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理想国》第7卷开头,柏拉图说,他要通过一个比喻说明教育以及缺乏教育对人的本性产生的影响(514a)。这就是他的洞穴之喻。想象有一群人从小就生活在地下的一个洞穴中。洞中有一条往上的路通向洞口,与洞口一样宽。这些人自幼便在洞中,待在同一个地方。他们的腿与脖子是被锁住的,始终不能回头,只能看他们前面的洞壁。在他们身后高处有一堆火在燃烧,在火与他们之间还有一条路横穿而过。在火与路之间有一堵不高的墙,如同木偶戏中用来表演的遮布。有很多人扛着种种高于墙的人造物,如桌子、椅子等,走过墙后面,并互相交谈。火光就把这些人造物高于墙部分的影子映射在了囚徒们面前的洞壁上。由于这些囚徒的颈是被锁住了的,从来没有回过头看到这些人造物本身,他们就一直只能看那火光映在他们面前洞壁上的影子。他们对自己看到的影子命名,把它们当作世界上最真实的东西,并认为这些阴影在互相交谈。
格劳孔说,这是些很奇怪的囚犯。苏格拉底明确地回答,“他们就如同是我们”(515a)。即是说,这些囚徒的状况反映的其实是普通的人的生活状况,是没有受过教育、没有被启蒙的,沉湎于感性世界的芸芸众生的生活。我们一般人的行为都受习惯性观念所支配,缺少反思与批判。在今日,这洞穴就是我们的日常观念,这洞壁即是我们的电视荧屏、报纸、互联网。我们用以指导日常生活行为的价值观大多是通过它们形成的。社会习俗、传统价值、伦理道德其实都是把我们圈于其中的洞穴。我们每一个人都处在各色各样的洞穴之中,而且很少有人有这种自我意识,能超越其置身其中的洞穴的人就更少了。哲学的主要任务之一是要揭示人们的这种生存状态,启蒙大众。即使在柏拉图的理想城邦中,大多数居民也是生活在洞穴之中,处于囚犯的状态。因为柏拉图说,哲学王在统治时,要下降到洞穴之中(520c1-6)。
回到洞穴之喻。如果由于某种奇迹,有一个囚犯解脱了锁链,站起身回过头,面向火光。他起初会感到刺眼、眩目,不能看见他以前看到它们影子的东西。如果这时我们告诉他,火才是他看到的那些影子的光明的来源,而那些影子原来是桌子、椅子这些具体物的影像,他肯定会很困惑,会认为他以前看见的比现在看到的更真实、更清楚。如果我们让他看火光自身,他的眼睛会更为刺痛。他会转身逃奔到那他所能看到的东西中去。
如果有人用力把他往上拉,拉着他经过崎岖陡峭的上升之路,一直把他拉出洞穴,拉到外面的阳光世界,他会更加痛苦,并对拉他上升的人表示愤怒。初时,他为阳光所晕眩,什么也看不见。经过一段时间后,他才能习惯于看地面上的东西。他会首先比较容易看到水中的影子,然后是真实世界中的事物,比如树木等等真实的东西。他然后能在星光及月光中看天上之物及天空自身。最后他能看见太阳自身而不是它在水中及其他异质物中的影子。这时他才会真正明白这一道理,即,太阳提供了季节变化,管制着一切可见世界中的事物,并且是他以前所看到的事物的原因。与此同时,如果他想起他原先居住的洞穴及他的囚犯同伴们,想起以前的知识状况,他会为自己的转变感到幸福,并怜悯以前的同伴。在洞穴之中,囚徒们也不断做项目,并且评奖。如果有人在阴影经过时能很快认出,能记住什么来得最早,什么晚些来,并据此猜出未来,这种人会获得荣誉、称赞及各种级别的优秀成果奖。可那已获得解放的人再也不会艳羡这些东西,反而会对它们嗤之以鼻。他不会再分享他们的观点,不会再乐于像他们那般生活。因为他意识到他们的成果只是意见,不具有真理性。
如果这个被解放的人再走回洞穴想去解救他的同伴,那么在刚回到洞穴时,他的眼睛必定会由于突然从阳光下转到黑暗中而不能看见任何事物。如果在他的视力适应新环境前,他不得不与其他囚犯一起识别阴影,他肯定会落败而被讥笑。人们会说,他从上升之旅回来把眼睛弄瞎了,所以上升是不值得的。如果这人宣称要解放他们,启蒙他们,把他们往上拉,那必将遭到这些人的强力反对,甚至被他们杀掉。很显然,柏拉图在这里让读者想起他的老师苏格拉底被雅典人处以死刑的悲惨遭遇。
柏拉图讲完洞穴之喻之后,提醒我们要将其与太阳之喻和线段之喻结合起来考察(517b)。洞穴之喻与太阳之喻的联系如下:囚洞是可感世界;洞中的火光是太阳;上升之路是心灵从可感世界上达到可知世界;最后见到的太阳即是善的形式。人们一旦见到它,就会得出结论说,它是一切真与美的原因。洞穴之喻与线段之喻之间的关系如下:洞中囚犯所看的影子,是L 1 ,即影像;囚犯在洞中获释,转过身来看到物,等同于L 2 ,即可感物;囚犯在洞外所见的事物,大致相当于L 3 ;最后,在洞穴外直接看到的太阳自身就相当于线段之喻中的最高阶段——善。一般认为,洞穴之喻是线段之喻的政治方面的呈现,而线段之喻是洞穴之喻的知识论层面。
虽然各个比喻之间有相似之处,它们间的相应程度只是大概的。要找到它们间的一一对应既不必要也不可能。在517b中,柏拉图自己就说:“这是否是真的,只有神知道”。线段比喻和洞穴比喻确实也有不一致的地方。因为线段比喻四个部分之间在清晰度上有逐步增加的过程;而在洞穴比喻中,囚徒从洞穴中挣脱锁链是由于一个很突然的外部力量的作用。启蒙的起点是一件非常偶然的事情,并不是必然就一定能发生的。这就象征着启蒙的困难。再者,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看到的是可感物,即线段中的L 2 ;而囚犯们日常看的是洞壁上的阴影。按生活中所看到的东西推断,这应等同于可感物。可按比喻间的关联它又似乎相应于L 1 ,注释者们一直对这一点很为难。
柏拉图的这些比喻对后世哲学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然而对它们的解释却留有许多问题。作为比喻,它们指向许多方向,激发读者的不同想象。其实,柏拉图并不很喜欢比喻,因为比喻和假设只能处于线段比喻中的第三阶段,不能以更高的原则来说明问题。真正的哲学家是应该运用辩证法来探讨问题的。柏拉图之所以使用比喻乃是因为他自己说的,他欠缺关于善的形式的知识(506c)。尽管如此,这些比喻对哲学发生了巨大的影响。正是由于它们,《理想国》才具有劝导人们进行哲学思考的巨大魅力。我们常常认为哲学的生命在于论证的逻辑质量,可历史上大多最著名、最有影响的哲学成就往往并不是论证得很好的。有时也让人困惑:究竟什么才算是评定哲学讨论的正确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