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后当政的时代,如果有算命的高人从赵王府门前经过,肯定会远远地绕开。因为他发现,这座不祥的府邸上空阴云笼罩,晦气盘桓。
第一任赵王如意是被酒毒死的,而第二任赵王刘友则是被醋淹死的。
刘友的王后姓吕。吕王后可不是碰巧姓吕,而是地地道道的吕后的族人。所以吕王后有权要求刘友爱她要爱得专一,可糟糕的是刘友偏偏喜欢别的姬妾。所以,刘友注定要牺牲在爱情的祭坛上。
吕王后的醋坛子打翻之后,就跑到吕后的面前去告状。要怎么修理这个负心郎呢?吕王后为此颇费了一番苦心,所以她这一状直指吕后的软肋。
“赵王说您坏话啦!”吕王后抽抽搭搭地对吕后说。
“他都说什么啦?”吕后不以为意。小夫妻吵架嘛,没什么大不了的。
“赵王说,姓吕的人怎么能被封王呢?等太后两腿一蹬,我一定要攻伐他们!”
这句话非同小可,一下把赵王定性了:活脱脱的现行反革命!而对于反动言论,统治者历来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况且,吕后本来还愁抓不到刘姓王的小辫子呢,这可倒好,是你老婆亲手把你卖了,休怪哀家无情无义。
于是,赵王刘友就步当年的赵王如意之后尘,从封地被召到了长安。吕后把他囚禁在赵王府中,派士兵严密把守,不给他饭吃,要把他活活饿死。赵王属下有一两个忠诚的,实在是看不下去,就偷偷给赵王送食物。可这一切都逃不过吕后的眼睛,那几个人随后便被逮捕问罪了。于是,一个堂堂的刘姓王,就这样被活活饿死在了自己的府邸中,随后又被草草掩埋在了长安郊外的乱葬岗上。
刘友被囚的那一年冬天,长安坊间的百姓,时常会听到一阵阵凄凉的歌哭在赵王府的上空飘荡:“那些姓吕的人把持朝政,刘氏江山岌岌可危;威胁强迫王侯,强行许配给我嫔妃;我的妃子出于嫉妒啊,诬告我有罪。进谗言的女人祸乱国家,君上却不醒悟;我没有屈服,所以失去了分封的国土。吕家的人断绝天理啊,我要托付上天来报复。”
在刘友死后的那些阒寂无人的子夜,倘若有一两个夜行人偶尔从赵王府的院墙下走过,不知是否还会依稀听见那一声声若有若无的歌哭?
刘友死后,梁王刘恢被迁为第三任赵王。而随之发生在刘恢身上的悲剧,竟然与刘友如出一辙。
刘恢从被改封的那一天起就怏怏不乐。而吕后故技重施,又把一个吕家的女儿嫁给他当王后。为了把反革命镇压在萌芽状态,吕后还变本加厉地派了一大群吕家的人跟着这个新娘去赵国当官。
刘恢完全被架空了,并且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全都在吕家人和吕后的掌控之中。好在,身边还有一个姬妾与他真心相爱。就像冰天雪地里的最后一缕温暖,刘恢就靠这点余温活着。然而,刘恢忘记了刘友的前车之鉴,忘记了凡是吕家的女人都有爱情专属权。他再次触犯了这个权力,就注定要重蹈刘友之覆辙。
这次的吕王后更干脆,也没有千里迢迢地上京城告状,直接就把那个姬妾毒死了。
生命中最后且唯一的寄托又被剥夺,刘恢万念俱灰,觉得自己纯粹是这帮姓吕的人掌心中的一个玩偶,活下去真没什么意思。哀莫大于心死,所以刘恢也比刘友更干脆,没等到吕后召他就自杀了。
猫鼠之间的游戏之所以乐趣无穷,是因为老鼠千方百计想活命,而经验丰富的老猫知道它跑不掉,就在一边蹲着,享受猎物的绝望和恐惧带给它的快感。倘若哪一只老鼠一看见老猫作势要扑,就自个儿一头在墙上撞死,这只老猫肯定会觉得很失落。
因为,前戏没有了,只剩下一个干巴巴的“吃”,再鲜美的鼠肉都会味同嚼蜡。所以,刘恢这只不识趣的老鼠一自杀,吕后就跟老猫一样失落。吕后恼羞成怒中,索性把老鼠窝给端了。她下了道诏书,说赵王因迷恋女色而背弃宗庙礼法,他的后代没有资格继承王位,于是废除了他们的继承权。
一连三任赵王都死了,赵王几乎就是死亡的代名词,这顶帽子自然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烫手山芋。慷慨的吕后一转手,又要把它送给那个远在边疆、劳苦功高的代王刘恒。刘恒吓得连声辞谢,说自己愿意在代国留守边关。这个刘恒就是日后的汉文帝。好在刘恒警惕性高,要不然几年后的那个初汉盛世、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文景之治”,压根儿就不会诞生。
吕后在朝堂上吆喝了半天,发现这顶“赵王”的帽子成了无人问津的滞销产品,于是就自己消化了,让侄儿吕禄当了第四任赵王。
吕后在赵王人选的问题上做足了姿态,向朝野上下表达了这样的信息——这帽子你们不是都不想要吗?刘恢自己扔掉了,刘恒也推掉了,那我们吕家就勉为其难了。国不可一日无主啊!我们可不是贪图这个王位,实在是因为赵国子民孤苦无依,我们吕家的人于心不忍哪。
搬进赵王府的吕禄心里很踏实。他知道自己既不会被酒毒死,也不会被醋淹死,因为他姓吕。他既看不到什么不祥的乌云,也听不到什么凄凉的歌哭,因为他姓吕。
搞定了赵王之后,碰巧燕王刘建死了。刘建没有嫡嗣,只有一个妃子生的庶子。一不做二不休,吕后派人把他杀了。燕王刘建断子绝孙,封国无人继承。吕后顺带把“燕王”这顶帽子也搂了过来,又一个吕家子弟取而代之。
在吕后的淫威之下,刘姓王们基本上都逆来顺受,噤若寒蝉。只有少数宗室子弟血性未泯。朱虚侯刘章就是一个。他知道吕氏对刘氏拥有绝对优势,可他并没有放弃抵抗。他也知道自己无力改变什么,可还是瞅准机会对吕氏做出了一次不大不小的反击。
刘章的父亲,就是当年在酒宴上差点被吕后毒死的齐王刘肥。
这一次,换成儿子刘章陪同吕后饮酒。
说来也巧,吕后偏偏让刘章监酒。也就是说,吕后授予了他一个短暂的“权力”,在这场酒宴上监督所有人喝酒,包括那些不可一世的吕姓王侯在内,没有人可以逃酒溜号。吕后万万没想到,就是这么一点小小的临时“权力”,也能成为刘章反击吕氏的手段。
刘章欣然领命,对吕后说:“臣是将门之后,请让我用军法来行酒令。”
喝得正高兴的吕后满口答应。酒过三巡,刘章趁着酒劲又向吕后请求:要唱一首《耕田歌》以助酒兴。吕后颔首。
刘章的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歌声响起来了:耕地要深啊,播种要密;栽植的禾苗要撒得宽广啊,有多远就撒多远;不是我们的苗啊,就要把它们铲除掉!
吕后的脸色顿然阴沉下来。谁都听得出刘章在唱什么。可吕后一句话也没说。刘章只是在唱农歌,吕后知道自己没有理由发作。
接下来的酒喝得没滋没味。冷场之下,有姓吕的人悄悄离席——实在已经喝高了,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而刘章等的就是这么一个机会。那个姓吕的人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跟了出去。等刘章行使完他的职权回来,还没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禀报太后!”刘章高声道,“方才席间有人逃避酒令,臣已经按照行酒的军法把他杀了!”
整座宴厅里顿时鸦雀无声。每个姓吕的人都张大了嘴巴,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吕后。可吕后却不能发作。因为,她刚才已经赋予了刘章以军法行酒令的权力。
沉默半晌后,吕后站了起来,带着她那惯有的阴郁神情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