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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再辨德与位

从武王克商之后,周人总结了两条政治经验,一条是“敬德”,一条是“保民”。周人认为上天不是站在统治者的一边,而是站在人民的一边。上天为人民挑选统治者,挑选的标准就是“敬德”和“保民”两条。“有德必有位”,“有位必有德”,有德者方能有天下。德和位的统一是统治合法性的基础。

一、德位合一——儒家榜样性政治的表述方式

儒家对于德位关系的思考就其理论内涵来说,蕴含了两个维度:德与位相匹配的维度和德与位相制约的维度。这两个理论维度统一于儒家德位合一的理想,而这一理想,正是通过儒家榜样性政治的表述方式展现的。

首先,就其德与位相匹配的维度来说,舜为“大德必得其位”的典型代表。《尚书》《孟子》和《史记》中详细地记述了舜的事迹。在儒家学者与儒家经典的记述中,舜生活在一个异常极端的家庭。舜的父亲瞽叟和舜的同父异母的弟弟象多次欲加害他。“父母使舜完廪,捐阶,瞽瞍焚廪。使浚井,出,从而掩之。”(《孟子·万章上》)弟弟“象日以杀舜为事”(《孟子·万章上》)。

而舜则“顺事父及后母与弟,日以笃谨,匪有懈”(《史记·五帝本纪》),“象忧亦忧,象喜亦喜”(《孟子·万章上》)。尽管生活在这样一个“父顽,母嚚,弟傲”的家庭中,但舜依然“能和以孝”。除了具有高尚的德行,舜还井井有条地处理了各种政务,展现出高超的政治才能。“纳于百揆,百揆时叙。宾于四门,四门穆穆。纳于大麓,烈风雷雨弗迷。”(《尚书·舜典》)这样一个德才兼备的人当之无愧地成为接替尧的不二人选。这正如《中庸》所说:

舜其大孝也与!德为圣人,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笃焉。故栽者培之,倾者覆之。…故大德者必受命。

在儒家传统中,“德才兼备”是国家的管理者所必备的素质。而“德”又排在“才”的前面,只有道德高尚的人才有资格接受天命,进而承担起管理国家的重任。

其次,就德与位相制约的维度来说,周人对于“汤武革命”合法性的论述为其理论范型。“我不可不监于有夏,亦不可不监于有殷。”(《尚书·召诰》)夏桀逆天而行,上天不佑。商汤敬德保民,因而得到上天的垂青,上天命商汤革夏之命。武王克商同样如此。由“汤武革命”造成的政权更迭进而引发的社会变化是巨大而深远的,周人经过一系列论证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殷人之所以亡国,就是因为他们失去了“德”,进而失去了民心,同时也失去了上天的庇佑;而周之所以能取代殷商,是因为周的统治者“敬德”“修德”,获得了民心,进而获得了上天的垂青。从理论上说,既然只有有德之人才配在高位,那么只要致力于修德,即便是普通百姓也有可能得位;相反,如果在高位者骄奢淫逸,“狎侮五常”,那么无德者终有一天也会无位。“德”成为获得与保有“位”的前提。

《礼记》中有言:“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而有志焉。”(《礼记·礼运》)在儒家的话语体系中,上古圣王之所以被历代称颂,不仅因为他们治理国家的政绩突出,而且因为他们是垂范天下的道德榜样。在儒家的价值体系与评判标准中,有位者不仅仅意味着拥有位高权重的社会地位,他们身上相应地承担着与他们的地位成正比的道德责任,与他们的权力相等同的道德境界。从更深一层的意义上来说,在儒家思想的逻辑里,“位”与“德”是相辅相成、互为表里的。“位”是“德”的外化,“德”是“位”的内涵。在高位者,不仅是社会秩序中权力的代表,同时也应该是整个社会中的道德楷模。正如孔子所说:“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论语·颜渊》)他们身上不仅仅肩负着社会治理的任务,还发挥着与其地位相对应的道德表率与示范作用。“是以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孟子·离娄上》)概言之,儒家“德位合一”理想的实质是一种榜样性政治。

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论语·颜渊》)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论语·子路》)

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论语·子路》)

闻修身,未尝闻为国也。君者,仪也,民者,景也。仪正而景正。(《荀子·君道》)

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孟子·离娄上》)

类似的表述在儒家经典中俯拾皆是。儒家所推崇的这种道德示范作用,犹如“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春雨,在君主的言谈举止当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对社会风气与习俗的引导发挥着无形但重要的影响。《史记·周本纪》中周文王的这一则故事便是生动的例证:

西伯阴行善,诸侯皆来决平。于是虞、芮之人有狱不能决,乃如周。入界,耕者皆让畔,民俗皆让长。虞、芮之人未见西伯,皆惭,相谓曰:“吾所争,周人所耻,何往为,只取辱耳。”遂还,俱让而去。(《史记·周本纪》)

可见,从政治统治这个层面来说,在高位者的道德修养、道德境界对于普通百姓有着重要的垂范与表率的意义。统治者道德修养的好坏,道德品质的高下,与国家政治的稳定动荡,政权的安危存亡息息相关。

在汉儒这里,由董仲舒进一步将儒家的这种榜样示范精神发扬光大。董仲舒在与汉武帝的对策中说过这样一段话:

《春秋》深探其本,而反自贵者始。故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正万民以正四方。四方正,远近莫敢不壹于正,而亡有邪气奸其间者。是以阴阳调而风雨时,群生和而万民殖,五谷孰而草木茂,天地之间被润泽而大丰美,四海之内闻盛德而皆徕臣,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毕至,而王道终矣。(《汉书·董仲舒传》)

董仲舒之所以重视《春秋》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春秋》能够深入探讨(事物的)根本。那么这个根本是什么呢?就是一切都是从尊贵的人或物开始的。所以为人君者从正己开始,推己及人,一步步扩大“正”的范围,从自身到朝廷,从朝廷到百官,从百官到万民,从万民到四方,最后达到正天下的效果。只有这样,天下才没有“邪气奸其间者”。这时阴阳调和、风调雨顺,人与物都能和谐相处,五谷丰登庄稼茂盛,天地之间一派丰美的景象。四海之内都因皇帝这种崇高的德行而前来归顺,同时各种祥瑞吉兆纷纷出现。可以说,达到正天下的效果,也就达到了最理想的社会状态——王道。如果手握权柄者不知爱人,不过“一夫之人耳”。因而,“内治反理以正身,据礼以劝福。外治推恩以广施,宽制以容众”(《春秋繁露·仁义法》)。

这样一来,只要为政者能行仁政、善政,“近者悦远者来”必指日可待。

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孟子·梁惠王上》)

内在的心性修养如何外推为外在的政治治理,以个体的修身养性为指向的“圣”如何一步步由内到外、由己及人地扩展到以社会的安定太平为要求的“王”呢?从董仲舒的这段话中我们似乎可以窥见这样的扩展机制,即在高位者通过以身作则而起到表率与示范作用。当身为一国之主的君王都能努力做到“克己复礼”,向着更高的道德境界不断努力的话,身为下属的臣民自然没有理由不去修身养性。这种自上而下的效仿从庙堂之高一步步传播到江湖之远,最后达到“正四方”的效果。君王德行修养外推为政治举措,天下之人的认同感与君王本身的凝聚力,都达到相当的高度。 从这个意义上说,儒家政治是一种榜样性的政治,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二、王莽之“德”的争论

在《汉书·王莽传》中,班固对王莽的生平事迹有着较为详细的记载,我们可从中一窥王莽之“德”。

首先,相较于王氏家族其他成员的骄奢淫逸、飞扬跋扈,王莽因父亲王曼早死,“独孤贫,因折节为恭俭”(《汉书·王莽传》)。他研习儒家经典,“受《礼经》,师事沛郡陈参,勤身博学,被服如儒生”(《汉书·王莽传》),即时时处处以儒家的道德标准来要求自己。

他在家庭中恪守孝悌之道,“事母及寡嫂,养孤兄子,行甚敕备”(《汉书·王莽传》)。他的伯父大将军王凤在家养病期间,“莽侍疾,亲尝药,乱首垢面,不解衣带连月”(《汉书·王莽传》)。王莽的哥哥王永早死,他对待哥哥王永的儿子王光也是视同己出。王光比王莽的儿子王宇年纪小,王莽让他们同一天结婚,来贺喜的宾客满堂。就在办喜事、招待宾客的时候,“一人言太夫人苦某痛,当饮某药,比客罢者数起焉”(《汉书·王莽传》)。

他在社会交往中,还礼贤下士,广交俊杰。

莽休沐出,振车骑,奉羊酒,劳遗其师,恩施下竟同学。诸生纵观,长老叹息。(《汉书·王莽传》)

外交英俊,内事诸父,曲有礼意。(《汉书·王莽传》)

散舆马衣裘,振施宾客,家无所余。收赡名士,交结将相卿大夫甚众。故在位更推荐之,游者为之谈说,虚誉隆洽,倾其诸父矣。(《汉书·王莽传》)

他的“折节力行”使得“宗族称孝,师友归仁”(《汉书·王莽传》)。他的叔父王商上书皇帝,表示愿意分出自己的封户给王莽,其他如长乐少府戴崇、侍中金涉、中郎陈汤等当时的名士都替王莽美言,“上由是贤莽”。永始元年(前16年),成帝封王莽为新都侯,而王莽“爵位益尊,节操愈谦”。高官厚禄的生活并没有使他变得骄奢淫逸、贪图享乐,恰恰相反,即便是在王莽辅政之后,也依然克己守礼,没有丝毫懈怠。

莽既拔出同列,继四父而辅政,欲令名誉过前人,遂克己不倦,聘诸贤良以为掾史,赏赐邑钱悉以享士,愈为俭约。母病,公卿列侯遣夫人问疾,莽妻迎之,衣不曳地,布蔽膝。见之者以为僮使,问知其夫人,皆惊。(《汉书·王莽传》)

尽管班固对王莽的评价是“匿情求名如此”“敢为激发之行,处之不惭恧”(《汉书·王莽传》),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勤劳国家,直道而行,动见称述”(《汉书·王莽传》)。王莽在当时确实享有极高的声誉与口碑。尽管因外戚而显赫,但王莽无疑是外戚中的“异类”。王莽成为天下表率的过程,究竟是刻意钻营还是确有圣德,史家众说纷纭。但我们可以确认的是,他已经成功地塑造了自己“盛德”的形象。他屡次受封,屡次推让,为了让他接受封赏,动辄成百上千人为他上书请命。

元始四年,王莽遣大司徒司直陈崇等八人分行天下,览观风俗。王舜上奏说:

天下闻公不受千乘之土,辞万金之币,散财施予千万数,莫不向化。蜀郡男子路建等辍讼惭怍而退,虽文王却虞芮何以加!宜报告天下。(《汉书·王莽传》)

王舜的这个奏议将王莽与周文王相提并论,这就将王莽推到了一个极高的位置,暗示王莽虽为人臣,但德行足以匹配圣王之位。

在班固的叙述中,王莽的推让并非出于真心,但这三番五次推让的过程,已经赚足了天下人心。更为重要的是,王莽奏请:

宜立诸侯王后及高祖以来功臣子孙,大者封侯,或赐爵关内侯食邑,然后及诸在位,各有第序。(《汉书·王莽传》)

王莽的这一奏议极大地安抚了刘氏宗亲。而他“上尊宗庙,增加礼乐,下惠士民鳏寡,恩泽之政无所不施”(《汉书·王莽传》)的做法,也获得了儒生集团极大的好感与认同,展示了王莽博施济众、乐善好施的儒者情怀。正如钱穆所说,王莽“出王氏极盛之门第,而奉王贡书生谨节之论,修己治人,坚守敢为,此则不易得耳”

尽管在《汉书》中,班固深感王莽的众望所归与颂声交作之虚伪,但这确实是真实发生过的历史。抛开封建正统史家的立场,我们不能否认的是王莽所具有的儒者风范与情怀。在为政上,他思慕古昔,试图恢复圣王的政治制度;在家庭中,他折节恭俭,力行孝悌,甚至大义灭亲。他的四个儿子中除了王安因病而死,其他三个由嫡妻所生之子,以及他的嫂子、侄子,或自杀,或被王莽勒令自杀,下场凄惨。对儒学倍加推崇的王莽为什么对家人如此苛刻无情?班固对王莽家庭的惨剧这样评论:

初,莽以事母、养嫂、抚兄子为名,及后悖虐,复以示公义焉。(《汉书·王莽传》)

可以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口号喊了几千年,可究竟有几个君主能真正做到呢?在质疑王莽对亲人严苛的同时,我们也不得不承认,王莽确实做到了大义灭亲,这也是中国古代帝王中极其少见的特例。葛承雍说:“平心而论,王莽的‘治家’诫子是相当严格的,如果说这是汉代家庭家长中权威、重孝的表现,倒不如说是王莽本人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理想主义支配的结果。” 换言之,与其说他冷酷严苛,对家人无情,不如说他中儒学之毒太深(彭永捷语)。

孟子说,“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孟子·离娄上》),“身正而天下归之”(《孟子·离娄上》)。而身正的现实表现形式则是固有的宗法规范——孝。在王莽一步步走向权力最高峰的过程中,这一点得到了充分的体现。有学者指出,“以礼义为人处世行政,成为人之进退有度、执政得当、变凡为圣的唯一砝码” 。王莽成为皇帝之前的身体力行,就是对这一观念的最好证明。就像钱穆先生所指出的那样:“如果我们把王莽代汉置于西汉儒学史与政治史的互动关系中来看,人们将不难发现,王莽代汉不过是‘完成了儒家的由圣人受天命登位的期望’而已。” 王莽的“为政措施,又有以合一时学者之议论,以深重于民间之所想望” 。但我们也必须看到,在儒家“以德致位”的逻辑中由道德修养的境界高下可以推及政治地位的高低,一旦否定了“位”,必然会质疑其“德”。“德”与“位”互相捆绑最后导致的可能是德与位的双重否定。

三、王莽之“位”的分歧

汉代儒生对王莽近乎狂热的拥戴,最终将王莽推上了权力的最高峰。始建国元年,王莽如愿正式登基,改国号为“新”。王莽登基实现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从儒生跃升为皇帝的转变。从理论上来说,这是儒家“德位合一”的政治理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现实演绎。然而,随着新朝的建立与灭亡,关于王莽的登基究竟是“篡位”还是“禅让”的争论便展开了。

《荀子·臣道》曰:“逆命而不利君谓之篡”。颜师古注《汉书·成帝纪》:“逆取曰篡”。《管子·白心》:“臣而代君曰篡也。”以禅让为政权转移方式的尧舜禹时代,不存在篡位一说,政权转移不在家族中进行,不以血亲为原则。只有在以世袭为政权转移方式的“家天下”中,才有“篡逆”这种情况的存在。

在儒家的思想传承中,周公、伊尹的摄政成为后世君臣关系的典范。

帝太甲既立三年,不明,暴虐,不遵汤法,乱德,于是伊尹放之于桐宫。三年,伊尹摄行政当国,以朝诸侯。帝太甲居桐宫三年,悔过自责,反善,于是伊尹乃迎帝太甲而授之政。帝太甲修德,诸侯咸归殷,百姓以宁。(《史记·殷本纪》)

太甲失德,违背了汤之道,伊尹囚禁太甲而摄政,当太甲改过自新之后便还政于他,既维护了祖先的原则也维护了世袭制度。

在先秦文献中,也有与儒家完全不同的说法。“伊尹放太甲于桐,乃自立。伊尹即立,放太甲七年。太甲潜出自桐杀伊尹。” 在《古本竹书纪年》的叙述中,伊尹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篡位者。在这两种截然相反的观点背后,一致的是对“摄政”这一问题的态度,即“摄政”与“篡位”仅一步之遥。因此,当公孙丑问孟子时,孟子如是回答。

公孙丑曰:“伊尹曰:‘予不狎于不顺,放太甲于桐,民大悦。太甲贤。又反之,民大悦。’贤者之为人臣也,其君不贤,则固可放与?”孟子曰:“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孟子·尽心上》)

是否有“还政”之心,成为衡量是否有“篡逆”之意的标准。按照这一标准,王莽自然是一个“篡逆”之臣。

为了巩固周朝统治,保护成王,周公作为摄政者代替年幼的成王进行统治,成王成年之后周公又还政于他。

成王少,周初定天下,周公恐诸侯畔周,公乃摄行政当国。管叔、蔡叔群弟疑周公,与武庚作乱,畔周。周公奉成王命,伐诛武庚、管叔,放蔡叔。以微子开代殷后,国于宋。颇收殷余民…周公行政七年,成王长,周公反政成王,北面就群臣之位。(《史记·周本纪》)

世袭政治下“摄政”与禅让政治下“摄政”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尽管三代时期摄政者按照唐虞时期的转换原则可以成为统治者,但是无论何种情况,摄政者都会辅佐世袭者并使自己臣服于统治者” 。正因“摄政”的性质暧昧,所以,即使是周公,也曾经被怀疑其摄政的动机,管叔等也以此为借口散布周公觊觎王位的流言。

其后武王既崩,成王少,在强葆之中。周公恐天下闻武王崩而畔,周公乃践阼代成王摄行政当国。管叔及其群弟流言于国曰:“周公将不利于成王。”周公乃告太公望、召公奭曰:“我之所以弗辟而摄行政者,恐天下畔周,无以告我先王太王、王季、文王。三王之忧劳天下久矣,于今而后成。武王早终,成王少,将以成周,我所以为之若此。”(《史记·鲁周公世家》)

中国封建社会的正统史家多从维护“一家一姓”的立场出发,将王莽看作一个不折不扣的“篡位者”。与此同时,认为王莽是“篡逆”而非“禅让”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并不存在主动让位的一方。在王莽整个“受禅”的过程中,在位的帝王并未将王位主动让给他。在王莽即位的诏书中提到:

赤帝汉氏高皇帝之灵,承天命,传国金策之书,予甚祇畏,敢不钦受!(《汉书·王莽传》)

这就是说,“汉与新之间的禅让,不是发生在孺子婴与王莽之间,而是发生于汉高祖之灵与王莽之间(或赤帝与黄帝之间),王莽的受禅实践中没有一个像尧那样的禅让行为的发出者” 。换言之,这只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的“独角戏”。仅从这一点来说,便不符合从尧舜禹禅让传说以来一以贯之的“禅让模式”。

持王莽“篡位窃国”观点的学者,多数认为王莽从摄政开始,就已经显露出他的狼子野心。需要注意的是,在以禅让为政权转移方式的政治制度下,“摄政”对王位继承人的历练与考察,也是保证政权转移平稳过渡的有效方式。“于是帝尧老,命舜摄行天子之政,以观天命。”(《史记·五帝本纪》)而在以世袭为政权转移方式的王权专制制度下,“摄政”本身就是一种模糊君臣界限的政治行为。儒家之所以称颂世袭政治下的摄政大臣,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们虽然手握重权,但依然恪守君臣名分,而无僭越非礼之举。王莽在登基之前,他自己与群臣则多次将他与伊尹、周公、霍光等进行比附,力图塑造又一个贤臣典范。

纵观王莽“得位”的整个过程,尽管在其过程中将王莽比于霍光、伊尹,但一以贯之的是对周公的效仿,强调最多的是“如周公故事”。从儒家“德位合一”的政治理想来说,王莽是一个勇于践行理想的先行者与开拓者,王莽的登基,是他作为一个有着内圣外王信仰的儒生的必然结果。 这从王莽对周公的效仿中便可窥见一二。

王莽对周公的效仿有几个极具代表性的事件。其一,王莽效仿周公金縢藏策。周公金縢藏策一事所表现出来的孝悌之道为历代所称颂。《尚书·金縢》中记载了他虔诚地向祖先祈祷,请求祖先让武王病愈,愿以己身代替武王辞世,上天去侍奉先人。王莽在平帝生病之时也效仿周公金縢藏策。

平帝疾,莽作策,请命于泰畤,戴璧秉圭,愿以身代。藏策金縢,置于前殿,敕诸公勿敢言。(《汉书·王莽传》)

然而,王莽这番作为,在后人看来,与其说是表达“愿以身代”的诚意,不如说是一场高明的政治作秀。

其二,效仿周公作《大诰》。在翟义起义散播“王莽鸩杀平帝”的说法之时,王莽做出如下举动:

莽日抱孺子会群臣而称曰:“昔成王幼,周公摄政,而管蔡挟禄父以畔,今翟义亦挟刘信而作乱。自古大圣犹惧此,况臣莽之斗筲!”群臣皆曰:“不遭此变,不章圣德。”(《汉书·翟方进传》)

因此,王莽仿照《周书》作《大诰》,“遣谏大夫桓谭等班于天下,谕以摄位当反政孺子之意”(《汉书·王莽传》)。

其三,效仿周公制礼作乐。王莽制礼作乐成功之后,群臣的奏言显然将王莽提升到了一个比周公还高的地位。

昔周公奉继体之嗣,据上公之尊,然犹七年制度乃定。夫明堂、辟雍,堕废千载莫能兴,今安汉公起于第家,辅翼陛下,四年于兹,功德灿然。…唐虞发举,成周造业,诚亡以加。(《汉书·王莽传》)

从上述几个王莽效仿周公的事例中可以看出,对于王莽这样一个怀有“以德致位”理想的儒生来说,周公的政绩与言行是他努力的方向与目标。美国学者艾兰曾说:“无论尧、舜、禹、伊尹或周公,都是潜在的篡位者,但都未曾利用其权力。…夏商周的摄政者由先君处接管政权,又还政于幼王。而另一方面,唐虞时代则在君主老迈时接管政权但不推翻旧君主。虽如此,两种情况中的摄政者,都自愿使其基于美德权力居于世袭权力之次。” 然而,到了王莽这里,他不甘心做一个“摄政者”,他迈出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即真”,成为真正的皇帝。基于美德的权力在世袭制确立的几百年之后,第一次超越世袭权力,真实演绎了一幕“以德致位”的禅让。

综合以上分析可以看出,不论是提出“孔子素王论”的今文经学,还是深受古文经学影响的王莽,在面对“德”与“位”关系这一问题的时候,都展现出较为一致的态度:“以德致位”乃是儒者共同追求和推崇的理想模式,道德修养的境界高下与政治地位的高低紧密相连。然而,随着新莽王朝的败亡,王莽这个一度被寄予厚望的“儒生皇帝”跌落为乱臣贼子的代名词,儒家“以德致位”的理想在世袭政治逐渐稳固之后转为对“有位者有德”的期待,并通过“正君心”“格君心之非”等一系列努力而展开。 +yTC+0wLiVySK4BfzaZt2427Pzady3T5AyYOexnncfIZGP9ScO4D4dTHMMzRmNd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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