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中国甲午以后流入日本之文物目录》这本书,是我进入文物工作的开始。从那时起,我一辈子都在从事文物工作,可以说一辈子就做这一件事。这本《目录》本来是抗战胜利后,1946年国民政府教育部清理战时文物损失委员会组织编写的,我参与了编撰。编这本书的目的,是用来向日本索还甲午以来日本掠夺的中国文物,但是后来一直没有出版。到了最近几年,中西书局知道了这个事儿,找到了我,才在前几年正式出版。这都过了六十多年了。 (1) 为什么说这是我进入文物工作的开始呢?这得从我在1942年想投奔延安参加革命的事儿说起。
我祖籍武进,落户安阳,生在北京。祖籍地是常州武进罗墅湾,我祖父谢愃(字仲琴)是武进县罗墅湾人。谢家是罗墅湾的大家,“洪杨之乱”,就是太平天国运动的时候,江南折腾得厉害,谢家有点儿钱的都跑了。一拨上南方,一拨去北方。上南方的到了广州。商务印书馆的董事长张元济(字菊生),他母亲是我们谢家人,所以我管他叫表伯。张菊生是广东那一支的,所以他满口广东话。
我祖父谢仲琴这拨儿就来了北方,到了河南商丘。祖父认识了袁世凯,成了袁世凯的把兄弟,关系好得不得了。后来祖父做了官,当了袁世凯的幕僚,小站练兵,去朝鲜,都跟着袁世凯。 (2) 后来袁世凯退隐到安阳,谢家也跟着到了安阳。袁世凯隐居在洹上村,可他在城里还有一处房子,我们家的房子和袁家的房子在安阳城里就挨着。 (3) 袁世凯后来又出山了,他要当皇上,我祖父不大赞成,觉得不合适,你把皇上推翻了自己当皇上,这哪儿行啊!你还别说,这袁世凯还真是够意思,你不愿意来辅佐我,那你就在家养老吧。袁世凯就给了他十万两银子。我祖父拿了这十万两银子,一部分用来盖房子,在家休养;其他的钱全用来搞水利了,用这笔钱在河南浚县给老百姓开了一个天赉渠,到现在还在用。
我父亲谢宗陶,字菊农,也生在河南。我父亲兄弟四个,大伯父就是谢国桢的父亲谢宗夏(字锡成),二伯父谢宗华(字翊周),三伯父谢宗汾(字仰怡),我父亲行四。父亲京师大学堂毕业,也就是最早的北大毕业生,学的经济,他英文很好。 (4) 父亲走的是仕途,先后给北洋政府的总统徐世昌当过秘书,办过四存学校,后来当过吴佩孚政府的财务处处长,给河北省主席当过秘书。实际上我是大地主、又是大官僚的家庭出身。生我的时候,父亲在吴佩孚手下做官,大概人在洛阳。 (5)
1922年,我生在北京南锣鼓巷前圆恩寺。我名字本来叫国愈,辰生是我的字,小时候觉得笔画太多,写字儿费劲,后来就用辰生了。我们家的兄弟是父亲下一代人的大排行。老大就是谢国桢(字刚主),老二谢国栋(字虚中),老三谢国樑(字历生),老四死得早。老五是谢国彦(字午生),是金石学家陆和九的得意门生,甲骨什么的收藏了很多。老六谢国捷(字戌生),后来是河北大学新闻学的教授。老七是谢国振(字雷生),燕京大学毕业的。我行八,国愈,字辰生。老九谢国权(字甲生),就是新华社的言彪,著名记者。老十谢国祥,就是后来搞过京剧音配像的天津市委宣传部部长。我亲兄弟四个,大排行的老六谢国捷,是我们家的老大,老七谢国振是我们家的老二,老十谢国祥是老四,我是老三。国祥是我亲弟弟,小我七八岁。他在天津参加的地下党,解放后当过天津市的团委书记,后来是天津市的宣传部长,很受李瑞环的信任,就是他搞的京剧音配像工程。兄弟之中,老八、老九、老十跟了共产党走,老六、老七曾是共青团员。老二谢国栋曾任国民政府外交部驻苏联海参崴领事,后来跟着国民党去了台湾,死在了台湾。
父亲在我出生之后没几天,请在天津的三伯父谢宗汾照顾我,我就被带到了天津,住在意租界北东马路,后来回的北京。我的小学一共上了好几段,北京上的培根小学、四存小学,高小时候我十二岁,又到了天津,在天津秀山小学毕业。秀山小学是北洋时期江苏督军李纯(字秀山)办的私立小学,所以校名叫秀山。那时候我父亲在天津先后做河北省两任主席于学忠和商震的秘书,就把我接了过去。1936年从天津回来,我又在北京四存学校上中学,从初一上到高二。抗战爆发后,北平沦陷,我父亲去了后方,我哥谢刚主是北京图书馆金石部主任,也去了后方了,因此家里经济困难,休学了一年。1942年想投奔延安,高中二年级肄业,我的学历就到这儿了。
谢辰生兄弟姐妹合影。从右至左依次为:谢国
四存学校是徐世昌办的,我父亲参加了创办。四存学校的中学、小学都在府右街,就在中南海西门。原来中南海的红墙在里头,学校在外头,现在红墙扩了,把学校包在了里头。原来从灵境胡同到太仆寺街,这一大段儿都是四存学校。四存学校的小学是西式小学,但是《论语》《诗经》《左传》都是非学不可的。四存小学在北京很独特,“四存”得名自徐世昌倡导的颜李学《四存篇》,颜李学重实践,反对空谈。这个学校特色一是国学,这个小学出来的人国学底子都好;特色二是劳动,农业劳动也得参加。 (6) 四存出了不少人才,邓稼先跟我是同学。我的诗词底子都是那时候打下的。大多数旧体诗词都是在二十来岁时候写的,后来就没怎么写。我最得意的一首词,是抗战胜利前夕写的《满庭芳》:
一霎西风,暗消残暑,小庭悄酿秋寒。星河低转,人静夜初阑。身似浮萍断梗,把归思,付泪轻弹。空怅望,一弯新月,无寐忆江南。
天涯,伤迢递,聊凭尺素,强破愁颜。飘零后,赢得金缕衣宽。惆怅付于一醉,任韶华,随意阑珊。但频愿,早息烽火,人伴凯歌还。
2002年,四存学校校友返校聚会,我离开四存学校六十年了。我写了一首《浪淘沙》,作为纪念:
屈指六十年,过眼云烟。重逢旧雨话先贤。回首前尘伤往事,喜又团圆。
故旧半凋残,多少辛酸。新枝老树竞争妍。锦绣河山惊巨变,换了人间。
我读中学时,我大哥还没在北京买房子,我们家兄弟几个都住在太仆寺街的公寓。后来我住在白塔寺锦什坊街的小水车胡同1号,是谢国桢家的房子。大哥谢国桢是著名的明史专家、大学者。他比我大二十多岁,来往的都是像唐兰、容庚这样的名流,还有像梁启超的弟子刘盼遂、甲骨文专家孙海波等人。我从小在他身边,跟着他学了不少文史方面的知识,耳濡目染,就喜欢上文史、喜欢上文物了。其实,小水车胡同的房子是样式雷家的,特别好,可惜后来都拆光了,地方用来盖金融街大楼了。一进门是一个院子,绕过去又是一个院子,然后是垂花门,又有一个院子。前后三进,东西两个跨院,有厨房、厕所,总共三十几间房。院里有丁香、藤萝架,住着真舒服。我要是留恋旧社会,可有的留恋的,但是我还是向往革命。
我的亲哥哥,六哥谢国捷和七哥谢国振,1932年参加过地下党组织,在北平大学附中参加了青年团。他们刷传单、刷标语“红军万岁”什么的,我都知道。我这俩哥哥,结果被抓人抓得厉害的第三宪兵队给抓了起来。我父亲毕竟上层熟人多,终于在被抓了一年多以后把他们保了出来。他们出来以后也就没再参加革命了。父亲对他们严加管束,后来谢国捷在辅仁大学毕业,谢国振在燕京大学毕业。中学时候老师教书,说新闻,说国际国内发生的事件,传播爱国思想,日本人也控制不住。那时候抗日青年还是多,我在中学时候开始看艾思奇的《大众哲学》等书籍,读进步书刊,觉得很有意思,慢慢思想就进步了,就想上延安参加革命去。我当时选择共产党,是经过慎重思考的。我在四存学校上学的时候,背的都是“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从小学历史,学会的是忧国忧民,想怎么样天下大同,人人都过得好。后来听说有共产党,看了进步书刊,了解共产主义理想,我想这不就是为人民服务吗!我们难道不应该为这个理想而奋斗终身吗!
1942年夏天,我正在四存学校读高中二年级,该上高三了。我跟我弟弟谢国权及侄女谢莹——就是谢国桢的女儿——都很向往延安,想投奔延安去,可是家里不让走,害怕小孩子跑远了。我们就秘密进行,可是没路费,这怎么办呢?那时候正是暑假,我们仨都有学费,我们就把学费凑起来,又卖了自己的自行车,就凑上了路费。我们走的时候家里都不知道。那时候走,并没有跟中共地下党有什么联系,完全是瞎撞,也不知道国共关系怎么样。我们就想,先到了西安,到了陕西,不就能到延安了吗?那时候我们中学都还没毕业,脑子想得简单。我九弟谢国权、我侄女谢莹和她同学解华芳(解冰),还有鲍文生,他们几个先走。他们到了西安以后,有认识的同学在那儿,就赶上了,最后谢国权过到延安那边去了。他们去了晋西南隰县的第二战区剧宣二队。剧宣二队实际上是我们的人在控制,是共产党的地下秘密组织领导。谢国权一开始也在剧宣二队,然后去的延安。他后来改名言彪,成为新华社著名记者。谢莹和解冰就留在了剧宣二队,她俩都是北师大女附中的学生。谢莹后来改名谢纪青,先在人民日报社当记者,后来在复旦大学教书。 (7)
我留在北平,打算后走。谢国权、谢莹他们走了以后,我家里闹翻天了,就找到我,“这是什么意思?他们去哪儿了?你们成天在一块儿,你肯定知道他们去哪儿了”。我没法子,只好说实话了,说我们打算去延安,他们先走,我后走。结果怎么着?我家里说:“你走吧,走吧!得了,我们给你钱,你走吧!”这样子耽误了一两个月。这一次跟我一起出发去延安的,还有谢莹在北师大女附中的同学张洁璇、李寄松。张洁璇是彭真的小姨子,她现在还在。李寄松是1927年牺牲的革命烈士、女共产党员张挹兰的女儿。路上很曲折,等我们到了西安,正好是胡宗南封锁边区,国共矛盾起来了,我找人也找不着了,没法子,只好在西安等着。在西安的时候,我写过几首诗词,那时候想的都是“几时光复旧河山”。有一首《七律》:
经年羁旅客长安,远隔重关人未还。
落叶凋零秋渐老,孤灯萧瑟夜初阑。
乡心已碎何由补,归梦犹浓且自宽。
极目京华云烟渺,几时光复旧河山。
还有一首《调笑令》:
红叶红叶,寄来纸儿上贴,何如折赠枝春,聊慰他乡远人。人远人远,又是天寒岁晚。
红叶红叶,寄来纸儿上贴,遥忆旧院清秋,千里飘零客愁。愁客愁客,两地相思系着。
在西安,我不认识地下党,光有对延安的向往也没有办法,只好想到回去。但是不敢回北平,你跑了那日本人知道啊!那上哪儿去呢?想了想,上安阳吧,然后走太行山,也可以到延安去。我就和张洁璇、李寄松一块儿到了安阳。可是山西也在打仗,通往解放区的道路匪患严重,从太行山过不去。我和她们二人商议后,决定我先回北平“找路子”,她们二人在原地等候,等我找到路子以后再回安阳找她们。我回北平后,遇到张洁璇她爸,他和我姐夫是熟人。他见到我说:“我支持你们上延安,你们要走,我送你们。”他愿意去安阳资助我们,然后领着我们一起去延安。不料,等到了安阳以后,张洁璇的父亲突然变卦,将张洁璇和李寄松二人都拉回北京了。她俩这一走,就剩我光杆儿司令了。到1944年,战局混乱,洛阳沦陷,几条铁路线都断了,原来从洛阳是可以去西安的,这时候也走不通了。我没辙了,走不了,就在安阳留了下来,先在安阳当地的一家平价商店做小伙计,然后在安阳县立一小当小学老师,教小学生,就等着。其间旅途往返大约两三个月时间,滞留安阳一年多时间。在河南的时候,一直想着去解放区,还写过一首《七律》:
如烟往事已蹉跎,久客归来恨更多。
父老天涯犹作客,弟兄几度赋骊歌。
三年奔走多荆棘,万里风尘尽坎坷。
烽火南迁伤半壁,满怀壮志渡黄河。
1945年抗战胜利了。光复以后,我父亲到了河南开封,就把我叫去了。那时候抗战刚胜利,他给我临时找了个地儿工作,在郑州的救济总署叫“义民站”,接待那些打仗时候流亡现在要回家的人。这时候我大伯父本来也要去开封看我父亲,结果在安阳去世,我大哥谢国桢就奔丧到了安阳。但是谢国桢要到安阳,就得经过解放区。光复以后,谢国桢的女儿谢莹跟着地下党领导的剧宣二队的人,又回到了北平。后来周扬他们来到北京都住到我们家,就是小水车胡同的房子。我大伯去世后,大哥谢国桢通过周扬的介绍,经过解放区去安阳。大哥经过邯郸,在共产党领导的北方大学见到了范文澜。谢国桢和范文澜都是史学界的熟人,谢国桢就在解放区住了几天。范文澜对他说:“我们北方大学没书,你到上海去的时候帮我们买点书。”谢国桢答应了,他到了河南奔丧时候就跟我说:“你什么也甭干了,就跟我去上海买书去吧!”这样,谢国桢和我一起奔完丧事,就一起去上海买书,去上海还是给共产党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