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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实学与权道概念看二程思想的当代意义

郑宗模

摘 要 就韩国学界的目前研究而言,不少学者以所谓“实心实学”概念为线索探讨韩国阳明学传统中的“实学”特质,以及其对朝鲜后期实学思潮的影响。这样看来,儒家传统中存在多种“实学”形态,其中包括朱子学、阳明学、考据学、经世学等传统与脉络在内。笔者在这样的理解下,试图讨论二程思想的实学内涵及其意义,并从四个方面进行讨论,即实理与实学的关系方面、经世致用方面、自得修养方面、权道运用方面。尤其是程伊川十分重视儒学“随时变易”的功能或实践,且以“权道”概念来理解圣人“随时有作”和“因时立政”的能力。“实学”与“权道”观念的结合,就是二程实学观念的重要特质。

关键词 实学 实理 理学 权变 二程思想

本文的目的在于从实学的视角探讨二程思想与其意义。其实,我们难以说“实学”概念在二程思想中占有核心地位。而且,以往不少研究者认为,明清实学的基本特质就是对宋代心性之学的反抗或批判。例如,顾炎武说:“士当求实学,凡天文、地理、兵农、水土及一代典章之故,不可不熟究。” 这些说法当然有其道理。可是,这并不意味着宋代新儒学(包括二程思想在其内)缺乏固有的实学观念。例如,郭晓东指出:“从儒学的角度来说,所谓实学之实,不外乎可从两个层面来考虑。其一,从社会层面来看,他总是关注着社会现实,力求实有用于世道(安百姓)。其二,从个体实践来说,躬行踏实地去践履,从而实有益于个人道德的提升(修己)。” 郭晓东认为,孔孟以来的儒学传统,尽管表面上没有提倡“实学”之名,但儒学精神自身已经具有某种“实学”之志向。 笔者也同意这种观点,而认为宋代儒学也具有固有的“实学”思想。进一步说,我们通过对二程思想的详细分析,能够凸显其思想中的实学面向。例如,葛荣晋先生在《二程洛学与实学研究》一书的序文中指出,我们不但可以提出二程思想中的实学内涵,而且承认其与明清实学之间的内在关联性。

值得一提的是,就韩国学界的目前研究而言,不少学者以所谓“实心实学”概念为线索探讨韩国阳明学传统中的“实学”特质,以及其对朝鲜后期实学思潮的影响。 这样看来,儒家传统中存在多种“实学”形态,其中包括朱子学、阳明学、考据学、经世学等传统与脉络在内。笔者在这样的理解下,试图讨论二程思想的实学内涵及其意义,从四个方面进行讨论,即实理与实学的关系方面、经世致用方面、自得修养方面、权道运用方面。尤其是程伊川十分重视儒学的“随时变易”功能或实践,且以“权道”概念来理解圣人的“随时有作”和“因时立政”能力。笔者认为,“实学”与“权道”观念的结合,就是二程实学观念的重要特质。

一 从实理到实学

就宋明儒学而言,不管程朱还是陆王都喜欢使用“实”“实理”“实处”等词,用来批评道家或佛教的“虚理”,且强调儒学的本质。例如,朱子说:“且穷实理,令有切己工夫,若只泛穷天下万物之理,不务切己,即是《遗书》所谓游骑无所归矣 。” 明代儒者薛瑄也说:“为学不实,无可据之地,人于实之一字,当念念不忘,随事随处省察于言动居处,应事接物之间,必使一念一事,皆出于实,斯有进德之地。” 另外,关于陆象山所谓“实理”之内涵,我们值得参考徐复观先生的论述:

由外面摭拾来的意见,是无根的东西,是虚;由天地赋予人心的理,是有根的,是“实在”的,所以称为“实理”。同时象山所指的是伦理,伦理是以身心家国天下之所当然者为其内容;所以理之本身即涵有身心家国天下之“实事”;此身心家国天下之实事,乃理之内容,亦即心之内容,是与人之生命连结在一起,所以自然对之而负起行的责任,以成其为“实行”。由辨志,义利之辨,复其本心,一路下来的结果,便是“实理”“实事”“实行”。所以他说:“宇宙自有实理。所以贵乎学者,为能明此理耳。此理苟明,自有实行,自有实事。德则实德,行则实行。”“非明实理,有实事实行之人,往往乾没于文字间,为蛆虫识见以自喜而已。”他自称其学为“实学”。……由实理流出而为实事实行,这是陆学精神所在。

在徐复观看来,陆学之终极志向在于“实理”“实事”“实行”的实现。关于此点,二程也不例外。他们也重视“实理”,如说:“亦无太虚……皆是理,安得谓之虚?天下无实于理者。” 又说:“忠信者以人言之,要之则实理也。” 我们可以说,“实理”此一观念在宋明儒学中逐渐占有重要地位。虽然“实学”一词不是二程常用的概念,但这并不意味着二程思想中缺乏固有“实学”因素。我们可以说,二程思想中的“实学”因素基本上立足于“实理”概念。到宋代儒学,二程开始着眼于“实”一字,以提示儒家义理的趋向与其意义。《二程粹言》记载:

或问:“诚者专意之谓乎?”子曰:“诚者,实理也,专意何足以尽之?”吕大临曰:“信哉!实有是理,故实有是物,实有是物,故实有是用,实有是用,故实有是心,实有是心,故实有是事。故曰:诚者实理也。”

吕大临是二程的高弟。他在此强调作为“实理”的“诚”贯穿于“实事”“实心”“实用”。在二程思想中,“诚”就是彻上彻下的本体,同时成为贯穿于形上与形下的普遍原则。“诚”之所以成为“实理”,因为它可以落实于具体现实,而成为实现义理的内在根源。如果一个道理无法落实于现实世界,这一道理不能成为“实理”。二程所以说“禅学只到止处,无用处,无礼义”, 也是因为在他们看来佛家之道缺乏明体达用、彻上彻下、理一分殊、内圣外王的圆融和谐。程明道说:

“忠信所以进德”,“终日乾乾”,君子当终日“对越在天”也。盖“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其体则谓之易,其理则谓之道,其用则谓之神,其命于人则谓之性,率性则谓之道,修道则谓之敎。孟子在其中又发挥出浩然之气,可谓尽矣。故说神,“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大小疑事,而只曰“诚之不可掩”,彻上彻下,不过如此。形而上为道,形而下为器,须着如此说。器亦道,道亦器。但得道在,不系今与后,己与人。

程明道在说“器亦道,道亦器”时,已经十分认同儒家“忠信”或“诚”之道应该实现于具体的道德实践上才有意义。在二程看来,与佛家或道家不同,儒家义理重视“体”与“用”、“理”与“教”之间的互相渗透与圆满结合。因此,道德主体对“实理”的体会自然推动具体的道德实践。这就是“实理”所以为“实”的理由。二程在诠释《论语》“朝闻道,夕死可矣”时,也从这样的观点出发来规定“实理”之内涵,如说:

人苟有“朝闻道,夕死可矣”之志,则不肯一日安其所不安也。何止一日?须臾不能。如曾子易箦,须要如此乃安。人不能若此者,只为不见实理。实理者,实见得是,实见得非。凡实理,得之于心自别。若耳闻口道者,心实不见。若见得,必不肯安于所不安。

皆实理也,人知而信者为难。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死生亦大矣,非诚知道,则岂以夕死为可乎?

或问:“何谓实理?”子曰:“灼然见其是非可否也。古人有视死如归者,苟不见死重于义,如见火之热,水之深,无复疑,则其能者未矣。”

在二程看来,对“实理”的体会可以提供是非判断能力与道德实践动力。“实理”同时是“义理”所在。二程主张,研读经典的目的也在于对“实理”或“义理”的掌握。这里的“由经穷理” 一句,可以说是二程经学的纲领。他们又说:

古之学者,皆有传授。如圣人作经,本欲明道。今人若不先明义理,不可治经,盖不得传授之意云尔。如《系辞》本欲明《易》,若不先求卦义,则看《系辞》不得。

古之学者,先由经以识义理。盖始学时,尽是传授。后之学者,却先须识义理,方始看得经。如《易》,《系辞》所以解《易》,今人须看了《易》,方始看得《系辞》。

二程在别处强调,不但《周易》等“五经”以“明理”为其目的,“四书”及其意义也在于“知道”,如说:“读《论语》《孟子》而不知道,所谓虽多亦奚以为。” 总之,“实理”或“义理”就是二程思想中构成“实学”内涵之关键。的确,“实学”概念明显是针对“虚学”的潮流而提出的。程伊川说:“今之学者有三弊。一溺于文章,二牵于训诂,三惑于异端。苟无此三者,则将何归?必趋于道矣。” 我们由此可知二程心目中的“虚学”之具体对象。在他们眼里,经典诠释之所以为“实学”的重要手段,因为其终极目标也在于“实理”或“义理”的体会与实现。就此一意义而言,二程的“实学”观念以儒家义理的重建为其形成动机。

二 作为自得之学的实学

从“自得”观念去理解“实学”之内涵,这是二程“实学”思想的特质之一。《孟子·离娄下》记载:“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以描述圣人自得心态。可以说,程朱儒者所以自负“实”,就是因为他们试图重新恢复圣人之内心境界。如此看来,我们可以从“儒家理想主义”的角度去理解宋儒“实学”之内涵。在此所说的“自得”的内容或对象就是圣人的内心。二程在此意义上重视“圣人气象”或“孔颜乐处”等的体会。例如,程明道曾经说过:“昔受学于周茂叔,每令寻颜子、仲尼乐处所乐何事。” 又说:“某自再见茂叔后,吟风弄月以归,有吾与点也之意。” 这些话都来自对圣人之学的信心,且象征着宋代儒者的狂者气象与理想主义的面貌。他们通过这些抱负克服汉唐训诂学的桎梏,而试图进入孔孟儒学的精神。这样看来,宋儒对“自得”的重视,来自他们的理想主义性格。这些志向自然影响到他们的经典诠释方法。二程说:“六经之言,在涵畜中默识心通,精义为本。” 又说:“义之精者,须是自求得之,如此则善求义也。” 程伊川又说:

所谓“日月至焉”与“久而不息”者,所见规模虽略相似,其意味气象迴别,须潜心默识,玩索久之,庶几自得。学者不学圣人则已,欲学之,须熟玩味。圣人之气象,不可只于名上理会。如此,只是讲论文字。

关于《论语》之讲习方法,《二程遗书》记载:

伯温问:“学者如何可以有所得?”曰:“但将圣人言语玩味久,则自有所得。当深求于《论语》,将诸弟子问处便作己问,将圣人答处便作今日耳闻,自然有得。孔孟复生,不过以此敎人耳。若能于《论》《孟》中深求玩味,将来涵养成甚生气质?”

某自十七八读《论语》,当时已晓文义,读之愈久,但觉意味深长。《论语》,有读了后全无事者,有读了后其中得一两句喜者,有读了后知好之者,有读了后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

由此可见,二程认为,经典讲习成为成德工夫之核心。而且,道德主体应当在经典工夫中经历某种变化,即德性的涵养或道德实践力量的培养等。因此,经典工夫的意义不在于文字训诂,而在于圣人气象的体会或德性之涵养。他们对“为己之学”及其内涵的重视与“自得之学”有密切关系。值得一提的是,在二程看来,经典工夫的过程并不预设主客关系。就是说,他们并不接受经典是主、读者是客的并列关系。因为经典工夫也具有内向工夫的层面,并不仅属于外向工夫。甚至可以说,一部经典只不过是自得之媒介而已。换句话说,自得所以可能的终极根据或动力不在于经典自身,而在于工夫主体之内心。在这样的理解下,二程说:

学者识得仁体,实有诸己,只要义理栽培。如求经义,皆是栽培之意。

学莫贵于自得,得非外也,故曰自得。

致知在格物,格物之理,不若察之于身,其得尤切。

德性云者,言性可贵也。性之德,言性所有也。

天德云者,谓所受于天者未尝不全也。苟无污坏,则直行之耳。或有污坏,则敬以复之耳。其不必治而修,则不治而修,义也。其必治而修,则治而修,亦义也。其全天德一也。

这些说法完全继承孟子“仁义礼智,我固有之”的观点,即蕴含着自律道德的特质。孔孟儒学已经阐明,道德主体所以能够发挥道德力量之根源在于道德主体本心。这样的观点成为程朱理学与陆王心学之共法。《朱子语类》与《象山语录》分别记载:

问:“《遗书》云,尧舜几千年,其心至今在,何谓也?”曰:“此是心之理,今则分明昭昭,具在面前。”

某尝问:“先生之学亦有所受乎?”曰:“因读《孟子》而自得之。”

居象山,多告学者云:“汝耳自聪,目自明,事父自能孝,事兄自能弟,本无欠缺,不必他求,在自立而已。”

二程、朱子、象山都认为,“自得”的根源在于道德主体之内心,所以经典工夫(格物工夫)或涵养工夫,都只不过是“我固有之”的“天德”之呈现而已。因此,道德主体的实践力量也没有限制,诚如孔子“我欲仁,斯仁至矣”所示,关键在于克服自己的意志,而积极发挥自己的固有力量。如果主体没有达到自得境界,包括经世实践在内的整个外向实践也无法实现。二程屡次强调“自得”之后才可以提高实践力量,如说:

言不足以得意,得意则言可忘矣。非心自得之,终非己物。

学至于乐则成矣。笃信好学,未知自得之为乐。好之者如游他人园圃,乐之者则己物尔。然人只能信道,亦是人之难能也。

自得而动者,犹以手举物,无不从也。虑而后动者,犹以物取物,有中有不中矣。

自得者所守固,而自信者所行不疑。

“自得”不但提高实践力量,亦可带来内心之“乐”。要之,我们探讨二程之“乐”观念,应该关注这些“自得”之“实”的内涵。我们简单从三个方面理解其意义。第一,经典工夫的意义或目的在于以“自得”之体会来契合圣人气象。第二,“自得”所以可能的根据仍然在于道德主体的内心。第三,达到“自得”之后,才可以扩充道德实践与经世实践的无限力量,且同时达到“乐”的境界。我们借用明代儒者陈献章的一段话来印证宋明儒者所谓“自得”之丰富内涵:

文章功业气节,果皆自吾涵养中来,三者皆实学也。惟大本不立,徒以三者自名,所务者小,所丧者大,虽有闻于世,亦其才之过人耳,其志不足称也。学者能辨乎此,使心常在内,到见理明后,自然成就得大。

三 以经世致用为目的的实学

如上所示,二程的“实学”观念首先是从对“实理”或“义理”的肯定中凸显出来的。除了此特质以外,如明清实学思潮一样,二程也从“经世致用”的角度重视儒家义理的意义。《二程遗书》记载:

苏季明尝以治经为传道居业之实,居常讲习,只是空言无益,质之两生。……正叔先生曰:“治经,实学也,譬诸草木,区以别矣。道之在经,大小远近,高下精粗,森列于其中。譬诸日月在上,有人不见者,一人指之,不如众人指之自见也。如《中庸》一卷书,自至理便推之于事。如国家有九经,及历代圣人之迹,莫非实学也。如登九层之台,自下而上者为是。人患居常讲习空言无实者,盖不自得也。为学,治经最好。苟不自得,则尽治五经,亦是空言。今有人心得识达,所得多矣。有虽好读书,却患在空虚者,未免此弊。”

就《二程遗书》一书而言,“实学”一词只在以上引文中出现。尽管如此,这一段话非常重要,提示二程“实学”观念的核心纲领所在,且提及“实”与“虚(空)”之间的对立与冲突。程伊川在此以“道之在经”“自下而上(下学上达)”“自得”等语境来说明儒学的“实学”面向。他认为,读经讲习并不是空言无益的,而是到达实学的手段。笔者认为,二程在强调“道之在经”时,这里所谓“道”有两个意思,即“经世致用”之道与“为己工夫(自得)”之道,且都成为构成二程“实学”观念的重要部分。二程非常强调所谓“穷经致用”或“通经致用”之义。如说:

穷经,将以致用也。如“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今世之号为穷经者,果能达于政事专对之间乎?则其所谓穷经者,章句之末耳,此学者之大患也。

经所以载道也,器所以适用也。学经而不知道,治器而不适用,奚益哉?

二程明显将穷经的目的置于“致用”或“适用”上。他又说:“百工治器,必贵于有用,器而不可用,工不为也。学而无所用,学将何为也?” 顾炎武在批评宋代以来的理学和心学思潮时,对二程思想采取有所取舍的态度。他认为语录的兴盛肇始于二程。 在提倡实学的明清儒者眼里,为了克服空谈心性的流弊,不得不脱离语录形式,且重新恢复经世之学的风气。可是,在二程的语境中,心性之学与经世之学并不冲突,甚至形成互相补充或并存的关系。就是说,在他们看来,心性之德落实于现实之后才可以实现真正的经世致用,以达到明体达用的理想境界。在同样脉络下,他们强调“济物”或“有成”的重要性,而反对空谈心性。如说:

今之学禅者,平居高谈性命之际,至于世事,往往直有都不晓者,此只是实无所得也。

君子之道,贵乎有成。有济物之用,而未及乎物,犹无有也。

大纲不正,万目即紊。唐之治道,付之尚书省,近似六官,但法不具也。后世无如宇文周,其官名法度,小有可观。隋文之法,虽小有善处,然皆出于臆断,惟能如此,故维持得数十年。

二程不但反对空谈心性,也不接受以心性之学压倒经世之学或事功之学的态度。那么,他们为何反对以汉唐之霸道为政治理想的观点呢?这是因为这种事功学派观点会造成以功利为优先的危险。到南宋儒学,朱熹在与事功学派进行争论时,也采取同样观点。诚如余英时所说,程朱儒者认为,如果接受“功到成处,便是有德,事到济处,便是有理”(陈傅良:《致陈同甫书》)的立场,这种逻辑的后果必然是承认“势之所在”即“道之所在”的观点。 如“不可为而为之,圣人无忘天下之心也” 或“圣人济物之心无穷,而力或有所不及” 等话所示,二程的确并不轻视圣人之事功之心。然而,在他们眼中,心性与经世之间,或者内圣与外王之间,必然存在本末或先后差别,其地位不能混淆或逆转。就是说,圣学之大本仍然是道德生命或心性之学,而事功之业或政治秩序虽然不是末端,但仍然位居其次。职是之故,我们可以说,程朱理学的“实学”志向虽然明显反映经世意识,但其内涵仍然与明清实学不尽相同,甚至具有相反的因素。

四 作为权道实践的实学

在二程看来,穷经读史对经世与实务有益时才可以圆满实现其目的。不然,经典所载的道不能发挥其真正意义。二程说:

博施济众,云必也圣乎者,非谓仁不足以及此,言博施济众者乃功用也。

既然谓之博施济众,则无尽也。尧之治,非不欲四海之外皆被其泽,远近有间,势或不能及。以此观之,能博施济众,则是圣也。

二程不但重视圣人之学的本体,同时多次承认其功用之必要性。《论语》所谓“博施济众”表示圣人之教的最后理想。即使这理想难以落实于现实世界中,但是相关的讨论并不是空虚的,因为这种理想可以为道德主体或人类社会显示实践的方向或目标,以推动且鼓励具体实践。就“仁”与“圣”之对比而言,“圣”是指终极理想,“仁”是指当下的不断实践。为了处理这种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张力或紧张关系,二程注意到“常道”与“权道”的互补作用,而提出“惟圣人善通变” 的观点。简言之,二程非常关注圣人之道如何发挥随时变革之妙用。为了所谓“道之所在”的具体实践,知识分子必须恰当运用“权道”之术,以谋求接近“常道”。二程认为,由于时势的变化,圣人之教不得不包括“权道”一面。如说:

时者,圣人之所不能违也,而人之智愚世之治乱,圣人必示以可易之道者,岂徒为敎哉?盖有其理也。

不席地而倚卓,不手饭而匕筯,此圣人必随时,若未有当,且作之矣。

识变知化为难。古今风气不同,故器用亦异宜。是以圣人通其变,使民不倦,各随其时而已矣。后世虽有作者,虞帝为不可及已。盖当是时,风气未开,而虞帝之德又如此,故后世莫可及也。若三代之治,后世决可复,不以三代为治者,终苟道也。

行礼不可全泥古,须当视时之风气自不同,故所处不得不与古异。如今人面貌,自与古人不同。若全用古物,亦不相称。虽圣人作,须有损益。

圣人随着时代的变化采取不同的法度。而且,圣人之创作也是来自对“可易之道”显现出的智慧。不管礼乐的创作还是器物的制作,其目的仍然在于“使民不倦”或“教化风气”。如此,圣人在应物处世上加以“加减损益”,以谋求达到其时代所要求的理想。这种对变通智慧(实时中的智慧)的强调就是二程“实学”的重要内涵之一。我们不可忽视的是,圣人之“权道”,应该基于对“常道”的体认,这样才可以圆满发挥“权道”的功用。二程指出:

斟酌去取古今,恐未易言,须尺度权衡在胸中无疑,乃可处之无差。

学礼者考文,必求先王之意,得意乃可以沿革。

必井田,必封建,必肉刑,非圣人之道也。善治者,放井田而行之而民不病,放封建而使之而民不劳,放肉刑而用之而民不怨。故善学者,得圣人之意而不取其迹也。迹也者,圣人因其一时之利而制之也。

唐棣之华乃千叶郁李,本不偏反,喩如兄弟,今乃偏反,则喩兄弟相失也。兄弟相失,岂不尔思,但居处相远耳。孔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盖言权实不相远耳。权之为义,犹称锤也。能用权乃知道,亦不可言权便是道也。自汉以下,更无人识权字。

二程认为,“权道”不能完全取代“常道”,且其运用不能伤害“常道”的本质或圣人的本意。由于汉唐之事功或霸道离开“常道”之原则,故不能说是“权道”的运用。就是说,为“权道”而发挥“权道”,这种态度确实是二程所反对的。关于“权道”的限制,二程说:“多权者害诚,好功者害义,取名者贼心。” 又说:“君贵明,不贵察。臣贵正,不贵权。” 圣人敏锐体会“权中之实”与“实中之权”,所以能够发挥“权道”之妙用。程明道说:“巽以行权,义理所顺处,所以行权。” “巽以行权”出现于《系辞下》。程明道认为,圣人之权道在遵守义理的基础上才有其意义。二程说:

上古世淳而人朴,顺事而为治耳。至尧始为治道,因事制法,着见功迹,而可为典常也,不惟随时,亦其忧患后世而有作也。故作史者,以典名其书。

《诗》、《书》载道之文,《春秋》圣人之用。……《诗》、《书》如药方,《春秋》如用药治疾。

学《春秋》亦善,一句是一事,是非便见于此,此亦穷理之要。然他经岂不可以穷?但他经论其义,春秋因其行事,是非较着,故穷理为要。尝语学者,且先读《论语》、《孟子》,更读一经,然后看《春秋》。先识得个义理,方可看《春秋》。《春秋》以何为准?无如《中庸》。欲知《中庸》,无如权,须是时而为中。若以手足胼胝,闭户不出,二者之间取中,便不是中。若当手足胼胝,则于此为中。当闭户不出,则于此为中。权之为言,秤锤之义也。何物为权?义也。然也只是说得到义,义以上更难说,在人自看如何?

由此可见,穷经读史以经世致用为其重要目标。全祖望曾经说:“明人讲学,袭语录之糟粕,不以六经为根柢,束书而从事于游谈,故受业者必先穷经。经术所以经世,方不为迂儒之学,故兼令读史。” 由此可知,史书所以可被称为“典常”,是因为我们足以将它当作鉴戒。这样看来,二程所讲的经典工夫也富有“经术所以经世”的实学趋向。就权道的体会而言,二程非常重视《春秋》之义理与其运用。引文中所谓“药房”或“断例”都是指在权道层次上的具体运用。程伊川在《春秋传序》中从权道的义理去解释《春秋》的意义所在,如说:“后世以史视《春秋》,谓褒善贬恶而已,至于经世之大法,则不知也。……惟其微辞隐义,时措从宜者,为难知也。” 程伊川在此将经世学与经史学结合起来,以解释《春秋》义理的实学面貌。除此之外,程伊川在《伊川易传》中解释“革卦”或“大过卦”时,也把圣人的权道与汤武放伐或禅让联系在一起,而说明圣人如何变革旧体制,以创造新文明。总之,我们在二程的权道论中,足以找到实学成分。这也是二程实学思想之重要内涵。

五 结语

以上从四个方面讨论二程“实学”观念的内容与其意义。可以看出,二程的实学观念贯穿于内圣学与外王学两个方面,并不局限于其中一面。如此看来,明清时期的实学观念的兴起,就其内涵而言,可说与宋代实学概念有内在连续性,未必互相抵牾。程伊川以“随时变易”来理解《周易》的核心义理。而且,他在《春秋传序》中强调圣人之“随时有作”与“因时立政”的能力与智慧。这两者都意味着儒学应该发挥与时俱进的应世力量,而其中包括适应于科学技术与政治制度的变化与创新。有人批评宋明儒者缺乏权道上的“灵活性”而说:“程颐却说‘权只是经’,否认权(灵活性)的本身的价值和意义。宋明理学家多空谈性理原则,不识生活权变,死守教条,不知灵活,迂腐无能,不足成事者,多矣。” 这种评价有失偏颇。二程的实学概念中,无疑包括“权变”观念。而且,这种观念不是折中主义的取舍而已。它进而意味着符合时代要求的改革精神与实践。为了适应科技革命时代的要求,我们应该注意二程的实学与权道观念,以重新恢复儒学的创新精神。通过这些过程,我们可以探索儒学的当代意义与实践志向。

(责任编辑:涂可国) muPw8yo6cf24qt/Pi0gkYE+9xETS2/Pq9LU5mXC9M0KoLBPxKoCZ4PYau7U1E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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