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侵入者:骇
王嘉

第一章 惊天雷

1

回忆者:美国空军少校塞缪尔·帕瑞特

2029年2月30日下午三点整,我在把一个工具钳递给米伯恩·马奇乌斯的时候,问了他一个关于死亡的问题。我能准确记住时间不是因为这个问题的特殊性,而是因为在三十分钟后我们经历的历史事件。

当然这个时间是指地球时间,对于在漫漫太空中以每小时六十万公里飞速行驶的身处飞船里的我们来说,它并没有太多实际意义。大多数的时间里,在我们眼前悬满并不摇曳的永恒的光点,它们千篇一律,静静地、沉重地挂在黑幕之上。

我问他:“伙计,你希望怎样死去?”

马奇乌斯是动力学家,小脸严肃得像块纪念碑,一双眼睛从架在鼻梁上的那副薄亮的镜片后瞪着我:“你他妈的什么意思?”

“这是个非常严肃的问题。你是希望被冻死,被烧死,被压死,还是被辐射而死?或者其他稀奇古怪的死法?”

他沉默了一会儿,拧紧液氢舱微动开关指示器上的紧固螺栓。这个并不好笑的问题的确是个现实的问题,我们每个人都清楚这点,由于航程太遥远,如果出现事故,我们成功返回地球的几率不高,我们拿到的可能是一张有去无回的单程票,这点在出发前我们就已被告知。我敢打赌,他们其实也曾在睡觉前悄悄思考过这个竦然的问题。

最后他说:“不管怎么样,都比飞船爆炸时完蛋强。”

“为什么?那样不是应该很痛快吗?”

“我们在飞船里承受的气压是模拟地球环境的,如果飞船一爆炸,人的肌肉骨骼从正常态到真空态需要一个释放过程,所需要的时间不会很长,但器官要完成拉、堵、挤、喷这一系列动作,每个细胞受挤压和撕裂的程度绝对够悲惨。”

我用手指敲了敲墙壁,发出阴森冰冷的声音,向下传到舱梯口正在低头检查安全记录的戴维·斯考特上尉那里。他是一个举止冷静、头脑缜密的年轻军官,对很多科学知识感兴趣。上尉说:“我拒绝回答这个无聊的问题。”他顿了顿,补充说:“如果可以,我愿意在伽玛射线暴中分解,化作宇宙中的一道永恒的光。”

这家伙还他妈挺有诗意。接下来回答问题的是正在负责监视氧气循环系统状态的弗朗科·玛格。这个谨慎的、长着娃娃脸的生态分析员坚定地说:“氰化钾!我选择服用高强氰化钾。它们能迅速破坏人脑中枢神经的元物质。”

问题顺着他身后的管道,又被迅速传递给飞船里的其他人,他们神情反应各异。一头淡黄头发、肌肉发达的机械工程师肖·本杰明开玩笑地说他可以接受窒息这种死法;蓝眼睛的医生詹妮弗·赫拉说她更宁愿割破动脉死亡,尽管那样会很痛。唯独女航天物理学家莉莉斯—詹宁·道森静静沉思,坐在控制台的座位上,用秋水般的目光扫视着我。我知道她家族显赫,她的叔叔是议员,兄长是州长,父亲是总统。没人曾问过她这样无礼的问题。

问题带来的莫名恐惧肆虐着船内,大家都尽量用轻松的口吻来讨论。最后虎背熊腰、鹰眉狮鼻的乔治·奥拉特森上校从控制室里走出来,他是我们的指令长,掌管核导弹发射密码盒。由于紧张工作,上校的心脏在启程后三个月意外地出现症状,赫拉发现他心律不齐。如果出现严重情况,我将随时顶替他担任总指令长。同样没人敢问他想怎么死这个问题。在他的指挥下,我们重新忙碌起来。

我们至此已经在太空中飞行了一年多。

我们于2027年年底升空。那一年,西雅图水手队夺得大联盟冠军,阿拉斯加发生8.5级地震,损失惨重,但美国仍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荷兰清真寺遭遇新纳粹分子爆炸袭击;非洲饥荒恶化,潮水般的难民涌入欧洲,他们通过意大利翻山越岭进入瑞士,惊恐的欧盟颁布紧急封闭边界法令;中东两大敌对势力“大瓦哈比国”与“真哈里发国”正式开撕,五万名恐怖武装分子血染沙漠;世界的另一端,朝鲜宣布成功试射洲际核导弹,日本能源公司研制的名为“液体钻石”的海洋生物燃料开始取代石油,占据各国市场。

当飞船高升的那一刻,我和同伴们曾各自坐在操作位置上,看那载负万物的大地在舷窗外逐渐变成一个蓝色的水球,在苍茫的太空中静静悬浮。太阳的光波碾动地球,如同假像。

数天之后,我们飞速地穿行于太空,一往无前地奔赴前程,地球远去,世界的繁荣动荡、兴衰沉浮、改朝换代、人世聚散、喧闹的欢笑声和杯觥交错声也全都远去,一片黑茫茫空间真干净。

每个星期我们远离地球的距离都是以天文单位计算的。我们的身后是一个直径十米宽的等离子流。飞船的发射时间、速率以及我们不断调整的航道都经过了精密的计算,与黄道面的行星运转排列时序准确吻合,以便能尽量充分利用和借助各个行星的引力加速,保证我们用最短的时间直达“伊拉”所在太阳系边缘外的位置。

后来一切皆按计划顺利进行。我们与木星擦肩而过,飞越过小行星带,但由于路线的缘故错过了土星。在黯淡的天王星面前我们没有过多逗留,而是借其行星引力加速,继续向前——向闪烁着耀眼的蓝色光芒的海王星前行。

平时我们分成两组工作和休息,采取轮流值班制,有的人负责监控船体系统,有的进行常规记录,有的在忙着整理数据库,有的在打盹,但在对柯伊伯带的结构和外观进行记录时,我们进入到工作紧张的阶段,大家只好同时保持清醒。

“通天号”从里到外的各个方面和细节我们都必须精心维护好,“通天号”的各方面能力体现了人类至今所能达到的科技顶点。它的锥形船体被两只完美的圆状金属平面层夹住,在太空中从上面看下去如同一面闪亮的镜子。这艘飞船是圈各国纳税人的钱造出来的,打着空间探索的幌子,飞船建造工程集合了各国政府资金和技术专案,得到了巨大的财力支撑和政治支持。除美国以外,欧盟、中国、俄国、日本、加拿大诸国也同意出资,共同促成了这项迄今为止人类历史上旅程最远的载人太空任务。里程碑式的任务当然也意味着里程碑式的预算,人类航空史前所未有,花费四百亿美元。

美国以外的最大出资方中国曾要求至少派驻两名中国宇航员参与“阿尔法计划”的全程任务,但被我们拒绝,因为中国在现实的各方面都是美国最强大的竞争对手,我们极力避免让中国人知道“阿尔法计划”背后“伊拉”的真相。后来经过多轮外交谈判,我方以各项技术标准化的设置门槛,同时承诺搜集到的太阳系边缘物理信息会与中方共享,中方妥协,放弃了要求。

于是最后结果是,我们全船一共八名宇航员,全都是美国人,我们最隐蔽的真正目的——“接触伊拉”的任务,我们只秘密报告给白宫和军方。我们需要亲自穿透太阳系的皮壳,如果有可能的话,与“伊拉”进行对话。

这就是“阿尔法计划”的真相。由于自感肩负的责任巨大,我们心事重重,虽说有男有女,但彼此之间谈笑甚少。那个关于死亡的问题,是我为了打破沉闷的最后一次无聊的尝试。

2

奥拉特森上校说,上帝也许创造了无数个世界,我们生活在其中的是最冰冷无情的一个。孤独是宇宙中文明存在的自然法则。历史上人类曾面朝星空,捕捉浩渺的宇宙间上百亿的恒星系统中穿梭着的任何一点微弱的讯息,期待它们碰巧掠过地球,但始终一无所获。现在我们针对外星人的行为,也许是挑战法则,也许是在违背上帝的意志。

发现“伊拉”(ILA)纯属意外,它的直径只有两千米,在被宇宙尘埃严密遮蔽的微暗世界中很难被追踪和注意到。探测器拍摄传回的图像只是一个像素模糊细小的柱形物体。作为“阿尔法计划”的真实目的,它被捂得极严密,只有美国政府、军方和NASA的最高层知道,全世界知情的人不超过两位数。

旅行者一号,也就是那个第一个进入星际空间的探测器,在2013年就已经飞出日球层顶,但当时还没有真正飞出太阳系,后来的几年它继续前进并保持联络,但到2017年,它在太阳系边界外消失了,如一滴水落入大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看起来人类尝试向太阳系壳外探出的触角被盲区的未知力量斩断。

我们能够推测出它失踪的原因。因为旅行者一号失去联络前,传回了“伊拉”的模糊照片。旅行者的同位素热电机当时已严重受损,但通讯至少还可以维持到2025年,所以我们怀疑“伊拉”是导致它彻底失联的关键。

开始“伊拉”被以为是新发现的小行星,但根据对它异常的外表、反照率、体积、形状和公转速度计算,很快否定了它是自然天体。经过测量它的色度和温度,科学家推测它的成分是金属,并对它的轨道上微弱辐射痕迹进行分析,进而得到一个证据确凿的结论——它是个人工物体。

军方给它起了个绝密代号:ILA。这就是“阿尔法计划”的实质。美国总统道森为此于2023年1月签署第12967号总统令,属于机密文件保护法,命令主要涉及我们的计划。

NASA曾尝试用各种精心编码的信号与“伊拉”沟通,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从几年前发现它以来,它就那么一直静静地悬浮在太阳系外侧的空间轨道上。另一方面,由于它位于日球层顶和终端震波之外,空间探测器没法在那么遥远的地方传送回来更多的数据。旅行者一号已彻底失去了联系。

在这种情况下,政府、国防部高级研究计划局和NASA做出大胆的决定,计划派宇航员亲身前往太阳系边缘与“伊拉”接触。当时新上任的总统道森相信,我们如果能与外星人取得联系,将是改变人类历史的事件。但军方同时也感到担忧,在与外星人接触的安全性尚不明朗的情况下,他们主张采取两手准备。

2024年,白宫低调启动了“阿尔法计划”,一度因为经济疲软而冷落的太空工程紧锣密鼓开展起来,很多过去因为缺乏联邦政府支持而迟迟未展开的工程研发项目比如核聚变发动机也突然加速启动。

“阿尔法计划”蒙蔽了全球所有不知情的人,他们向外界宣称宇航任务是去侦测太阳系皮壳。欺骗,但对人类高度负责。在真相仍在层层迷雾中时,世人不宜知道“伊拉”的存在。

在我们出发的时候,除了搭载了各种观测设备和仪器、子卫星和机器人外,军方为我们的飞船配备了三枚核导弹,并赋予军人指挥权。如果万一外星人流露出恶意,我们必须在太阳系外消除他们对地球的威胁,同时警告外星人,地球有足够强的自卫武装力量。

在预计长达四到五年的太空旅行中,我们每个人都要始终保持头脑清醒,对精选的宇航人员来说这是应尽的责任,只有具备沉着的、冷静的品格并抱有最大的勇气,我们才会对前进的道路毫无惧意,才能在面对未知的“异者”保持正确的判断力,伸出人类的友谊之手,或按下核导弹的发射键。

从地球出发到抵达海王星轨道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在漫长的路途中,我们曾对幽灵般蛰伏在太阳系边缘的“伊拉”作出种种预测。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发现这种推测毫无意义,于是我们后来和机器打交道的时间比彼此打交道要多。每天我们在昏暗的走廊里沉默地走来走去,从休息室到控制室——那是一间敞亮的大屋,种种精密表盘和布满黑色水晶屏幕的控制平台围绕布列于巨大环形舷窗下两侧。

在那个关于死亡的问题平息后,我们看到了“骇”。

3

当时我们鱼贯而入控制室,并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目光被海王星吸引,那个由氢气、氦气和甲烷的大气层包裹的球体在黑暗中露出它的轮廓。莉莉斯凝视它,发出了轻声感叹:

“真美,多么纯粹而高贵的蓝色。”

“你看到柯伊伯带了吗?”马奇乌斯冷漠地问。

“没有。”

“就在它的后面空间,如果你用肉眼仔细看,那个包含许多微星物质的区域就是柯伊伯带。”

我们都向遥远的黑色深空望去,很难说能看清什么,只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灰色薄雾。但我知道,那里布满着直径从数千米到上百千米的冰封物体,主要由岩石和冰组成,是个热闹无比的小天体区域。

在穿越海王星的轨道之后,为了执行探测任务,我们需要关闭动力,锁定与海王星同步的运动,以避免受到摄动而使轨道变得不稳定。我和我的同伴们一边观赏海王星,一边各就各位忙碌着进行记录。这里距离地球约30个天文单位,我们传回的讯号信息要四个多小时后才能抵达地球。

奥拉特森说:“现在进行传输。”

斯考特说:“收到,执行加速。”

一年来路途漫漫,再回首,太阳已经遥远的成了个小白点。发动机的声音终于平息,船舱内突然安静了下来,耳朵里机器的共鸣声慢慢减弱之后,我们疲惫的头脑渐渐显得清晰。就在这时候,它出现了,虽没有轰隆一声巨响,但却是电光闪烁、流光溢彩。

它从黑暗中钻出来,由远至近,犹如银蛇逶迤,又如同一道特别加急的烽火,在柯伊伯带中穿梭,把白色颗粒薄雾层涂抹得银光灿灿。我们目瞪口呆,透过眼前巨大的舷窗看着这幅奇景,它恍若釉彩闪烁,耀过在冰石表面,变换着光彩,如同洒下一层红白纸屑,在宇宙中留下粉身碎骨的爆竹。

它势如烽火地高速向“通天号”袭来。

此番景象震惊了我们所有人。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弹,眼看着它从我们船体附近掠过。在它靠近我们的时候,它的颜色突然变了,如同碧绿的磷火。

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它已经继续向黑色的后方传递,很快化作一道银灰色的、凉森森的细线并消失。

全部过程只持续了几秒钟。

我们一时间没有人知道该如何是好,甚至连姿势都没改变。最后奥拉特森打破沉默。

“天啊,那是什么鬼东西?”奥拉特森的声音惊讶得有些发抖。

“不知道,很难确定。”斯考特摇头。

“肯定不是流星体,”莉莉斯说,“没有大气压,自然颗粒碎片没法产生这样效果的光热。”

“还能继续观测它吗?”奥拉特森扭头问本杰明。

“我试试看。”本杰明说,“我们船体卫星的观测范围很远,应该可以捕捉它的轨迹。”

“好,保持观测。”奥拉特森急切地下令。他话音刚落,控制舱里立即就生动起来,大家争先恐后地坐起身子。卫星观测模块经过本杰明的调整后开始上传该不明飞行物的运行数据。计算机屏幕上的画面让我们意识到,它的速度比看上去还要快。

它好像无穷暗夜中的一道纤细的射击,令人心惊。根据本杰明的估算,它远离我们的速度达到了光速的5%。

换句话说,相当于每秒一万五千公里。

“不管是什么东西,”我对莉莉斯表示赞同,“都不可能是流星体或彗星。”

她却没看我,仍注目窗外,白皙光洁的脸庞在黑暗的背景中勾勒出雕像般的侧影。

奥拉特森上校叉腰站在斯考特的身后。他脸膛发红,鼻子发亮,眉骨棱岸,额头上有三道深刻的抬头纹,如同孟加拉虎,此刻由于疑惑,他中间的抬头纹更深刻了。他盯着那道即将隐没在海王星背后的细线。

“它去哪儿了?”他突然叫起来,“它冲哪个方向去了?”

本杰明盯着屏幕。

“它的方向……是太阳的方位。”

“准确吗?”奥拉特森紧迫地追问。

“必须计算。”

五分钟后,我们得到了结果。

“它的方向不是太阳,”本杰明的目光死死盯住自己的平板计算机,“是地球。”

他把屏幕啪嗒一转,展示给我们他的运算结果:“按照它的方向、速度和地球公转的轨道,预计它会在八十二小时后抵达地球。”

奥拉特森腾地站起来,我们看到他的脸色一下子凝重起来。

“马上!马上启动与总指挥部的通讯!”他微喘着说,“我要报告这个情况!”

我们简直能听见他心突突地跳动,我们不约而同地重新把目光转回舷窗,眼珠直直地瞪着海王星的另一侧,那玩意消失的方向。它的方向是地球。这意味着一种可能,也很可能是唯一的可能——它是人工发射的。它的路径经过了精心的计算。

“它是‘伊拉’向地球发射的?”我喃喃自语地问。

我望着同伴们,从他们复杂的表情来看,他们也不约而同地想到这个问题。

如果那个物体是“伊拉”发射出来的,那么它对地球意味着什么?虽然我们还不能确定这点,需要更加精密的计算它的来源路线与“伊拉”的位置才能知道。

关于这个事件的报告讯号已经发了过去,会在四个小时后抵达地球总部。在人们得知消息和它到达之间还有一段时间,他们能够准备好迎接它吗?

我们望着黑暗的空间。它早已杳无影踪,但一连串的疑问刚接踵而来。我们沉默地回忆着那个意义不明的火炬,竟然一时间不敢确定自己刚才看到的是否为真。那个神秘物究竟是什么?在我们的脑海中,它像一抹奇丽的幻影,像一段错觉的梦境。我们一次又一次地脸色惊惶苍白地透过舷窗,望着它一路奔袭而去的地球的方向,在清冽的宇宙之风中,它恍若照亮了我们的来途。 GlFfmkli1WovQ2+O1Cc1nCfKBQkVyOOzX06UXdaCoylhLd3Vtf2PUtTEM7dt2X7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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