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沟通最伟大之处莫过于拥有完备的符号体系,在这其中,“语言”是最基本的一种符号体系。因此,研究人类沟通,也可将人类使用的符号分为两大类:语言符号和非语言符号。
现代语言学立足于将人类的语言行为,作为人类最基本的沟通行为加以研究。由于人们认知水平的局限,20世纪以前的研究者,往往把语言等同于思维,将语言看作思维的直接现实,以文献校勘和文字训诂的方法研究语言。这些研究,忽略了对语言自身发展的历时性考察,也不太重视考察语言演变与人类社会活动之间的内在联系。从生物信息系统进化的角度看,人类最初建立起来的以语言为核心的信息沟通系统,是一个体内信息功能“体外化”和“社会化”的过程。对比来看,生物或动物依靠体内的遗传和变异因素来适应环境,这是一个时间漫长、效率低下且充满风险的进程,进化史上数以百万计的生物物种的生成与寂灭,说明这种基于遗传机制的信息系统在复杂多变、险象环生的自然环境面前十分脆弱。在漫长的进化史中,人类最终具备了不仅依靠遗传信息,而且依靠体外化、社会化的信息系统来适应环境,从而改造世界的能力。“人类能够将对自然和环境的认识作为经验、知识和文化,利用文字为代表的各种体外化媒介加以记录、保存和累积,并通过教育和学习传授给后代,这是一种效率极高的信息传播方式。”
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中写道:“语言是一种实践,既为别人存在并仅仅因此也为我自己存在的、现实的意识。语言也和意识一样,只是由于需要,由于与他人交往的迫切需要才产生。” 语言是发生在人与人之间的行为,它的本质是一种交流信息的人际沟通活动。语言以语音为物质外壳,以词语为基础素材,以语法为结构规则,是一整套的符号系统。语言是人类社会的产物,没有人类社会,就没有语言。在人类沟通的历史发展中,首先出现了感性的分音节的有声语言。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音节有声语言受到时间和空间的局限,不能彻底满足人类社会生活的沟通需求,继而又出现了感性的有形书写语言,即文字。文字可以将转瞬即逝的声音语言记录下来,打破时空限制,极大地扩展了语言作为沟通工具的能力范围,推动了人类文明的进步。
德国语言学家舒哈特(1842~1927年)强调,语言的本质在于沟通。丹麦语言学家奥托·叶斯帕森也认为,语言是以沟通思想和感情为目的的社会活动。法国语言学家房德里耶斯(1875~1960年)提出,语言是在社会中形成的,当人们有沟通需求时,语言也就应运而生。所以,在众多语言学家看来,“沟通”是语言的本质属性,是语言“社会性”的集中表现。
索绪尔曾详细论述了语言符号的社会性,他进而把人类的语言行为划分为“语言”和“言语”两个方面。在索绪尔看来,“语言”是人类代代相传的语言符号系统,包括语法、句法和词语,是一定社会集团约定俗成的社会规约和意义系统;“言语”是说话者可能要表达或者思索的全部内容,是说话者为了阐发某个意思而选择一定的语言符号,并加以序列化的组合方式。作为现代语言学的奠基人,索绪尔的理论成果对人们通过语言研究人类的沟通活动,具有很大的启发性。
美国语言学家艾弗拉姆·诺姆·乔姆斯基认为,以索绪尔为代表的结构主义语言学,对语言活动的研究只停留在外部描述的层次上,没有深入揭示人类如何通过语言进行沟通的内在机制,只是一种“描写语言学”。乔姆斯基认为,语言的表层结构是波动多变的,因而展现出无限多样的面貌;但其深层结构是具有客观普遍性的,它直接植根于人类与生俱来的天赋,所有人类语言有共同的“底层语法”。 他用“转换”和“生成”的概念,来阐释人类运用语言进行沟通的内在机制:“句子的深层结构与表层结构之间,存在单一的对应关系,对某一段言语来说,句法形成一个句子的深层结构,语义对这一深层结构进行语义说明,语音则对表层结构做出语音说明。从深层结构到表层结构,语言使用者所经历的是一个无意识的转换过程。”
20世纪30年代,西方哲学研究出现了以“日常语言的作用”为主要内容的流派——“普通语义学”。普通语义学注重考察语言与人们的日常生活、精神健康之间的关系,尤其看重语言的运用问题,从而揭示出语言符号的一些特性。
比如“迟滞性”。万事万物皆变动不居,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处在永恒变化之中。但是,指涉永恒变动事物的语言,在一定阶段内却是相对固定、静止的。语言可以表述约略的时间段落,但不能穷尽时间长河中每一个变动的瞬间;语言可以表述一段时间中的事物状态,但不能纵览这些事物渐变的全部过程。
比如“概括性”。由于事物处在变化运动之中,随着事物的发展,必然产生海量的细节和丰富的特征,而语言只能指代事物在某些阶段、某些方面的细节和特征,那么这种指代关系只能算是一种提炼和概括,同时必然伴随对其他细节和特征的舍弃。而语言的这种概括性是分层次、有序进行的,被称为语言的“概括抽象阶段”。
对上述特性的认识,为人类沟通中的语言运用提供了诸多有借鉴意义的法则:关注语言概括层次的组合,高度概括与低度概括应比重得当、错落有致,才能更好地服务于人际沟通,“有效传播的一个秘密是,一个人的语言保持在听众能够适应的抽象程度上的能力”。
辨别语言概括阶梯的差异,避免以偏概全、以点带面的情况干扰语言概括上的阶梯次序;克服类别思维、过度概括;注意语言的渐变性质,考虑到事物发展及其存在方式往往是一种跨越界限的渐变过程,而语言中的对立概念不一定能反映事物的真实情况。考虑语言的主观倾向,作为象征符的语言与其指代的事物之间不一定是一一对应的;人们对语言的理解也往往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受到主观倾向的左右,所以需要考虑这些主观倾向,尽量消除误解。
非语言符号泛指人际沟通中语言符号之外的其他符号形式。许多研究者认为,在面对面的人际沟通中,大约有超过三分之二的复杂含义是通过非语言符号传达的。美国心理学家克特·W. 巴克将非语言符号分为三类:动态无声的、静态无声的、有声的。美国学者朱迪·C.皮尔逊将语言符号分为四类:面部和身体动作、空间和触摸、声音暗示、服饰和其他装饰品。在这里,试将非语言符号做简单的分类,即伴生符号、体姿符号、继承性象征符号。
伴生符号与语言符号相伴相随,也被称为“副语言”,是声音语言或文字的伴生物。如人们的声调、语速、音量、重音、停连、音色,也包括哭声、笑声、哼声、叹息、咳嗽、掌声等,还包括文字的大小、疏密、粗细、工整或潦草等。研究者认为,副语言不只对语言起辅助作用,它本身也具有自己的意义。 俗话说“听话听声,锣鼓听音”,副语言往往透露着更丰富的信息。
体姿符号也被称为“体态语言”,包含了人的动作、手势、表情、目光、动作、姿势、情态、触摸等。克特·W. 巴克说:“光是人的脸,就能做出大约二十万种不同的表情。” 显然,人类丰富的面部表情在沟通中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人类很多心理状态和内心情感,都能通过面部表情体现出来。手势与动作也是如此,美国作家海伦·凯勒(1880~1968年)曾这样写道:“我接触过的手,虽然无言,却极有表现性。有的人握手能拒人千里……我握着他们冰冷冷的指尖,就像和凛冽的北风握手一样;也有些人的手充满阳光,他们握住你的手,使你感到温暖。” 在日常的沟通活动中,体姿符号既可以独立使用,也可以与语言一并使用。它参与营造沟通情境,传递出丰富的含义。
继承性象征符号是一种独立的、具有能动性的非语言符号,它或以个体面目出现,或以组合方式出现,但都是人类社会接续相传的观念体系,是人类在改造世界的过程中沉淀下来的实践化和程式化的符号。日本学者这样论述:“在人的中枢神经系统中,处于比感觉—运动更高的层次并代表高度表象活动的,无疑是语言。但是,语言并不是唯一的继承性的观念体系。各种非语言的象征符体系如仪式和习惯、徽章和旗帜、服装和饮食、音乐和舞蹈、美术和建筑、手艺和技能、住宅和庭院、城市和消费方式等,都包括在其中。这些象征符体系在人类生活的各个领域都可以找到。”
在人类沟通活动中,非语言符号呈现出十分活跃的特性。它随时随地传播信息,即使一个人不说话也不写字,但还是会散发出大量的非语言符号,透过眼睛、神色、呼吸、表情、动作……表露内心世界。它真切发生,实用可信。如弗洛伊德所说,没有人可以隐藏秘密,假如他的嘴唇不说话,他也会用指尖说话。它汇聚多元的符号形式,形成符号系统,与人类沟通行为相互映照,互动增强,互为支持。它带有隐喻的特质,揭示背景信息,触及核心要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