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后临朝八年,几乎做了她想做的一切。
八年前迎风招展的刘姓王旗倒下了一大片,剩下的几根插在英姿飒爽的吕姓王旗中间,显得蔫不拉唧,无精打采。八年前那些位高权重的帝国元老,如今老死的老死、致仕的致仕,剩下几根老骨头的腰杆也没从前那么刚劲挺拔了,人人对吕后低声下气,唯命是从。而与此同时,吕家子弟则个个高官显爵意气风发,并且对她忠心耿耿。
吕后很欣慰。现实世界中看得见的一切都已经在她的掌控之中。然而,还是有一些看不见的东西让她掌控不了,更让她惶惶不安。
比如天意。比如鬼神。
某日出现了日食,大白天忽然天昏地暗。吕后认为这是上天对她的谴责,对左右说:“这都是因为我。”吕后这么迷信,可不能归咎于当时的人们不懂科学。因为道理很简单:杀猪的张三看见日食了,种田的李四也看见日食了,他们怎么不说“这都是因为我”?
所以说,吕后的迷信只能归因于她的心虚。
还有一日,吕后去太庙举行消灾祈福的祭礼,回来的路上,忽然看见一只通体苍白的怪犬钻入她的腋下,随即消失不见。命人占卜的结果,居然说是赵王如意的鬼魂在作祟。而此后,她竟然真的就患了腋下伤痛的疾病。
人对神秘领域都是无知的。所以,在神秘面前人人平等。
普通的小老百姓做不了什么大的亏心事,一般都是些小偷小摸,最多不过杀人越货,可终归要偿命。所以,人世间的阿猫阿狗们在神秘面前反而容易坦然,看见日食也不会说这都是我的错,幻觉中看见鬼怪也不会马上就生病。
然而,统治者就不同了。在神秘面前,尘世的权力苍白如纸。换句话说,外在的麻烦可以用杀人摆平,可杀人的不安却无法用权力摆平。所以,人世间的帝王太后们在神秘面前反而更显得孱弱。
内在的孱弱其实一直就存在着,只是被外在的强大暂时蒙蔽而已,因此统治者们往往越到晚年越迷信。这可不是因为他们都患了老年痴呆,而是他们发现:外在的一切很快就要离他们而去,但内在自我在未知的神秘面前又始终战战兢兢,充满了无力感。
吕后就是这样。说到底,“日食事件”的实质不过是心虚导致的杯弓蛇影,而“苍犬事件”的实质,也不过是杯弓蛇影进而导致的病由心生而已。
无论吕后如何眷恋权力,她都必须告别生命。这是老天爷最公平的地方。不让有钱的人用金钱购买生命,也不让有权的人用权力霸占生命。
如果说有天意,这就是最大的天意。
吕后自“苍犬事件”后就病入膏肓了。弥留之际,她把吕禄和吕产召到病榻前交代政治遗嘱。她强调了三件事:第一,刘邦当年立下了“白马之盟”,在她死后,这么多吕姓王侯的“权力合法性”就成了一个问题;所以第二,那些帝国元老一定会发难;所以第三,你们一定要牢牢把握京畿的兵权。
吕后的最后一道诏命是任命吕禄为上将军统领北军,任命吕产为相国兼领南军。再把吕禄的一个女儿嫁给小皇帝刘弘,成了皇后。
安排好这一切,已经是吕后八年的夏秋之交了。聒噪了一整个夏天的蝉声逐渐沉寂,秋凉一日比一日更浓。吕雉最后看了一眼长乐宫中那片黄灿灿的阳光,觉得自己可以死而瞑目了,因为这是一个金黄色的收获季节。
可是,仅仅两个月之后,很多吕氏族人将不得不发现,这是他们生命中最为肃杀而恐怖的一个秋天,也是他们生命中的最后一个秋天。
吕氏集团的第一代领导集体是强悍的。吕后的大哥周吕侯、二哥吕释之当年都曾为汉帝国立下赫赫战功,而吕后本人在辅佐高祖平定天下和诛杀功臣的过程中也是出力尤多。
可吕产的父亲周吕侯早年就死于征战,吕禄的父亲吕释之也死于吕后临朝的那一年。而今,灵魂人物吕后也死了。于是,貌似强大的吕氏集团便暴露出脆弱的根基。作为第二代领导集体的核心人物,吕禄和吕产既无军事统帅的才干,又缺乏政治斗争的经验。所以,当他们必须与宗室集团和大臣集团正面交锋时,内心的焦虑和恐惧自然是不言而喻的。在朝中,他们畏惧朱虚侯刘章、太尉周勃、丞相陈平、将军灌婴;在朝外,他们又担心齐王和楚王的强大军队。因此,尽管他们一心想要先发制人,可一直举棋不定,下不了最后的决心。
朱虚侯刘章可没这么优柔寡断。吕后一死,他的信使就向齐国出发了。齐王是他的哥哥。刘章要求齐王立刻起兵,自己和弟弟东牟侯在朝中做内应,共同诛杀诸吕,再拥立齐王为帝。齐王欣然应允,随即发布讨伐诸吕的檄文,率领大军向西进发。
相国吕产急忙派遣将军灌婴率部迎击齐王。
灌婴率领大军到达河南荥阳时便屯兵不前了。他很清楚,天下人心仍在刘氏而不在诸吕,自己如果与齐军开战无异于助纣为虐。于是,灌婴派遣使者告谕齐王与各路诸侯,决定与他们联手,待吕氏变乱后共同兴兵讨伐。齐王闻讯后,便将军队驻扎在齐国西界,伺机而动。
这边的灌婴和齐王准备后发制人,要先等诸吕出手。而长安城中的吕禄和吕产也想等灌婴与齐军开战后再动手。
千钧一发之际,吕氏集团与宗室集团竟然就这样按兵不动地僵持着。
汉帝国走到了一个极其微妙的十字路口。于是,大臣集团当仁不让地上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