡坡,从枣子岚垭进去,台阶从观音岩一直下到底,有好几百级,一上一下要大半天。重庆这个季节湿气又很重,叶葆恒一瘸一拐,受伤的腿脚又开始发酸,好在平时上班也习惯了,倒也不觉得多累。

军统局总部的汽车很少,战时汽油来源困难,重要公事才可以请求派汽车;烧炭的公共汽车动力不足,一路走走停停,有时还要乘客下来推车,路线和车辆少得可怜,等上个把钟头才有一辆,不一定能够挤上去;坐黄包车也不行,许多路的坡度太陡,上坡时,稍具同情心的人都不忍心自己坐着,让车夫汗流浃背气喘如牛地往上拉,下坡时,车子又像飞一般地往下飞滑,让人惊心动魄。叶葆恒每天要走不少的路,全靠这双不健全的腿。

叶葆恒来到局总部,在李崇诗引见下,与一起参加“渔夫”计划的那两位“经验丰富、能力出众的同志”会面,一个是牛世杰上校,现任军统局总部督察室督察专员,一个是石武中校,现任重庆卫戍司令部稽查处副督察长。

牛世杰是河北人,代号“钟馗”,叶葆杰是广东人,代号“判官”,两人是黄埔军校步科第五期同学,后来一起进入参谋本部特务警员训练班(洪公祠特训班)深造,合称军统的“南北双杰”,是老资格的军统基干,与军统“四大金刚”(陈恭澍、赵理君、沈醉、王天木)并驾齐驱。叶葆恒早有耳闻,今天是第一次见到牛世杰的真容,见他身形魁梧,方额阔脸,浓眉塌鼻,脸色赤黑,面带煞气,心想:“此人与大哥齐名,必然是有真本事的。瞧这模样,还真有几分像年画里的钟馗。”

牛世杰见了叶葆恒,声若洪钟:“你就是‘判官’的小老弟?你大哥这些年威风八面,你见了小日本可别孬种。”叶葆恒见他小看自己,说:“我在战场上和日本人真刀真枪干过,从来不知道‘孬’字怎么写。”牛世杰拍着他的肩膀放声大笑:“奶奶的,这小子嘴硬,跟你大哥一个样儿。”拍得叶葆恒直咧嘴。

相较之下,石武的名头就远没那么响亮了,他身材不高,但很结实,嘴唇厚实,小眼睛,目光内敛,和叶葆恒只是握了一下手,一言不发。

叶葆恒心想:“石武年纪轻轻,官倒不小,也不是等闲之辈。”副督察长执行外勤任务很不寻常,这让他对“渔夫”计划的重要性又有了更深的感触。

叶、牛、石三人办理了相关手续,登上一辆美制威利斯吉普车前往珊瑚坝机场。来到机场,道格拉斯C-47运输机正在进行起飞前的试车,螺旋桨“嗡嗡”旋转,等候在那的空勤人员给他们做了简单的体检,三人随后鱼贯登机。

叶葆恒注意到,当他们离开局总部时,经过的窗门都是紧闭的,平时人来人往的走廊空无一人,登上飞机后,偌大的机舱里,也只有他们三个乘客。

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滑行,叶葆恒眼望舷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大地,似乎预示着扑朔迷离的前途,让他心情愈发沉重。他没有想到,自机轮腾空而起的一刻起,他的命运便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更没有想到,这将是他与这座山城的永别。 9ToqgKPx7H53gShBcdWJ7NZ/Uo0t+4O4zTs4Qe74kyNLA4YlG/fWmdfAYI65C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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