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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太平

莫言

小奥,大名马迎奥,但除了学校里的老师叫他的大名,村子里的人都叫他小奥。

星期天上午,因为下雨,没法放羊,爷爷让小奥在家学习。他趴在炕沿上,翻了几页课本,心中感到厌烦。又看了一遍那本看过很多遍的儿童绘本,更烦。他的目光盯着墙上一只壁虎看,看……突然,那壁虎向一只蚊子扑去。蚊子到嘴时,壁虎的尾巴一声微响,断裂了。另一只壁虎从黑暗中蹿出来,把那条在炕席上跳动着的小尾巴吞了下去。小奥大吃一惊,蹦了起来。他很想把奇迹告诉爷爷,却听到了爷爷响亮的鼾声。原本坐在灶旁用柳条编筐的爷爷手里攥着柳条睡着了。他悄悄地从爷爷身边绕过去,顺手从门后抓起一个破斗笠扣在头上,然后轻轻地穿过院子,蹿出大门。两只拴在柿子树下的山羊咩咩地叫着,他没理睬它们。

雨下得不大不小,头上的破斗笠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新用水泥铺成的大街上汪着明晃晃的雨水。他一边跳踩着水汪,听着咕叽咕叽的水声,一边念叨着同学们篡改过的诗句:“小鳖他老姐,最爱把气生。哭了一整夜,天明不住声。圈里母猪黑,窗上玻璃明。养猪发大财,全家进了城。”

大街上没有人,一条狗夹着尾巴,匆匆地跑过。一只麻雀叼着一只知了从很高的空中飞过。那知了尖厉地鸣叫,拼命地挣扎。小奥听出了知了的愤怒和不服气,这么大的知了被小麻雀儿擒住,它怎么能够服气?果然,那知了挣脱了麻雀的嘴,尖叫着钻到天上去了。小奥从来没有想到知了能飞得这样高。那只失去了猎物的麻雀,筋疲力尽地落在张二昆家的门楼上,半天才发出了一声叫,仿佛老人叹气。

张二昆家的大门是村子里最气派的大门。在张二昆家大门两侧白色的墙上,右边写着“改建新式厕所”,左边写着“享受文明生活”。张二昆是村子里最大的官。村里人都不乐意把改建厕所的宣传口号写到自家墙上,二昆说那就写到我家墙上。张二昆当官两年就把这个乱得出名的村子治理得服服帖帖。张二昆让村子里的人都坐上了马桶。张二昆说农民坐着拉屎是小康社会的重要标志。小奥想到刚开始爷爷蹲到马桶上骂二昆,过了几天爷爷坐到马桶上夸二昆。张二昆当官前是村子里最大的刺儿头。他曾经将他的前任拖到村西头那个大湾里。小奥记得那天的场面,真像过节一样。那个官不会游泳,在湾里挣扎,喝湾水把肚子都喝大了。那个官刚爬到湾沿上就被张二昆踢下去。爬上来又踢下去。爬上来又踢下去。后来那个官哭着说:“二昆,爷爷,我承认了还不行?”张二昆说:“你大点声说,让大家伙都听到,你承认了什么?”那个官说:“乡亲们,我承认,我将黑青铁路占咱们村的公留地的赔偿款挪用了一点点。”张二昆说:“大家伙儿都把手机拿出来录视频,你大点声,当着大家的面说清,说你贪污了多少,怎么贪污的。说不说?不说你今天就在湾里泡着吧……”小奥记得那是前年二月里的事儿,湾里的冰刚刚融化,水很凉,小北风一吹,站在湾边的人都忍不住打哆嗦。大家都开了手机录视频,那个官站在湾沿,浑身流着水,嘴唇发青,哆嗦着交代罪行。小奥爷爷不会用手机录像,急得跳脚。小奥把爷爷的手机夺过来,点了几下。爷爷说:“小东西,你跟谁学的?”张二昆说:“乡亲们,把证据保存好,千万别删了。我去投案了。”乡亲们说:“二昆,我们联名保你。”

小奥路过张二昆家大门口时,看到路边停着一辆黑色的奥迪,车后粘着一个银色大壁虎。他畏畏缩缩地靠近那壁虎,想用手指戳戳它。就在他刚刚伸出手指时,一扇大门嘎嘎响着打开了。张二昆跟随着一个五大三粗的黑汉子走出来。那黑汉子腆着肚子,腰带扎在肚脐下边。张二昆与那黑汉子握手,脸上挂着笑,嘴里连声说:“您尽管放心,袁武的工作我去做。”小奥不认识黑汉子,但他知道袁武是他的同学袁小鳖的爹。袁小鳖大名叫袁晓杰,小鳖是他的外号。黑汉子距离奥迪车还有七八步时,司机从车里猛然钻出来,把小奥吓了一跳。司机小快步绕到车右,拉开后边的车门。黑汉子对着张二昆双手抱拳晃了晃,弯腰钻进车里,车体猛地落下去一截,车轮也瘪了一些。司机不轻不重地推上车门,然后疾步回到驾驶座上。车轻快地往前跑去,排气管里冒出白色的雾气。张二昆对着车招手,目送着车沿着湾边的公路右拐北去。这时,他才像突然发现了似的,惊讶地问:“小奥,你在这里干什么?”小奥指一指门楼上的麻雀,悄悄地说:“知了飞了。”张二昆冷笑一声,道:“什么知了飞了,回家写作业去。”

小奥站得笔直,盯着张二昆看。他看到张二昆穿着一件壁虎牌T恤衫,胳膊上刺着一条青色的壁虎,与T恤衫上那条壁虎上下呼应。张二昆虎着脸说:“看什么?鳖羔子,回家让你爷爷给你爹娘打电话,让他们赶快滚回来,我们太平村要干大事,不用出去打工了。”张二昆转身进门,大门哐当一声关上。这时,小奥发现那只麻雀大概是死了,因为它蹲在瓦楞上一动不动。它一定是气死的,小奥想,麻雀气性真大。

溜达到村西大湾,他看到湾边有两个男人在打鱼。两个男人一高一矮,高的年轻,矮的年老。他听到那个高的叫了一声爹,才知道这是爷儿俩。现在的儿子都比爹高,他记得张二昆站在大街上说,儿子为什么都比爹高?是人种进化了吗?非也,非也,是生活水平提高了!他们身上都披着那种带连帽的红色塑料雨衣,手里都提着一张旋网。湾水灰白,疏密不定的雨点儿将水面敲打得千疮百孔,细密的乳白色雾气升起来。红色的打鱼人站在水边显得格外醒目。湾边有十几棵粗大的垂柳,树干因雨淋湿而发黑,柔软的绿色枝条,直探到水里。有几只燕子贴着水面飞翔。最北边那棵柳树下倒扣着一条锈得发红的铁皮船,这是前任村官购置的。他异想天开,想吸引城里人到湾里来划船。小奥不记得有人坐过这条船,从他记事起这条船就这样倒扣在柳树下。那两个打鱼人赤着脚,挽着裤子,裸露着小腿。老打鱼人枯树干一样的小腿上,沾着褐色的泥。年轻打鱼人的小腿很白,丰满的腿肚子上沾着黑泥。他们的面目模糊不清,但口中不时龇出的白牙齿,让小奥感到他们是在按捺不住地窃笑。他们手中提着的旋网,底下拴着铅制的沉重的网脚,散开口比碾盘还大。他们在撒网前,总是先站稳脚跟,铆足了劲儿,掂掂量量,唰的一声,就撒出去了。网在空中短暂飞行,接触到水面的那一刹那,网脚已经散开,像一张圆形的大嘴,带着吞噬水中万物的霸气,把一片水域罩住。稍停片刻,打鱼的人开始往上拉网,缓缓地,试探着,小心翼翼。网的上端是细的,越往下越粗大。拖上来的部分,淅淅沥沥地滴着水,一环一环地挽在臂弯里。水底的淤泥被网脚拖动,湾里的水浑浊起来,漾起了怪臭的气味。到了最后,整个网脱离了水面,打鱼人将身体弯下去,用胳膊挽着网,猛地提起来。这时的网分明重了许多。可以看到网里纠缠着黑色的水草,还有活的东西在水草里挣扎。打鱼人把网提到湾边较为平坦的地方散开,将网中兜住的东西抖出来,有水草,有淤泥,有沤烂了的鸡毛掸子,有破塑料盆,有砖头瓦块,还有各种颜色的塑料袋子。但每一网总有几条鱼,大都是鲫鱼,明晃晃的,像犁铧一样。好大的鲫鱼啊。小奥兴奋地想着,看着。黑色的蛤蟆,在那些被网拖上来的淤泥和水草中,笨拙地爬动着。打鱼的人把蹦跳着的鲫鱼按住,抓起来,塞进腰间的蒲草包里。与那些大鲫鱼相比,蒲包的口儿似乎小了。有几网,除了鲫鱼,还有黄鳝,还有泥鳅。

最为奇特的一网,是儿子撒出的。儿子比老子高出半个头,胳膊也长出一截,力气也显然比老子大得多。小奥看到那儿子在水边站成一个马步,有条不紊地将网理好,挽在胳膊上,然后身体前探,猛地撒了出去,嘴巴里发出哎嗨一声,那网直飞到大湾深水处,无一折叠地打开,成一个优美大圆。这一网连小奥也觉得精彩,嘴巴里发出赞叹之声。老头子更是欣赏,眼睛里放射出光彩。网沉水中,稍候片刻,儿子便慢慢收网,一截一截地,挽到胳膊上。下边越来越粗,网眼越来越大,网眼上形成的水膜儿哔哔响着破裂。网猛烈地抖动了一下,湾水中泛起灰绿的浪花,似乎网住了大家伙。小奥看过很多次打鱼,知道网住大鱼一定不能急,如果拉急了,大鱼暴躁起来,一挺身子,那锋利的鳍尾,就把网给豁了。儿子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老头子也不再撒网,看儿子收网,低声提醒着:“稳着点,稳住……”那网收到五分之四的样子,网里又有一次大动,儿子和老子的脸色都成了铁。老子将自己手中的渔网放下,低声说:“不要拉了,稳住。”老子小心翼翼地下了水。儿子说:“爹,你来拢着网,我下去,”老子不回答,慢慢往水中走。水淹到了他的肚子。他弯下腰,摸着网口的铅坠,慢慢往里拢。小奥虽然看不到,但他知道那网口已经在水下合拢。老子给儿子使了一个眼色,儿子手上又使了劲儿。老子在水里几乎把网揽在怀里,慢慢地往前推,终于靠近了水边。爷儿俩配合默契,将臭烘烘的网抬出水面,沿着倾斜而滑溜的湾涯,水淋淋地拖到了湾边的水泥路上。

他们竟然网上来一只鳖。一只浅黄色的大鳖,比芭蕉扇子还要大一圈儿。那鳖一出网就飞快地往湾里爬,儿子用双手按着鳖盖子,才制止了它的爬行。老打鱼人从腰里摸出一根白色的尼龙绳子,拴住大鳖的后腿。他看看儿子的腰间,又看看自己的身上。爷儿俩腰间的蒲包都塞得鼓鼓胀胀。小奥知道他是想把这只大鳖挂在儿子或是自己腰间,然后继续打鱼。但这只鳖实在是太大了,无法挂。这时,老打鱼人看了小奥一眼。

小奥忽然意识到,这个大湾子,是属于自己村的,湾里的鱼,应该是村子里的财产,这两个不知哪里来的打鱼人,打走了这么多鱼,还有一只价值不菲的大鳖,这是明目张胆的偷盗。他正犹豫着是不是应该去向张二昆报告时,听到那个年轻的打鱼人说:

“爹啊,这个大鳖足有十斤重,蒲包子也满了,我们该回去了吧?”

“急什么?”老打鱼人压低了嗓门说,“今日该咱们爷儿俩发利市了……”

“没地方盛鱼了啊!”年轻的打鱼人大声说。

“小点声音,怕村子里人不出来是不是?”

老打鱼人不满地责备着儿子,然后说:“把裤子脱下来。”

“干什么?”儿子疑问着,但还是摘下腰间的蒲包,将裤子脱了下来。

老打鱼人看了小奥一眼,将拴鳖的绳子递给儿子,自己也弯腰脱下裤子。老打鱼人的内裤破了一个窟窿,幸亏有塑料雨衣遮挡着。老打鱼人先将自己的裤子两条腿扎起来,撑开裤腰,让儿子用脚踩住拴鳖的绳子,腾出手,把蒲包里的鱼,扑棱扑棱地倒了进去。然后他又将儿子的裤子腿扎起来,将自己蒲包里的鱼倒进去。他从裤腰上抽出发黑的牛皮腰带,扎在红色塑料雨衣外,显得很是精干。儿子学着老子的样子,把棕色的人造皮腰带抽下来,扎在红色塑料雨衣外,显得很是利落。最后,老打鱼人折了几根柔软的柳条,将裤腰扎起来。老打鱼人黑色的裤子和他儿子的灰色的裤子,就像两条分岔的口袋,鼓鼓囊囊地躺在路上。雨点儿落到裤子上,鱼在裤子里扑棱着。小奥知道,如果是鲢鱼,离水片刻就死,但鲫鱼命大,离水许久,还能扑棱。

老打鱼人扯着拴鳖的绳子,看看小奥,笑着说:“小伙计你好啊!”

小奥点点头,没有搭腔。但老打鱼人脸上的微笑,消解了他心中的敌意。老打鱼人将那两裤子鱼放在那棵裸根如龙的大柳树下,又把那只大鳖,拴在了柳树凸出地面的根上。他做好了这些,低声对小奥说:“小伙计,帮我们看着,别吭声,我们走时,会送给你两条鱼,两条最大的鱼。”

小奥看着那两裤子鱼和那只大鳖,依然没有吭气。

那只大鳖错以为得到了解放,急匆匆地往湾里爬,但拴住它后腿的细绳很快就拽住了它,它一挣扎,就被绳子拴住,一条后腿被长长地拉出来。再一用力,它翻了跟斗,肚皮朝天,四条腿蹬歪着,好不容易翻过身来,继续往前爬,随即又被拖翻,肚皮朝了天,再翻过来,再挣扎。折腾了几次,它不动了,似乎在生闷气,两只绿豆小眼里放射出阴森森的光芒。

小打鱼人蹲下身,脸上流露出孩子般的顽皮神情,伸出一根手指,去戳鳖甲。他得意地说:“爹,其实咱有这只老鳖就够了,野生大鳖,贱卖也要给咱们两千……”

老打鱼人瞪了儿子一眼,低声呵斥:“闭嘴吧你!”

小打鱼人继续用手指戳鳖甲,甚至去戳鳖头,脸上的喜色掩饰不住地洋溢出来。

“你找死啊?”老打鱼人训斥道,“被这样的野生老鳖咬住手指,它是死活不会松口的。”

“说得怪吓人的……”小打鱼人不屑地嘟哝着,但那根刚触到鳖头的食指,机敏地缩了回来。

“不被鳖咬你就不知道鳖的厉害!”老打鱼人说着,突然打了几个喷嚏,低声嘟哝几句什么后,对小奥说,“小伙计,怎么样?今天算你好运气,既看了热闹,又白得两条大鱼。”

“我不要鱼,”小奥盯着老打鱼人眼睛,低声说,“我不要鱼。”

“你不要鱼?”老打鱼人皱了皱眉头,问,“你竟然不要鱼,那你想要什么?”

“我要这只鳖。”

“你要这只鳖?”老打鱼人冷笑一声,说,“你可真敢开牙!”

“我不要鱼,我就要这只鳖。”小奥坚定地说。

“你知道这只鳖值多少钱吗?”小打鱼人提高了嗓门,说,“这两裤子鱼,也卖不过这只鳖。”

“我不管,你们如果要让我看鱼,我就要这只鳖。”小奥说。

“我们凭什么要给你这只鳖?”小打鱼人顶了小奥一句,看着他的爹,不满地说,“我们为什么要他看?鱼装在裤子里,鳖拴在树根上,跑不了的。”

小奥傲慢地说:“我根本就没要给你们看鱼,是你们让我给你们看鱼,是你们要给我两条大鱼。”

“那么,”小打鱼人说,“我们现在不要你给我们看鱼了,我们也不要送你鱼了。”

雨不大不小地下着,鱼在湾里翻着花儿,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湾里散发着腥臭的气味。

老打鱼人看了一眼湾里的水,说:“小伙计,你先帮我们看着,至于这只鳖,等我们要走的时候,再跟你商量,也许,我们高了兴,还真的把它送给你。但如果你捣蛋,惹我们不高兴了,那我们不但不会送你鳖,我们连一片鱼鳞也不会送给你。”

“你们去打鱼吧,反正我要这只鳖。”

“反正你要这只鳖?!”小打鱼人轻蔑地说,“反正个屁!我们什么也不会给你,你能怎么样?”

“我能怎么样?”小奥冷冷地说,“我能跑到村子里去,到张二昆家,告诉他,来了两个打鱼的,把湾子里的鱼快要打光了,还打了一只鳖,一只大鳖。他们已经打了满满两裤子鱼,他们还在打。”

“这鱼是野生的,鳖也是野生的,我们为什么不能打?”小打鱼人说。

“这个大湾子是我们村子里的,”小奥说,“这湾子里的鱼,自然也是我们村子里的。”

“屁,你们村子里的,你叫叫它们,它们答应吗?如果你叫它们,它们答应,那就算是你们的。”小打鱼人说。

“我叫它们,它们不会答应,”小奥毫不示弱地说,“但张二昆叫它们,它们就会答应。张二昆家里养着一条狼狗,像小牛一样高大,每次可以吃五斤肉。张二昆家还有一面大铜锣,他一敲锣,全村的人都会跑来,把你们围起来,没收你们的鱼,没收你们的鳖,没收你们的网。如果你们不老实,就把你们扔到湾子里去,哼!”

“吓唬谁啊?我们是吃着粮食长大的,不是被人吓唬着长大的。”小打鱼人说。

“你这个小伙计,年纪不大,口气不小啊!”老打鱼人看看湾子里被雨点儿打得麻麻皴皴的水面和大鱼不断翻起的浪花,抬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水珠,说,“小伙计,你也不用吓唬我们,我和张二昆,早就认识,我们两家,还是瓜蔓子亲戚,论道起来,他该叫我表叔。你叫来他,他就会请我们去他家喝酒。我不愿意惊动他,是怕给他添麻烦呢。”

小奥冷笑着,不说话。

“其实,不就是一只鳖吗?”老打鱼人说,“等我们把这两个蒲包打满,我们就把这只鳖送给你。但你必须帮我们看着这些鱼。”

“好吧,我帮你们看着鱼。”小奥说。

“爹,你真是慷慨!”小打鱼人气哄哄地说,“我们凭什么给他?”

“行了,你就少说两句吧。赶快,趁着雨天鱼儿往上翻腾,多打几网。”老打鱼人对儿子使了一个眼色,转回头对小奥说,“小伙计,你可千万别戳弄它,被它咬住就麻烦了。”

两个打鱼人急匆匆地沿着斜坡下到水边,他们不时地回头看树下,显然是对小奥不放心。他们对着湾中大鱼翻花的地方将网撒下去,丰盛的收获,使他们暂时忘记了往这边张望。

小奥看看空无一人的街道和寂静的村子,心中又感到无聊。他看到有几户人家的烟筒里冒出了白色的炊烟,知道做午饭的时候到了。他有点记挂爷爷了,但既然答应了给人看鱼,而且那个老打鱼人已经答应了会将这只大鳖给自己,他不能离开。他想,这只老鳖到手后,是拎到集市上卖了呢,还是炖汤给爷爷补身体?自从去年奶奶去世后,他发现爷爷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爷爷过去编筐时从不困觉,现在爷爷编筐时经常打呼噜。爷爷是编筐的高手,张二昆说要帮爷爷把筐卖给外国人。

裤子里的鱼渐渐地安静下来,那只大鳖也认了命似的一动不动。小奥仔细地观察着这只鳖,只见它背甲绿里泛黄,甲壳上布满花纹。甲边的肉裙又肥又厚。脖子周围,臃着黑色的疙瘩皮,头是黑的,但鼻子是白的。小奥知道这是只上了岁数的老鳖,心中生出几丝敬畏。小奥看到鳖头上那两只晶亮的绿豆眼放射着仇恨的光芒,忽然感到身上发冷,很多从爷爷和奶奶嘴里听过的鳖精故事涌上心头。小奥觉得眼前这只被拴住后腿的鳖,就是一只鳖精,只要它一施展法术,就会水势滔天,决堤毁岸。只要它摇身一变,就会变成一个白胡子老头,站在自己面前,讲述前朝旧事。那老鳖似乎看出了他的胆怯,猜到了他的心思,两只小眼的光芒愈发地明亮凶狠起来。

一时间小奥不敢与鳖眼对视,他用求助的目光去寻找打鱼人,却发现他们已经转到大湾的对面去了。他们的面目已经模糊不清,身上的红色雨衣在雨中漶化成两大团颜色,他们的旋网像一道道明亮的闪电,不时地在水面上颤抖着展开。他想喊叫他们,但突然感到他们行迹诡异,也许他们也是鳖洞里的老鳖,幻化成人形,来考验他的意志和忠诚。于是就努力地回忆他们的模样,越想越觉得他们的容貌怪异,仿佛带着假面的妖精。他抬头往远处看,正好看到那条从大湾南面斜着穿过的黑青铁路上,有一列绿色的只有四节车厢的火车无声地滑过。车上似乎也没有乘客,一闪而过的车窗上似乎都挂着洁白的窗帘。他记起村里人关于这条铁路和这列神秘列车的议论。人们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占数万亩的良田,花数十亿的资金修这样一条斜劣霸道的铁路,每天只有这样一列似乎什么也没拉的火车从这里滑过去,列车时刻表上查不到这列火车的任何信息。他于是感到这条铁路、这列火车都与这个大湾里的老鳖有关系。鳖洞是不是像那些绘本上所画的那样,连通着另外一个世界?而另外那个世界里的人,长得是否跟老鳖一样?

越想越怕,低头看老鳖,似乎觉醒了似的,又开始了挣扎,重复着向前爬行、绳扽后腿、四肢朝天、困难翻转、再爬再翻的游戏。小奥下定决心,要放了这个老鳖。他想,既然两个打鱼人也是老鳖变的,那放了同类不正是它们期待的吗?也许这就是应对它们考验的最好的举动。放了老鳖,让鳖精知道我的善良,然后它们就会保佑我的爹娘多挣钱,保佑我的爷爷身体好,保佑我考试得高分……于是小奥解开了树根上的绳子,低声说:“你走吧。”但那老鳖竟然一动不动了,刚才还疯狂挣扎呢。小奥看着老鳖,老鳖也瞪着两只小眼看小奥。老鳖尖尖的嘴巴,晶亮阴森的小眼,让小奥感到似曾相识,似乎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的一个男人的脸。小奥又重复了一声,说:“你走吧。”但老鳖依然不动。小奥终于明白,老鳖是不愿意拖着一根尼龙绳子下湾的,那将给它带来诸多的不便,也会让水族们嗤笑。小奥说:“老鳖,老鳖,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帮你把绳子解开就是。”小奥弯下腰,试图去解拴在鳖后腿上的绳子时,那老鳖,却以闪电般的速度,咬住了他的右手食指。

小奥惨叫一声。与其说是因痛苦而喊叫,不如说是因恐惧而喊叫。他猛地站起来,但不得不随即蹲了下去。因为老鳖咬住了他二分之一的食指,他的站起,只是把老鳖的脖子拽出了腔壳,它的四个爪子牢牢地扒着地面,身体没有动弹。深刻到骨头里的疼痛让小奥不得不乖乖地蹲在了老鳖面前。他感到老鳖的咬劲很大,似乎尖利的牙齿已经刺进了自己的指骨,只要挣扎,半截食指就会断在老鳖的嘴巴里。小奥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声哭喊起来。

小奥喊叫那两个打鱼人,但他们已经转到了大湾的南边,那两团红色的漶影更加模糊,而那一道道闪电般的网影也更加明亮而梦幻。小奥又往外挣了几下手指,但似乎每挣一下,老鳖嘴巴上的力道就更足了一分。他哭着诉说:“老鳖啊老鳖,我是想放你的生啊,我是善良的孩子,我奶奶信佛,不杀生。我刚才想把你杀了给我爷爷炖汤喝是我错了,我一时糊涂了,我只记得行孝,忘了我奶奶对我的教导。老鳖,老鳖,你饶了我吧……”

“小奥,小奥!”绝望中他听到了爷爷的喊声,同时也看到了爷爷的身影。他不敢大声回应,生怕因此惹老鳖生气而加大咬劲儿。他低声哭泣着说:“爷爷……爷爷……快来救我……”

爷爷终于看到了小奥,并尽着一个老人的最大的力量,跌跌撞撞地来到大柳树下。气喘吁吁地看清楚了孙子和老鳖的关系后,爷爷抬起拐棍就在鳖壳上捣了一下子。小奥随即发出一声哀号,仿佛那拐棍不是捣在鳖壳上,而是捣在了他的背上。爷爷不明就里,抬起拐棍又要捣,小奥哭着哀求:“爷爷,别捣了,您越捣,它咬得越紧……”

爷爷焦急地转着圈子,叨叨着:“这是咋整的,我还以为你在学习呢,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是咋回事,谁的鳖,怎么能咬着你呢?真是的,这是咋回事呢……”爷爷前言不搭后语地念叨着,围着老鳖和小奥转着圈,似乎时刻想抬起脚踢那老鳖。小奥哀求着:“爷爷,爷爷,您千万别踢它,您踢它,它就把我的指头咬断了……”

“这怎么办?”爷爷望着湾对面那两个打鱼人,吼道,“这是你们的鳖吗?你们的鳖把我孙子的手指咬了,你们要负责……”

两个打鱼人没听到爷爷的喊叫,只顾一网接一网地打鱼。不断有银光闪闪的大鱼被他们从网中抓起,塞到腰间悬挂的蒲包里。

“爷爷,您快去叫我星云姑姑吧,她一定会有办法救我。”

星云是小奥姑奶奶家的女儿,是村子里的医生。小奥相信,星云姑姑一定有办法让这老鳖松口。

爷爷拄着拐棍一瘸一颠地走后,那两个打鱼人过来了。他们腰间悬挂的蒲包已经塞满了,几条大鱼的半截身子露在蒲包外摆动着,随时都可能蹦出来。他们托着沉重的、散发着臭气、滴沥着污水的旋网,虽然看上去步履踉跄、筋疲力尽,但脸上洋溢着喜气。小奥哭着喊:“救救我……”

老打鱼人是大为吃惊的样子,小打鱼人却是满不在乎甚至幸灾乐祸的表情。

“你这小伙计,我不是跟你说了,不要戳弄它吗?”老打鱼人懊恼地抱怨着,放下渔网,摘下蒲包,蹲下观察情况。

“小子,”小打鱼人轻佻地问,“被鳖咬着什么滋味?”

老打鱼人白了儿子一眼,道:“赶快,想办法让老鳖松开口。”

“那还不简单吗,我一只脚踏在它的背上,还怕它不松口吗?”小打鱼人说着,就要将泥泞的大脚踏到鳖背上。

小奥用哀号制止了他。

老打鱼人也说:“不行,鳖这东西邪性,你越踩它,它越用劲,那这小伙计的指头就要断在鳖嘴里了。”

小打鱼人说:“断了就断了呗,不就是根指头嘛!”

老打鱼人看看从村街上匆匆跑过来的几个人,低声道:“他的指头断了,我们还走得了吗?”

“怎么就走不了了?”小打鱼人嘟哝着,“又不是我把他的指头咬了下来。”

老打鱼人压低了嗓门说:“你就闭嘴吧。”

小奥看到了爷爷和背着药箱子的星云姑姑,还有一个大个子,是星云姑姑的丈夫,县畜牧兽医局的侯科长。他激动得鼻子发酸,眼泪溢出了眼眶。

“怎么回事?”星云姑姑弯下腰,观察着情况。

侯科长严肃地质问打鱼人:“这是你们的鳖吗?”

老打鱼人抢着回答:“这鳖确实是我们从湾里打上来的,但我们已经把它送给了这个小伙计。”

侯科长摇摇头,说:“这么贵的东西,你们怎么会送给他?”

“是这样,领导,”老打鱼人看出了戴着眼镜、镶着烤瓷牙的侯科长的官员身份,谦恭地说,“我们让这个小伙计帮着看鱼,我们把这只大鳖送给他了。”

“刚开始我们只是要送给他两条鱼,但他一定要这只鳖!”小打鱼人说,“我没有答应,但我爹答应了。我们打到的鱼加起来,也不值这只老鳖的钱。”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老打鱼人说,“从我答应了那一霎起,这只大鳖就是这个小伙计的了。”

“是这样的吗?”侯科长问小奥。

小奥点点头。

侯科长道:“你们真够大方的。”

星云姑姑打开药箱,拿出一把镊子,戳了戳鳖头。那鳖的头猛地往后搐了一下,小奥发出一声哀号。

侯科长急忙道:“你不要乱动!鳖这东西,是有性格的。”

“什么性格?”星云道,“不就是一只鳖吗?低级动物。”

“别这么说,别这么说,”爷爷目光哀怨地看看众人,然后低头对老鳖祈告,“大帅,大帅,原谅他小孩子无知,您松口吧……”

小奥不明白爷爷为什么将老鳖称为大帅,他知道这名称后定有好听的故事,但他现在顾不上了。

星云姑姑试试小奥的额头,又摸摸他的脉搏。抬头问侯科长:“要不要给他输点液?”

“不用吧?”侯科长想了一下又说,“不过输点也没有坏处,加点抗生素,防止伤口感染。”

星云姑姑说:“那我回去取药。”

侯科长道:“你顺便喊一下二昆。”

老打鱼人跟儿子使了一个眼色,说:“领导,那我们走了。”

他弯腰抓着一裤子鱼,将裤裆叉在脖子上,两条盛满鱼的裤腿顺到胸前,腥臭的污水也顺着裤脚流下来。侯科长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说:“您别急着走,这个村的书记马上就到了,等他来了,说清楚了你们再走也不晚。”

“凭什么不让我们走?”小打鱼人怒气冲冲地说,“这只老鳖值好几千块呢,我们不要了还不让走?你们限制我们的人身自由,是犯法的。”

“年轻人,火气别这么大。”侯科长笑着说,“看,我们的村官来了。”

二昆叼着烟卷,打着饱嗝,懒洋洋地走过来。

“怎么回事,爷们?”他低头看了一下,扑哧一声笑了,“太好玩了,爷们儿,你真是会玩,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是第一次看到鳖咬人。什么感觉?”

小奥咧咧嘴,哭着说:“大叔,救救我吧……”

“哭什么?”二昆道,“这还不好办?看我的,”他将烟头放在嘴边吹了吹,将火头猛地按在鳖头上。

小奥又是一声哀鸣。一股暗褐色的腥臭液体从鳖尾巴下窜出来。

“不能这样!”侯科长道,“你这家伙,实在鲁莽!”

“奶奶的,这问题还真有点严重了。”二昆摸出手机,拨打了110,他安慰小奥,“爷们儿,不要急,110马上就到,他们有办法。”

侯科长道:“你这家伙,亏你想得出。”

上下打量着两个打鱼人,二昆指指老鳖,问:“这个鳖玩意儿,是你们弄上来的?”

老打鱼人从腰里摸出一个塑料纸包,揭开,显出一盒皱巴巴的香烟,用湿漉漉的手笨拙地抽出一支,递给二昆,道:“书记,请抽烟。”

二昆道:“老爷子,少来这一套,我不抽你的烟。”

老打鱼人尴尬地笑笑,说:“您是嫌咱的烟不好呢,穷打鱼的,能抽上这个就不错了。”

“别说这些没用的,我问你话呢。”二昆道。

“要说这鳖,确实是我们打上来的,不过,这小伙计要,我们就送给他了。”老打鱼人道。

“这么慷慨?”二昆道,“这鳖玩意儿最少也有十斤!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鳖,大叔。”

他转脸问小奥的爷爷:“大叔您经多见广,您见过这么大的鳖吗?”

小奥的爷爷摇摇头。

“您呢,畜牧局的专家,”二昆问侯科长,“您见过这么大个的鳖吗?”

“前几年龟鳖协会在市里搞过一次评比,鱼滩养鳖场参展的一只鳖跟这只个头差不多。”侯科长说,“不过,那是人工养殖的,用配方饲料和激素催起来的。”

“我们这大湾也被袁武这个狗日的给污染了,满湾激素。”二昆恨恨地说,“所以,这也是一只激素鳖、变态鳖!”

“这次市里下了大决心整顿不合格畜禽养殖场,”侯科长说,“袁武这个场问题很多,必须关闭。”

“你们这次可要狠起来,不能虎头蛇尾!”二昆道,“你老婆一家也是受害者呢。”

“壮士断腕,毫不留情!”侯科长斩钉截铁地说。

星云姑姑拿着盐水瓶子和挂吊瓶的器械来了。村子里很多人也跟着来了。

不知何时,雨停了,东南天上出现了一道彩虹。小奥看到彩虹,马上想到去年奶奶死时,天上也出现过彩虹。想到奶奶他悲从中来,便抽抽嗒嗒地哭起来。

“哭什么啊爷们儿?”二昆大大咧咧地说,“男子汉大丈夫,挺起来,就算把这根指头喂了老鳖,那又怎么样?闭嘴,不许哭!”他摸出手机看看时间,道,“110这些家伙,怎么还不到呢?”

星云姑姑将吊瓶支架竖起来,柔声说:“小奥,没事啊,姑姑给你输上液,咱们跟老鳖较上劲儿,看看谁能熬过谁。”

星云在小奥的左手背上扎上了针头,可能是被鳖咬处的疼痛分散了注意力,往常打针都会吱哇乱叫的小奥,竟然一点都没感到针头扎进血管的痛楚。

老打鱼人对小打鱼人使了一个眼色,说:“二昆书记,还有各位乡邻,这只价值三千元的大鳖,自然是这个小伙计的。除了鳖之外,我们再奉献出一裤子鱼,给各位尝尝新鲜。”老打鱼人将自己裤子里的鱼倒在柳树下,说,“如果没有事,我们就走了。”

那些生命力顽强的鲫鱼,在柳树下蹦跳着,一片银光闪烁。二昆飞起一脚,将一只蹦到他脚边的肥大鲫鱼踢到大湾里。小奥似乎听到那鲫鱼落到水面时发出了一声惨叫,很像小孩子的哭声。他听到二昆冷笑着说:“怎么会没有事呢?事多着呢。等110来了后,如果他们让你们走——这些家伙,怎么还不来呢?”

“来了!”一个清脆的童音喊叫,“我听到警车的声音了。”

喊叫者是小奥的同学袁晓杰,这个外号“小鳖”的男孩,浓眉大眼,唇红齿白,十分英俊。

“这才是真正的小鲜肉呢。”二昆看了一眼星云,仿佛要让星云同意自己的说法,但星云低着头观察小奥被鳖咬住的手指,没理他。他又说,“小鳖——小鳖,谁给咱这俊孩子起了这么一个外号——小鳖,去,把你爹叫来,就说我找他。”

“我叫晓杰,袁晓杰!”“小鳖”怒冲冲地说,“你的外号我也知道的。”

二昆笑道:“晓杰晓杰,袁晓杰,去把你父亲袁武叫来,就说我张二棍子或者是张二混子有要事找他。”

一辆警车鸣着警笛,呼啸而至。车盖子上泥浆斑驳,仿佛从一万里外赶来。车门打开,走下两个警察。一个是瘦高个,面孔黑黢黢的,鹰钩鼻,目光犀利。另一个体态壮硕,红脸膛,蒜头鼻,眼睛发红。还有一位白净面皮的,手把着方向盘,稳坐在驾驶座上。壮硕的警察掏出一张纸巾沾沾流泪的眼睛,问:“什么事儿?”瘦警察则麻利地分拨开众人,站在小奥与老鳖的旁边,弯下腰,仔细地观察着。壮硕警察也走近前来,看了一眼,浑身立刻松弛了,打了一个哈欠,问:“谁报的警?”

“我。”二昆道。

“你是什么人?”

“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啊。”

“我问你的职务!”

“报警还要有职务?”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故意的是不是?”壮硕警察烦躁地说,“大事大事,我还以为多大的事!驴踢着鳖咬着都报警,接下来是不是连老母鸡不下蛋、圈里的猪不吃食者都要报警?把我们当成什么了?”他清清嗓子,吐了一口痰,低声嘟哝着,“奶奶的……”

“你骂谁?”二昆冷冷地问。

“咦,”壮硕警察道,“我骂人了?你听到我骂人了?”

“我不但听到了,而且还录了下来。”二昆晃晃手机,说。

“我是骂你吗?我怎么敢骂你!”壮硕警察道,“我是骂我自己,骂我的嗓子,骂我不争气的身体,昨天夜里也不过出了三次警,就咳嗽、发烧、流泪……”

“少来这一套,”二昆道,“驴踢着鳖咬着不能报警吗?人民警察为人民,人民被鳖咬着,鳖不松口,医生无计可施,你说,不找警察找谁?”

瘦警察来到二昆身边,道:“老乡老乡,消消气,人民警察为人民,别说被鳖咬着,就是被蚊子咬着,也可以找我们。”

“这话说得,有水平!您一定是队长!”二昆道,“本来,我是想给你们个出头露面的机会。”二昆晃晃手机,说,“我们村子里的人,在我的培训下,都有强烈的新闻意识,都能熟练地使用手机的录像功能,上到百岁老人,下到五岁儿童。”二昆指指举着手机的村民,继续说,“你们想,人民警察,顶风冒雨,前来解救一个被鳖咬住手指的留守儿童。这样的视频,在网上发布后,你们马上就是网红。你们成了正能量满满的网红,你们领导也会高兴,你们领导一高兴,等待你们的,不是立功就是提升!可是,你们竟然发牢骚,骂人,这个视频要是在网上一发布,那是什么后果,你们自己想想吧!”

瘦警察掏出烟,递给二昆。二昆不接,瘦警察再送。二昆接了烟,瘦警察给他点上火。瘦警察自己也点上烟,低声说:“我是副队长,您一定是这个村子的书记,一把手。”二昆点点头。瘦警察说:“我们这个同志,带病坚持工作,心情不好,请多多谅解。”二昆道:“您这样说,咱们自然理解。警察也是人嘛。”“谢谢谢谢,”瘦警察道,“那段录像……千万……他也不容易,老婆刚跟他离了,自己带着个三岁的孩子……”“兄弟,人民群众是通情达理的,”二昆高声道,“大家伙儿注意,今儿个的视频,谁都不许发,都给我删了,待会儿我发一个正能量满满的版本,你们死劲儿给我转。”

瘦警察抓住二昆的手,使劲儿握了握。

壮硕警察大声地吆喝着:“让开点,让开点!大家保持安静,请相信我们,我们一定能尽快地把这个孩子的手指从老鳖的嘴巴里解放出来!”

瘦警察抽着烟,皱着眉头思索着。壮硕警察像一头大熊,转来转去。他拍拍枪套,说:“陈队,干脆,我对准这王八盖子上放一枪,然后让医生慢慢收拾。”

小奥带着哭音喊叫:“不要开枪……不要打死它……”

“那就用电棍搞它一家伙!”壮硕警察提着警棍比画着说。

“不要……”小奥哭着说。

“你是医生?”瘦警察问星云。

星云点点头。

“能将老鳖麻醉吗?”瘦警察说,“让它丧失意识,肌肉完全松弛。”

星云摇摇头。

“要叫救护车吗陈队?”壮硕警察问。

瘦警察摇摇头,又蹲下身,先看小奥,再看老鳖。看小奥时他面带微笑,看老鳖时他满面严肃。小奥感到老鳖也斜着眼睛盯着警察,眼神里充满了仇视与不屑。小奥甚至猜到了老鳖的心思:我就是不松口,看你有什么办法。警察的表情突然转换了:看小奥时严肃,看老鳖时微笑。仿佛成竹在胸似的,他站起来问二昆:“能找到猪鬃吗?”

“猪鬃?太能找到了,”二昆道,“你看,我们的作恶多端的太平养猪场的场长来了。”

袁武在儿子的引领下,来到众人面前。他是个大个子,背有点驼,瘦长脸,大眼,头发花白,胡茬子很硬,下巴上有道血口子,看样子是刮胡子刮破的。他看到了警车和警察,眼神里似乎有几分不安。他问:“书记,您找我?”

“你赶快回去,弄几根猪鬃来。”二昆道。

“猪都杀光了,哪里还有猪鬃?”袁武道。

“你少给我装蒜,”二昆道,“不是还有两头老母猪一头大公猪吗?”

“老百姓总还是要吃肉的嘛。”袁武嘟哝着。

“袁晓杰,你腿快,你去拔,”二昆又对村子里的文书说,“孙奎,你跟晓杰去,拔那大公猪的,小心别让猪咬着。”

“找我就这点事?”袁武问。

“找你的事多着呢。”二昆道:“袁武,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这个大湾里的水,是什么样子的吗?”

袁武低声嘟哝着,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那时候,水清见底,湾里生长着芦苇和蒲草,我们在这湾里游泳洗澡,那时候,湾边有口水井,咱全村人都吃这口井里的水。可自打你建了这个太平养猪场,大湾渐渐地成了一个污水坑,井里的水,也散发着刺鼻的臭气,不能吃了。”二昆说,“你自己倒是发了财,听说在青岛、威海都买了房子,随时都准备迁走。你说说,你缺德不缺德?”

袁武道:“二昆,话不能这样说,我办养猪场,是得到了当时的领导支持的,县里和镇上奖给我的牌子都在家里挂着呢。再说,村子里修路、建庙,我是捐款最多的。村里人遇到难处,我也是慷慨相助的。何况,十几年来,我为人民群众提供了大量的优质猪肉,这也是有功劳的。”

“呸,你还好意思说你的猪肉!你的猪,是用十几种药物催起来的。过去,我们养头猪,一年半才能长到一百五十斤,可你的猪,四个月长四百斤。你生产的猪肉,是百分百的毒药。”

“大家都是这样养,这是科学的进步。”袁武辩解着,看一眼侯科长,说,“我们用的配方饲料、添加剂,都是从畜牧局下属的公司购买的。侯科长,您是专家,您给评评理。”

侯科长不置可否地摇摇头,说:“对任何事物的认识,都是需要一个过程的。”

“我想不明白,不久前还给我披红戴花,一转眼就成了罪人。”袁武道。

“你还挺委屈?我问你,你的养猪场里,是不是有一条暗道通到这个大湾里?你污染了一湾清水,还污染了我们村的地下水源。”二昆道,“省环保巡视组的人已经到了县里,你看着办吧。”

“你们看着办吧,”袁武说,“大不了我把公猪和母猪也杀了,养猪场彻底关门。如果还不行,你们就把我抓进去呗。”

“嗨,你还挺硬气的。”二昆道,“公猪和母猪,你可以卖给符合环保条件的大养猪场。你这种往大湾里排污的养猪场关门,那是必须的。但抓你是不行的。即便公安局来抓你,我们也要把你留住,等你把这个大湾的污水变成清水,把井里的臭水变成甜水,才能放你走。”

“二棍子,”袁武怒冲冲地说,“你不用跟我玩花样了,不就是有人看上了养猪场这块地儿吗?要在这里建什么养老别墅吧?我让出来还不行吗?”

“你可以不让,你就在这里挺着。但你害得全村人买水吃,害得村里三十多人得了怪病,害得全村的年轻人都不敢回乡,这事你得负责。”二昆道。

“什么都怪我?年轻人不回乡也怪我?欺人太甚了吧?”袁武说,“湾里有鱼有鳖,就说明水质很好。”

“不怪你?你看看这些鱼,看看这只鳖。”二昆指指柳树下那些还在蹦跶的大鲫鱼,说,“你看看,这是鱼吗?身上都是瘤子,你看看,”二昆用脚踢着鱼,说,“连腿都长出来了,你见过长腿的鱼吗?”二昆指指那只大鳖,“还有这只鳖,你看看它的头,看看它的脖子,看看它的眼神,对着它的眼睛看,你不感到害怕吗?世界上哪里有这样的鳖?咬着人死不松口,小奥,咬着你有两个小时了吧?这都是你的养猪场污水喂养出来的怪物。”二昆看看两个打鱼人,道,“你们以为我们是想扣留你们的鱼?白给我们也不要。当然我们也不允许你们把这样的鱼拿到集市上去卖。”

老打鱼人点头哈腰地说:“这些鱼,我们全部扔回湾里去,然后我们就可以走了吧?”

“那不行,这些鱼多半死了,扔到湾里去不是让湾水更臭吗?你们要将这些鱼做无害化处理,焚烧掩埋。”

“你这书记,总要讲理吧?”小打鱼人气哄哄地说,“鱼本来就在你们湾里,我们扔回湾里,这叫物归原主。”

“那你问问警察同志,他们让你们走,你们就走。”

“不行,”壮硕警察严肃地说,“这个小孩被鳖咬的事还没处理完呢。”

老打鱼人垂头丧气地说:“他娘的,今日真是被鳖咬着了。”

在众人闹哄哄的说话声中,小奥似乎睡了一小觉。他睡着的证明是梦见了爹和娘。爹在一家小饭店里当厨师,娘给他打下手。他梦到爹在厨房里剁下了一条眼镜蛇的脑袋,而那个落在地上的蛇头又突然飞了起来,咬住了爹的手指……他惨叫一声,浑身是汗,星云捏着他的耳朵,说:“小奥,小奥,不要睡,马上就有办法了,警察同志想出好办法了。”

小奥睁开眼,看到周围人脸上的表情都怪怪的,一股股浓重的腥味令人作呕。他看到白己的同学袁晓杰右手举着一撮闪闪发光的猪鬃跑过来,后边跟着跑的是村子里的文书孙奎。而最让他感兴趣的是袁晓杰低垂的左手里提着的一个贴着红色商标的塑料瓶子,他知道那是可口可乐。

当袁晓杰将可乐瓶口送到小奥嘴边时,小奥的眼睛里流出了热泪。他暗自发誓今后不再叫袁晓杰的外号,也不再传唱编排袁家是非的歌谣,同学情谊高于一切。他咕嘟咕嘟地喝了半瓶可乐,感到身上有了力气,精神也不恍惚了。他甚至试探着从老鳖的嘴巴里往外拽了拽食指,但钻心的疼痛让他立即停止了动作。他不得不面对着严酷的现实:老鳖咬人,是下定了与被咬者同归于尽的决心的。小奥甚至考虑到,请星云姑姑索性将自己的手指割断,就算自己送给老鳖一份礼物。他同时还在祈求,祈求梦中所见的情景,永远不会变成现实。他也似乎明白了,自己被鳖咬,并不是无缘无故的,因为他的父母打工的那家餐馆,是家野味餐馆,父亲除了每天杀蛇外,还要杀死很多鳖。

瘦警察跪在地上,将猪鬃的尖儿,小心翼翼地捅到老鳖的鼻孑里。小奥发现这个鳖的鼻孔特别大,特别圆,小小的鼻尖亮晶晶的,像钻石一样放射着光芒。瘦警察又将一根猪鬃插进老鳖的另一个鼻孔里。众人都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瘦警察的手指。十几个手机,盯着鳖头拍摄。那个开车的白脸警察也下了车,举着一个小型录像机录像。他很专业的样子,既录全景,也录局部。瘦警察那几根被香烟熏黄了的手指,灵巧地捻动着猪鬃。老鳖的眼睛似乎眨巴了一下,众人的心都提了起来。老鳖突然闭紧眼睛,尖尖的鼻子里打出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与此同时,瘦警察抓住小奥的手腕,猛地往后一扯,在鳖口里受苦多时的小奥的食指,终于获得了解放。

众人齐声叫好。

袁晓杰跳跃着欢呼。

爷爷泪流满面。

星云姑姑匆匆地用碘酊给小奥受伤的食指消毒。

“发视频,发视频!”二昆兴奋地说,“满满的正能量!大家都发朋友圈!”

“陈队,真有你的!”壮硕警察大声说,“没有我们人民警察解决不了的问题。”

瘦警察看看小奥的手,问星云:“需要去医院吗?”

“不需要吧?”星云问小奥,“你感到有什么不舒服吗?”

小奥摇摇头。

星云给小奥的手裹上纱布,顺便拔掉了他手背上的针头。

此时,那只老鳖,悄悄地向湾边爬行。小奥看到了老鳖的行动,但他不想吭声。他期望着老鳖回到湾里去,回到那个深不可测的鳖的宫殿。就在老鳖猛然加速时,县畜牧局的侯科长一脚踩住了鳖后腿上拖着的绳子。老鳖往前挣扎着,嘴巴里发出了愤怒而绝望的叫声。听到鳖的叫声,人们的脸都变了颜色。这是一种尖厉的声音,就像铁皮哨子发出的声音。世界上听过蛤蟆叫的人比比皆是,但听过鳖叫的人寥寥无几。

小奥祈求地望着侯科长,低声道:“放了它吧。”

侯科长看看众人,众人的眼神都很暧昧。

“二昆,”侯科长神秘地说,“你仔细看一下,鳖盖上有什么?”

二昆低头看了一下,抬头说:“没有什么呀?”

“鳖盖上有字。”侯科长指点着说。

“有字吗?我怎么没看出来呢?”二昆道。

“你看,”侯科长比画着说,“这是天,这是下,这是太,这是平。天下太平。”

“太棒了!”二昆道,“咱们村叫太平村,这个湾叫太平湾,抓了个鳖叫太平鳖。”

十几个手机近距离拍摄着鳖的背壳。

小奥眼含着泪水,望着二昆,低声说:“放了它吧。”

“这个老鳖是小奥的,小奥要放了,那就放了。”二昆盯着老打鱼人说,“但是,不能让‘天下太平’拖着一条尼龙绳子下湾吧?是不是啊小奥?”

小奥点点头。

“解绳还需系绳人。”二昆盯着老打鱼人,说,“二位,请吧。”

老打鱼人抓住绳子,猛地将老鳖提起来。小打鱼人趁势抓住了老鳖的那条没拴绳子的后腿。老打鱼人将绳子解了下来。小打鱼人将老鳖放在湾边。

老鳖静静地卧着,仿佛死了一样。众人的手机盯着鳖拍。二昆跺着脚喊:“走吧走吧,‘天下太平’,放你的生了。你看,我们村子里的人多么善良!”

老鳖将脖子从鳖盖里慢慢伸出来,脑袋转动着,似乎在探测周围的环境。突然,它的身体立起来,像一个锅盖,沿着斜坡,向大湾滚去。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大鳖已经消逝在湾水中。

二昆鼓掌,众人和之。

“天下太平!”二昆大声喊。

众人跟着喊:

“天下太平!” Xf67oPHcae7ejHtBwGk2B5nSnnwbAoX8fRsrVx+lUMtunc26F5RWk7nwiEBEMt3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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