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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政治上的理性主义:奥克肖特与哈耶克

明白了奥克肖特关于经验模式的多元化、错置范畴的谬误以及理论和实践、创作和实用不可混淆的论说之后,便会明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奥克肖特提出他那著名的对政治上的理性主义(或唯理主义)的批判 ,背后是有非常深刻的理念基础的。为了充分把握奥克肖特这方面的批判,笔者不打算直接和单方面地介绍他在这方面的论据。笔者认为,如果我们把他的批判跟与其同代的另一位著名思想家哈耶克类似的批判作一对照,并分析奥克肖特为何认为哈耶克的批判说到底还是脱离不了理性主义的五指山,那么我们会更加明白理性主义在西方自文艺复兴以来是如何深入知识人的心,以及奥氏的批判比起哈耶克这般著名的批判来说为何显得更彻底有力。

奥克肖特曾在他的《政治上的理性主义》一文中对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 作出过以下广为人知的批评:“用一个计划来抵抗所有计划的行径可能优于其对立面,但这个做法与它所反对的却是同一政治风格。” 熟悉哈耶克对科学主义(scientism) 和建构主义(constructivism) 提出的严厉批判的人,很可能对奥克肖特这个批评感到大惑不解。毕竟,哈耶克是20世纪对全盘的经济和社会计划最大力批评的一位学人。哈耶克还从知识论的角度指出了理性不可逾越的限制,认为人的心灵发展,不可能像笛卡尔派所主张的,可以超然于我们的文明和传统之外,按心灵的理性独立规划来指导社会的发展。哈耶克同时也充分明白,存在于社会中的知识往往是一时一地的资讯,其合用与否既有主观成分,也有客观因素,它们是零散而不可能集中的,并非任何中央规划者所可以全部掌握的。 像英属哥伦比亚大学的马什(Marsh)便认为,奥克肖特在这一点评语上明显是搞错了。

不过,如果我们细心分析这个课题就会发现,奥克肖特对哈耶克的批评虽不全中,却亦不远。理由如下。

奥克肖特当然在很多方面都会同意哈耶克对中央计划的批评。从奥氏关于错置范畴的谬误的观点来看,哈耶克认为科学主义是对理性的滥用,奥克肖特应该不会有异议。不过,奥克肖特对哈耶克在保卫个人自由和西方文明中与自由息息相关的价值时主要诉诸自由主义这种意识形态是有所保留的,因为意识形态并非社会中的具体政治行为和实践,而是从这些具体政治行为和实践中抽象出可以明言的特征和要点,使之变成一些政治原则,然后再把这些原则系统化以形成一套意识形态。奥克肖特认为:“只有当社会已深被理性主义感染时,才会将传统资源改装成自觉的意识形态,以此来对抗理性主义的肆虐,并将这种做法看成是在丰富和强化这些传统的资源。” 奥克肖特的意思是,如果善厨艺者不得不通过食谱来挽救他的厨艺,那么并不代表他的厨艺变得愈来愈精彩,而是意味着厨艺快要失传了。用庄子在《大宗师》里的话来说,那就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哈耶克对于西方文明中重视自由的传统资源的流失其实也是感同身受的。他在《个人主义:真与伪》一文中对西方宗教影响的式微深为慨叹,他认为这导致西方基督教的政治传统内很多珍贵的价值已不能用大家容易明白的方式毫不含糊地表达出来。因此,哈耶克认为有必要重建一套广为人所接受的社会秩序原则,以为只要“全面地”重申这些原则,便有希望把它们作为“实用的指南”,去维护或重建自由社会的秩序。 同样值得注意的是,哈耶克晚年的自由主义巨著《法、立法与自由》的副标题正是“一套关于正义和政治经济的自由原则的新宣言”。

当然,奥克肖特并非认为我们一定不可以从实践的资源中提取一些类似于公式的原则出来。问题是,单凭这些原则能否“全面地”替代实践以及指导实践呢?奥克肖特的重点是,知识一方面必然含有技术和技巧的部分,这部分是可以用明言的规则、原则、指引、实用口诀等方式表达出来和记录下来的。但与此同时,知识的另一部分却包含了那些知道怎样做,却不能明言、说不清楚的实用知识和判断。 换言之,实用知识和判断只能靠身教身传,不能靠言教言传,因为像品味和鉴赏这类判断能力,“只存在于实践之中” 。而知识的两部分像伙伴般同时并存,缺一不可。对奥克肖特来说,唯理独尊的理性主义的问题,正是它只看到第一方面技术明言部分的知识,却完全不承认不能明言的第二方面的实用知识和判断,并宣称技术知识凌驾一切,因为只有这种知识是可靠的,并且可以帮助我们完成使命,取得理性预期的结果。

必须指出的是,虽然哈耶克主张以抽象的政治原则作指导来保卫自由和推动社会进步,但信赖自发秩序(spontaneous order)的他亦承认实用的和传统的智慧也是有其作用的,因此,对于那些理性不及(non-rational)的制度或习惯,只要它们被证明是行之有效的,我们便不应该不屑于求助于它们。 不过,要“证明”便很难不借助明言的技术知识。哈耶克也认为,文明中最顶尖的瑰宝(crowning part)还是属于那些可以证明的技术方面的知识 ,因此,说哈耶克在批评理性主义之余还是不时陷入了理性主义的窠臼,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如果我们看看奥克肖特所理解的相对具体的实用经验,以及抽象的原则在这种具体的经验中所扮演的角色,我们便可以看到他和哈耶克的不同之处。在奥克肖特1948年发表的文章《巴别塔》中 ,他指出,在西方,主导的道德模式是反思式的,它的特色看来是非常自觉、理性和科学化;但究其实质,这种反思式的道德是抽离于人们日常的具体道德习惯及其实践传统的,是教条式的和不稳定的。反思式的道德模式经常要求对我们的道德实践,根据有关的甚至是所谓至高无上的道德原则进行具批判性的分析,但这些做法倾向不只会带来偏见,甚至会造成不尊重我们的道德习惯,让道德反思窒碍我们的道德感性。 对奥克肖特来说,道德生活实际上是一种相对连贯而具体的生活方式,由各种互相关联的习惯和做法构成。人的社会离不开道德,当我们互相沟通,彼此建立关系时,甚至在我们要了解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和想做什么样的人时,都涉及上文提到的如何在实用经验中理解当下的实然世界以及该如何进入应然的世界的过程。如要认定相关的理解以及做出改变和选择,我们便得诉诸我们的道德喜好、习惯和感性。换言之,道德就像一个群体的母语,让懂得这种母语的人在其生活交往中表情达意、沟通做事、争执合作、想象学习,等等。学习这种道德的语言和学习母语大同小异,环境的身教和潜移默化,比自觉的言教和高度规范化的学习来得更普遍常见。当然,作为语言的一种,它也有它的文法和明言的规则,也会有这些文法和规则在理论上的守护者,不时引用明证反思的方法对道德行为进行监督、研究,甚至罗列指引,供大家跟从。但这种所谓的反思和言教,如果没有了那个潜移默化的身教环境和道德实践与习惯,赋予那些明言的规则养分和意义,那这些所谓的反思和言教真不知从何说起。前者绝不可能取代后者,如果有人以为那些明言的文法和规则可以抽离于整体的道德实践而化作独立的标准,指导甚至命令我们应该怎样进行和改变我们的道德生活,那便是倒果为因,把马车放在马匹的前面了。

奥克肖特关于具体经验中技术知识和实用知识不可分割的伙伴关系这一主张,其实蕴含了一个意义重大的看法,那就是在人类的经验中,总是存在着一些独特的、机遇式的、非固定方程式所能决定的元素。我们知识中的技术和理论部分会帮助我们建立可明言的规则、论据、分析架构等去进行认知活动。但实用知识方面那些只能身教不能言传的判断力、鉴赏力以及种种懂得如何去做却难以说明的能力,只有通过实际参与有关的工作或事务,耐心地以潜移默化、身体力行的方式才能学得到。由于这部分的学习并非依靠可以重复的方程式或原则便能学会,因此,每个亲身学会了这些实用方面能力的人总有些独特的和与众不同的地方,我们一般称之为个人特色或风格,这些都不是可以被方程式般的知识取代的。奥克肖特有时甚至认为:“没有注意到一个人的风格,便错失了这个人的言行中四分之三的意思。”

在各种不同模式的经验中,最着重风格、独特性、创意,最难言教的,大概便是艺术或美的经验,奥克肖特在他的著作中将之概括为诗的经验。奥克肖特形容诗的经验是想象或意象创造的沉思(contemplative imagining) ,这种经验在达到最纯粹的境界时,可以说是脱离了任何关于实用的、道德的或科学的种种经验的关怀。创造的沉思和想象不应是模仿的,所以不可能在创作前预先有一个已经想好了的设计,只能是由每个独一无二的创作者通过其捕捉到的意象创造出与众不同的想象,使创作者及其作品产生美的经验,使欣赏者产生共鸣。严格说来,美的经验和实用以及科学经验有一大不同之处,就是前者是象征性的(symbolic),后两者是代表性的或替代性的(representational),因为美的经验所创造出来的作品,不管是一首诗、一幅画、一个塑像、一首旋律还是只是一个形态,其意象本身就是美的经验,这是不假外求的。意象不是要代表其他物象或什么,因为它就是物自身,本身就是美的经验。 奥克肖特说:“一首诗并不是把心灵中某种状态用文字翻译出来。诗人说的和他想说的并不是一回事……诗人并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直到他用诗句把话说出来为止。” 同样的道理,“诗人不是分别在做三件事:首先去经历、观察或收集一些情感,接着进行思索,最后找到一种方式将有关情感表达出来。诗人只是在做一件事:进行诗的想象”

这可能就是奥克肖特对理性主义最深刻的批判。如果奥氏的说法是对的,那么只承认技术知识或把技术知识放在至尊的凌驾性地位,难免会破坏人类具体的经验中具有个性和独特性的一面,这将是对个人及其风格的不尊重。如果人类的知与行是离不开技术知识和实用判断的伙伴关系,那便等于说人类的所有行为都包含了美的或诗的元素,其中的分别只是程度的不同而已。 在美的创造的经验中,形式和内容是统一的,中间并不存在形式还是内容为对方服务的问题。如果说这种以个人的独特之处创造出来的经验有其价值的话,那么这种价值是内在的、不假外求的,就像在美的沉思中创造出来的意象,其艺术价值就在物自身,而不在意象之外。明乎此,我们便明白在奥克肖特的思想中,他为何这样重视个体性的道德(morality of individuality),并认为现代就是个体性的时代,因为现代人认定每个个人都被视为个别和自主(sovereign)的个体,他们在社会上联合在一起,并不是要追寻一个单一而共同的群体,而是追寻一个在人力可能的范围内,最能够互相容纳,你有来我有往的一个互谅互让、和而不同的群体。 j7RJQQCz+ih2XE9Z3hVkIs3ZR2d665NnFqVUfeaThAoqr5/FI6s7HDRZ6/IKcqH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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