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开卷就已阐明,从人类的幸福着想,有些原始倾向应该受到爱护,有些需要加以利导,有些则应该坚决革除。
人的本性中包括好的倾向、可以利用的倾向和必须消灭的倾向。这个主张,凡是读了本书的读者都应该明了。仅母性的慈爱、好奇、残忍这三种原始倾向,就足以证明我前面说的话。但是,本来就有两种极端的观点反对我的主张:一种观点认为本性原本都是错误的、不可靠的;另一种观点认为本性总是对的。其实,第一种观点的不公允并没超过第二种观点,只是现在它已被大众所鄙视,故无须赘述。而第二种观点却颇能吸引那些殉情的痴人、主张绝对论的哲学家以及那些信仰荒谬绝伦的天演论信徒。因此,该观点在教育学说上颇有些影响。像霍尔(Hall)这样一位研究人性的著名学者尚且不免用这种观点号召他人。所以,必须慎重考虑。
按照“自然界永不会错”的观点,进化的实际目标是人类行为的道德目的。将要表现出来的本性就是对的。虽然我们可以干涉本性,但是我们的义务是不要干涉它。训练一个儿童,就应该按照他内在冲动的发展来引导他。人类的至善要在自己的进化中有兴致地、自由地度过。不能强迫改变本性的发展进程,只能按照人类的自然魔法或者加速或者延长,唯恐魔法的顺序被打乱。理想的人性是寻求自我的自然结果,按照他自己的倾向去发展,与训练无关。人类的努力应该是让内在的发展力量去做完善他们自我的工作。
这种“人类无须学习是正确的”的论调,经常被广泛地用来支持一个又一个教育实践计划的假设,这要多于它被直截了当地说成是一个一般的原则。不过下面所引用的几段话,概括起来却像是一般的原则。
“对抗这种发展(即原始本性的发展)和导致人类特性恰当适应遗传规律的各种工作是无效的,而且这些工作只能打乱发展的自然顺序,导致发展异常和错误的努力。”(Schneider,1882,p.489)
“只有从这里(即从原始倾向或种族及个体的自然发展中)我们才有希望找到与家庭、学校、教堂以及一般文明社会中的早熟倾向不同的真正标准,并且建立诊断与测量抑制和延迟个体及种族发展的标准。”(Hall,1904,序言,p.7)
“既然新生有机体要经历确定的发展阶段是一个自然规律,那么对我们来说,研究本性的发展过程就是必要的。我们寻求它的目的不是阻止它而是帮助它。因为本性一定是正确的,而且不存在更高的标准。”(Gukllet,1900,p.427)
任何增进内在成长过程的期望都是无助的,这种抛弃任何干预措施的极端观点与通常感知到的事实相反,说谎、偷窃、暴虐、无知、无端的惧怕以及种种弱点和劣点都根源于人的本性。
施奈德和霍尔等人虽然明确表白了“本性无错误”的观点,并且把这个主张作为教育学说的一块基石。但是,他们对上述弱点和劣点并不是一无所知,也未被什么主义所迷惑一,只是时热心,忘了事实而已。对于人类这些明显错误的原始倾向,他们提出了(或可以提出)三种解释。
第一,一个自己不能单独表现的不良原始倾向,必须以一些令人满意的倾向为前提条件才能得以展现。所以,从总体上看,不良的原始倾向也是令人满意的。
伯克写道:“儿童常常具有如下一些奇怪的表现:无用的甚至是野蛮的、我们文明之外的兴趣……然而,这些奇怪而无用的经验可能是构建更高行为组合所不可缺少的基础,从而有利于现代的生活。这些中间阶段或水平对我们的文明可能是无用的甚至是有害的。但是,它们作为进化过程的重要环节却是必不可少的。”(Burk,1898,p.24)
用霍尔的话说,“许多一时好像很强烈的冲动在寻求表达,但后来却无声无息。这种冲动的作用是刺激另一个需要更高能量的倾向,为的是让这个更高能量的倾向来指导、抑制或取代它……而且只有借助这样的刺激,需要更高能量的倾向才能被激活发展。几乎所有的潜能都要得到发展,或者激活更高能量的倾向,使更高能量的倾向调节它或联结它,否则就没有正常的刺激发展”(1904,vol.2,pp.90-91)。所以,像婴儿手指琐琐碎碎的动作等看似无用,而实际上是伸手、抓握、把持等活动的先导。
第二,一个原始倾向,就其本身来说,可能不是令人满意的。但是,由于它与某种令人满意的倾向或者是令人满意倾向的结果有密切的关联,所以,就总体而论,它也是令人满意的。
义愤的倾向中不得不包含盛怒的倾向。没有非理性的妒忌、残忍和卑鄙的品质,就没有对爱的充分测量。按照霍尔的观点,“一个强壮的年轻人,若不能用身体与人决斗,就很难有崇高的、真正的荣誉感,而通常是一个乳臭未干的人一、娘娘腔的人,或是个苟且的人”(1904,vol.1,p.217)。
第三,一个原本不令人满意的原始倾向,如果经过童年的展现,而且到成年时受到这种倾向的保护,那么,总的来说它也是令人满意的。
假如一个人5岁成偷、10岁称霸,但能保持从25岁到70岁都不偷不霸。那么,这些原始倾向的发展历程由于罪过较小,因而也是令人满意的。霍尔及其追随者都宣称,原始倾向的确具有这种以毒攻毒的作用。
这种年少作恶、长大后可以防毒的学说,其应用是何等的广泛!下面请看克兰(Kline)和弗朗斯(France)对自私、贪得无厌、说谎和欺骗的赞美:
“我们真的相信儿童必然复演种族的历史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我们就不会对争夺财产的情欲感到惊讶,不会对儿童为了得到财富而撒谎、欺骗和偷窃感到惊讶,也不会对儿童的自私行为感到惊讶。自私是生存竞争的基石,欺骗正是它的地基,而争夺财产早已成为人类和国家历史上最具优势的力量。儿童的这些情欲不过是人类几千年所形成的贪婪本性的被压抑的力量而已。这些被压抑的本性必然寻求表达和练习,即使不在儿童期表达,也会在以后某个时候得到表达。谁知道世1上的那些吝啬鬼不是那些在父母的溺爱下成长起来的孩子。母亲和父亲们强迫他们赠送自己的玩具、做出不自私的行为和慷慨的行为时,他们既不相信也不理解。如果不让这些行为在儿童期表现出来,是要冒很大危险的。在儿童不能辨别孰是孰非的时候,就让他们勉强做出道德的行为是徒劳无益的。儿童因真正本性的驱使没做出成人强迫的行为,因此而惩罚他们是真正伤害他们。
“到了青春期,慷慨和利他行为会自然地出现。为什么要强迫刚刚发芽的植物开花呢?要用所有的方法去教导他们,教导他们是对的,但是,如果一种方法失败了,不要惩罚他们;就让儿童自私,就让他们说谎、欺骗,直到让这些原始的驱力全部释放殆尽。儿童的这些经验岂不给成年男子后来的生活增添了一种道德上的男子气概吗?”(1899,p.455)
然而这三条辅助的假设,(一则是原本不令人满意的倾向可能是某种令人满意的倾向的前提;二则是原本不令人满意的倾向可能与令人满意的倾向有必然的联系;三则是将原本不令人满意的倾向作为以后抵抗类似的、更恶劣的倾向的手段)并没有揭示出“本性无错误”学说的所有缺点。尽管前两个假设在某些倾向上可能是真实的,但是,没有为贪婪、发疯似的狂怒和残忍等提供任何适当的辩解。从家庭、学校以及国家的经验中都没有发现,削弱这些本能会使什么高尚的品质就此绝望。当前与心理品质有关的知识没有引领我们期待这些本能与任何补偿优势存在必然的联系。凡是希望它们与某种有价值的心理品质的形成过程或结果相联结或相关联的绝大多数原始倾向,而且凡是能够被这样辩解的绝大多数原始倾向,要么认为把它们视为错误的原始倾向是不明智的判11断(例如,把它视为身体的和心理的一般活动),要么认为它们之所以能够产生良好的品质,只是由于或在情境上,或在反应上,或在情境与反应上,被人为地干预过了、利导过了、改变过了。
对于狂怒、欺辱、恃强凌弱、妒忌、高尚价值观念的迷失等这类原始本性,当它们按照人类原始本性的指令出现时,如果不加以训练、抑制和利导的话,那么,它们将来就会表现得更加猖狂并更加有害。如果要坚持“本性无错误”的论调,那么第三个假设就是必备的条件。而事实上,这个论调是杜撰出来用来自圆其说的。
若要让人相信什么心理功能会因为练习而减弱,那就必须拿出强有力的证据。这种所谓的心理免疫作用正好与众所周知的心理活动规律———练习律相反。在相信什么心理功能的一个原始冲动会因为练习而自我减弱之前,仍然需要强有力的证据。因为,在其他条件相同的情况下,原始冲动的练习几乎总是令人满意的。而心理免疫功能的早期发作恰恰与效果律截然相反。
习惯律的正确性确实是不容置疑的;通常任何原始倾向经过练习并伴随令人满意的或无关紧要的结果,都会使原始倾向增强,这也是不容置疑的;除非一个原始倾向天生就是短命的,或者它的功能受到了阻碍,或者受到其他力量的抑制或利导,否则原始倾向是一成不变的,这也是毫无疑问的。如果所谓的免疫功能在儿童早期一点儿也没放纵地发生过,那么,它的发生作为一个例外,必须给出适当的特殊理由。
然而,从未有人提出过适当的特殊理由,或者是任何值得一提的理由。甚至,霍尔自己也经常放弃这个论调,回到正统的理论上,认为教育必须改变原始倾向的方向。例如,他这样写道:我们应该“为本能设计出更有利于身心健康和自然表达的激活方式,以便我们最大限度地利用浪费在犯罪上的能量”(1904,vol.1,p.342)。“文明的发怒需要选择恰当的对象和最大程度的转化但是它永远也不会被根除,。”(1904,vol.1,p.355)“按照一般的观点,年轻人应该有一时的放纵,需要极大满足的暗示,有时突然放宽他们的自主权,但是,这种自由需要精心的监督和明智的引导。”(1904,vol.2,pp.89-90)霍尔甚至直截了当地说:“年轻人的大学生活是人生的最好时光,除了自我的发展以外,别无旁骛。这个时期的自由发展已经表明进步和堕落相随相伴。”(1904,vol.2,p.399)
最后,必须要说的是,在显而易见的事实面前,那些“本性无错误”论的最忠实倡导者还是在某些方面放弃了这个论调。因此,霍尔写道:
“在我们高度复杂的文明中,各种各样的知识和技能使我们现在必须再一次远离本性……儿童必须接受专门的训练,必须见习高品质的成人生活,他不仅是自然的产物,而且要成为高尚人性中的一员。在这种文明中,即使不是最多的影响,也是很多的影响,而且首先影响的是儿童内在的反应,但此时的儿童这种内在的反应恰恰又很少。……对儿童来说,即使对他们作出最明智的规定,也或多或少地被他们看成是外来的、专制的、他律的、人为的、装腔作势的。”(1904,前言,p.12)
吉利特(Guillet)曾宣称“本性一定是正确的”,但后来他却不知不觉地完全取消了自己的主张。“所以,每个儿童所具有的这些本能……必须转向有价值的轨道。不是压制,而是一种宽大为怀的控制。”(1900,p.445)
事实上,原始本性有许多致命的缺点和歧点。公共利益需要每个儿童学习大量新功课,并丢掉许多与生俱来的自然本性。这主要是因为这些本性是原始人类身上所具有的古老本性,只适用于原始人类的生活。这种生活是一个家庭群体在森林中的野人生活。他们生活在陆地、水、风、雨、植物、动物和其他野人群体的蛮力之中。原始本性使人所适应的生活近乎狼和猿的生活,而与现代人类的生活相去甚远。人类艺术、习惯和理性的结果,使他们在语言、工具、建筑、书籍和习俗中得以生存。
仔细想想人类胚胎(germ)早已形成的原形质(plasm)所决定的人类命运与每个时代人类自身学习机会之间的巨大缝隙,即使有些陈腐,也不是没用的。如果文明的历史和文明的约束一朝失败,那么我们恢复到几乎像类人猿般的野蛮生活是多么容易。这一点足以证明原始本性不宜节制人类的行为。
在丰富的例子中,我们可以找到已经彻底改变而且不再通用的原始本性。在彻底改变原始本性过程中所经历的均衡协调生活,就像是人类理性对事物的条件和人的需求在起支持作用。按照病菌的法令,我们害怕的不是疟疾和发烧的携带者,而是雷声和黑暗。我们同情的不是被禁止受教育的聪明年轻人,而是非常酸楚的乞丐;我们从服务员、司机和理发师这样的人那里遭受到的鄙视,要比从自己的无聊、无知和愚蠢行为中遭受到的更多。
即使是森林中粗暴的人,人类本能也不会完全适用于他们的生活、不出现冒犯行为,这是事实。说到生存,种族是为了生存而付出行动,而不是为了生存得更好而付出行动。在生活中,某个种族可能犯很多错误,大多数种族都是这样。“好”在进化上仅仅意味着“可以保证种族不灭绝”,而“最好”仅仅意味着当已发生过的事情再发生时,对继续生存最有用的帮助。
人类的原始倾向,不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都不是正确的。仅仅依靠这些原始倾向,人生中能感受到的欲望很少,能满足的更少。因为,本性所表现出的欲望通常是粗糙的、矛盾的和危险的。单靠本性,所要满足的未必比现在需要满足的更多。众所周知,要塑造良好的本性,就要像国家管理社会秩序那样,必须杀掉几个、监禁几个或改造几个坏分子。本性的进步绝不是让它放任自流,而是一要改造它施展的环境,二要一代代地持续进行自身改造。现在的人文明了、合理了、有人性了,都是因为他们改造了环境,同时也改造了自己本性中的某些部分,从而有了新的理想,乃至这两方面都能使人类全体更能感到满足。由此看来,人永远在改变自己、适应自己。所以,从他自己的角度来看,人的本性并不正确。唯一正确的,或直截了当地说是好的本性,就是他能使自己比现在变得更好些。这种能力,这种为了满足而学习、而改变的能力(即效果律所显示的力量),才是世上理智而正确的主要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