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常说黄土高原培育了华夏文化,但就在黄土高原培育华夏儿女的时候,它还培育了戎狄的儿女。戎狄,是古代与华夏不同的族群,长期生活在黄土高原的北部地区,华夏文人称他们为“蛮族”,因为他们不行“礼乐”,不修文字,不念诗书,却养太多的牲口。
华夏的文明人,庙堂列鼎中盛满了牲口肉做的肉腊、肉糜,但他们从来低视养牲口的戎狄。戎狄是黄土高原的另一种居民,但被把持历史记录大权的汉族士大夫给抹杀了。我们今人,也受了古代文人的影响,歌颂黄土高原是“大地母亲”的时候,却忘了黄土高原上的另一个兄弟。
在新石器时代,气候比今天温湿,整个黄土高原是原始农业的“一统天下”。后来气候变得干冷,黄土高原的南部问题不大,先民照样种地。但黄土高原的北部,环境逐渐恶劣,庄稼生长得越来越差。家猪要吃人的剩饭,而人已经没有剩饭了,所以猪这类东西也不易喂养了。这里的先民,在艰苦的环境中摸爬滚打,终于找到另外一种维持生活的方式:多养到野外食草的牲畜,这些牲畜不与人争食,人还可以从其全身索取生活资料。于是,人们一手握锄一手执鞭,开创了大范围的半农半牧生活方式。
由于大范围半农半牧生活方式的出现,在黄土高原的人文地理格局上,便出现了两个不同的区域。这两个区域,用现在的话说,是两类不同的生态系统。在南部地区,水土条件好,农业持续发展,人口与时俱增,城郭壮大,文人滋生。而在北部地区,人们要艰苦得多。他们“随畜因射猎禽兽为生业”“咸食畜肉衣其皮革”“各分散居谿谷,自有君长,往往而聚者百有余戎,然莫能相一”。处在这种状态下,社会进化当然缓慢得多。于是,南、北之间在政治、文化方面的差别日益增大。后来,南部的人叫作华夏,而北部的人称为戎狄,相互反目,关系紧张了很久。
陕北李家崖商代遗址
在华夏人撰写的史书中,戎狄主要是“反面角色”,除了侵犯抢掠,祸乱华夏,便没有什么正面的历史贡献。我们说,这种看法是不公平的。
戎狄正是古代处于中国北方的过渡地带,或曰边缘地带,或曰生态敏感地带的一个主角,而戎狄的起源与自然环境变化引起的整个生态变化有关,戎狄起源的过程就是中国古代北方畜牧业大面积产生的过程,我们关于戎狄的概念离不开畜牧业。戎狄的兴起反映了人类对环境变化的一种适应方式,在“适应”中也伴随着创造,畜牧业就是一个创造性的成果。司马迁称赞北方许多地方是“畜牧为天下饶”。这里面就包含了戎狄的历史贡献。
古代汉族文人看不起戎狄的人,却盛赞戎狄的马。有名的“駃騠”,就是指戎狄的骏马。《左传》记载:“冀之北土,马之所生,”有“屈产之乘”,乘就是驷马。汉族文人忘了,马是人喂出来的。没有戎狄的养马技术,哪里来的北方良马。
在中国历史上,戎狄社会的贡献不仅是发展了畜牧业的规模、技术,将其抬升到生活主要基础的地位,它还为后来草原大规模游牧经济的产生打下了必要的基础,做好了历史准备。如果说在中国北方,农畜混合经济是环境变化的推动,而草原游牧经济的出现,则主要是人类畜牧技术发展的推动。当对牲畜的控制能力增强、骑马的技术出现之后,人们就有条件彻底抛开农业,去到新的更广阔的地理空间中,大规模开展游牧活动,并建立一种新的依托大规模游牧经济的社会组织。
跳出农业社会历史的局限,放眼中国北方的辽阔大地,我们可以看到历史上人文发展的丰富性。这些人文的丰富性,是对多样地理环境适应的结果。而所谓“适应”,对人类来说绝不是消极的。人类文明中的许多重要内容,都是在能动地适应环境的过程中创造出来的。农业是一种创造,畜牧业也是一种创造。
中国古代戎狄在地域上分布很广,黄土高原北部只是其分布地域的一部分。戎狄在地域上与华夏相邻,两方的交流其实是不可避免的。别看华夏人在观念上把戎狄贬得很低,但在实际生活中,却对他们相当“实事求是”。除了想要戎狄的马,华夏国君还想要戎狄的兵士。另外,大概戎狄女子有妖媚的一面,华夏国君还要戎女来做妃子。上层是这样,基层社会恐怕更多。想到这一点,我们如果到黄土高原,缅怀它的“摇篮”历史时,就更不要忘了古代北边那些放牲口的人们,我们不少人其实还是他们的后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