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郑振铎先生给我这辈子定在了文物事业上。他交给我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起草新中国最早的一批文物保护法令。我一开始是想去搞学问的,结果郑振铎让我搞文物保护管理,搞政策法规,我就一直搞下来了。一开始起草禁止文物出口的那批法令,其实是他手把手带着我弄的。那时候我确实不懂法律,完全是郑振铎给我找的材料,有外国的材料,还有国民党时期的材料,还有从法国、日本翻译过来的材料。有些没翻译的,他就给我讲大体情况什么样,法律的精神什么样子,告诉我应该怎么办。他说先弄几个单独的文件,解决实际问题,比如古建筑不能拆、地下文物不能随便考古发掘,先弄这几个。我写完,他就改,改完以后,大家再讨论。像1953年《关于在基本建设工程中保护历史及革命文物的指示》是郑振铎亲自起草的,不是我起草的。他自己先起草,起草完了“会”文物处,你说现在有这样的首长吗?所以我在回忆他的文章,把这段历史写上去了。我在纪念他的文章里面写:“在文物局他主要是参与确定大政方针,人事安排和处理重大问题,由冶秋同志负责主持处理日常的具体事务。但是对方针政策等带全局性的问题以及一些重大的业务性工作,则往往事必躬亲,而且还一抓到底。”好多文件的底子是局长起草的,然后由底下人加工的。故宫改革方案,也是他亲自起草的。局长起草完了“会”博物馆处、文物处,请底下人提意见,提完了再改,现在哪儿有啊?我对此印象特别深刻。
刚开始的时候,我心里还是老想找机会去搞学问,但后来在工作过程中越来越感觉到现在更重要的问题是保护。我在文物处工作,文物处的王是非是大家,徐邦达、陈明达、罗哲文都是搞专业的,我不是搞专业的。郑振铎就让我搞文物保护的政策法规,起草法规文件。后来到“向科学进军”的时候,大家都攻专,要又红又专。他们搞考古的搞考古,搞古建的搞古建,搞这儿搞那儿都有专门的学问,但我不搞这些,我就搞保护的政策法规,这是给具体的文物工作做好后勤——这就是我提出的“后勤论”。那时候我们处里有很多刚毕业的年轻大学生,老强调要搞学术,于是内部就发生了一些争论。他们说:“没有学问怎么管理啊?没学问怎么去指导人家啊?”后来我思考了一下,跟他们说:“我们要有学问,但在这个时候最重要的不是搞具体的学问,因为我们做的是行政管理。如果要搞具体的学问,那么你可以去写作去,我们既然在文物局了,你要有兴趣你可以搞,但不能以此为主。”我自己下定了决心,不再搞具体学问,就搞文物保护管理。我要是学点专门的学问去,我也能学出点东西,我不比别人差,但是我没搞,我专门搞宏观的政策法规。我要是玩命儿搞学问那也可以写几本书,但是搞学问可能是个人的学问,但搞好了保护则是国家的事业、民族的事业,这不一样。
“保护是第一位的”,“没有保护就没有研究”,这是我刚进门时候郑先生说的话,我是牢牢记住了。到现在为止,我也是在执行他交给我的任务。我当时提出“后勤论”,就是因为通过那些年的工作,越来越看到保护的重要性。你首先要认识什么是文物,掌握保护的政策法规,这样,具体的保护工作才能做好,才能有考古学、历史学的研究。文物到底是什么?认识文物的价值是有规律性的,怎样保护文物,怎样管理文物事业也是有规律性的。文物管理也是科学。为什么要管理?怎么才能管理好?你得说出个一二三来。你不光要懂一座古建筑、一幅字画、一个古董该怎么修复,还要懂它为什么重要。要懂得文物的价值有一般的规律,要掌握基本的规律。比如古建筑怎么才能算修好,怎么样保护文物的原状,这很重要。保护文物的原状,不只是技术问题,更是原则问题。比如考古发掘,哪些重要,哪些不重要,不懂一点规律性的文物知识,那也不行。所以,我需要知道最基本的东西、宏观的东西,然后才知道应该怎么保护。几十年来,我一直坚持正确的原则,通过政策法规,通过加强法制,进行文物保护管理。我认为我在理论上也是正确的。我有几十年的心得啊,心里有底,跟谁争论都不怕。比如说旧城该怎么保护,这有很多争论,但我就敢跟那些主张拆的人吵架。你得说出点门道来呀,这些门道就是我刚才说宏观的问题,它不是具体的,但又不能脱离具体。
我在起草1987年《国务院关于进一步加强文物工作的通知》时提出:“要加强对文物的科学研究工作,为各个学科的学术研究提供资料。文物是实物史料,对于历史研究起着证史、补史和纠正文献谬误的作用。文物的内容非常广泛,涉及社会科学、自然科学、文化艺术等各个领域。只有通过科学研究,不断深化对文物本身固有的历史、艺术、科学价值的认识,才能更好地发挥文物的作用。”直到现在,我们也没有完全弄明白文物建筑的全部价值,古建筑里到底蕴含着多少历史信息,还是个未知数。比如2012年7月北京那场大雨,全城都淹了,可是,故宫雨停当天就没有积水了。北京崇文门草厂头条有一个晋商的四合院,在主人房间里,外面的人说什么里面听得清清楚楚,可是里面的声音外面却一点也听不到。有的人说,北京四合院都是碎砖砌的墙,破破烂烂的,说这话的人不懂,这是一种做法。碎砖垒墙,既冬暖夏凉,又废物利用,是很节约很环保的。再比如,四川汶川地震震倒了很多房子,好些新建的楼都震塌了,可是清朝的四合院就掉了几片瓦,一点儿事也没有。为什么老房子、古建筑反而有这么强的抗震能力?这样的例子太多了。古建筑有很多绝妙之处,我们老祖宗在历史长河中积累了非常丰富非常了不起的经验,古建筑是这些经验的载体。古建筑在技术上,还有许多奥秘有待我们破解,很多蕴藏着的历史信息,我们还不清楚。我们祖先大量的智慧都凝聚在这些文物上面,这些文物承载着珍贵的历史信息,一旦被毁就不可挽回了。
我们为什么要保护文物?文物是民族文化的载体,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历史是根,文化是魂。如果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断了根、丢了魂,这个民族就不存在了。我们不能让我们民族断了根、丢了魂!著名历史学家陈寅恪先生在《唐代政治史述论稿》里有个非常精辟的论点,他说判断一个人的族别,并不是看他的血统,而是看他的文化。他说北魏的高欢,本是渤海望族,是地道的汉人,可是他胡化了,他的后代都认为自己是鲜卑人。他的后人高洋当上了北齐皇帝,召见高欢的旧部杜弼,问安邦治国该用哪些人?杜弼回答说:“鲜卑车马客,会须用中国人。”意思说鲜卑人没文化,只会赶马拉车,治国安邦还是要用中国人。高洋以为“车马客”是讽刺他这个鲜卑人,因此怀恨在心,其实他是汉人,后来竟借故把杜弼杀了。 (7) 这说明一个人的文化观念和整个传统都没有了,结果到底自己是哪国人都不知道了,这个问题是很严重的,就有亡国灭种的危险。所以说,古今中外一个民族要生存,就必须保存它自己的民族文化传统。把保护文物的意义提高到这么一个高度来认识,就有说服力了。这些认识还是能够说服人的。
几十年来,我重点研究这些问题,如果说用个什么学来命名这些学问,我觉得“文物学”就可以。当然,“文物学”是一个体系,我在《中国大百科全书·文物卷》前言里,比较系统地对文物保护与科学研究的历史发展进行了阐述。因为文物的保护管理,涉及社会不同职能的各个部门;文物的科学研究,涉及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工程技术科学等领域的多种学科。保护管理和科学研究是相互联系、相互促进、相辅相成的。因此,文物的保护管理和科学研究,是一项系统的综合性科学,这就是“文物学”。《中国大百科全书》为什么会有“文物”这一卷?本来是没有的,要放到考古卷去,是胡乔木支持了我们的意见,单独作为一卷。“文物”卷不能放到考古,是文物管了考古,不是考古管了文物,文物学本身就是一个学科体系,所以我们就顶回去了。 (8) 我那篇前言是放在《中国大百科全书》里的,所以现在国内很多人没看过我这篇前言。实际上现在国际上提的好多东西,我们早就有了,像20世纪遗产,我们早就有了近现代史迹。我们在文物的理念上是先进的,像我在前言里给文物的定义:“文物是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进程中遗留下来的、由人类创造或者与人类活动有关的一切有价值的物质遗存的总称。”这个定义是非常准确的,一个字也不能增加,一个字也不能取消,这不是我吹牛。如果要增补,我想在最后加上一句:“它是珍贵的物质文化遗产。”这就是说文物本身就是物质文化遗产,不是现在从文物发展到文化遗产。
有些搞具体研究的人也不一定能从这些角度想到保护文物的意义,但是我不这样想问题,我就没法保护文物啊!实际上后来我们说的“保护为主,抢救第一”的意思最早是郑振铎先生提出的,他在新中国成立之初的时候就说“保护是第一位的”,“没有保护就没有研究”,但他没有形成特别明晰的论述。可是他对我总是谆谆教导,“要把保护搞好,把政策搞好,否则一切都没有”,我一辈子都记住他这些话了。我一直从事的工作,基本上是制定法令,起草报告,像1961年的国务院《文物保护管理暂行条例》、1982年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还有好些个中共中央、国务院发的文件都是我写的,但那都不能写我的名字。我始终抓住“保护为主,抢救第一”,六十几年如一日,一以贯之。可以说,从新中国成立到现在,我们文物保护的方针,排除了来自各方面的干扰,在党和国家的层面、在中央的层面,指导思想始终坚持了正确的方向,坚持把保护放在第一位,坚持保护为主从来没有动摇,依靠群众来保护文物,依靠法制来保护文物。我们今天在文物事业上取得成绩的一个原因,是我们始终坚持了正确的方向,即使来自各方面的冲击很大,但是仍然取得了重大的成绩。对此,我是很感到骄傲的,不是我个人的骄傲,是对文物工作的骄傲,六十年文物工作正确的方针没有变过,始终是对的,这多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