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5卷第二套论证中,柏拉图认为,知识是关于真正“是”或存在(on,being)的。而真正的“是”是它的形式或形相。可感事物则“既是又不是”或“既存在又不存在”。完全的“是”或存在是完全可知的;绝对的不是或不存在(not-being)是绝对的不可知的。如果某个东西既是又不是、既存在又不存在,它就是意见的对象(477c)。因此,如果我们想要理解柏拉图的形式,必须理解什么是“是”或存在。他说形式是being,而具体事物既是being又不是being,到底是什么意思?
being是西方哲学最中心也是最困难的概念。巴门尼德最早把being作为哲学的中心概念。他认为只有being才是真理的对象。真理在古希腊语中是alētheia,原意为“不盖住”,“揭开盖子”,“去除……的遮蔽”。研究being(希腊词是on)的理论在哲学中被称为ontology。亚里士多德就说自己的形而上学是研究being qua being(on qua on)的。关于being问题的艰难,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第7卷第1章末尾处说,“什么是存在”这个问题是“在现在、在过去,始终被问起却又始终令人困惑的问题”。他的这段话很出名。因为纵观整个西方哲学史,真的就是一部关于是或存在的历史。笛卡尔讲我思故我在;贝克莱讲存在就是被感知;黑格尔寻求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早期分析哲学区分存在的三种不同含义;蒯因说存在即是真值的函项;海德格尔写了《存在与时间》;萨特写了《存在与虚无》;等等。
尽管柏拉图在《理想国》第5卷大谈是或存在,他后来也在《智者篇》中发出过感叹,“当你们用到‘是’(或‘存在’)这个词的时候,显然你们早就很熟悉这是什么意思。不过,虽然我们也曾以为自己领会了它的含义,但是现在却迷茫不解了”。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在扉页处就引用了柏拉图的这段话,然后说:“存在这个词究竟意指什么?我们今天对这个问题有答案了吗?没有。”
对于我们中国的哲学家来说,还有一个另外的重大困难,即如何翻译on或being。on或being显然不是中国古代哲学家们关注的问题。on是希腊文系词“是”的中性分词。而中国先秦古代汉语中,“是”是不作系词的。中国的哲学家们一直在争论on或being应译作“是”、“存在”,还是“有”。我自己倾向于译作“是”。 因为这种译法可以反映这个概念与印欧语系中的系词的联系。可麻烦在于,汉语中的系词没有分词用法,也没有不定式的用法。单独的“是”又不能作为名词使用。所以“是”这种译法因不符合汉语语法习惯,使用起来很是不便。我的论述是把“是”与存在并用,希望这样能撇开译法的争论,把柏拉图的理论本身讲清楚些。
柏拉图说知识是关于是或存在的,而意见是关于既是又不是、既存在又不存在的。究竟如何理解他的这种理论?早期分析哲学家们区分了是或存在的三种基本含义。第一是表存在性的意义,第二是表等同的功能,第三是表谓项的功能。很多学者应用这种划分来诠释柏拉图在第5卷中的观点。但这种读法引起了不少争议,而且总的说来也没有取得多少成果。毕竟,这种对是或存在的含义划分是20世纪的产物,虽然可以把源头追溯到霍布斯。无论如何,古希腊哲学家,尤其是柏拉图自己,并没有做出这样的区分,不知道这三重含义的区分。把我们自己的概念工具加到古人身上,并以此对他们做出评判,是不公平也是没有益处的。
我们应该从古希腊人自己的角度去理解他们,去发现古希腊人自己所习惯的而为我们所忽略的设定或用法。亚里士多德提供给了我们一条线索,去了解古希腊人理解是或存在的角度。他在《形而上学》中说,最严格意义上的“是”与“不是”指的是真与假。 “是”意味着“是真的”(to be true),“是这样的”(to be the case)。当巴门尼德说的思想与“是”是同一的,他的意思是思想要关注的是真实的东西,是确实如此的东西。现代古希腊哲学学者将这一意义称为“是”的veridical sense(真的含义)。 “是真的”既可以是说世界上的事情是真实的,也可以指一个论断是真实的。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那里,一个论断之所以是真的,就是因为其描述的外在现实是真实的。真实既可以指外在世界意义上的,也可以指语言上的。后者要依赖于前者。事实与真理是相应的。
按照“是真的”、“是如此”这一含义来理解柏拉图对“是”或存在的用法,即当他说可感物“既是又不是”时就意味着可感物“既是如此又不是如此”。这与他所说的对立面在可感物中并存这一观点是一致的。当柏拉图说意见是关于既“是”又“不是”的,他是指意见的对象既是真的又不是真的,既是这样的,又不是这样的。当他说形式是真正的“是”或存在时,其意思是形式是确实如此的。这符合他的形式不具有对立面、永恒如一的观点。当他说知识是关于“是”的,他是说知识是关于确实是真实的东西。而“完全的是”(to pantelos on)则是那完全真实的东西。说无知是关于完全的不存在的,即是指一对象不是如此,不可如此述说。如果一物完全缺乏我归属于它的特征,则我对它是无知的。
当柏拉图说形式就是“是”、就是真正的存在的时候,他并没有把形式区分成不同种类的“是”和存在。在他那里,人的形式、大的形式、美的形式都是同等层次上的。这就引起了许多问题,如一物必须分有许多形式。在一定意义上,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正是从柏拉图哲学的这一不足开始的。他在《形而上学》中说:“一般说来,如果我们在寻求‘是’的事物的元素,而又不区分事物被说成‘是’的多种含义,我们就无法取得成功,尤其是如果对事物所构成的元素的寻求是按照这种形式进行的话。” 亚里士多德自己认为对“是”进行了多种划分。最著名的是把“是”或存在分成本体、质、量、联系等范畴,然后又对它们作不同层次的区分,即本体是主体,而其他范畴是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