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进入柏拉图的政治思想之前,我们首先必须面对另一位哲学家,这就是对柏拉图的一生产生关键影响的苏格拉底。众所周知,苏格拉底从未留下任何成文的东西让后人来学习和研究,我们只能通过柏拉图、色诺芬、阿里斯托芬、第欧根尼·拉尔修(Diogenes Laertius)等古代作家的文字来接近他,这一事实也决定了我们无法复原本真的苏格拉底。尽管如此,在现代的读者眼中,苏格拉底的形象又是非常确定的:他是一个令人敬佩的哲学家和公民,以自己的生活和生命践行哲学,并且不惧强权,捍卫正义,宁愿牺牲生命也要遵守城邦法律,孜孜不倦地如牛虻般提醒雅典公民“未经省察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在以上对苏格拉底的诸多描述中,苏格拉底与城邦的关系特别值得注意和重视,我们就从这里来窥探苏格拉底在希腊政治思想史中所扮演的独特角色。
在《申辩》中,苏格拉底向雅典的陪审官们说:“这从我小时候就开始了,就出现了某种声音,每当它出现时,它总是阻止我要做的事,却从不鼓励我做什么。就是它反对我参与政事,而且我认为反对得漂亮。而你们要清楚地知道,雅典的人们,如果我很早以前就试图参与政事,我早就死了,那么我对你们和我自己都会毫无益处。”(《申辩》31d-e)
同样,在《高尔吉亚》中,苏格拉底对波鲁斯(Polus)说,“我并不是个政治家”,且并不知道政事如何具体操作(《高尔吉亚》473e)。
对于希腊城邦中的公民来说,苏格拉底的这一自我定位和声张是颇不合时宜的,因为对于希腊人而言,能够积极参与城邦公共事务是荣誉和公民身份之所在。比如,伯里克利曾在著名的雅典阵亡将士葬礼上说,“[我们相信]一个人应像关心个人事务一样关心公共事务,因为我们认为一个不关心政治的人不但是无趣的,也是没用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II.40)。
在这一背景下审视苏格拉底的自我申辩的话,其政治严重性便凸显了出来,苏格拉底并非伯里克利意义上的好公民,甚至不能被称为公民。苏格拉底对自己不热心政事给出的直接理由是希望活得更久,这样似乎才对自己和城邦更好。但是,紧接着,苏格拉底便澄清自己并没有在政事临头时因为怕死而违背正义。当雅典要集体审判十将军时,唯独苏格拉底挺身而出投出反对票,认为该审判是不义的。此外,在伯罗奔尼撒战争结束后,雅典三十僭主让苏格拉底参与处死正直的赖翁(Lyon)时,苏格拉底又以行动表示自己宁愿死也不愿做这等不义和不虔敬之事。通过这两个例子,我们可以看到,苏格拉底在几次少有的直接参政过程中并没有贪生怕死,而是将自己心中的正义标准作为自己行动的唯一准则,不为强权所逼迫。苏格拉底所要躲避的是掺和不义的政治事务,因为他自己清楚地知道,“如果我以公事为业,做一个好人应该做的事,扶助正义,公事公办地把这当作最重要的事来做,你们认为我还能活这么大岁数吗?根本不能,雅典的人们。别的任何人也不能。而在我的整个一生中,我若是从事公共事务,就总会这样,在私下的活动中,也是如此:我从不屈服于任何违背正义的人,不论是诬蔑我的人称为我的学生的那些人,还是别的人”(《申辩》32e-33a)。
苏格拉底上述的两次政治实践分别发生在民主制下和寡头制下的雅典,每一次他都认为城邦掌权者做出了不义的决定。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之所以不热心政事并非出于某种既定的政体偏好,而是因为在他看来,现实政事不义的可能性是很大的。所以,一旦苏格拉底自己坚持正义的主张,就很有可能会因为自己的立场而遭受陷害,如同自己最终被雅典人指控并判死刑一样。而现实中的雅典城邦之所以会做出很多不义的决定,在苏格拉底看来,一个重要原因是雅典人所热心的公共事务本身出了问题:
最好的人,你是雅典人,这个最伟大、最以智慧和力量著称的城邦的人,你只想着聚敛尽可能多的钱财,追求名声和荣誉,却不关心,也不求知智慧和真理,以及怎样使灵魂变成最好的,你不为这些事而羞愧吗?如果你们中有人反驳,说他关心,我不会很快放他走,自己也不走,而是询问他,省察他,羞辱他——如果我发现他并没有德性,反而说自己有——责备他把最大价值的当成最不重要的,把更微小的当成更大的。(《申辩》29d-30a)
苏格拉底在这里将雅典城邦的特性以及追求的目标清晰地表达了出来,只不过雅典所闻名于希腊世界的智慧和力量在他看来是迷途。按照雅典人对于智慧的理解,钱财、名声和荣誉是更好生活的标准,而获得这幸福生活则必须依靠城邦强大的力量。苏格拉底认为,雅典和雅典公民们完全没有意识到真正应该追求的是智慧与真理,对好的生活而言,灵魂是照看的首要对象。苏格拉底对此看法颇为自信,因为首先德尔菲神谕告诉他,他是全雅典最智慧的人,同时为了理解这一神谕和证明这一点,苏格拉底花费大量时间来与城邦中所谓有“智慧”的人交谈。根据苏格拉底的自述,他找到政治家、诗人、匠人,去进行省察和审视,结果发现所有这些被城邦认为拥有智慧的人实际上并不智慧。苏格拉底和这些人最大的区别便在于,他知道自己“不知道美好和善好,但是那个人认为自己知道他不知道的事”(《申辩》21d)。在这个意义上,无知之知使得苏格拉底成为雅典最智慧的人,而大多数人自以为是的智慧则实际上驱使着城邦追寻错误的目标。
面对城邦的困境,苏格拉底并没有试图采取通常政治性的方式来将雅典这艘航船调头。他不做公众演说,不做当权者,也不参加任何城邦党派,而是私下里与每个人交谈,试图劝说每个人“不要先关心‘自己的’,而要先关心自己,让自己尽可能地变得最好和最智慧,不要关心‘城邦的’,而要关心城邦自身”(《申辩》36c),还有“不要这么关心身体或金钱……德性不来自金钱,而是,金钱和人类所有别的好处,无论个体的还是城邦的,之所以好,都是因为德性”(《申辩》30b)。至此,我们可以看到,苏格拉底并非一个传统意义上热心政事的人,但也不是伯里克利口中只关心自己事务的无用之人。苏格拉底将其政治改革方案落在了个体灵魂的自我完善上面,他力图通过自己的对话和行动让每个人认识到,“未经省察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以及与之相应的爱真理和智慧的生活是最好的生活,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也可以说,苏格拉底开启了一种新的政治做事方式。
苏格拉底被判死刑后,在最终行刑前一两天,他的老朋友克力同来到监狱劝说他逃跑。苏格拉底对此的回答是,“只听从道理,凡是经过研究见到无可非议的道理就拳拳服膺”(《克力同》46b)。苏格拉底论证的开端是,他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容许故意做不正当的事,即便别人施不义于自己,那也不能以恶报恶。在这个大前提下,苏格拉底借城邦法律之名劝服克力同,他是没有正当的理由逃离监狱和城邦法律的决断的。
紧接着,苏格拉底在对话中为法律努力找寻根据以及他自己不能违法的劝服理由。一个大前提是城邦与在其内的成员有协议,这一协议决定了城邦与成员的特殊关系。首先,城邦使人得以出生;其次,城邦法律规定了对儿童的抚养和教育;最后,城邦为每一个雅典人提供自由,如果他对城邦不满意,可以携带自己的财物离开,而如果无意离开,便是与城邦达成协议,服从法律规定。所以,在与城邦达成协议后,雅典公民不服从城邦法律便是在三重意义上犯了法:不服从那让他出生的法律;不服从那使他成长的法律;在同意服从法律后既不服从又不对城邦法律进行说服,指出法律有什么地方不好。苏格拉底作为在城邦里生活了七十年的老公民,无疑是与城邦之间达成了协议的,并且在最后的审判时拒绝了流放的惩罚。在这种情形下,苏格拉底逃离监狱便不仅是违背了城邦的法律,而且更重要的是动摇了公民与城邦间默许的协议,撼动了法律及其服从的根基。最后,城邦法律劝说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啊,听从我这教养你的法律吧,不要老想着儿子、生命等等事情,把它看得高于道义,这样你到了阴间才可以有道理为自己申辩。因为很明显,像你现在这样做,对你自己来说既没有好处,也不正当,也不神圣,对你的任何亲友也是这样,而且对你生前死后都不好。你现在死去,是遭到不义的待遇而死,但这并非法律不义,而是人不义。如果你越狱潜逃,无耻地以不义报不义,以恶报恶,撕毁你跟我法律的协议,损害一群不该损害的人,你自己、你的朋友、我们的祖国和法律,那我这个法律在你在世的时候就不会对你不生气,而且我的兄弟阴间的法律也绝不会善待你,因为它知道你在竭尽全力毁灭我们。(《克力同》54b-c)
从这段话可以看出,苏格拉底为自己服从城邦不义的判决找到了足够的理由。值得注意的是,这难得的政治理论式表述并非以哲学式的探究表达出来,而是借雅典法律之口道出。故而,我们很难认定这番道理就是苏格拉底自己的真实主张,将之看成为劝说克力同这样的雅典公民而发或许更为合适。
在苏格拉底看来,对于非哲人来说,信守与城邦的协议,服从城邦的法律,而非用自己的判断随意毁坏法律更为重要。苏格拉底的服从实际上是在用行动来防范普通人对于城邦基石的挑战,正如引文中所言,他所遭受的不义并非法律不义,而是人不义。作为法官的公民们的灵魂因为没有真正被苏格拉底激发,走上真正的爱智之路,所以无法真正理解苏格拉底,也无法做出正义的判决。苏格拉底认为政治性的礼法力量并不应被追究,他再一次将原因投向了人灵魂的不义。
综合《申辩》和《克力同》来看,面对必然不义的城邦,苏格拉底选择秉持和坚守正义,并且最大限度地屏蔽公共事务。苏格拉底审慎地选择和创造了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他不是通过参与政治来改变政治,也不是如某些哲学家那样只关心天上的事而忽视城邦中的事,而是选择用教育来改造雅典公民的灵魂,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把雅典人的灵魂关切引向真正的德性。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苏格拉底与“智者”有着本质的区别,后者靠教授修辞和演说来培养年轻人的政治技艺,并且确信自己掌握着关于政治的锦囊妙计,在苏格拉底看来,他们拥有的不过是信念或意见,并非真正的知识。苏格拉底拒绝成为“老师”,因为他并没有确定的教条可以教授,他不过是推动人们灵魂转向的原生力,在转向之后,人们还需依靠自己的理性去追寻智慧。
虽然苏格拉底最终并没有成功,但是他的审判和赴死却成了一个政治事件和思想史事件,苏格拉底也成为完美的公民形象。作为一个哲学家和真正的爱智者,一方面,他对城邦的不义毫不妥协,化身牛虻不停叮咬着雅典这匹误入歧途的高头大马,用自己的言谈来劝说雅典人关心自己的灵魂与德性;另一方面,他并没有因为哲学而离开城邦,也没有在被判死刑后逃避城邦的处罚,他选择了服从法律,以自己的行动示范了哲学家如何与城邦保持充满矛盾的关系。在苏格拉底之后,任何严肃思考政治事务的人都离不开他所开启的视野:政治对灵魂的关照以及哲学在政治中的作用。而这也正是柏拉图政治思想的核心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