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崛起于青藏高原,在松赞干布、禄东赞等人的经略下,国家逐步走向强大,向周边地区扩张,与唐朝在西域、河陇、剑南、南诏等地进行全方位争夺、抗衡。在迎娶金城公主后,又向唐鄯州都督杨矩行贿,谋取唐朝河西九曲之地(今青海黄河以西共和一带,日本学者佐藤长认为该地是发源于青海南山的、经今共和县流入黄河的乌兰布拉克河流域
),《资治通鉴》卷二一〇记载睿宗景云元年(710):“[十二月]安西都护张玄表侵略吐蕃北境,吐蕃虽怨而未绝和亲,乃赂鄯州都督杨矩,请河西九曲之地以为公主汤沐邑;矩奏与之。”
吐蕃控有河西九曲之地后,将之与其原本控制的青海吐谷浑故地(吐蕃在此设立了为其附庸的吐谷浑王国,以之作为进攻唐朝河陇地区的基地)连成一片,对唐朝河西陇右之地的威胁随之进一步增大。唐朝对此坚决不予承认,杨矩畏罪自杀,唐蕃之间谈判无果,再启战端。战争持续十余年,战局多次反复,双方互有胜负。
开元十八年至开元二十四年(730~736)唐、蕃恢复了通使与和谈,最后发展为依赤岭划界与在赤岭互市。学界有意见认为,这固然同双方交战实力相互抵消有关,更重要的则是唐与突骑施反目之后无暇东顾的历史产物。在唐朝击败突骑施后,内部主战派势力抬头,不肯承认赤岭边界,建议武力夺取河西九曲作为吐蕃夺取小勃律的补偿
。实际上,开元二十五年至二十七年(737~739)唐朝河西节度使崔希逸、鄯州都督杜希望、陇右节度使萧炅、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已经分别于青海海西、河西、鄯州西北、鄯州西、安戎城等地击败吐蕃,赤岭会盟碑也于开元二十六年(738)五月被唐朝摧毁,局势变得对唐有利
,故而玄宗委派盖嘉运经略吐蕃,希望他能更进一步。盖嘉运在接到诏命后贪图安乐,并不按时赴任。《资治通鉴》记载开元二十八年(740)六月,玄宗任命盖嘉运为河西、陇右节度使:
嘉运恃恩流连,不时发。左丞相裴耀卿上疏,以为:“臣近与嘉运同班,观其举措,诚勇烈有余,然言气矜夸,恐难成事。昔莫敖忸于蒲骚之役,卒丧楚师;今嘉运有骄敌之色,臣窃忧之。况防秋非远,未言发日,若临事始去,则士卒尚未相识,何以制敌!且将军受命,凿凶门而出;乃酣饮朝夕,殆非忧国爱人之心。若不可改易,宜速遣进涂(途),仍乞圣恩严加训励。”上乃趣嘉运行。已而嘉运竟无功。
盖嘉运恃功自傲,并不按时到任,在长安日夕酣宴,延迁时日,引起尚书左丞相裴耀卿的担忧,故上书玄宗,建议下诏让其尽快起程赴任,抵御吐蕃对边州的侵袭。在玄宗的督促下盖嘉运勉强赴河陇上任,到任后果然被吐蕃击败,随即被罢免了河西、陇右节度使之职。
《资治通鉴》卷二一四又记:开元二十九年(741)“六月,吐蕃四十万众入寇,至安仁军。(胡三省注:安仁军,当作安人军。)浑崖峰骑将臧希液帅众五千击破之。”“十二月,乙巳,吐蕃屠达化县,(胡三省注:达化,古浇河之地,后周置达化郡及县,隋废郡,以县属廓州,县西百二十里有浇河城。)陷石堡城;盖嘉运不能御。”
可知此次盖嘉运指挥河西陇右节度使军队与吐蕃交战历时半年之久,先胜后败,导致廓州境内的达化县和河湟战略要地石堡城被吐蕃攻陷。
P.3885号文书中的《前大斗军使将军康太和书与□□赞普》提到“河西、陇右两节度使盖
夫”,此人即已经上任的河西、陇右节度使盖嘉运,称他:“昨往南军,逡巡未至。近令驰报,朝□即来,少留三五日,决定一两场。强弱得
,臧否便定。”此时盖嘉运不在大斗军,而在南军巡视布防,但是马上就会来到此地与赞普大军对决。大斗军在唐河西地区,凉州以西。唐朝设有大斗军守捉,驻兵七千五百人,是唐朝防御吐蕃、突厥北上或南下的要地。《资治通鉴》卷二一五记载天宝元年(742)[正月]:
河西节度断隔吐蕃、突厥,统赤水、大斗、建康、宁寇、玉门、墨离、豆卢、新泉八军,张掖、交城、白亭三守捉,屯凉、肃、瓜、沙、会五州之境,治凉州,兵七万三千人。……陇右节度备御吐蕃,统临洮、河源、白水、安人、振威、威戎、漠门、宁塞、积石、镇西十军,绥和、合川、平夷、三守捉,屯鄯、廓、洮、河之境,治鄯州,兵七万五千人。
陇右节度使辖境在河西走廊东南方向的河湟谷地,故而笔者以为《前大斗军使将军康太和书与□□赞普》中盖嘉运驻节的“南军”应为陇右节度使所辖军队。此时唐蕃两军在河西大斗军附近相遇,尚未交兵,时间在开元二十八年(740)六月盖嘉运到任之后。吐蕃军队这次应是从祁连山以南穿越大斗拔谷进入河西地区的。大斗拔谷是吐蕃穿越祁连山进犯河西甘、凉二州的咽喉要道,开元十四年(726)吐蕃悉诺逻恭禄统兵大举进犯河西、陇右,即取道大斗拔谷,“入寇大斗谷,又移攻甘州,焚烧市里而去”
。大斗军的设置正与大斗拔谷有关:《元和郡县图志》卷四十记载大斗军在“凉州西二百里。本是赤水军守捉,开元十六年改为大斗军,因大斗拔谷为名也。管兵七千五百人,马二千四百匹”
,正是为镇守军事重地大斗拔谷而设。
大斗军使康太和的致书对象和《河西、陇右两节度使盖嘉运制[开元]二十九年燕支贼下事》中提到的吐蕃赞普为谁?笔者目前尚未见有学者论及,有关唐代前期的吐蕃赞普的文书在目前敦煌、新疆出土的汉文文书中发现很少,所以这两件遗文对唐、蕃关系史研究具有很高的价值,对这两件遗文中出现的吐蕃赞普值得进行深入研究。实际此人当为赤德祖赞(khri lde gtsug brtsan),其在位时间为704~754年,汉文史料称之为弃隶蹜赞。此王在712年亲政后采取了一系列改革措施,以巩固王权,加强统治。他与唐朝和亲,迎娶金城公主,获得河西九曲之战略要地,与唐赤岭划界,并与突骑施、小勃律联姻,同南诏结盟,联手对抗唐朝。在其统治时期,吐蕃国力进一步增强,为吐蕃在赞普赤松德赞时期(755~797)占领河陇西域、国力达到顶峰奠定了坚实基础,是继松赞干布之后又一位很有作为的吐蕃赞普。关于开元二十九年吐蕃赞普赤德祖赞与唐军作战之事,敦煌吐蕃历史文书《大事纪年》也有记载:
及至蛇年(玄宗开元二十九年,741)夏,赞普以政务出巡临边。陷唐之城堡达化县(dar hwa hyan)。晓顿尚氏园(zho don gyi zhang tsal)中,于赞普驾前,征军镇(krom)之大料集(mkos chen po)。冬,赞普牙帐自边地回还至扎玛(bra dmar)。没卢·谐曲(bzo zhal cos)攻铁刃城(mkar lcags rtse),克之。
正可与前引《资治通鉴》记载开元二十九年六月吐蕃40万人入寇安人军,被浑崖峰骑将臧希液击败,当年十二月吐蕃又攻陷达化县、石堡城的史实相互印证。
《新唐书》卷二一六《吐蕃传》则称:
是岁,金城公主薨;明年,为发哀。吐蕃使者朝,因请和,不许。虏乃悉众四十万攻承风堡,抵河源军,西入长宁桥,安仁军浑崖峰骑将臧希液以锐兵五千破之。吐蕃又袭廓州,败一县,屠吏人。攻振武军石堡城,盖嘉运不能守。
由上述记载可知吐蕃赞普赤德祖赞是在开元二十九年夏出巡河西陇右边地,并率军进攻唐朝境内城池,则《前大斗军使将军康太和书与□□赞普》的写作时间也当在开元二十九年夏。当时吐蕃在河西、陇右、剑南几次与唐朝作战失利,想借金城公主去世之机向唐朝请和以保住河西九曲之地,但未得到唐朝同意。赞普遂决定亲自出巡,督军作战,以图挽回在这一地区战局的不利局面。敦煌吐蕃历史文书《大事纪年》记载此前在开元十七年(729),赤德祖赞曾经亲临青海吐谷浑故地,指挥吐蕃军队攻陷唐朝瓜州,取得重大战果,获得许多军资布帛
,此次再度亲征。为了这次出征作战,吐蕃还进行了军镇(khrom)大料集,即为出征军队征集粮草辎重,所以志在必得。军镇为吐蕃在边地设置的军政合一机构,在与唐朝作战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后来吐蕃统治河陇西域时期曾经在这一地区设有多处军镇,在汉文史料中被称为节度使,如瓜州节度使、河州节度使等,晓顿尚氏园则应该是在吐蕃控制的青海湖以南或河西九曲等地。汉文史料记载吐蕃出征军队有40万人,可见声势浩大,精锐尽出。传世史籍记载吐蕃先攻河源军,再攻安人军,这些都是吐蕃与唐朝屡次交战之地。《通典》卷一七二《州郡典》云:“河源军,西平郡西百二十里,仪凤二年李乙夫置,管兵万四千人,马六百五十匹。”
安人军则在鄯州河源军以西,《资治通鉴》记载开元二十七年(739)八月吐蕃曾进攻鄯州地区:
壬午,吐蕃寇白草、安人等军,(胡三省注:白草军在蔚茹水之西。又,鄯州星宿川之西有安人军。蔚茹水在原州萧关县,此时吐蕃兵不能至;疑“白草军”当作“白水军”。)陇右节度使萧炅击破之。
胡三省认为白草军应为白水军,笔者同意此观点。白水军在河源军西北部,《元和郡县图志》卷三九“鄯州”条云:“白水军,州西北二百二十三里,开元五年郭知运置。”
开元二十七年八月吐蕃的进军路线是由青海湖以北地区先攻白水军,再南下攻安人军。而开元二十九年(741年)夏吐蕃的这次进军路线当是从大斗拔谷撤至祁连山以南后,从青海湖以东地区南下再沿青海湖以南路线由西向东越过积石军、承风堡先攻河源军,然后转头向西再攻安人军。
《前大斗军使将军康太和书与□□赞普》所记赞普率军进抵河西大斗军附近与驻守唐军对峙之事,为传世史籍所不载。从书信内容来看,此时吐蕃与唐朝河陇守军尚未交战,所以这封书信的写作时间在开元二十九年六月吐蕃进攻河源军、安人军之前,即吐蕃赞普赤德祖赞首先率军穿越祁连山大斗拔谷进入河西走廊地区,到达大斗军附近,因守军有所防备,无隙可乘而又回师,再经大斗拔谷从青海湖以南地区经过积石军、承风堡进犯鄯州地区的河源军、安人军。
《前大斗军使将军康太和书与□□赞普》中康太和称河西、陇右节度使盖嘉运在陇右地区巡视,即将返回。吐蕃赞普在此地“少留三五日”,即可“决定一两场。强弱得
,臧否便定”,而且唐朝守军“田苗不惜,人亦敢当”,即准备充分,战斗决心坚定,正欲与吐蕃军队大战一场。而吐蕃赞普“足马斯(嘶)有草,人食有苗。足得踪(纵)横,于此养省(生)。何期忽速,便拟告还”,可知吐蕃赞普见唐朝大斗军及其他河西地区驻军已有防备,无隙可乘,己军出师悬远,不大可能迅速克敌制胜,便再次穿越大斗拔谷,回师祁连山以南。“太和拱(恭)奉□阶,侍卫天子。但缘边隙,勒此镇□。客军自来,未申主礼。增己惭(?)颜,□多恋德。谨遣行官郑玄志,驰书重
。可否垂报,不只□□之至。”这封书信是在吐蕃撤军后,大斗军使将军康太和派遣军中行官郑玄志前去投送的。康太和原系唐朝天子侍卫,后因赤岭会盟后吐蕃与唐朝在河陇地区战事又起,遂被派遣至大斗军担任军使戍边,但担任大斗军使时间不长。此人不见于两唐书记载,详细事迹无考。
由此封书信可知赞普赤德祖赞出征军队中有熟知汉文的官员随行,能够随时处理唐朝边将投递的汉文信件。《新唐书》卷二一六《吐蕃传》记载文成公主入藏后,吐蕃人大力学习引进中原汉地文化:“自褫氈罽,袭纨绡,为华风。遣诸豪酋子弟入国学,习诗书。又请儒者典书疏。”
所以,吐蕃赞普身边配备熟悉汉文的官员由来已久,这些人可能是来自中原汉地的儒生,也可能是经过在长安等地学习后熟练掌握汉文的吐蕃人,无论唐、蕃友好时期还是处于战争时期,这些熟悉汉文的官员在唐、蕃交流中都担任重要角色。而唐朝边将也熟知这一情况,所以直接用汉文写成书信派军中行官前往投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