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学话总是从模仿开始。先是学着说,慢慢自己说,说自己想说的话。如果一辈子模仿,只能是永远长不大的小孩。哲学家也是如此,总是从接受前人的哲学成果开始,但也不能老是重复。如果这样,也像永远不会长大的小孩一样,是一个永远不会成熟的所谓哲学家。冯友兰先生说的,照着讲、接着讲、自己讲还是很有道理的。
哲学同样需要创造性。黑格尔在《法哲学原理》中曾经批评过一些哲学家把哲学变为“老是原来的一盆冷饭,一炒再炒,不断端出来,以飨大众”。他强调哲学的任务是“发现真理,阐述真理,传播真理”,而不能是不断重复真理。
科学技术的本性决定它必然是创造性的,因为人类的生产不断迫使它前进。或者是发展或者是被淘汰,这是生产特别是以市场经济为运行方式的大生产对科学技术发展的强大压力。人类有了新的生产技术绝不会再回到过去采用落后的技术,有了新的生产工具绝不会再回到过去采用过时的生产工具,而生产和技术的发展必然推动科学的创造,而新的科学原理又推动生产和技术的发展和改造。历史证明,科学和技术的发展速度和创新水平与社会发展的速度成正比,同历史的长度成反比。人类进入资本主义大工业时代,特别是从20世纪下半叶开始,科学技术的发展突飞猛进,处于革命时期。从1900年普朗克提出量子理论,1905年爱因斯坦提出相对论开始,20世纪科学的发现一个接一个;技术创新更是如此,从1901年马可尼收到跨越大西洋第一个无线电信号开始,电视机、巨人计算机、阿波罗宇宙飞船登上月球到试管婴儿和克隆多莉羊的成功,技术发展可以说是日新月异,迅猛异常。可人文科学的发展并没有这样迅速。特别是哲学智慧一旦定型,就会世代相传。这是不难理解的。哲学与技术不同,它不是人类活动的表层结构,而是关于普遍真理的认识,它具有启迪后人的长期历史作用。古代曾经是哲学最辉煌的时期。中国是春秋战国的诸子百家时期;西方是希腊罗马时期;而印度、埃及哲学繁荣时期也是在古代。这一点决定哲学研究中往往容易朝后看,眼望过去而不是眼望未来。怀特海说,全部西方哲学都是柏拉图的注脚,都以不同方式阐述和解释柏拉图提出的观点。我们也可以说,中国全部古代哲学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孔孟的儒家和老庄的道家思想的注脚。两千多年来,中国哲学总是在儒、道哲学基本理论范围内争论。莱·柯拉柯夫斯基曾通过总结西方哲学史讲到这一点,他说:“若干世纪以来,哲学以提问和回答它从苏格拉底和前苏格拉底的遗产那儿继承下来的问题,如何区分实与虚、真与假、善与恶,来维护它的正统。有这样一个人,所有欧洲哲学家都拿他来认明自己,即使是这些哲学家肢解了他所有的哲学思想。这就是苏格拉底。” 他还说:“哲学家仍不得不面临和对付一些简单的、令人痛苦而又不可否认的事实:在维系欧洲哲学生命2 500年的那些问题中,没有一个问题解决得令我们普遍满意。由于哲学家们的判决,所有这些问题不是悬而未决就是变得无效。” 至今“维系哲学生存的核心还没有发生变化” 。
当然哲学也有发展。但很大程度上这种创新是解释学范围内的创新,即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由新一代的哲学家按照自己的理解和时代要求来重新解读原作的文本。中国的魏晋新道学、宋明理学、当代新儒学都具有这种特点。对哲学发展来说,这也不失为一种方式。因为哲学不是一种具体的知识而是一种人类积累的智慧,不会因为年代远而过时。希腊罗马时代距今很远,人们还时时回到那个时代的哲学家那里寻求智慧,正如我们中国人不断回到诸子百家一样。对哲学的历史研究是人类从前人吸取智慧的一种方式。恩格斯说过:“在希腊哲学的多种多样的形式中,几乎可以发现以后的所有观点的胚胎、萌芽。因此,理论自然科学要想追溯它的今天的各种一般原理的形成史和发展史,也不得不回到希腊人那里去。” 恩格斯这一论断,对于每个具有丰富哲学遗产的民族来说具有普遍意义。研究哲学史可以从总结中学习思维方法,而且我们也可以通过历史的研究知道人类在哲学方面研究过什么问题、提出过什么问题、什么问题没有解决。没有对以往哲学的研究,哲学创新就没有根据。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由新一代的哲学家按照自己的理解和时代要求来重新解读原作的文本,也不失为通过继承优秀哲学遗产来推进哲学发展的一种方式。但这种发展在很大程度是解释学意义上的创新。它的主题和哲学命题以及研究领域没有越出原来的范围,因而这种创新的作用是有限的。
我以为哲学的创新最重要的不应该是单纯面对文本,而应该面对时代、面对实际,研究新的实践,提出新的问题,开拓新的领域,得出新的结论。在哲学史上凡属具有创新意义的哲学都不是重复而是开拓,不是解释而是创新。对马克思主义哲学来说更应该这样。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创立,是哲学中的一次变革,即哲学的创新。马克思主义哲学创立以后,在它的整个发展过程中同样要强调创新意识。没有突破就没有创新,没有创新就没有发展。当前要发展马克思主义哲学必须大力提倡创新意识。一个民族没有创新意识就会停滞,科学技术没有创新就会被淘汰,而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没有创新,的确会变为黑格尔说的一炒再炒的冷饭。
马克思主义哲学创新的源头在哪里?我以为最根本的应扎根于现实的实践,而不是书本。有的论者一再提出“回到马克思”,似乎马克思主义哲学创新的道路就是复归马克思的原著,尤其是马克思的早期著作。这种看法有可议之处。我以为如果为了纠正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某些错误理解甚至曲解,或者进行某种再发掘,重读马克思的某些原著是必要的。但这不能成为创造性发展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最重要方式,更不用说是唯一方式。何况在“回到马克思”的口号下可以隐藏着各种不同的主张。
还是应该面对现实、注目当代。当代社会生活向马克思主义哲学提出了许多需要回答的问题,如科学技术发展中的哲学问题、生态环境中的哲学问题、文化中的哲学问题、道德伦理中的哲学问题、社会发展中的哲学问题、社会规律的客观性和人的行为选择性关系问题等等。光是苏联东欧的剧变就提出了许多哲学性的问题。至于我们自己在社会主义建设中面临的许许多多的问题更需要中国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工作者从马克思主义哲学高度进行总结和阐发。黑格尔说,哲学是黄昏时才起飞的密纳发的猫头鹰。我看处在科学技术革命的当代,处在世界政治格局激剧变革的当代,处在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都在各自调整寻求改革的当代,几乎在每一个领域中都存在哲学问题,都为新的总结提供了新的材料和推动力。哲学这个猫头鹰可以起飞了。在这个问题上,我认为西方的思想家包括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中的一些人反而比社会主义国家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家更注意现实问题的研究,例如,他们就非常注意当代资本主义的研究,马尔库塞的《单向度的人》、丹尼尔·贝尔的《资本主义的文化矛盾》和《后工业社会的来临》都是这方面的重要的著作。我们还要从哲学角度研究社会主义问题。在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离开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实践,只能陷于教条主义和思辨哲学,更不用说发挥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创造性。
据说马克思主义哲学不可能有创造性,因为既然要坚持马克思主义哲学基本原理,就只能炒冷饭。这是坚持和发展相互关系的老问题。其实,坚持马克思主义哲学基本原理和发挥创造并不矛盾。我们之所以强调要坚持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原理,并不是从“必须坚持”这个抽象原则出发,而是因为当代的实践和科学技术并没有发现可以推翻这些原理的客观证据。没有任何材料证明我们的世界是非物质的世界,证明世界没有矛盾,是绝对和谐的,是绝对静止的不运动的,是只有量变没有质变、没有飞跃、没有剧变的平静进化。连所谓反物质也只是物质的另一种形态。如此说来,马克思主义哲学基本原理似乎只有照着讲,没有发挥创造性的余地和必要。事实不是这样。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原理并不是一个不可逾越的死的框架,而是我们分析问题的基本观点和方法。我们面对的问题是我们时代的问题,这些问题可能是一直没有解决的老问题在新条件下的激化,也可能是前所有未有的新问题。善于应用马克思主义哲学来捕捉这些问题并正确分析和解决这些问题,就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在当代创造性的一个具体表现。
从原理本身来说也是不断丰富和深化的。有人说,什么马克思主义哲学,无非是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运动的,运动是有规律的,就这些玩意儿。讲哲学是老和尚念经天天这样念。其实,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原理根据科学和实践的不同发展水平,内容也是变化的。例如同样是坚持世界的物质性原理,列宁在《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与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的讲法就不重复。列宁在《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中不仅提出了著名的物质定义,区分了哲学物质概念和自然科学关于物质结构概念,而且结合当时自然科学的新成就提出了电子和原子一样,也是不可穷尽的观点。如果我们现在来研究世界物质性问题,结合当代科技发展,结合西方科学实在论提出的种种问题,有许许多多的问题需要研究和解决。马克思主义哲学从来没有反对这种研究而是鼓励这种研究,以便推进马克思主义哲学。至于对马克思主义哲学论述和表现的风格来说,马克思主义哲学从来不强求一律。其实同样是论述辩证法的著作,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列宁的《谈谈辩证法》和毛泽东的《矛盾论》都各有特点。至于以诗、散文或札记、随笔、书信形式来论述马克思主义哲学,从无规定。马克思和恩格斯的通信以及和他人的通信,就包含对马克思主义哲学最丰富的论述。认真说来,马克思主义哲学是迄今为止全部哲学中最具创造性的哲学,因为它不以追求建立绝对的永恒的哲学体系为目的。列宁说的“马克思主义并没有结束真理,而是为认识真理开辟了道路”这句著名的话就充分表明了这一点。至于我们在基本原理阐述方面某种程度上存在的“千人一面”、“舆论一律”的现象,其原因是我们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缺少深入的研究,对当代实际提出的问题不了解,更不会应用马克思主义哲学进行总结和分析,只能照本宣科地讲。这是我们的水平问题,而不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性问题。
哲学的创造性和哲学的个性化是不可分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并不反对哲学的个性化,但反对离开哲学的真理性和科学性只讲个性化,把马克思主义哲学完全变为一种可以不问是非对错的个人的意见。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信奉者在基本的立场、观点方面不能各吹各的号,一人一个样,如果这样就不成其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可这不是说,马克思主义哲学内部都只能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即使是马克思和恩格斯作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共同缔造者仍各有特点,他们各自的贡献不同,风格也不一样。其他如拉法格、倍倍尔、普列汉诺夫、列宁、毛泽东等都各有特色。邓小平的哲学风格同样独具特色。我们是哲学中的“小人物”,但是时代还是为我们留下了充分发挥自己创造力的空间。
没有突破就没有创新,没有创新就没有发展。当前要发展马克思主义哲学必须大力提倡创新意识。一个民族没有创新意识就会停滞,科学技术没有创新就会被淘汰,而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没有创新,的确会变为黑格尔说的一炒再炒的冷饭。这样,我们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就无法走出当前被“冷落”的困境。如果这样,无怪马克思当年自己都不承认自己是马克思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