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仲舒政治思想的问题意识是围绕什么展开的?《史记·儒林列传》曰:
董仲舒,广川人也。以治《春秋》,孝景时为博士。下帷讲诵,弟子传以久次相受业,或莫见其面,盖三年董仲舒不观于舍园,其精如此。进退容止,非礼不行,学士皆师尊之。
董仲舒殚精覃思者,何也?去秦制。此实为秦汉以来儒者之共同志向。
秦之立国精神,在由余贡献于秦穆公之“一国之政犹一身之治”(《史记·秦本纪》),打破封建的多中心结构,抟聚万民为一体。自商君以来之法家,为达成此一政治目标提供了制度和技术,最终到秦始皇,建立了一套空前的绝对皇权政制:皇帝享有不受任何约束的权力,分布在郡县、乡里控制体系内的官吏,以刑律为手段,直接控制民众。
商鞅时虽禁止私学,但秦灭六国后,不能不重视东方之学术,故儒生也曾以博士身份进入政治过程,参与决策。比如,丞相绾、御史大夫劫、廷尉斯曾与博士共同商议,提出以“泰皇”为号的建议。《史记·封禅书》记载,秦始皇欲封禅泰山,曾征求众儒生意见。
于是征从齐鲁之儒生博士七十人,至乎泰山下。诸儒生或议曰:“古者封禅为蒲车,恶伤山之土石草木;扫地而祭,席用葅稭,言其易遵也。”始皇闻此议各乖异,难施用,由此绌儒生。
儒生与秦始皇发生冲突:儒生建议秦始皇采用封禅之古礼,旨在恢复古典祭祀之礼,使秦始皇敬天,土石草木皆为天所生,不敢伤土石草木便是敬天之意。
这一建议被秦始皇断然拒绝。至少自尧舜时代,历代王者均敬天,以为最为崇高的祭祀对象。然而,秦始皇不敬天,《史记·秦始皇本纪》所收秦始皇巡守各地所勒之铭,文中罕有“天”字,这与周代文献形成鲜明对比。而儒生敬天,故两者发生冲突。秦始皇最终采用“太祝之祀雍上帝所用”,也即坚持采用秦人之礼。
此后,儒生与秦制发生重大冲突,秦始皇三十四年(213年):
始皇置酒咸阳宫,博士七十人前为寿。仆射周青臣进颂曰:“他时秦地不过千里,赖陛下神灵明圣,平定海内,放逐蛮夷,日月所照,莫不宾服。以诸侯为郡县,人人自安乐,无战争之患,传之万世。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始皇悦。博士齐人淳于越进曰:“臣闻殷周之王千余岁,封子弟功臣,自为枝辅。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无辅拂,何以相救哉?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今青臣又面谀以重陛下之过,非忠臣。”始皇下其议。(《史记·秦始皇本纪》)
周青臣认为,秦始皇之最伟大功业在于废封建,立郡县。而博士齐人淳于越认为,这恰恰不是“长久”之计。欲长久,不能不“师古”,也即复封建,回到三代。儒生在秦始皇时代就已提出此后一百年儒家思想展开之两大主题:复古更化,以求长久。
看得出来,秦始皇最初尚在这两种意见之间摇摆,李斯则断然反对复封建。针对儒生怀疑宪制之议论,李斯进而提出焚书之议。后又有坑儒之事。
至此,秦与儒生彻底决裂。孔子于礼崩乐坏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中庸》),删述六经,传之弟子。此为高度成熟的知识体系及立足于三代治道之儒家治理之道。任何治国者,为求秩序稳定,不能不用儒生之知识。秦扫灭六国之初,儒生也确实得以进入宪制结构中。但秦制与儒家治理之道相悖,身在秦制中的儒生,自然希望改造秦制,他们抓住各种机会,展开这一事业,却最终没能成功。《史记·儒林列传》谓:
及至秦之季世,焚《诗》《书》,坑术士,六艺从此缺焉。陈涉之王也,而鲁诸儒持孔氏之礼器往归陈王。于是孔甲为陈涉博士,卒与涉俱死。
此一事件可见儒生与秦制之间,势如水火。
不幸的是,“汉承秦制”,刘邦兴汉,重建秦制。儒生乃延续秦朝儒生之志业,继续推动复古更化。汉儒首揭此义者为陆贾。《史记·郦生陆贾列传》记载:
陆生时时前说称《诗》《书》。高帝骂之曰:“乃公居马上而得之,安事《诗》《书》?”陆生曰:“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昔者吴王夫差、智伯极武而亡;秦任刑法不变,卒灭赵氏。向使秦已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高帝不怿而有惭色,乃谓陆生曰:“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败之国。”陆生乃粗述存亡之征,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尝不称善,左右呼万岁,号其书曰《新语》。
刘邦申明,自己的统治权以“打天下”方式取得。陆贾承认这一事实,但指出,治天下完全不同于打天下,马上固然可以打天下,却不能马上治天下。夫差、智伯迷信武力,试图以武力维持秩序;秦始皇迷信刑罚。这两者都是马上治天下:统治者单纯使用暴力,以被统治者对暴力的恐惧确保其服从。陆贾相信,此非“长久之术”。
“长久”这个词触动了汉高祖,略有责任感的开国者,无不希望统治长久。陆贾首先指出秦未能长久的原因,进而指出儒家能够提供长久之术。儒家固然无助于打天下,但一旦治天下而欲长久,就不能不回归儒家。
陆贾提出的长久之术是“行仁义,法先圣”。两者都在于去秦制。但对于具体如何做,陆贾似乎没有完整的方案。其后,叔孙通为汉家制礼仪,稍稍恢复了礼乐。
其后又贾谊著《过秦论》,其主旨与陆贾相同,谓扫灭六国之后:
秦王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废王道,立私权,禁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夫并兼者高诈力,安危者贵顺权,此言取与守不同术也。秦离战国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无]异也。孤独而有之,故其亡可立而待。借使秦王计上世之事,并殷周之迹,以制御其政,后虽有淫骄之主而未有倾危之患也。(《史记·秦始皇本纪》)
秦固可以诈力取天下,但得天下之后,即当易道、改政,论上世之事,也即复古,行仁义,方能长久。而秦没有这样做,故而不能长久。
贾谊指出,汉立国二十余年,也没有完成这种转型,故贾谊忧心忡忡,并提出完整的复古更化方案:
贾生以为汉兴至孝文二十余年,天下和洽,而固当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兴礼乐,乃悉草具其事仪法,色尚黄,数用五,为官名,悉更秦之法。孝文帝初即位,谦让未遑也。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国,其说皆自贾生发之。于是天子议以为贾生任公卿之位。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尽害之,乃短贾生曰:“洛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于是天子后亦疏之,不用其议,乃以贾生为长沙王太傅。(《史记·屈原贾生列传》)
贾谊主张改制,提出系统方案,“悉更秦之法”,复殷周之迹象,其所重者在礼制。贾谊之学在礼学。然而,贾谊之方案,亦告失败。
再后,汉武帝初即位,年幼的天子也尝试改制,但立即遭到以窦太后为首的实权派弹压,同样失败。所以,改制仍是汉代政治需要解决的问题。
董仲舒思考之问题,仍然是去秦制。这从对武帝策中可以看得非常清楚。董仲舒的基本命题是“王者承天意以从事,故任德教而不任刑”(《汉书·董仲舒传》),并据此分析秦制之失:
圣王之继乱世也,扫除其迹而悉去之,复修教化而崇起之。教化已明,习俗已成,子孙循之,行五六百岁尚未败也。至周之末世,大为亡道,以失天下。秦继其后,独不能改,又益甚之,重禁文学,不得挟书,弃捐礼谊而恶闻之,其心欲尽灭先王之道,而专为自恣苟简之治,故立为天子十四岁而国破亡矣。自古以来,未尝有以乱济乱,大败天下之民如秦者也。其遗毒余烈,至今未灭,使习俗薄恶,人民嚚顽,抵冒殊扞,孰烂如此之甚者也。孔子曰:“腐朽之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汉书·董仲舒传》)
汉初儒家,包括董仲舒,见证了专任刑罚的秦制之现实运转效果。可悲的是,汉初仍沿用秦制:
今汉继秦之后,如朽木粪墙矣,虽欲善治之,亡可奈何。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诈起,如以汤止沸,抱薪救火,愈甚亡益也。窃譬之琴瑟不调,甚者必解而更张之,乃可鼓也;为政而不行,甚者必变而更化之,乃可理也。当更张而不更张,虽有良工不能善调也;当更化而不更化,虽有大贤不能善治也。故汉得天下以来,常欲善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失之于当更化而不更化也。(《汉书·董仲舒传》)
在秦制下,刑法之强制力似乎还借助恐惧感控制着人心。秦亡之后,汉承秦制,却缺乏秦之强制力,其结果便是无耻之心普遍爆发。社会上下均争逐于物质利益,主要包括权力、金钱。在这种情况下,政令总是会被官吏、民众转用来牟利。董仲舒指出,终结这种局面,不能不立刻“更化”:
古人有言曰:“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今临政而愿治七十余岁矣,不如退而更化,更化则可善治,善治则灾害日去,福禄日来。《诗》云:“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为政而宜于民者,固当受禄于天。夫仁谊礼知信五常之道,王者所当修饬也;五者修饬,故受天之祐,而享鬼神之灵,德施于方外,延及群生也。(《汉书·董仲舒传》)
董仲舒之全部政治主张,就是更化。不更化,则社会难以稳定,统治难以长久。更化,则可有善治。
董仲舒思想之贡献就在于,以《春秋》公羊学之思想想象力,突破改制之观念藩篱,而提出更为灵活因而可行的更化方案。更化不同于改制,更化看起来更为柔性,但实则有助于国家精神与治理模式之全面转换,社会治理模式从“任刑罚”转向修饬“仁谊礼知信五常之道”,并致力于重组社会领导群体,以此重构制度。
更化以去秦制,达致善治,此即董仲舒思考之出发点。历史事实是,董仲舒之方案,或更广泛而言《春秋》公羊学之更化方案,为武帝所采纳,且持续发挥作用,最终颇有成就,塑造出一种全新的制度。这固然因为时运恰当,也因为董仲舒之思考方式及其义理体系更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