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格斯与马克思对立的论调由来已久,但《手稿》的发现和出版,仿佛给这种陈旧的谎言以新的论据。朗兹胡特在重新出版的马克思早期著作序言中强调,随着《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发表,“对马克思的理解获得了崭新的意义”,“通过恩格斯、考茨基、伯恩施坦、卢森堡,最后通过列宁而固定下来的,不仅对马克思主义者而且对反马克思主义者都具有权威意义的马克思的全部观点,现在完全改观了” 。塔克尔把这种观点表述得更为明确、更为露骨。他把《手稿》称之为“马克思本人的马克思主义”,认为这种马克思主义“同马克思的合作者弗里德里希·恩格斯称为‘唯物主义历史观’或者又称为‘科学社会主义’的那种成熟的马克思主义有很大的区别” 。
按照西方某些“马克思学”代表人物的说法,真正的马克思主义是以《手稿》为代表的马克思主义;而成熟时期的马克思主义是恩格斯伪造的。因此马克思主义发展有两条对立的路线:一条是继承青年马克思的路线,这是人本主义路线;另一条是恩格斯、考茨基、伯恩施坦、列宁的路线,这是机械决定论的路线。这两条路线的对立,就是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对立,特别是作为《反杜林论》、《自然辩证法》作者的恩格斯同作为《手稿》作者的马克思的对立。
一些作者公开攻击恩格斯,说恩格斯在帮助马克思主义从最初的唯物史观发展成一种僵硬的、包罗万象的思想体系方面,起了决定性作用;甚至说恩格斯错误地把他自己那些不同于并且低劣于马克思的思想说成是马克思主义。
更加荒谬的是,有的人根本不承认世界上存在马克思主义,认为马克思主义是恩格斯伪造的,是恩格斯主义。例如法国的吕贝尔就是这种观点的鼓吹者。他在《恩格斯是马克思主义的创始人》这篇文章中,不仅公然提议摈弃“马克思主义”这个概念,并且把马克思和恩格斯共同创立马克思主义这个论断说成是“20世纪的神话”。他说:“马克思主义不是马克思的思想方式的独特产物,而是由恩格斯的脑袋构思出来的。如果说‘马克思主义’这个名词包含有一种理论上可以理解的内容的话,那么责任不在马克思,而在恩格斯。”
其实,马克思和恩格斯是一个人又是两个人。
从逻辑角度分析,马克思和恩格斯是一个人,因为他们是同一种理论的共同缔造者,是一种主义、一种理论。
从历史角度分析,马克思和恩格斯是两个人。如果说马克思开始更多凭借德国古典哲学,而恩格斯则更多凭借政治经济学;马克思开始注意的是法国革命史,而恩格斯则关注19世纪40年代英国的现实。马克思以毕生精力解剖资本主义社会,创作《资本论》,恩格斯则在一段时期内从事自然科学的研究,创立了辩证唯物主义的自然观,并以军事辩证法的开创者载入史册。马克思不是恩格斯,恩格斯也不是马克思。他们是两个人,各有自己独特的贡献和风貌。
西方马克思学的某些人,把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历史性差别夸大为理论上的对立。也就是说,在应该把马克思和恩格斯看成一个人,即同一种理论的共同创造者的地方,他们把马克思和恩格斯看成两个人,即两种理论,两种主义。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所谓恩格斯是马克思主义的伪造者,所谓不同于马克思主义的恩格斯主义之类指责,真正的目的还在于马克思主义,企图把马克思主义当作恩格斯的“赝品”反对掉。可见,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对立是两个马克思对立的另一种表现形式。
以《手稿》为据制造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对立,正如以其为据虚构出两个马克思一样,它表达的是不是事实,而是作者的愿望。从这种对立中我们看到的不是真实的马克思和恩格斯,而是虚构者自己。我们以《手稿》同恩格斯两本重要著作进行比较就可以看到这一点。
《手稿》写于1844年,恩格斯与其相当的著作是发表于1844年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后者对前者起了重要的推动和影响作用。马克思自己明确地提到这一点。他在《手稿》的序言中,除了肯定先驱者们的思想启发作用外,还强调了同时代人的相互影响。他列举了三个人,其中就有恩格斯和他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
马克思非常赞赏恩格斯的这部著作并进行了认真的研究,《巴黎笔记》中保存的《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一文摘要》就是证明。马克思对恩格斯文章的主要论点做了极其扼要的摘录。
《手稿》明显受到《大纲》的影响。虽然《手稿》并没有包括《大纲》的全部经济学内容,也没有按大纲摘录要点的顺序来展开自己的论述,但在如何对待私有财产,如何评价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以及关于资本和劳动的分离和由资本主义经济分析中引出革命的结论等方面都是一致的。这说明《手稿》和《大纲》一样,都是站在社会主义立场上对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和资本主义社会经济制度进行批判的著作。
差别性当然存在。《手稿》以异化劳动理论作为基本的理论和方法,从人的本质的异化与复归的视角考察私有财产及其扬弃,明显受到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影响。但不能因此把马克思和恩格斯对立起来。在1845年他们在布鲁塞尔再度合作之前,各自通过独立的研究达到了相同的结论。和马克思不完全一样,恩格斯没有明显地经历从异化到异化劳动再从异化劳动上升到唯物史观的过程,但他们同样走过一条从黑格尔出发,经过费尔巴哈走向新世界观的道路。只要读一读恩格斯1844年初关于英国状况的一组文章,人们不难发现其中关于人的本质异化的思想,只是不如马克思那样强烈。好像两幅大体相同的画,一幅是浓墨重泼,另一幅是轻描淡写。
正如马克思一样,恩格斯的早期思想也不是完全成熟的。而这个不成熟性,就其内容来说,与马克思相似。1871年恩格斯在给威廉·李卜克内西的一封信中,反对重新发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现在把《德法年鉴》上我的那篇旧文章重新刊载在《人民国家报》上是无论如何不行的。这篇文章 已经完全过时 ,而且有许多不确切的地方,只会给读者造成混乱。加之它还完全是以黑格尔的风格写的,这种风格现在也根本不适用。这篇文章仅仅具有历史文件的意义。” 这不仅是严于责己的过谦之词,它反映了恩格斯对自己思想发展的看法。无论是马克思还是恩格斯,在早期思想中都存在由其母腹中脱胎而来的“鳃弧”。所以从横断面考察,即从马克思和恩格斯在1844年左右的思想考察,根本不存在什么对立的问题。
从纵向考察来说也是如此。西方马克思学指责恩格斯伪造马克思主义,主要是指《反杜林论》、《自然辩证法》等著作,并把它们同《手稿》截然对立起来。其实,《反杜林论》可以看做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共同作品。马克思不仅亲自写了《〈批判史〉论述》这一章,而且听恩格斯朗读过全书。《自然辩证法》虽然在马恩生前未发表,但恩格斯在1873年5月30日致马克思的信中概述了自己关于自然辩证法的构想,并取得马克思的完全同意。在马克思逝世以后发表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多处引用马克思的《摩尔根〈古代社会〉一书摘要》的批语,实际上是执行马克思的遗言,完成他未竟之业。至于《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同马克思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资本论》第二版的跋,以及马克思和恩格斯合著的《德意志意识形态》等是一致的。可以说,恩格斯在马克思生前或逝世后出版的书中,找不出一本是不同于马克思主义的所谓恩格斯主义的著作。
当然,《反杜林论》不同于《手稿》,这种情况另当别论。它表明的不是马克思和恩格斯的个人对立,而是马克思主义发展过程中的阶段性差异。
《反杜林论》无疑比《手稿》成熟。《手稿》是对包括哲学、政治经济学、社会主义学说在内的马克思主义的第一次阐述。它的基本理论和方法是异化劳动理论,它并没有创立科学的马克思主义体系,而只是朝这个方向前进的开端。《反杜林论》则不同,它不再借助于人的本质异化和复归的理论,而是把关于社会主义革命的历史必然性和必要性,关于无产阶级历史使命的论述,建立在唯物史观和剩余价值理论基础上,从而真正使马克思主义各个组成部分形成一个逻辑严密的科学体系。
《反杜林论》在宏观上对马克思主义的三个组成部分,在微观上对每一部分的主要观点做了连贯的、有内在联系的论述。在马克思主义史上,把马克思主义系统化的正是恩格斯,这是他的特殊功绩。把系统化说成是伪造马克思主义,完全是颠功为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