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斯坦利·库布里克开始寻找他“众所周知的优质科幻小说电影”到现在,倏忽已经三十五个年头,1964年似乎也成为另一个年代。仅有少数男性——和一位女性——曾经上过太空,而虽然肯尼迪总统曾经宣言,美国打算在20世纪70年代结束前送一个人上月球,但我怀疑,当时到底有多少人相信这件事能成真。
更有甚者,关于我们在太空中的邻居的种种,我们的真正所知根本还是零,甚至连第一枚降落在月球上的探测器,是否能像天文学家信心满满预测的一样,不会立刻陷进一片尘海里,都没有把握。
为了让大家有所理解,我想先引用一段《2001:遗失的世界》(The Lost Worldsof 2001)里的话——我是在1971年写的这本书,当时趁着一切历历在目,把我和库布里克的那件事业,以纪实笔法(大体上)作了记录:
1964年春,在大家的心里,登陆月球仍然好像是未来遥远的一场梦。理智上,我们知道这是件迟早的事;情绪上,却还无法真正相信。格里森(Virgil Grissom)和杨(John Young)的第一次双子星任务(双人驾驶宇宙飞船),是次年的事,而大家为月球表面地质的争辩,还在沸腾不休……虽然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NASA)每天都要花掉相当于我们一整部电影的预算(一千多万美元),太空探测似乎仍然在原地踏步。不过,预兆是很清楚的。我经常跟库布里克说,等人类真正踏上月球的时候,我们的电影一定还在首轮放映没有下映。
所以,在书写故事主轴时,库布里克跟我在这个太空时代的黎明初始时刻所面对的,是可靠性的问题;我们希望创造出写实、说得过去的故事,不会因为往后几年的发展就变得过时。而虽然我们原始作品的名称是《太阳系征服史》(How the Solar system was won),库布里克想发展的却不仅仅是一个平铺直叙的探险故事。就像他喜欢跟我说的,“我想要的是神话般庄严的主题”。
那么,现在真正的2001年已近在咫尺,这部电影也成为通俗文化的一部分。我猜,在库布里克最狂妄的梦想中,总有一天,当超级杯的广播以优雅却不怀好意的嗓音说“这是个错误,戴维”时,上亿美国人都清楚究竟是谁或什么东西在说话。而且,如果还有人相信传说,认为HAL是由IBM三字各往前移一个字母而来,容我再度疲惫地指向《2001》的第16章,请去看看这个名字的正确来源。
如果你想看这部电影的完整版,我会推荐“航海家-标准”(Voyager-Criterion)公司出版的最佳光盘,其中不但有完整的电影,还有大量关于幕后制作的档案资料、电影拍摄过程的吉光片羽,以及使这部电影成真的艺术家、科学家、技术人员的讨论场面等等。我们也可以看到年轻的阿瑟·克拉克坐在格鲁曼飞机公司(Grumman Aircraft)的登月小艇组装室里接受访问,四周尽是将于几年后架放在月球表面的机器设备。这段数据片的结尾最精彩,把电影和后来的阿波罗计划(Apollo)、太空实验室计划(Skylab)、航天飞机飞行的真实场面做了个比对。许多真实场面,看起来还都没有库布里克预见的画面那么有说服力。
因此,即使在我自己心里,也觉得书和电影,甚至真实世界,彼此之间很容易互相混淆。后来的几部续作使得事情益发复杂。所以,我愿意话说从头,回想一遍整件事情是如何开始的。
1964年4月,我离开当时还叫锡兰的斯里兰卡,去纽约完成我为时代/生活公司(Time / Life book)所编的书《人类和太空》(Man and Space)。我不得不再次引用一段自己对这段日子的回忆:
在锡兰这热带天堂生活了几年后再回到纽约,感觉是很奇异的。习惯了大象、珊瑚礁、印度洋季风与沉没的珍宝船之间的单调生活,在纽约行走,光是搭三站地铁,也充满异国风味的新奇。看曼哈顿的男男女女进行种种神秘的事务,怪声怪调地叫喊,脸上带着欣喜的微笑,举手投足透着客气,件件都让我觉得有趣又好玩。洁净的地铁车站里,悄声穿过的舒适车厢;另外,还有一些新奇产品,诸如利维面包(Levy’s bread)、《纽约邮报》、派尔啤酒(Piel’s beer),以及十来种从口腔让你致癌的香烟广告,也是如此——何况这些广告往往还覆上涂鸦艺术家迷人的装饰。不过,你总可以及时习惯这一切,不过一会儿(大约十五分钟),这些表象的魅力就消退了。[摘自《三号行星报道:奇爱博士之子》(Report on Planet Three: Son of Dr. Strangelove)]
《人类和太空》那本书的编辑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因为每当时代/生活公司那位热心有余的研究员问我:“你这段话有什么权威来源?”我就狠狠地瞪她一眼:“就在你对面。”因此,我有相当充沛的精力可以兼差和库布里克合作,而我们第一次见面是4月23日在“维克商人”(Trader Vic’s)餐厅。(他们应该在我们坐的位置标个牌子纪念。)当时库布里克还沉浸在上部电影《奇爱博士》(Dr. Strangelove)的成功里,正想找一个雄心更大的主题。他想拍一部电影,探讨人类在宇宙之中的定位,这个计划足以让所有老派电影公司的主管都心脏麻痹,新派亦然。他的构想,就算今天的好莱坞也很难接受。
库布里克一旦对某种主题感兴趣,就会在最短的时间里钻研成专家,因此他已经狼吞虎咽了几个图书馆的科学书籍及科幻小说。他还买了一部书名有趣的小说的电影版权,名为《太阳上的阴影》(Shadow on the Sun)。故事怎样我完全不记得,也把作者姓名忘得一干二净,猜想应该不是常写科幻的作家。不管是谁,我都希望他绝对不要知道是我破坏了他的大好前途,因为很快就有人告诉库布里克说:克拉克不喜欢拿别人的点子来发展故事。[参阅《罗摩2号》(Rama II)一书的后记,可以了解几十年后一系列有趣的事件如何改变了这个原则,导致《摇篮》(Cradle)那本书的诞生。]这一点问题既然已经解决了,于是我们决定创造一番“前所未见的新事物”。
今天,拍电影之前得先有个剧本,有个剧本之前得先有个故事,虽然有些前卫导演也尝试过省掉后者,不过要看他们的作品就只能去艺术电影院。我把自己较短的作品的列表给了库布里克,而我们也都同意,其中一篇《岗哨》(The Sentinel)里面的某个概念,可以作为进一步架构的基础。
《岗哨》是我在1948年圣诞节写的,当时为了参加BBC的一场短篇小说竞赛,一蹴而就。那篇小说连入围也没有,有时我也不免好奇当年得奖的到底是部什么样的作品。(说不定是背景设在什么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地方的忧国忧民史诗吧。)今天,这篇小说已经被太多地方收录,所以我在这里只需要解释一点:这是一篇塑造气氛的小说,谈月球上发现了一个外星生物制造的、一种类似防盗器的东西,等人类抵达的时候就会启动。
经常有人说《2001》是根据《岗哨》而来的,不过这种说法太过简化了。《2001》和《岗哨》更像是橡实和橡树的关系。小说要拍成电影,还得加很多材料——其中有些来自《相会于黎明》(Encounter in the Dawn)和其他四个短篇故事,但大部分内容是全新的,是我和库布里克脑力激荡好几个月之后,我再一个人孤独地(是的,非常孤独地)关在西23街222号那家有名的切尔西酒店1008号房里想出来的。
小说的大部分内容就是在那里写出来的,这段不时掺有痛苦过程的日记,可以在《2001:遗失的世界》里找到。你也许会问:既然目的是为了拍一部电影,又为什么要写小说呢?没错,电影经常在制作完成之后再改编为小说(呃),而在我们的情况,库布里克却有许多最堂皇的理由要颠覆这个流程。
由于剧本必须把一点一滴的事情都标注得清清楚楚,所以不论读写几乎都一样冗长乏味。福尔斯(John Fowles)说得很好:“写小说就好比在大海中泅泳,写电影剧本就好比在黏稠的糖浆里翻滚。”也许库布里克觉察到我不怎么耐烦,因此就提议在着手那单调又沉闷的剧本之前,先来写本完整的小说,尽情驰骋我们的想象,然后再根据这本小说来开发剧本。(以及,希望再开发一点钞票。)
事情大致就这样展开,虽然到了最后阶段,小说和剧本是同时在写作,两者相互激荡而行。因此,有时候我会看过电影毛片之后再重写小说的某些段落——就文学创作来说,这可是相当昂贵的方法,没几个作者享受得到——虽然我不是很肯定“享受”这个字眼到底对不对。
为了让读者体会一下那段时间的忙乱,我把当时一定是在凌晨时分匆匆写下的日记摘录了些片段如下:
1964年5月28日。建议库布里克:“他们”可以是机器,把有机生命视为可怕的疾病。库布里克觉得这个点子很有趣……
6月2日。平均一天一两千字。库布里克说:“这可有一本畅销书了。”
7月11日。和库布里克一起讨论剧情的发展,可是泰半时间都拿来争论康托尔的超限数……我看他是个深藏不露的数学天才。
7月12日。现在什么都有了——除了情节。
7月26日。库布里克过36岁生日。我们去“格林尼治村”(the Village),在一张卡片上发现这么一段文字:“在全世界可能随时被炸掉的现在,你怎么能过一个快乐的生日?”(1999年更新版:我希望自己存了一大堆这种卡片……)
9月28日。我梦见自己成了正在被重新组装的机器人。拿了两章给库布里克,他煎了块可口的牛排给我,说:“乔·莱文(Joe Levine)可不会为他的作者做这些。”
10月17日。库布里克想了个疯狂的点子,要让那些带点同志调调的机器人创造一个维多利亚时代般的环境,让我们的英雄宾至如归。
11月28日。打电话给阿西莫夫(Isaac Asimov),讨论是什么生物化学反应,使得草食动物转变成肉食动物。
12月10日。库布里克看了威尔斯(H.G.Wells)《逼近的东西》(Things to Come)改编的电影,说他再也不看我推荐的电影了。
12月24日。慢慢修补最后几页,以便拿来当圣诞礼物送给库布里克。
这些记录着我的希望,希望小说基本上已经完成,但事实上,当时我们所有的只是前面三分之二的草稿,在最高潮的地方停住写不下去——因为我们根本还没想到半点接下来可能的发展。不过,这些已经足够库布里克和米高梅影片公司以及新艺拉玛公司(Cinerama)达成交易,开拍最初大家哄传为《星河之外的旅程》(Journey Beyond the Stars)的电影。当时还有一个名字:《太阳系征服史》。这个片名不赖,而现在可能才是成熟的开拍时机。不过,别打电话给我。我也不会打电话给你。
1965年一整年,库布里克都埋首于复杂得难以想象的后制事务中——由于电影将在英国开拍,他人还留在纽约,而他又无论如何绝不肯搭飞机,所以事情格外棘手。我没资格批评他:库布里克是吃过苦头才学到不搭飞机的——他考过飞机驾照。基于类似的原因,1956年我在澳洲悉尼(有惊无险地)考过驾照后,也从此没有开过车。那场可怕的经验,也让我在开车这件事情上永远免疫。
库布里克在制作电影的同时,我正在努力完成小说的最后、最后一稿——当然,在小说出版之前,我得先接到他的祝福。结果这个祝福来得十分困难,部分原因是他在影棚里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时间专心比较这么多个不同版本的手稿。他发誓绝不是有意拖拖拉拉使电影比小说早问世。但1968年春天,电影还是比小说早了几个月诞生。
就酝酿过程的复杂和苦闷而言,后来小说和电影在有些方面大有出入不足为奇。最重要的是——当时我们做梦也没想到非常走运的是,库布里克安排发现号宇宙飞船与木星会合,而小说里,发现号却是借助木星重力场的加速,继续往土星飞去。
十一年后,这项“摄动操作” 当真被旅行者号(Voyager)太空探测器派上用场——就在我打下这些字的现在,1989年8月24日的晚上,旅行者2号正和海王星——这个在它离开太阳系之前最后遇上的行星约会。
为什么从土星改为木星呢?这样可以把故事铺陈得更直接一点——更重要的是,电影的特效小组制造不出一个可以让库布里克信服的土星。如果当时真这么做了,今天这部电影一定会十分过时,因为后来旅行者号任务的数据显示,土星环的不可思议,超出任何人当初的想象。
自1968年7月小说出版之后,有十来年时间,我总是断然否决任何写作续集的可能,也否认自己有丝毫这种念头。可是旅行者号任务的无比成功却改变了我的心意——在我和库布里克开始合作的时候还一无所知的这些遥远星球,突然摇身一变,带着令人炫目的地表环境,活生生出现在眼前。当时谁想象过卫星的表面会满覆浮冰,或有火山往太空喷出一百公里高的硫黄?由于这些科学事实的发现,今天的科幻小说远可以写得更有说服力了。因此《2010:太空漫游》就是木星卫星系统的真实故事。
这两本书之间还有一个很大的差别。人类历史有许多分水线,其中之一就是阿姆斯特朗(Neil Armstrong)和艾德林(Buzz Aldrin)站上宁静海的那一瞬间——《2001》写就的年代,今天来看是在分水线的另一头,和我们永远区隔开了。现在,历史和小说已无可避免地纠缠不清,阿波罗计划的航天员,在出发前往月球之前已经看过《2001》这部电影。1968年圣诞节的时候,阿波罗八号的组员成为第一批目睹月球另一边的人,他们告诉我:当他们发现一块巨大的黑色石块时,一直冲动得想要发信息回来。唉,后来还是谨慎战胜了他们。
然而,阿波罗13号的任务,却和《2001》有一段很诡异的关联。当计算机哈尔报告AE-35组件“失灵”时,他用的词是:“抱歉打扰你们的欢会,不过我们有了一个问题。”而阿波罗13号的指挥舱就被命名为“漫游号”;氧气罐爆炸时,航天员们刚在电影中脍炙人口的主旋律《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伴奏下做完一段对地球的电视播报,而他们传回地球的第一句话就是:“休斯敦,我们出了一个问题。”
阿波罗13号的航天员高明的随机应变,利用登月小艇当“救生艇”,才得以搭乘“漫游号”安全重回地球。后来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署长汤姆·派恩(Tom Paine)寄了份这次任务的报告给我,他在报告封面上写了句话:“你向来所言不虚,阿瑟。”
另外还有很多可供对照之处,尤其是通信卫星“西星六号”(Westar Ⅵ)以及“棕榈棚B-2”(Palapa B-2)的故事。1984年2月,这两颗卫星因为火箭发射错误而进入无用的轨道。
在《2001》较初期的一篇草稿里,小说主角鲍曼必须搭发现号上的分离舱进行舱外活动,追赶宇宙飞船遗失的通信天线系统。(这段插曲我写在了《2001:遗失的世界》一书的第26章。)他追上了,却无法制止其缓慢的自转,并带回发现号。
1984年11月,航天员乔·艾伦(Joe Allen)离开了发现号航天飞机(我可不是在捏造),利用机动装置与棕榈棚通信卫星会合。和鲍曼不同的是,他靠着背包里的氮气喷射推进器的推动,得以制止天线的自转。棕榈棚卫星被带回发现号的货舱,两天后,西星通信卫星也救了回来。两颗卫星都安全地回到地球,整修后又重新发射,这是航天飞机最成功,也最值得大书特书的任务之一。
不过我的话还没有讲完。大约就在艾伦忙着这些事的时候,我收到了一本很漂亮的书,是他写的,书名是《进入太空:一个航天员的漫游》(Entering Space: An Astronaut’s Odyssey)。书里附了封信,如此写道:“敬爱的阿瑟:当我还是小男孩的时候,就被你的写作虫和太空虫感染了,可是你却没告诉我,不管当哪只虫都很辛苦。”
不能否认,这类献词给我带来了温馨的满足感,但这也让我有种自己已经成了莱特兄弟那一代人的感觉。
你即将阅读的这本小说,曾被批评为解释得太多了,破坏了电影的神秘感。赫德森(Rock Hudson)曾从首映场冲出来抱怨说:“有没有人给我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我一点也不后悔:印刷文本原本就该比银幕上的影像展现出更多细节。而我的罪名还因为写了《2010》——也被彼得·海姆斯(Peter Hyams)拍成了很棒的电影——以及《2061》与《3001》,更为加重。
没有哪个三部曲会超过四部的,所以我保证,《3001》绝对是“最后的漫游”!
阿瑟·克拉克
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