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在中国古书中有各种含义,如作“威仪”解,最早可能见于金文《周虢叔旅钟铭》:“皇考威仪,克御于天子。”(《续古文苑》)《叔向父殷铭》:“共(拱)明德,秉威仪。”如作“合宜”解,见于《论语·公冶长》:“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中庸》:“义者,宜也。”《周易·乾卦·文言》:“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如作“善”解,见于《诗经·大雅·文王》:“宣昭义问,有虞殷白天。”《传》:“义,善。”又如作“道理”解,见于《周易·解卦·象传》:“刚柔之际,义无咎也。”但“正义”一词最早可能见于《荀子》。《儒效》篇中说:“不学问,无正义,以富利为隆,是俗人者也。”意思是说:不追求学问,不讲求正义,以富有财利为高尚,这种人是俗人。荀子把人分成四等:大儒、雅儒、俗儒和俗人。俗人是人中最下等,大儒是行仁义的人。在同篇还有一些话与“正义”有关,如:“行一不义,杀一无罪,得天下,不为也。”这里“不义”是“不合正义”的意思,又如:“无置锥之地,而明于持社稷之大义。”意思是说:君子贫穷得无立锥之地,而仍能明白遵守国家秩序之大义。“正义”一词又见于《荀子·正名》篇中:“正利而为谓之事,正义而为谓之行。”杨倞注:“苟非正义,则谓之奸邪。”“正义”是和“奸邪”相对的。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如果按照利益去操作,这叫做(商农工贾)的事务(只是把事情处理好就行),而符合正义的操作,这叫做有德行。看来荀子不赞成仅仅按照利益来操作。虽然“正义”一词可能最早见于《荀子》,但以上所列种种“义”之含义,实已有《荀子》书中“正义”之义。且在早于《荀子》的《左传》和《孟子》中常用“义”和“道”等来表示“正义”。《左传·隐公元年》就有这样的话:“多行不义,必自毙。”“不义,不昵,厚将崩。”这里的“不义”和上引《荀子·儒效》中的“不义”是一个意思,都是说“不合正义”。《左传》这两句话是记载在“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里。故事是说:郑庄公的弟弟共叔段受到母亲的宠爱,由于母亲的要求共叔段得到了京城这个地方,有大臣祭仲向庄公说:这样做不合法度,你庄公免不了要受祸害。于是庄公说了“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样的话。“不义,不昵,厚将崩”的意思是说:没有正义就不能团结人,势力雄厚了,反而会分崩离析。
早于荀子的孟子,在他的书中讲到“义”的地方很多,有时单用“义”,有时“仁义”连用,但没有出现“正义”一词。《孟子》中讲“义”或“仁义”的地方并不一定都是严格意义上的“正义”的意思。不过在《孟子》书中确有一词相当于“正义”,这就是“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中的“道”,这里的“道”是“道义”的意思,也正是指的“正义”。《孟子·公孙丑下》中记载了孟子的一段话,在说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之后他说道:
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孟子这段话是反对当时的非正义战争的,意思是说:限制人民不必用国家的疆界,保护国家不必靠山川的险阻,威行天下不必凭兵器的锐利,合乎道义的帮助他的人就多,不合乎道义的帮助他的人就少。帮助他的人少到极点时,连亲戚都反对他,帮助他的人多到极点时,全天下都归顺他。拿天下都归顺的力量来攻打连亲戚都反对的人,那么,合乎道义的君子或者不必用战争,若用战争,是必然胜利的了。所以在中国古代就把战争分为“正义的战争”和“非正义的战争”。《孟子·尽心上》中说:“春秋无义战。”从中国传统思想看,大都认为合乎正义的战争之所以最终可以得到胜利在于得民心,它最终会受到广大人民的拥护。在《孟子·离娄上》中记载了孟子的一段话:
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
照中国传统的看法,桀纣之所以失天下就在于失民心,因此孟子总结历史经验认为,得天下或失天下全在于合道义或失道义。用不合道义的方法虽然可以暂时得天下,但终究要失去天下的。特别是在得天下之后,更要看其统治是否合乎正义。汉初有个大思想家贾谊作了一篇《过秦论》,分析了秦王朝得天下和失天下的原因,他引用了一句谚语:“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他要求汉朝的统治者不要重蹈秦之覆辙。他认为,秦王朝之所以失天下就是因为他们不了解“仁义不施,攻守之势异也”。这就是说,在秦王朝统治者取得天下后,由于不了解形势的变化,没有施行仁义而失去民心,因此政权守不住而亡。
在中国传统思想中,“义”的含义很丰富,但大多和“道义”(正义)有关,孔子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这里的“义”可以解释为“公利”,“公利”是合乎“正义”的;“利”可以解释为“私利”,“私利”是不合乎“正义”的。所以,“义利之辨”就是“公私之辨”。不过我认为在“义”的解释中有两种相关的解释很重要:(1)《中庸》说:“仁,人也;义,宜也。”韩愈《原道》说:“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2)《孟子·告子上》说:“仁,人心也;义,人路也。”《孟子·离娄上》说:“义,人之正路也。”前者是说,人的内在本质叫做“仁”,或者人的博爱之心叫做“仁”,人们的行为恰当叫做“义”,因此“义”是和人的活动、人们的行为有关,而人们的活动就构成了人类历史。后者也是说,“仁”是人的内在本质,“义”是人们依此内在本质而实践的过程(人们的行为过程),而人们的行为过程也就是人类历史。这里是否可以提出一个问题:从中国传统思想看,所谓历史就是人们的活动或人们的行为过程,对这个活动过程的评价的标准就是“义”(道义、正义)。因此,我们是否可以说:中国传统的历史哲学的基本概念就是“义”(道义、正义),其基本命题是“义者,宜也”,“义,人路也”,并从此引出“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的历史观。
人类精神生活的追求是什么?我认为,应该是对真、善、美及三者的统一的追求。当然,什么是“真”,什么是“善”,什么是“美”,以及三者如何统一,看法肯定有不同,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人们要追求真、善、美则应是无疑的。那么把真、善、美作为研究对象的学问是什么呢?我认为,把“真”作为研究对象的是哲学,把“美”作为研究对象的是文学艺术理论,把“善”作为研究对象的一般说是伦理学的问题,但从某个方面看更应是历史学研究的对象。当然历史的研究要考虑历史运动的过程,历史发展是否有规律等等,但我们研究历史的过程有什么意义?照我看,历史的研究归根结底应是揭示在历史运动过程中什么是合理的、合乎正义的,什么是不合理的、不合乎正义的。合乎“正义”的就是“善”的问题。因此,我们认为人文学科最基本的学科,哲学、历史、文学就是以研究真、善、美为基本内容的。我们知道,从中国传统思想看,文史哲是不分的,那么中国传统思想作为一种有特色的模式,应是把真、善、美作为统一体来进行研究的一种很有意义的模式。
附记:此文为1990年6月26至6月29日在美国旧金山“民主与社会正义”讨论会上的发言稿。
原收入《新轴心时代与中国文化的建构》,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