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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路从这里开始

吕哲夫终于实现了前往祖国大陆的心愿,去寻找他内心憧憬的抗日之路。当时,中日之间交通往来主要通过上海——长崎的定期航线,吕哲夫从东京乘火车经东海道——山阳线西行,再换轮渡到长崎,从那登船前往上海。

吕哲夫在火车上遇见了一个穿白衬衣的青年,这个青年眉宇之间颇有英锐之气,手上戴着一串佛珠。因为旅途无聊,吕哲夫和他交谈了几句,得知这个青年是陆军士官学校的学员,名叫林八郎,他的父亲是在“一·二八”事变中战死于上海的林大八大佐,此次也是前往上海,是去祭奠父亲亡灵的。

火车每到一站,都可见衣着破旧的稚气少女,捧着包裹站在月台上,眼神里满含酸楚。听有人说起,这些都是穷苦人家的女儿,正要被卖到妓院去糊口。

车厢里,几个日本青年正襟危坐,聆听神情严肃的林八郎侃侃而谈:“那些在满洲和上海前线为国流血牺牲的战友们,他们的妻女却因为生活被迫去卖淫,农民们吃不到自己种出来的粮食,这些,都是贪官污吏造成的!……日本向外发展和扩张,并非只为了日本的私利,而是一种正义行动,是为了促进别的落后民族觉醒并积极行动起来。美国、英国是横跨全球的大富豪,俄国是北半球的大地主,而资源匮乏、国土狭小的日本,在国际上正处于无产者的地位。在国内可以允许无产阶级斗争,却把国际性的无产者斗争说成是侵略主义、军国主义,这是西方共产主义思想的自相矛盾!”

吕哲夫觉得林八郎的话有几分荒谬,但又不知从何辩驳,便当个沉默的听众。

有个青年问林八郎:“听说,日本只要出动三艘巡洋舰和一个师团,就可以征服支那。如果真的和支那全面开战,军队能一举打垮支那吗?”

林八郎断然地回答:“当然!满洲事变就是明证,事变爆发后短短一天之内,关东军就拿下了奉天、抚顺、辽阳、鞍山、铁岭、长春等十七座城市,四个月就拿下了相当于日本本土三倍大的土地。”

旁边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人附和说:“如果两国真的开战,撇开双方军事实力的巨大差距不说,就拿历史来说,日本也一样是赢定了的!支那自鸦片战争后,对外作战,打英国、打法国、打俄国、打日本……哪一次不是失败?而日本自明治维新后,对外作战,打清国、打俄国、打德国1,哪一次不是胜利呢?”

吕哲夫读过不少史书,觉得以历史来判定未来战争的胜负实在可笑。他反而觉得,历史上四次中日交战,第一次(唐)和第三次(明)中国赢,第二次(元)和第四次(清)日本赢,双方轮着当赢家,要是眼下两国再次开战,就是第五次,按历史规律应该轮到中国赢啊!

到了港口,只见码头上聚集了一大群人,到处都是醒目的太阳旗,正在举行“奉迎战殁关东军将士遗骨”的仪式,大批的陆海军军官、在乡军人(退伍军人)、国防妇人会、男女学生排成长队等候,军乐队奏起《关东军之歌》:“朝霞之下任遥望,起伏无比几山河,吾人精锐军威壮,盟邦众庶皆康宁,满载光荣啊,关东军……”

吕哲夫和林八郎要登上的“极东丸”邮轮因此延迟检票,他俩和一大堆乘客都等在码头上。

运载关东军回国官兵的军舰一进港,港口里停泊的所有日本客轮和货船均鸣笛致敬,欢迎队列前的指挥官大喊了一声:“立正!”码头立刻就肃静起来,不多时颈上挂有白布包着遗骨箱的士兵,从军舰舱门里鱼贯而出,这就是所谓的“白骨凯旋”了。人们恭敬地把头低下,挂着遗骨箱的士兵们从他们面前整肃地慢慢通过,这些士兵面目黝黑,有的人头上、手上还缠着绷带,悲惨的眼光注视着胸前的战友遗骨,脚步沉重地走过。

林八郎向一个路过身边的关东军大尉打招呼:“喂,赤松君!”

“哦,是林君,久违了。”

“张学良的部队不是都打垮了吗?”

“话是这么说,可是满洲大得很,到处都是土匪和乱党。”

“打得很辛苦吧?”

那个姓赤松的大尉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轻轻地哼起《雪の进军》:“雪中进军踏冰行,河川道路不复知。爱马冻毙情难易,怎奈周遭皆仇敌……”这首歌是日清战争(甲午战争)期间永井建子所作,描述的是日军冒雪进击的场景,歌词中反映了远离家乡作战的困顿和无望。

吕哲夫心想:看来“支那兵”并不是不堪一击的,“皇军”也不像宣传的那么厉害嘛。

“极东丸”起航了,跨过白浪滔滔的东海,向西驶去。

吕哲夫因为即将抵达祖国大陆而激动不已,没有待在闷热的船舱,而是在甲板上四处眺望,让清凉的海风抚平内心的激情。

甲板上有不少人,有的在闲聊,有的在观赏海景,吕哲夫在船尾游廊认识了一位名叫尾崎秀实的中年男子。尾崎秀实面目俊朗,打扮绅士,是东京帝国大学毕业的高材生,现在担任《朝日新闻》驻上海的特派记者。尾崎长期随父亲在台湾居住,所以吕哲夫很快和他找到了共同话题。尾崎曾在上海工作了三年,对上海的情况和中国的社会现状很了解,吕哲夫向他请教了很多关于中国的问题。两人言谈甚欢,大有一见如故之感,一聊就是一整天。

第二天,吕哲夫又去找尾崎秀实。尾崎秀实住的是头等舱,有自己的单间,两人聊天时有人来找尾崎,他说了句“失陪了,请稍等”,便出去了。吕哲夫闲坐了一会儿,见床头一角压着本书刊,他随手拿来一翻,见是几本中文书刊,最上面的是《大众文艺》。

吕哲夫不知道《大众文艺》是“左联”(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主办的刊物,他好奇地翻开,在目录里第一次看到了鲁迅、瞿秋白等人的名字,翻到一篇《日本的劳动运动》的文章,署名作者欧佐起(尾崎秀实的笔名),便立刻被内容吸引住,并读了起来。

尾崎秀实回来,见吕哲夫看得认真,会心地一笑。通过一天的长谈,尾崎发觉这个台湾青年是一个富有正义感和同情心的人,更重要的是,他对社会不公和民族压迫已经有了觉悟。

吕哲夫见尾崎秀实回来了,不好意思地把书合上。尾崎秀实说:“没关系,这些书可以送给你看。如果对这类书籍有兴趣的话,到了上海,你可以去虹口北四川路的内山书店看看。”

吕哲夫问:“在上海的其他书店买不到这类书籍吗?”

尾崎秀实说:“买不到。这个世界是残酷的,有压迫的地方就有反抗,但压迫者总是要竭力压制被压迫者,哪怕是几声呐喊,也不许他们发出。”他从书本中抽出一本《近代世界短篇小说集》,指着书上编者“柔石”的名字说,“这位先生已经不在人世,是被上海龙华警备司令部枪杀的,他的罪行,就是因为发出了几声呐喊。”

吕哲夫感到了一阵寒意,同时也意识到,面前的这位《朝日新闻》驻上海的特派记者,不是一个普通的日本人。

尾崎秀实其实是上海的日本共产党和日本进步人士的核心人物,他后来与共产国际派遣来到上海从事情报工作的苏联共产党党员、德国人理查德·佐尔格合作,把日本在华的重要情报传递给莫斯科,把一些国际上的革命动态转告中国同志,对中国的革命和解放事业有着深刻的理解。

吕哲夫把火车上林八郎的那番“日本在国际上是无产者”的长篇大论告诉尾崎秀实,说:“这样的言论在军人中很流行。”

尾崎秀实说:“最近十年来,俄国的共产主义、土耳其的凯末尔主义、意大利的法西斯主义等思想都引入了日本,产生了不小的影响。林八郎这些话,就是法西斯思想领袖北一辉的论调,很有煽动性。作为军人,他们对国家的责任感、对天皇的忠诚,那种热情是无与伦比的。从某种程度上说,青年军人的这种看法,是底层被压迫民众对现状极度不满的反映,也是日本众多思潮的一个侧影,但他们只把不公正的根源简单地归咎于少数贪官污吏,而即使是这种有限的抗争,他们也依然要打着天皇这个最高统治者和压迫者的旗号。”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北一辉的思想有很大的危害性。满洲事变这种抹杀一切国际条约和信义、明目张胆地断行武力侵占的横暴手段,是日本少壮军人派的典型作为,因为他们有武装的实力,有在乡军人团的后援,又有产业凋敝、生计困窘的群众的拥护,以致政府势难制止。”

吕哲夫点了点头,尾崎的话指出的问题的要害:一个是疯狂的法西斯思想,一个是狂热的少壮派军人,如果此二者结合起来,就像雷管碰上了炸药,这种破坏力可想而知。

尾崎秀实忧心忡忡地说:“现在,日本的法西斯主义越来越泛滥,主张国家社会主义的右翼团体,如北一辉、大川周明等人创立的犹存社、行地社、神武会等纷纷建立,他们以北一辉的《日本改造法案大纲》为纲领,主张以政变为手段,实行国家法西斯化。他们打着‘革新’旗号出现,也被称‘新右翼’。这些右翼团体与军部的法西斯势力紧密结合,采取暴力恐怖行动,推进日本的法西斯化。少壮派军人在日本国内外策划的一系列流血政变和事件都与‘新右翼’直接相关。”

尾崎说到“日本改造”,吕哲夫突然想起了桥口太郎谈到的“国家改造”,心中一惊,桥口太郎的这种思想不正是右翼法西斯团体所推崇的吗?他想起了犬养毅被杀一事。犬养毅是日本的第二十九任首相,就是因为在“满洲国”问题上与军部少壮派分子产生分歧,今年5月15日便被一伙狂热的军人闯入首相官邸刺杀。连首相都敢明火执仗地杀害,这帮家伙简直无法无天到了极点,这种“下克上”的行径引起了日本朝野巨大震动。

他问:“先生的意思是,日本会在战争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

尾崎秀实神色凝重:“经济危机的一个直接后果是日本国内阶级矛盾激化,人民贫困,社会动荡,在日本的统治阶级和军人看来,对外扩张可以有效地缓解和转移国内的危机,所以他们急于建立法西斯统治。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德国,希特勒的纳粹党活动非常猖獗,极有可能攫取国家大权,成为第二个意大利。”说到这里,他问,“你听说过《田中奏折》吗?”

吕哲夫摇了摇头。

尾崎秀实简要说明了一下:“1929年2月中国南京出版的《时事月报》刊出一条令全世界震惊的新闻:《惊心动魄之日本满蒙积极政策——田中义一上日皇之奏章》,公开披露了《田中奏折》的主要内容,奏折里明确称:“欲征服支那,必先征服满蒙,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支那。”

尾崎说:“满洲事变和上海事变,只是日本侵华战争的开始,这场战争将会是无休无止的。战争是柄双刃剑,挥舞起来,两边都会沾上鲜血。不仅使中国人民陷入深重灾难,也会给日本人民带来毁灭性的灾难。”

吕哲夫不安地问:“那有办法避免这样的灾难吗?”

尾崎秀实压低嗓音,坚决地说:“只有制止日本的侵略,才能实现东洋和平,实现日中两国人民的世代友好,这不仅是帮助中国,也是在拯救日本。”

尾崎秀实的真知灼见让吕哲夫豁然开朗。吕哲夫后来知道,获取《田中奏折》并将其透露给中方的蔡智堪是原籍台湾的苗粟人,和他是老乡。蔡智堪是日本商界的巨富,虽身在异邦,却心系中华,时刻关心着中国的存亡兴衰,为祖国的独立、富强而尽心尽力。这给吕哲夫树立了一个榜样。

从中学读书会第一次接触共产主义思想,到产生“为中国奋斗就是为台湾奋斗”的念头而决心前往中国大陆,再到“制止日本的侵略”——吕哲夫进一步认为,日本不可能停止侵略的步伐,那么,“制止日本的侵略”的最好办法是促使日本早日在侵略战争中失败——那个“为之终身奋斗”的人生目标已经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具体了!

经过两天航行,“极东丸”驶入了长江口。长江口宽五十多公里,远处的陆地隐没于水天一线,夕阳笼罩下金波万顷,气势磅礴,给人的感觉,与其说是江如不说是海的延伸,这是真正的大江大河,是在岛国无法见到壮观景象。

吕哲夫第一次感到了祖国大陆的雄浑气势,这片辽阔的大地,是爷爷无数次念叨过的故土,是每个台湾人的祖辈生息过的家园。他沐浴着习习海风,看着翱翔的海鸥,深深地吸了口气,激荡的心扉里响起了一句话:“我终于回到祖国了!”

然而,等轮船进入黄浦江,吕哲夫的激情一下子熄灭了。黄浦江上到处是飘扬着米字旗、星条旗和旭日旗的军舰,混浊的江水拍打着灰色的舰身,在江南蒙蒙细雨笼罩下,景色一片灰白——和爷爷说的“海晏河清,万邦来朝”完全相反,中国早已失去了封建时代的荣光,自鸦片战争后,近百年来内忧外患接踵而至,无穷无尽,国土不断遭到帝国主义的蹂躏侵占,中国已沦为列强的半殖民地,上海则成为了列强侵入中国的桥头堡。

邮船在杨树浦兰路码头靠岸,吕哲夫下了舷梯,见尾崎秀实正在码头和一个男子说话。《朝日新闻》上海支局设在北四川路上,而东亚同文书院的校舍位于徐家汇的虹桥路,两地相距较远,因此,吕哲夫想向尾崎秀实要一个联系电话。他走过去,见那个和尾崎说话的人约莫五十岁左右,头发微微有些秃,戴金丝眼镜,长衫布鞋,脸色和善,显得很有修养。

尾崎秀实告诉吕哲夫,他来上海只是交接工作,很快就要返回东京的《朝日新闻》本社了,说着向身边的这位男子一摆手:“你有空的话,可以向王光弼先生多请教,他是贵校的客座教授,博闻多学。”

还未到东亚同文书院报到就能结识学校的教授,吕哲夫很高兴,当下和王光弼交换了名片。

王光弼学过医,当过医生,后东渡日本留学于京都帝国大学经济学部,受教于著名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河上肇,能说流利的日语,和尾崎秀实是多年的知己。

吕哲夫当时还不知道,王光弼的真实身份是一位秘密的中共党员,而正是这位文质彬彬的教授,日后成为了指引他走上革命道路的导师,上海,就是这条光荣而艰险道路的起点。

当时上海的人口为三百二十万,成为仅次于伦敦、纽约、巴黎和柏林的世界第五大城市。吕哲夫初来上海,一有闲暇,便到处转悠。

虽然全球处于资本主义经济危机,上海这个远东最大的城市依然繁华而忙碌,黄浦江上轮船来往穿梭,十里洋场车水马流、肩摩辐辏,“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苏州河上的外白渡桥,戴着藤帽打着绑腿的安南巡捕,西服革履、趾高气扬的各国洋人,一口流利外语的金丝眼镜买办,牵着宠物狗的摩登女郎,走街串巷的黄包车夫,卖白兰花和梨膏糖的干瘦小贩,收音机广播里放送的昆曲和平剧……这一切都让吕哲夫感到新鲜,但小巷里到处张贴着抵制日货的宣传画和标语,又给这座大都市平添了几分不和谐的气氛。

吕哲夫很快就发现,上海是个贫富泾渭分明的城市。

外滩、霞飞路、杨树浦、南京路和虹口,有整齐的柏油马路、宏伟的建筑、最大的游乐场所和管理权在外国人手上的百货商店,那里的影院与美国同步上演着好莱坞大片,巴黎的时装一个月后就会来到上海,富有阶层享用着跑马、跑狗和舞场中的爵士乐。穿着开衩越来越高的旗袍的女人们,活跃在舞厅、酒吧、高尔夫球场这样的公共休闲场所,与追逐她们的男人调情、周旋。夜幕中,闪烁的霓虹灯下百乐门、大都会、圣安娜等热门舞厅人满为患,每到夜晚灯火通明像是过狂欢节,管弦乐团在河畔公园演奏,每分钟都有一辆最新款式的美国小汽车从眼前开过,交际舞会多得让人应接不暇。

而在南市、闸北和西门,房子狭小污秽,许多是用“美孚石油”铁皮桶搭建的棚户屋,或是俗称的“滚地龙”窝棚,街道两旁是密如蛛网的小巷,拥挤而恶臭,拐进任何一条小巷都有迷路之虞,只有上海市府大厦寥寥几座高楼。那里的行人个个衣衫褴褛,精神萎靡,经常可见骨瘦如柴的烟民打着哈欠摇摇晃晃从阴暗的角落里钻出来。尤其是1931年长江发大洪水后,这里涌进了大批难民,路边到处猬集着衣不蔽体的乞丐,好像海底的海带沉积在那里,饥饿的眼光注视着每一个走过的人。清晨,街角巷尾不时可见拉载饿殍的板车。这里的人们像老鼠一样生活,又像老鼠一样死去。

此时此景,吕哲夫不禁想起杜甫的诗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世上的穷苦和不公平,何时何地都是一样的,什么时候才能实现人人平等均富的世界呢?

课余时间,依照尾崎秀实的指点,吕哲夫常去虹口内山书店看书,父亲寄来的生活费被他省吃俭用下来买书。他读过俄国高尔基的《四十年》、屠格涅夫的《前夜》、托尔斯泰的《安娜·卡里宁娜》、绥拉菲米维奇的《铁流》、鲁迅的《阿Q正传》、茅盾的《动摇》等著作,同时,还阅读了许多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著作——内山书店大量销售这些在中国其他书店买不到的书。当他买到了《资本论》的第一卷,便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从此深入了解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细胞——商品的本质,懂得了人剥削人的制度根源——这种剥削制度是多么的复杂和黑暗啊!

王光弼是东亚同文书院的经济学教授,他上课时引经据典,深入浅出,将枯燥的经济学课程讲得娓娓动听,受到广大同学的欢迎。对于吕哲夫来说,厚厚的《资本论》中许多关于商品经济的论述是晦涩难懂的,让他理解起来很吃力,他便记下来,利用课余时间私下向王光弼请教,而王光弼总是不厌其烦地耐心讲解,深受吕哲夫的敬重。

王光弼是中共特科成员,受命于中共上海中央执行局,他的任务之一,就是在有进步思想的知识青年中秘密发展党团员。其工作方法是,第一步先从谈话中了解对方的内心思想情况,看是否有争取的可能;第二步用革命理论结合当前现状和对方的个人情况进行深入的交流,如果可靠,则开始第三步说服工作,吸纳对方加入革命阵营。

王光弼经尾崎秀实介绍,吕哲夫的个性和经历早就引起了他的关注,此时,从吕哲夫所提的问题,便知他读的是什么书,心中已经有底了。

这天,吕哲夫又向王光弼请教问题,王光弼说:“这些问题比较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这样吧,今天我有空,你到我的住所去,我们好好探讨一下。”

吕哲夫高兴地和王光弼一起乘上人力车。

路上,一群小乞丐拉住车子,纠缠着讨吃索钱:“老爷,给点吃的吧。”“可怜可怜我吧。”

吕哲夫见这些孩子骨瘦如柴,衣衫破烂,心中不忍,把身上带的钱和吃的都给了他们。经过交谈,得知他们都是来自安徽和湖北的饥民,家乡发了大水,房子冲垮了,亲人也没有了,没有吃穿,“人食人,狗吃狗,老鼠饿得啃砖头”,一路讨饭到了上海。吕哲夫听了喉头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觉得世上人人皆苦。

王光弼见吕哲夫神色凄然,说:“你救得了一个人,两个人,能救得了天下千千万万的受苦人吗?”

吕哲夫问:“怎样才能救天下千千万万的受苦人?”

王光弼不答,携起吕哲夫的手来到杨树浦的一条小巷,巷子杨柳茵茵、芳草萋萋,西洋风格的窗檐像道道牙膏压在灰色砖牙上,墙壁上是茂密的爬山虎,各处的阳台挂满长竹竿,竿子上串着衣服,随风飘荡,一派宁静气息。

进门后,两人落座,王光弼递给吕哲夫报纸,说:“知道上海为什么有这么多难民吗?看看吧。”

尽管国民党政府对报纸有严格的审查制度,但却无权审查外国人办的报纸,当时上海有英国人办的《字林西报》、美国人办的《大美晚报》、《密勒氏评论报》等等,从中可以得知许多被国民党政府刻意隐瞒的消息。近几年,北方接连大旱,长江又发大洪水,千里荒野,饿殍遍地……西方记者对灾区的报道触目惊心:树木光秃秃的,树叶被摘光了,树皮也被剥净了。路边横着骷髅似的死尸,没有肌肉,骨头脆如蛋壳,稍有一点肉的尸体立即被吞噬掉了。饱受饥荒缺衣无食的少女,半裸着身子被装上运牲口的货车运往大城市的妓院……

王光弼又递给吕哲夫另一份报纸,这是国民党官办的“《中央日报》”,里面的新闻对这些情况只字未提,满篇都是南京和上海正筹备民国二十一周年庆典的新闻,一片对蒋介石的歌功颂德。

吕哲夫放下报纸,心情沉重。

王光弼问道:“你在读《资本论》吗?”

吕哲夫点头承认了。马列主义的书籍被当局列为禁书,他看书很小心,从不带到学校里来,但老师既然问起,他只好坦白。

王光弼说:“《资本论》是马克思心血和智慧的结晶,我在日本曾读过,这是一部政治经济学的光辉著作,是一门科学,要完全读懂它,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啊。”

得到王光弼的鼓励,吕哲夫放下心来,向老师诉说读《资本论》时产生的一肚子困惑:“从书里我似乎可以看出一个古怪的植物状社会体系来。占整个体系绝大部分的根盘在深深的泥土中,拼命地吸收可供系统利用的水分和养料,通过枝杆送至叶片上,于是植物便不断长大。根就是广大的劳动人民,他们不停地把各种自然资源转化成社会财富,通过市场交换——树的枝干——财富最终落到资本家——叶子——的手里,财富变成了资本,被重新投入再生产过程。为了汲取更多的水分和养料,根只有往地下越扎越深,原本小小的植物逐渐成为一棵参天大树,叶子便得以向上伸展。这样一来,叶子和树根之间的距离则越来越大!由人构成的社会不可能像植物那样安静地生长,社会要发展,各个方向应该是平等,但照这种模式下去差距只能越拉越大……这是行不通的!”

王光弼问:“行不通?那怎么办?”

吕哲夫有些沮丧地说:“不知道。”他把询问的目光投向老师。

王光弼微笑不语,过了一会儿,问:“你好像很喜欢中国的古诗词,我看你经常把《李后主词》带在身边。”

吕哲夫心中一酸,说:“那是在想念过世的阿公。阿公以前总是爱念《李后主词》,念了就叹气,常咕哝那句‘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他接着说起了爷爷坎坷而悲凉的一生。

王光弼说:“老人的心情可以理解,这几十年来,我中华面临的是三千年未有之变局。”

“是啊,阿公也说,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中国已经到了亡国灭种的边缘。”吕哲夫说到动情之处,从书夹里拿出一个竹蜻蜓,竹蜻蜓泛黄,已经被摩挲得发亮,“看到它,就使我想起了阿顺哥,这是他给我做的。阿公的不幸,其实是许多台湾人的不幸。阿顺是个好人,可却那么悲惨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到死的时候可能还以为是我出卖了他。”他将黄阿顺因参加抗日斗争而被迫害致死一事说了。

王光弼说:“李后主写诗作词才华横溢,却无治国之才,君王的亡国之慨,未必就比老百姓来得更悲伤,世间的不幸和艰难,黎民百姓是最有体会的。要改变这种不幸,光像李后主那样发发牢骚可不行啊。”

吕哲夫问:“那怎么办?”这句话本来是王光弼问他的,现在却反倒过来了。

“你为什么要到上海读同文书院?”王光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

“我的祖国是中国,我想救中国!”吕哲夫一字一字地说。

“嗯?”王光弼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我想,我们如果救不了祖国,台湾便会真正灭亡,我们的希望只系在祖国的复兴,祖国一亡,我们不但阻遏不了殖民化,连台湾人自己也会被新皇民消灭的!”在这位可敬的长者面前,吕哲夫敞开了心扉。

王光弼赞许地点了点头,说:“祖国大陆和台湾血脉相连,同为中华民族,两岸人民对于帝国主义的侵凌和剥削阶级的压迫,感同身受,不分彼此。就拿上海来说,上海和台湾一样,已经成为帝国主义者的乐园。”他拿起纸笔,写下一首诗:“江干何处立斜晖,碧草清阴与梦违。燕子不知巡警例,随风犹得自由飞。”他说:“黄浦江上外国军舰通行无阻,江畔租界林立,俨然成了国中之国,帝国主义巡警制订了繁琐苛严的各种条例,剥夺了中国人民的自由,有的租界公园门口居然挂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在租界,中国人不能自由出入,而那些不谙人事的燕子反倒自由得多,它们不受诸多巡警条例的约束,却可随风自在地在租界内外飞舞。上海、北平、天津、汉口……中国各大城市到处是租界,在中国的国土上,中国人竟然连飞禽也不如,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王光弼指着报纸上那些悲惨的饥荒报道,继续说:“无数的中国人在家乡无法生活,被逼得背井离乡四处讨生活,闯关东、走西口、下南洋,许多人因病饿惨死在异乡,我们中国人为什么活得这么艰难?列强视我为东亚病夫,连那些名不见经传的西方小国,也能来分一杯羹。我们中国人就算走到了外面,都要被人歧视,被人欺辱。孙中山先生讲过一个故事:南洋爪哇有一个财产超过千万的华侨富翁,一次晚上他外出访友,因未带夜间通行证怕被荷兰巡捕查获,只得花钱请一个日本妓女送自己回家。这个华侨虽然很富有,但在荷兰巡捕眼里的地位却还不如一个妓女,这个妓女虽然从事的职业很低贱,但她的祖国很强大。因为没有强大的祖国,香港和台湾才会被列强割占,台湾同胞才会沦为殖民地的二等公民,他们和国外的侨胞一样,是不可能受到尊重的。中国的屈辱,在每一个有良知的炎黄子孙心里都留下了痛苦的烙印。面对积贫积弱、岌岌可危的祖国,谁不忧心如焚?大家都在想,我们这个泱泱大国,人数世界第一,国土辽阔,资源丰富,有着四大发明和五千年的辉煌文明史,说明中华民族不比别人差,可到了近代,为什么老是被别人欺负?”

吕哲夫愤懑地重复了一句:“我们为什么老是被别人欺负?”

王光弼说:“因为我们落后了!落后就要受欺负。近代以来,中国的落后是各个方面的,不光是军事、科技、工业的落后,还有政治制度的落后!”

吕哲夫问:“我们难道会一直落后下去,世世代代受欺压吗?”

王光弼斩钉截铁地说:“当然不会!只要找到了正确的方法,中国人民就将洗脱一切屈辱和苦难,堂堂正正地屹立于世界。不光是中国人民,世界上任何一个被压迫的民族,都可以自立自强起来。”

吕哲夫急切地问:“什么方法?”

王光弼说:“中国的落后是各个方面的,但根本在于政治制度。原来的沙皇俄国在帝国主义列强中是落后的,连刚刚崛起的日本也打不过。但苏联成立后,有了共产党的领导,短短十几年,就从过去一个以农业为主的国家迅速上升为世界第二大工业强国。中国要摆脱受人欺负的处境,就要学习苏联的自强的制度!“十月革命”一声炮响,沙皇俄国、德意志帝国、奥匈帝国等帝国纷纷垮台,专制制度在欧洲瓦解,在全世界出现了共产主义的新兴潮流。孙中山先生曾说:‘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古时的老庄或陶渊明或许可以隐居起来躲避这滔滔的历史洪流,但作为现代人却不能够。尤其是作为被压迫的台湾人民的一员,一个有志青年,更要肩负起‘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重任,投身于这历史洪流之中。”说到这里,他的眼光中充满了热情和鼓励。

吕哲夫缓缓点头。“怎样才能救天下千千万万的受苦人?”他开始明白了。

“一个共产主义者,就要有这种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的气魄!”王光弼这句开诚布公的话,让吕哲夫全身血液沸腾。

吕哲夫问:“现在日本正加紧同化台湾人,老师,您觉得日本人会达到他们的目的吗?”

王光弼一挥手,断然地说:“不能!台湾同胞都是从福建广东一带过去的移民,是中华民族一分子,中华民族自有五千年来,虽有同化其他民族,但至今尚未被其他民族所同化。”

吕哲夫攥紧了两个拳头,感慨地说:“听老师一席话,胜过读书十年。”他的内心充满了难以言语的激动,仿佛是迷航已久的船只找到了久违的灯塔,以致握紧的拳头也在微微颤抖。王光弼这番交心的谈话,等于是向他敞开了一条人生大道,这条光辉大道所通向的终点,正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那个“为之终身奋斗”的目标。

冬去春来,转眼就是1933年了。吕哲夫在校学习努力,成绩优良,为人谦和,与周围同学老师关系良好,平日里和王光弼保持着通常的师生关系,但在暗中,他已经被王光弼发展成为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的团员。

王光弼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地下工作者,深知情报工作的重要性,而情报工作的成败取决于情报员的个人素质,具体地说,这些素质包括政治信念、知识程度、勇气胆略、坚忍的意志、随机应变的机智等等。在这些诸多条件中,知识程度是前提,政治信念是根本。知识程度不够,即使打入敌方阵营,也只能做基层工作,无法进入高层,也就无法接近核心情报。政治信念,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左倾或右倾,而必须是共产主义者,忠实于共产党及其领导的革命事业,若没有这一条,其他的都谈不上。吕哲夫就读于东亚同文书院,机智聪明,有学历,也有前程,更有对共产主义的坚定信念,具有成为出类拔萃的情报员的潜质。

这是他一直以来关注吕哲夫得出的结论。

吕哲夫不止一次地向王光弼要求革命任务,但王光弼告诉他目前的首要任务是完成学业。当年3月,长城上的关口树立起了一个个“王道乐土大满洲国”的界碑,日军开始向长城的冷口、喜峰口、古北口等地大举进攻,中国军队奋起进行长城抗战。民族危亡之时,蒋介石却叫嚣“攘外必先安内”,认为共产党是比日本更危险的敌人。日军的刺刀已经伸到了华北,国民党的三十多万大军却忙于对中央苏区展开第四次“围剿”。吕哲夫心情难以平静,再次向王光弼提出要参加革命斗争,到苏区去,到前线去!

王光弼劝说:“我理解你参加革命的热切心情,但是,最能发挥你所长的革命工作,并不是到苏区工作,也不是上前线打仗。”

吕哲夫问:“那是什么工作?”

王光弼沉吟片刻,说:“伟大的革命导师列宁同志曾经说过:堡垒最容易从内部被攻破。在隐蔽战线上,你可以发挥所长,为党的革命事业做出他人无法替代的工作。”

吕哲夫一怔,当年在东京日比谷公园沉思时那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忽然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里。

王光弼形象地比喻说:“看过《西游记》吧,你要像孙悟空那样摇身一变,钻到铁扇公主的肚子里。”他进一步解释说,“日本在中国办过很多同文馆,日本间谍的主要来源之一就是同文馆学员。资深的日本情报人员,经过十几年甚至一代、两代人的潜伏,从外表上看完全中国化了,中文说得极好,甚至会好几种中国方言。日本这样的‘中国通’数量很大,危害也很大,以至有国人曾感慨:‘中华腹腋,几为倭人洞悉。’而相对的,中国这方面的人才就很稀罕了,‘日本通’很少。这和中国的国力贫弱有关,中国的统治阶级忙于争权夺利打内战,对于帝国主义从来都是软弱无能,没有足够的警觉和谋略。你精通日语,有阶级觉悟和民族意识,又有日本国籍作为掩护,这样兼备才智和先天优势的‘日本通’,对我们的情报战线来说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吕哲夫问:“那我现在能干什么呢?”

王光弼说:“忍耐!就像你中学棒球比赛时那样,继续忍下去,一直忍下去,把理想和愤怒统统埋藏在心底最深处。在表面上,你要努力地做一个正宗的日本人,做一个对天皇忠诚不贰的人。这对你今后革命工作的开展有重要帮助。你要隐蔽在狼穴里,做一个不拿枪的猎手,但你会发挥比那些拿枪的猎人更大的作用,做他们的千里眼和顺风耳,让更多的豺狼倒在猎枪下。”

吕哲夫默默地点了点头,他感到自己肩膀上突然有了压力。

王光弼最后说:“像内山书店这样的地方,你不要再去了。由于鲁迅先生经常去,国民党特务已经盯上了这个书店。”

学习之余,吕哲夫会到上海郊外走一走,放松一下。阳春三月走在乡村土路上,到处是春意盎然的景象,沿着高低起伏的田埂,放眼过去尽是绽放的油菜花田,大片的油菜花宛如金黄色光泽的地毯蜿蜒无尽,交织成一幅和台湾乡间不同的美丽清新的田园诗画。王光弼曾对吕哲夫说,油菜花看似是一种最平常、最不起眼的作物花,它没有樱花的芬芳、牡丹花的富贵、梅花的高傲,但它是那样的充满朝气、独成个性,粗壮的根茎和茂密的叶梢象征着不屈的生命力。他今后要从事的革命工作,就是像这些油菜花一样,看似平淡、低调,实则壮丽。

这天一到学校,吕哲夫忽然被喊到校长室,里面坐着的是东亚同文书院调查部主任北野丈吉。北野说:“晚上8点去一趟虹口海军俱乐部附近的‘菊町’酒馆,有人要见你。”

吕哲夫有些奇怪,问:“什么事?”

北野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吕哲夫按时到了“菊町”酒馆,老板娘将他带到阁楼最南边的一间包厢内,拉开门,只见里面坐着五个人,北野丈吉坐在一旁,其余四个人都从未见过面,应该不是同文书院的人。

北野丈吉说:“宫下君,请坐。”

吕哲夫盘腿坐到榻榻米上。

北野丈吉说:“这几位是同文书院的朋友,他们对你很有兴趣,你做一下自我介绍吧。”

吕哲夫满腹狐疑,应了一声“哈依”,用日语开始了自我介绍:“鄙人宫下哲夫,大正二年出生于台湾新竹州苗栗郡大锣镇……”

一个人用北京话打断他:“请说北京官话。”

吕哲夫用北京话回答:“是。”继续自我介绍。他的北京话字正腔圆,和日语一样流畅标准。

接着,另外两个人又分别用客家话和闽南话轮番提问,这两种语言是吕哲夫从小就说惯了的,更没有问题。

听了吕哲夫灵活地在这几种语言进行切换,几个人连连颔首。

这时,一人“哈哈”大笑,从隔壁推门进来,吕哲夫一看,原来是曾在东京请教过的桥口太郎先生,赶紧起身鞠躬。

桥口太郎说:“我应同文会之邀来上海办事,恰好和几个朋友在隔壁小酌,听到你的声音,这才过来相会。”对北野说:“北野君,不打扰吧?”原来他们早就是认识的。

北野丈吉说:“哪里话,先生请坐。同文书院和同文会一脉相承,不分彼此,桥口先生是前辈,我们平时想请也请不来。我们正在对宫下君进行商事调查旅行之前的语言考试,机缘巧合遇见前辈,请多多指教。”

桥口太郎问:“考得怎么样?”

北野说:“可以打满分。”

两人一起大笑,房间里原本拘谨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桥口问吕哲夫:“调查旅行?唔,去哪里?什么时候?”

吕哲夫这才知道自己已经被学校选中参加调查旅行,说:“这个还要听学校安排。”他并不觉得意外,在东京读了那么多东亚同文书院的调查报告,对此,他早已有心理准备。

东亚同文书院从第一届开始便组织学生对中国进行实地调查旅行,每届学生以三个月至半年时间,单人或者数人一组,或乘车坐船,或骑马徒步,沐雨栉风,风餐露宿,足迹遍及中国城乡各地,有的调查组直接目睹中国近现代的大事变:如辛亥武昌起义、北洋军阀混战、“五四”运动后全国范围的反日浪潮、1928年的“济南事变”等等,并都留下了观察记录。这些调查的内容涉及广泛,事无巨细,调查项目包括:地理(沿途形势、气候、都市、人情风俗、交通运输、税关)、经济(经济单位、资本家、劳动者、田园及住宅、农业、畜牧业、林业、矿业、工业、物价、生活水平、外人企业及势力)、商业(贸易状况、商贾、公会、度量衡、货币、金融、商品、商业惯例)、政治(现在政情及过去政情)等等各个方面。调查旅行历时最长的一次是第二期学生林出贤次郎1905年的新疆调查旅行,共历时二百七十四天,跋涉天山北麓直抵中俄边境城市伊犁(今伊宁)。

北野丈吉在地板上展开一张中国地图,上面描绘的调查线路如蛛网般分布于中国东南西北,他用自豪的语气说:“我们历届学生的足迹,遍及除西藏以外的中国所有省区,有的还涉足外蒙古、东南亚和西伯利亚。”说到这里,他指着华南的一块空白之处,换了一种口气,“但是,成为国民政府最大的心腹之患的中国共产党,他们的根据地还是我们调查的盲区。中共分国际和国内两派,国际派为第三国际控制,国内派则在数个省份交界的山区活动,蒋介石利用地方军阀围攻共产党,结果这些军阀和他们同流合污,致使共产党势力更为壮大。尤其是赣南和闽西的共产党根据地,已经成为中共最大的一块地盘,这里原来是不被重视的穷乡僻壤,现在根据形势的发展,很有必要做一次全面的调查。”

北野丈吉解释说,虽然南京国民政府一直对苏区进行封锁,但尚未全面控制福建和广东,这两地的军阀和苏区的关系较好,福建厦门有半公开的苏区贸易局,通过他们的搭桥拉线,苏区的粮食、花生、茶油、竹木、纸张、钨砂、樟脑等物质和白区商人一批批成交,食盐、布匹、药品及电池、炸药原料、工业器材等源源不断供给苏区。

北野丈吉说:“日本商社有兴趣加入到这种贸易中去,所以需要了解这方面的情况。东亚同文书院的调查旅行,本来就是以商事为主,以增进日中两国的亲善友谊为目的,以前获得中国政府颁发的护照,在各地受到地方政府的接待和保护。很遗憾,满洲事变以后,中国政府翻脸,不再支持这种学术性的调查旅行。我们不想与中国政府对抗,我们只想做生意,只想和中国人民交朋友。因此,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这一次我们的商事调查旅行要采取秘密的方式进行。”

吕哲夫心中警觉,他知道,调查旅行冠名所谓的“商事”二字,不过是挂羊头卖狗肉,采取秘密方式进行,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他不动声色,默默地听着。

果然北野对吕哲夫说:“我们今年就准备安排你去这个地区做一次旅行调查。你会说闽南话,为了安全起见,就以厦门本地人的身份,跟当地的盐商去一趟共产党根据地,去了解当地的情况。”说着两眼盯住了吕哲夫,屋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吕哲夫心中猛地一跳,以坚决的态度点了点头:“是,明白了。”在这种情况下,他不能犹豫,何况,到中央苏区去看一看,正是他一直期望的。

北野丈吉和桥口太郎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说:“准备工作我们会安排好。你到那边后,要继承同文书院一贯的严谨求实的调查态度,不畏艰辛险阻,多走、多看,把东西都记在这里。”说着指了指脑袋,“观察到的东西越全面、越详细越好,包括共产党地区的经济状况、经商习惯、地理形势、民情风俗、多样方言、农村实态、地方行政组织等等。”

桥口太郎说:“唔,这是个很好的锻炼机会,好好干!”

吕哲夫回去后,立刻将这事向王光弼做了汇报。

王光弼问:“这次调查旅行就你一个人吗?”

吕哲夫答:“是的。”

王光弼用指节敲了一下桌子:“这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一是你可以借此去苏区,直接接受中央的指示和培养;二是你如果做得好,可以获得日本人的进一步信任,对你以后的潜伏工作大有帮助。有没有确定日期?”

吕哲夫说:“下个月中旬安排我去厦门,从那里前往苏区。”

王光弼站了起来,来回踱了几步,说:“他们让你一个人去,是一种考验,不能简单地认为就是信任,暗中可能会安排人监视,这一点要提防。”

吕哲夫问:“那我该怎么办?”

王光弼说:“见机行事。”

吕哲夫有些茫然。

王光弼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今后要养成遇到问题独立思考、独立解决的习惯,这是一个情报战士最重要的特质之一。”

吕哲夫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王光弼说:“我会通过地下交通站向苏区转达这个消息,请那边做好接应你的安排。”

一个星期后,北野丈吉单独和吕哲夫谈话,告诉他,为了安全起见,已给他取了假名“李百福”,伪造了身份证明,说是一位福建盐商的儿子,此次跟随走私商队进入苏区是为了学着做生意,并给了他一份材料,里面有伪造的家庭关系、社会关系和私盐买卖的商业行规等资料,叫他熟记于心。北野叮嘱他,要善于抓时机,必要时可以脱离商队单独行动,以最大限度地获取情报。

吕哲夫完全明白了这次“商事旅行调查”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了。

日本情报活动的最大特点就是“官民一体,全民情报体系”,日本人善于从国家情报的角度,实地观察、体验、接触当地的主要人物、政府官员、军人、学者乃至一般的老百姓,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国民感情、军备状况等,再加以分析其国力,然后为日本的外交和军事政策服务。走上对外扩张道路的日本,在浓厚的全民皆兵的军国主义思想熏陶下,情报活动也被认为是国民的一种光荣,民间组织比如同文书院、玄洋社、黑龙会等和官方紧密合作,在官方不方便的场合往往以民间组织打先锋。官方极力鼓励民间的情报活动热情,派出留学生和驻外使节时,官方总要求他们详细记载所在国的风土人文和政经活动,这些留学生和出访人员也绝无任何怨言,并且积极配合。

临行前,吕哲夫到王光弼住所告别。阴霾的天空下起了牛毛细雨,师生俩坐在窗边,看着烟雨朦胧的寂静小巷,就着一壶清茶,畅所欲言。

吕哲夫问:“听说先生原来是医生,您为什么要改行当教师呢?”

王光弼说:“下医医病,中医医人,上医医国。当医生只能医病,当教师能救国。晚清时期,沙俄割占东北上百万平方公里领土,这么严重伤害国家利益的条约,中国国内居然没有一点儿反应,因为清朝统治者以愚民政策统治中国,民智不开,消息闭塞,民不知有国;而巴黎和会上只是转让青岛一个城市的权益,就引发了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使得日本帝国主义的阴谋难以得逞,这是因为人民开始觉醒了,有了现代的民族意识和国家意识,从此,对外战争的性质也由几千年来的王朝战争转变成民族战争。所以,只有广开民智,中国才不会落后于世界的潮流,才能实现民族的复兴。那么,怎样才能实现这一点呢?这就要靠教育!教育是百年大计,立国之本。”

吕哲夫有些惭愧:“我受日本人的奴化教育太久,有些道理明白得太晚了。”

王光弼摇头说:“不晚,不晚。我幼时在家里读书,天天只知道吃饭睡觉,就是发奋有为,也不过是念念文章,想骗几层功名光耀门楣罢了,哪知道国家是个什么东西,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到了甲午年,才听人说有个什么日本国,把我们中国打败了。到了庚子年,又听说什么八国的联军把中国打败了。此时我才知道,世界上的人,原来是分做一国一国的,我们中国也是世界万邦中之一国,我也是中国之一人。后来,我到了三十多岁,才明白国家乃是全国人的大家,才懂得人人有尽力于这大家的大义。你可比我的觉醒早得多了!日本为什么现在领先中国,就是日本人的民族意识和国家意识的觉醒要早于中国,根源在于日本的现代教育要早于中国。”

听了这番话,吕哲夫不禁联想起了桥口四郎老师的一句话:“日清战争的胜负,在日本小学的课堂上就决定了。”

桥口四郎讲过一个故事:日本幕末时代,旅居长崎的一位荷兰海军中尉在其著书中说,一旦国家有难,国民必须有协力保卫祖国的义务,但日本人的这种义务观念似乎很淡薄。他曾问过一位日本商人:“长崎如果遭到外国人的侵略,你能保卫自己的城市吗?”商人答:“不,那是幕府的事。”这个荷兰中尉听后,认为如果这样,那么荷兰军舰的舰长只要带领几十名陆战队员登陆,就可以轻易占领长崎的所有要害;然而时过境迁,1886年发生的“长崎事件”,不但长崎的警察围殴中国水兵,就连长崎的家庭主妇也加入进来向中国水兵投掷石块和沸水,此后一些稚童竟也玩起打沉中国铁甲舰“定远”“镇远”的战斗游戏——短短几十年,日本人就已经形成了上下一心的现代国民观念,这正是日本能打败清王朝的关键——这都是教育的功劳!

吕哲夫感到,桥口四郎和王光弼都是教师,两人有相似的地方,有相似的观点,但更多的是不同:桥口四郎其实是穿着教师制服的武士,他身上有一种不可捉摸的性格,心血来潮时,他可以使出不惜生命的勇猛,好像骤雨大作,有时又会有一种阳春踏青似的悠闲心态,自在地吟诗煮茶;而王光弼更像是位长者,有着中国知识分子特有的宽厚、温良,他循循教导,潜移默化而又深远地影响着自己、指引着自己。

王光弼问:“在你的想象中,苏区是什么印象?”

吕哲夫想了想,说:“打土豪分田地。”

王光弼“呵呵”一笑,说:“你真应该去走一遭。共产党领导的工农红军在广大农村燃起了燎原之火,使世世代代受苦受难的穷苦大众第一次获得了做人的权利。苏区实行了彻底的妇女解放,提倡婚姻自由、男女平等,没有姑娘缠足,许多年轻妇女剪短发,这在中国其他地区的农村是不可能见到的。再拿教育来说,苏区实行完全免费的普及教育,仅在兴国一个县就有三百多所小学,原来国民党统治下的江西,文盲比例占全部人口的百分之九十,现在兴国的文盲率已减低到百分之二十。你到了那边,可以亲眼去看一看翻身的农民子弟是如何通过学习觉醒的。”

吕哲夫说:“蒋介石对苏区发起过四次‘围剿’,虽然失败,但肯定还会有第五次、第六次,苏区地处内陆,得不到外援,敌强我弱十分明显,全国革命的胜利不知需要多少年。老师,您看五十年可以吗?”他想,如果那样的话,自己或许能看到那一天,能亲眼目睹红旗插遍全中国,那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王光弼微微一笑:“我可没有未卦先知的本事。”他随即严肃地说,“人民一定要自由、平等,工农劳动大众一定要从被压迫被剥削的处境中解放出来,剥削阶级和帝国主义横行的旧世界一定要被打倒,这是作为一个共产主义的政党和个人的历史责任。无论这个过程多么艰辛,我们都必须为之努力!”他顿了一顿,坚定地说,“我们有先进的马列主义思想作为指引,我们的政策是土地革命,走的是工农路线,因此我们可以充分发动群众,有了人民的支持,共产党一定会取得革命的最后胜利!”

两人谈谈说说,天色渐晚。王光弼从里屋的箱底取出一本簿子,交给吕哲夫,说:“带上这个。”

吕哲夫接过来一看,见是一本线装的《全唐诗集》,他随手一翻,内容和市面上的没什么差别,疑惑地问:“老师,带这个干什么?”

王光弼说:“这个诗集里有我向组织写的关于你的介绍信,你过去后,会有人接应你,你交给他,组织上就明白了。别看了,你是看不出来的。你是读书人,随身带个诗集途中解闷,别人不会起疑。记住,可不能弄丢了。”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表情郑重。

吕哲夫点了点头,在这本诗集当中居然隐藏着一封密信,这可是他从未想到的,感到十分新奇。

夜幕降临,吕哲夫起身告辞,王光弼送他到门口,问:“会唱《国际歌》吗?”

吕哲夫说:“会一点,不过只会日文的歌词。”

王光弼说:“会唱曲调就好,我来教你唱这首歌的中文歌词。列宁同志说过:一个有觉悟的无产者,不管他来到哪个国家,不管命运把他抛到哪里,不管他怎样感到自己是异邦人,言语不通,举目无亲,远离祖国——他都可以凭《国际歌》的熟悉的曲调,给自己找到同志和朋友。”

两人一起唱了起来:“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吕哲夫走进了湿漉漉的巷子中,当他走到巷口时,回头一望,见王光弼还站在窗口目送他,橘黄色灯光下的那个身影,让他心中暖乎乎的,却没想到这竟然是两人的诀别! B/Ed/HzbWqfOxbC+REyXb7pTOF2dHr2Y+v0pR6r1JoVoGsEBG0iT06aqq8SAJ+N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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