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习惯于把他的理论称作“柏拉图的理念论”。因为在中文里柏拉图形而上学的中心概念eidos或idea一般译为“理念”。可是用“理念”一词来译柏拉图的idea是错的。柏拉图的eidos或idea不是人头脑中的观念性的东西,而是用灵魂之眼所观照、所洞见的事物的内在形状。柏拉图专门指出,头脑中的思想观念一定有外在事物为其对象。他的idea是思想的对象,而不是头脑中的观念。 在西方,一直到早期近代哲学,idea才被用来指艺术家头脑中所设想的模型,成了头脑中的观念。笛卡尔把idea看作是对外在事物的反映。这一用法为英国经验主义者洛克、贝克莱、休谟等普及。但这是近代哲学的用法,不是柏拉图的意思。
柏拉图使用两个概念(eidos,idea)来指称他所认为的最真实的存在物。这两个词都来自古希腊语中的动词eidō。它是“看”的意思,其词根是id。从eidō中得出名词eidos(英文译作form,即形状或形式),而同时从词根id引申出一个名词idea。eidos和idea是同义词,只不过其派生的方式不同。这二者在柏拉图那里是互换使用的,很难说他更偏向于其中的哪一个。柏拉图选用这两个概念是基于从肉眼的“看”(eidō)类推到灵魂之眼的“看”(知),从肉眼所看到的外在形状(eidos或idea)类推到用理性才能把握的事物的内在形式。用肉眼看,看到的是事物的外在的形状;而用灵魂之眼进行“观照”(即“知”),所“洞见”到的是事物的内在形状,即内在结构或本质。柏拉图用同样的表示形状的词“eidos”和“idea”既用来表达用肉眼观看到的事物外在的形状,也用来表示用灵魂之眼观看到的事物的内在的形状。即是说,柏拉图所划分的两个世界,可感世界是由肉体的眼睛看到的外在形状,而可知世界是灵魂的眼睛所看到的内在形式。
在英文中,柏拉图的形而上学既被叫做Theory of Forms,也被叫做Theory of Ideas。这两个概念是互用的,没有什么差别。但在中文中,我们只讲“理念”,不提“形式”,只讲“理念论”,基本不提“形式论”。这对我们理解柏拉图哲学造成了伤害。从哲学史中的传承关系,后来亚里士多德区分了“形式”和“质料”,而其“形式”和柏拉图的“形式”是一个词,都是eidos。不过人们都知道亚里士多德的“形式论”,而不知道柏拉图的“形式论”。如果我们多讲“柏拉图的形式论”,那么不仅会有效减少对柏拉图的误解,更能帮助理顺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的关系。
对于这个问题,我国希腊哲学研究的前辈们早就意识到了。陈康先生在他的《巴曼尼德斯篇》中就采用了“相”来翻译idea。后来汪子嵩等先生在写作多卷本《希腊哲学史》第二卷时也一直采用“相”的翻译。王太庆先生也多次指出这一点。他们力图传达柏拉图的准确意义,匡正译弊。只是由于习惯影响,“理念”与“理念论”的说法流传依然甚广。
“相”这个译名在哲学上是没有问题的,很忠实于柏拉图的原意。不过,我想在这里作一点小改动,用“形相”来译idea。理由有二:首先,虽然“相”在哲学上是对的,表达了事物的内在本质结构,但是在现代汉语中,“单字不成词”;其次,idea与eidos(形式)有字根联系,而“相”与“形式”的联系表现得不直接。用“形相”则避免了这个问题。所以我建议,当柏拉图使用eidos的时候我们把其翻译成“形式”,而当他使用idea的时候,我们可以把其翻译成“形相”。相应的,我们应把他的理论叫做“形式论”或“形相论”。
虽然我们讲柏拉图的“形式论”,仿佛它是一个系统的理论,但是他却从来没有专门地或系统地阐述过这一理论。没有一部对话是专门关于形式或形相的。他对“形式”的讨论通常是他在不同对话中在探讨别的问题时引入的。而且我们已经看到,他在引入形式时常常是作为已同意的前提,尤其是如果对话者是同情他的理论的人,有一定哲学水平的人,常年跟随他的人。学者们不断争论我们是否应当、是否能够将不同对话中的对形式的讨论糅合在一起或系统化。换言之,柏拉图的形式论是否是一个系统的理论。
西方学者大致分成两派。有些学者认为不应该把柏拉图的形式论看作一个系统,因为柏拉图在每篇对话中谈论形式时,其作用和功能以及论述都是不同的。形式在一篇对话中的作用不容易用该对话之外的材料来说明。没有必要也没有可能把他的形式论组建成一个系统理论。但是也有学者认为,柏拉图的形式论是可以被系统化的。这种努力对我们更好地理解柏拉图,尤其是讲授柏拉图时很有必要。毕竟,人类理智不喜欢零零散散的碎片,而乐意于有序、有结构的整体。我自己持后面这种立场。毕竟柏拉图自己也有要把形式论系统化的倾向。他在《理想国》第7卷中说,一个辩证法家是能够把所有的理论整合为一个整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