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与“多”的关系本是古希腊哲学的一个基本问题,我从“西洋哲学史”课程中已经学到了一些,但“一即是多,多即是一”和与之相联系的“万物一如”这样有诗意的命题,却是从文学家吴宓先生那里旁听得来的。有一天,上课铃声正响,我赶着要去上本系的一门什么课,途经一个大教室,见窗外站满了人,便也挤上前去探头看窗里,原来是吴宓正在上“英诗”课。一看黑板,满满地都是one(“一”)和many(“多”)两个大字,一个大one在最上端,两旁包括一个小one和一个小many,然后在小one和小many下面又分别写上更小的one和many,如此类推,层层叠叠,一直叠到黑板最下端,便是许多省略号。这有点像魔术,我顿时被吸引住了,足足站了50分钟,本系的课自然也就放弃了。吴先生的“英诗”课是一个学期,我旁听了几乎大半个学期。联大所有讲课的老师在开课之前都要先公布参考书单,我原以为“英诗”是英语系的课程,吴先生又是研究西洋文学史的教授,参考书一定全是英文的,没想到他的参考书单很长,大部分却是中国古典文学书,什么《论语》、《孟子》、《庄子》、《史记》都有。我心想,这些中国经典的书名我也很熟,就想听听吴先生是怎么讲的。他讲的内容,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多离不开一,一也离不开多,美就是讲多样性的统一,即多中之一,亦即和谐;基督教的上帝是离开了多之一;与基督教的上帝不同,“万物一如”则是与“万物同一”,这是一种“无我之境”。记得吴先生好像还引证了《庄子·马蹄》篇的“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几句话。吴先生似乎把我引入了一个“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至德之世”。
吴先生特别从“一即是多,多即是一”的道理中引申出美之为美的原理,他认为美就是从多中见一。他强调中国文学中讲的“典雅”的重要意义,“典雅”就是内涵丰富,意义深远,发人深思,让你从特殊(“多”)中见到普遍(“一”)。我近一二十年来的许多美学观点,就有当年吴先生课堂讲演的蛛丝马迹。他在课堂上不时讲到翻译问题,主张翻译要以“信达雅”为目标,直译、死翻不足道。当时联大同学每到周六,多爱到市区的南屏电影院看美国电影,什么《长相思》、《鸳梦重温》、《翠堤春晓》、《蝴蝶梦》等影片,都是联大同学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据传,这些电影的片名大多是吴宓的译作。同学们议论起来,无不称赞这些译名之典雅,但实际上皆非从原文直译而来。例如“长相思”的英文原文是old maid,直译应是“老处女”,显然不够典雅,意译成“长相思”,而在括号内注明原文“old maid”,这就既典雅又不失原意。我从联大毕业以后,还经常在人前称道吴先生的这些影片译名,无不点头赞许。不料几年以前,一位大学宣传部部长、中文系教师却提出了异议,我不禁感慨系之,写了一篇短文以寄意,题曰《长相思与老处女》,发表在《光明日报》的副刊上(2000 09 07)。
吴先生为人耿直,不拘小节,爱顶撞人。我和经济系一位好友在图书馆前见到吴先生,想请他为我们私人教英文,给他报酬。在联大,这样的例子不是没有,前面提到,我就是这样学习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的。然而吴先生却不等我们把话说完,就劈头一句:“我是岂能靠钱买得的?我再穷也不会!……”我们原来是一番好意,觉得抗战时期,教授们也都生活艰苦,自己在外“兼差”,赚了点钱,也算给老师一点补助。当时年轻,做事太冒失,可我们对他更增加了一分敬畏之心。同学中盛传吴先生在昆明大街上看到一家饭馆,招牌名曰“潇湘馆”,吴先生勃然大怒:“潇湘馆只能是林妹妹住的地方,岂能如此这般!”举起拐杖就要砸。与他这种放荡不羁相对照的是他备课之认真,也广为英语系同学所传诵。听说,他每次讲课前一夜,都要写出详细的讲授提纲,哪些先讲,哪些后讲,哪些多讲,哪些少讲,他都要仔细斟酌,即使熟悉的引文也要核对再三。临到讲课的那天清晨,他还要找一个僻静的地方,默想一遍当天讲课的内容。他讲课效果很好。我亲身看到,他讲课不看讲稿,偶尔瞟一眼,马上又面对学生,即便是引文,他也背得很熟,极少拿起书本照念。上课之准时,可与经济系的陈岱孙教授媲美,他更多时候是提前进课堂。同学们说,守时间,严谨,这是清华的作风。吴与陈都是清华的教授。
吴先生是一个性格多方面的人:为人不拘小节,教学却严谨认真;讲西洋文学史,却重中国经典;爱《红楼梦》,却崇奉孔子。据说,他是一个思想保守之人,凡胡适提倡的,他都不苟同,反对白话文是其一例。可以说,吴先生本人就是一个“一中有多,多中有一”之人。
像吴先生这样的人,在西南联大尚不乏其例。西南联大很赞赏这样的人,这也许是西南联大自由之风的一个标志。西南联大这个学校也是一座“一中有多,多中有一”的学府。政治思想方面:进步的,保守的,中间的,左中右都有,各得其所。学术派别和学术观点方面:仅以哲学系为例,有信奉陆王心学的贺麟,也有信奉程朱理学的冯友兰,有信奉大陆理性主义和佛学的汤用彤,也有维也纳学派的洪谦。风格方面:汤用彤,雍容大度,成竹在胸;冯友兰,博古通今,意在天下;冯文潜,精雕细刻,入木三分;贺麟,出中入西,儒家本色;金岳霖,游刃数理,逍遥方外。总之,名家荟萃,各有千秋。西南联大是百花园,学子在这里可以任意采摘;西南联大是万神庙,学子在这里可以倾心跪拜。我和我的联大同学就是在这样自由的学术雨露中成长起来的。
旁听在西南联大蔚然成风,不仅学生旁听老师的课,而且老师之间互相旁听之事也经常有之。我亲身经历的是,闻一多与沈有鼎一,属中文系一,属哲学系,两人同开《易经》课。这种冷门课,选课的人不多,旁听的人却不少一,我是其中之。闻一多的《易经》课上常见沈有鼎旁听,沈有鼎的《易经》课上也常见闻一多旁听。课后两人并肩而谈,有时似乎在争论。旁听意味着自由选择,意味着开阔视野,意味着学术对话。我在联大几年期间,共旁听了四五门课程。从旁听中学到的东西似乎更牢固,更多启发性,吴先生的“英诗”课是我从中受益最大者。也许因为那完全是个人兴之所至,无任何强制之意的缘故。与此相反的是,当时由于国民党教育部的规定,西南联大和其他大学一样设有政治课性质的“公民”之类的课程,不但绝无一人旁听,而且听者也只是出于必修要求混个学分而已。被逼而修,有何学术自由之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