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认识奥克肖特对哲学的看法,便不得不细读他出版的第一本书《经验及其模式》 、1959年发表的《诗在人类交谈中的心声》 ,以及1975年出版的《论人类行为》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奥克肖特在学界被认为是20世纪中最重要的政治哲学家之一,但在早期最全面论述他的哲学思想的《经验及其模式》一书当中,他只是在一个附注中提及政治哲学,而且认为政治哲学未能完全符合哲学就是整全经验的性格。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笔者相信这涉及他的后期思想对哲学经验做出了一个重要的修正,明确指出,哲学经验最后是否蕴含着全面具体而自足的整全经验,这课题只可以存而不论。但这修正笔者认为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他关于哲学的追寻是一种涯涘无尽的认识,以及理论和实践是两个性质上完全不同的世界,不应该将这两个世界的认识混为一谈这两项主张。这一点下文还会论及。在此我们先对奥克肖特就下列重要课题的理解作一扼要说明:哲学与整全经验的追寻、经验模式的多元性和片面性以及政治为何是属于实用模式的一种经验。
《经验及其模式》是一本深受唯心/理念哲学观(idealism)影响的著作,认为人类是通过经验(experience)来认识其身处的环境的。 但和经验主义哲学观(empiricism)大不相同的是,唯心哲学观不接受心物二元的论述,认为说到底,经验是通过经历者的感知而和被经历的事物的统一结合的,经验是一个单一而具体连贯的整体。 奥克肖特认为,我们对世界的感知,就是在最初步和最不确定的形态下,也免不了会涉及我们的意识(consciousness)。因此,有意识的感知,便不可能是完全不确定的,其感知对象也不可能是完全孤立、与其他的经验完全无关、完全单独存在的。有意识便牵涉到一定程度的确认,而就是最简单的确认也离不开判断、类推及思想上的反思,这背后便蕴含着某种程度的有相关性、连贯性,能组合起来的经验。因此经验不可能只涉及完全没有意义的、孤立而纯粹的官能感觉。由是观之,就是最原始的感知和直觉,也离不开某种程度的确认、判断、类推及思想上的反思,背后也就蕴含着某种相关、连贯、能组合起来的经验。
奥克肖特在《经验及其模式》中指出,经历本身(主体)和被经历的事物(客体)为分析方便是可作区分的,但严格说来在实质上却不可分割,否则这两方面便会变成没有意义和不能被理解的抽象体。他说:“主体和客体不是各自独立的元素,也并非经验的不同部分,它们是经验的不同面相。如果我们把二者分割开来,它们便会沦为抽象体。任何经验都不单是把主体和客体拼凑在一起而已,而是将主客两者视为一整体……因此,主体不存,客体不在,也没有独立于客体而存在的主体。”
根据以上唯心论的观点,判断思想真伪的准则,只应从具体而完整的经验中去寻找,因为只有这个整体,才是认知中的真实根据。真理并非从主体和客体或我们思维建构的理论与客观存在的外在事实之间的对应(correspondence)中去印证。真理其实就是在有关的经验中找出其内在蕴含的更清晰、连贯(coherent)、具体、完整的意义来。 经验既然是单一的整体,那寻根究底的哲学似乎便只能在寻出这个包罗一切的最终整体时才有可能罢休。因此,奥克肖特在《经验及其模式》中说,哲学经验在逻辑上说到最后就是“没有前设、保留、拘限(arrest)或修订的经验。哲学知识,就是本身具有证据证明它自身就是自我完整的知识” 。换言之,哲学的思想和知识说到底就是整全的、超越一切有保留和前设的经验。
开始时哲学可能只是从常识或日常的初步认知概念出发,审视这些常识和概念中不自觉存在的前提、假定及因此而得出的抽象结论/限定,希望通过批判性的和辩证式的推论,把这些前提、假定、抽象观点统一起来,全面、具体而完整地界定这些概念。这个从常识的、抽象限定的思想发展到哲学的、具体全面而完整的思想的过程,据奥克肖特说是一“革命性”的改变,而非对抽象限定的思想做出知识上修修补补的点滴改善或增加。 例如,常识的观念在谈到社会和个人的关系时,往往抽象地认为如果不是个人结集起来组成社会,便是社会把个人组合起来成为群体。这两种观念都是抽象片面和忽略了构成这些观念的前设。例如个人是根据什么而集成群体的?社会又依赖什么来组合个人?这种结集或组合而成的人的集体,跟蜜蜂集成的蜂巢或沙粒组成的沙丘在性质上有何异同?又与每周举行一天的自由市集有何分别?构成人的社会,这里面个体之间和个体与集体之间应存有哪种关系?对这些问题做出思考,其实就是尝试审视常识概念中不自觉存在的前提、假定及其抽象结论/限定,希望通过批判性的和辩证式的推论把这些前提、假定、抽象观点统一起来,全面、具体而完整地界定这些概念。就这个课题,奥克肖特曾经作过一些哲学思考,并认为人类社群必须是道德社群,而非只是生物或物理的组合现象。说到底,社群的道德关系有其内在的要求,必须推广到社群中的各方面。宗教作为道德最神圣和充分的体现 ,就推出宗教是使社会变成可能的根据,而神也就是唯一的社群性原则(Principle of sociability),能够诠释生活的真实(facts of life) 。奥克肖特这个主张大家是否有理由接受是一回事,但哲学式的认识过程对原先知识/概念带来革命性的改变,从这个例子中可见一斑。
这样看来,奥克肖特似乎认为,哲学经验最后是蕴含了一个终极的经验整体。不过,他在《经验及其模式》里同时又强调,这种寻没设限的根、究整体性的底的哲学观,主要是作为衡量认知的标准而非目的而存在的,用以审视各类受到拘限的经验模式(例如实用经验模式、历史经验模式、科学经验模式)的性质及其相对的有效性。严格说来,奥氏认为哲学的追寻是一种心态,哲学家只是“思想上的不能自拔者”(victim of thought),因为他们往往是不能自已地在思想里去寻根究底,但人是不可能只有哲学没有人生的,否则便不可能过人的生活。
同样必须注意的是,《经验及其模式》强调除了整体经验这个标准之外,我们还发现不同类别、以不同的面相对整全经验作出设限和修正(modified)的经验模式(modes),它也是一直在经验世界里同时存在的。奥克肖特说:“多样性(diversity)出现在经验当中的时候不少于整体性。”他又说,既然任何经验最终都离不开一个单一连贯的整体世界,那便意味着经验世界的连贯性可以有程度上的分别;较为完整的经验,其连贯性必然较高,没有那么完整者,其连贯性自然较低。完全连贯者显然完全真确,但不完全连贯者却并非全假或毫无意义。 这样一来,经验世界并不排除会同时存在受拘限和不完全连贯的多样模式,而这些模式尽管不是上文所说的最终的理解和没有条件设限的理知,却也不是全假的。只要它们能保有相对的自主性和不会被化约到其他模式里去,便可算是具有其相对意义的经验。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这个问题,把最终的理解和没有条件设限的理知等同于完美,把受拘限的模式等同于不完美,那么奥克肖特显然从一开始便承认人间世和我们的认知世界是充满不完美的;但这多元的不完美经验又有各自的相对的意义和有效性,是绝对不应被抹杀,更不可被那遥不可及的完美取代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波多克希基认为奥克肖特的哲学思想从根基上来说是容纳多元性(radical plurality)的论述,是一个有见地的看法。
完美和终极整全的经验既然是遥不可及的,那么我们要在认知探索过程中达致相对有效的认识上的结论,便得暂时为这个无休止的旅程设限(arrest),把认知焦点集中在某一个有一定连贯性的范畴内,以该范畴的前设或前提为出发点,深入去认识其中的理念、相关的活动以及彼此之间的关系。至于认知者选择设限于哪一个范畴或经验模式,则视乎其探索目的而定。奥克肖特指出,任何在理论上有意义和有其相对连贯性的经验模式或认知范畴,其前设及内在结构和关系必须有其相对自主性,并且不会被迫化约成另一经验模式或认知范畴,以及拥有自己相对的有效性和局部完美的标准。 在《经验及其模式》中,他详细论述了实用经验、历史经验以及科学经验三大模式。后来在1959年的《诗在人类交谈中的心声》一文内,奥氏把美的经验从实用经验中分离开来,成为另一个相对自主的经验模式。
由于哲学对整全经验的探索会尝试不断超越已设的限定,因此,这些相对自主的经验模式在数目上也可以是无限的。不过,由于它们各自从不同的前设或前提出发,又不可化约到另一模式中去,因此,如果我们把一个模式的经验断章取义地套进另一模式去进行理解或评估,便很容易犯错置范畴的错误(categorial mistake/ignoratio elenchi)。换言之,在多元经验模式的前提下,如何让各自相对有效的模式各安其位,让这些各有其精彩的模式丰富人们的经验,不让某些模式的标准和要求驾驭或践踏其他模式,便很值得注意。在这里,笔者想简单地以实用经验和历史经验各自相对的有效性和不可被化约性为例来说明这一点。
对奥克肖特而言,实用经验对个人来说几乎是无处不在的。人只要活着,便一天也离不开这个经验,因为实用经验的前设就是人当下的需求和欲望,它假设了人有自主能力对这些需求和欲望作出选择性的回应,并尝试改变现况以满足这些需求和欲望。在这个范畴内,它的局部的完美准绳以能否满足有关的需求和欲望为指标,认为事物是外在的和可以变更的。换言之,实用经验谈的是人的当下,并相信这个当下可以通过人的努力和选择而发生改变,以满足我们的欲求或达致一个更好和更合理的未来。故此,在实用经验中,除了牵涉个人自主、意志、欲求、行为、人际关系外,也牵涉道德上的对错和人的善恶等方面。
换言之,在实用经验之中,假设有两个相关但不相同的世界存在,一个是当下的实用事实的存在世界,一个是实用经验希望改变当下以求实现的价值世界。 这两个世界份属不同,因为一个是当下的实然,一个是价值的应然。这两个世界在实用经验中同时又有不可分离的关联,因为实用经验的前设是现状改变的可能,也就是一个实然的当下变成一个应然的新当下的可能。要注意的是,在一个应然变成新的当下时,这个当下便成为一个实然,在实用的经验中,这个新实然又会产生对另一个应然的追寻,周而复始,直到有关的个人或群体死亡才会终结。这也显示了实用经验的片面性和非统一性,因此,它只是一种从整全经验抽象出来的经验模式。此外,尽管应然的价值世界不同于实然的当下世界,而应然世界里的价值也可能有超出实然世界限制的自身想象和发挥,但由于这两个世界最终必得同处于实用经验之中,所以在应然世界中的价值未曾或不能落实于实然世界的当下,这些价值终归还是抽象的和不连贯的,因此也就不是整全的经验。
至于历史经验方面,其内容是和当下(实用的现在)没有直接关系的一个一去不复返的过去。历史学就是以解释这个历史的过去(historical past)为目的的。在这个历史的过去中,每一宗历史事件都只发生过一次,并且不会在现在或未来重演。单从这一点来说,便可以看到历史经验并非整全的经验。历史学家的工作,就是尝试根据当下能找到的资料和证据,把有关的历史事件放在其时代脉络中,把这些事件有意思地重构并联系起来,让人更明白其始末和来龙去脉。因此,奥克肖特认为,和科学经验不一样,历史经验中并没有什么不变或普遍的因果定律或内在/内定的目的可以用来解释历史上的变迁。所谓历史真理,只不过是成功地和有说服力地认定了一些能自成一相对有独特意义的历史事件,并把某个事件与之前的历史事件和之后的历史事件以更合情理、更易使人明白其始末的方式关联起来,根据所掌握的史实描绘或建构出来,使我们对这些事件有进一步的认识。奥氏形容这种关系并非因果相连,而只是一种肌理式的相邻紧接的关系(contiguous relationship),让人看到之前的历史事件在当时的历史时空中是如何成为后来的历史事件的。
实用经验以当下和改变当下为条件,它当然也可以回顾过去,借助其经验来解决当下的问题。但奥克肖特提醒我们说,这样的过去并非历史的过去,它只是实用的过去(practical past),其性质与历史的过去完全不同。和历史的过去相反,实用的过去在这里是一个前设的条件而非被解释的对象,因此这个过去并不会增加我们对历史的认识。实用的过去被假定无须作进一步的解释,它是一种已经可以用来解决或评估当下实用问题的资源或工具,它的价值不在于其历史上的真确性,而在于它解决当下实用问题时有多大作用。从这个意义去看,被认为有用的实用的过去在此变成了上文提及的实用经验中的应然世界的价值了。这也就是用今天实用的需要来决定所谓过去的意义,与真正的历史过去其实是不相干的。明乎此,便了解到我们日常所说的以古为鉴或借古讽今,严格来说都只是在利用实用经验中所说的实用的过去或把这个过去当作应然世界中的价值,企图影响甚至改变实用的当下,这与历史的过去可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如果我们真的以为这个实用的过去就是历史的过去,以为实用过去/应然世界价值的标准是应该用来评价历史的标准,而非尝试改变实用经验中的实然世界的话,又或者以为认识了历史的过去就一定能使我们更好地解决当下的实用问题,那便是犯了奥克肖特所说的错置范畴的舛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