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史之乱”爆发后,吐蕃逐步占领了河陇西域的广大地区,开始了对这一地区的长期统治。吐蕃在河陇地区设置了东道节度使,下辖姑臧(凉州)、瓜州、河州、鄯州等节度使,作为统治这一地区的军政机构。值得注意的是在《白居易集》卷五六中有一件《代王佖〈答吐蕃北道节度使论赞勃藏书〉》,其中有“大蕃河西北道节度使”之称,与吐蕃在河陇地区的统治也密切相关,现将该文节录如下:
大唐朔方灵盐丰等州节度使检校户部尚书宁塞郡王王佖致书大蕃河西北道节度使论公麾下:远辱来书,兼掌厚贶,慰悚之至,难述所怀。……况麾下以公忠之节,雄勇之才,翊佐大邦,经略北道。……且如党项,久居汉界,曾无征税,既感恩德,未尝动摇。然虽怀此抚循,亦闻窥彼财货,亡命而去,获利而归。但恐彼蕃不知,大为党项所卖。其中亦闻诱致,事甚分明,不能缕陈。计已深悉,今请去而勿诱,来而勿容。不失两境之欢,不伤二国之好……承去年出师讨逐回纥,其间胜负,此亦备知,不劳来书,远相示及。所蒙寄赠,并已检到。佖为边须守常规,马及胡瓶,依命已受,其回纥生口,缘比无此例。未奉进止,不敢便留。
这封信是白居易执笔为唐朝朔方、灵、盐、丰等州节度使王佖所作的给相邻地界吐蕃河西北道节度使论赞勃藏的回信,言及双方一些事务的交涉。对于这封书信中的“大蕃河西北道节度使”,学界研究者已有所注意。杨铭先生认为:“《白居易集》卷五六《代王佖〈答吐蕃北道节度使论赞勃藏书〉》有‘大蕃河西北道节度使’之称。此‘北道节度使’在河西之内,又与唐朝灵、盐等州节度使相恃,似即指吐蕃凉州节度使。”
金滢坤先生也对此发表看法,他认为,由《代王佖〈答吐蕃北道节度使论赞勃藏书〉》可知论赞勃藏在元和五年至八年间(810~813)曾担任河西北道节度使,但实际只是“经略北道”,其管辖范围当在与大唐灵、盐、丰等州的邻近地带。从文中所言“河西北道节度使”来看,“河西道节度使”下设“北道节度使”。吐蕃河西道节度使很可能是吐蕃在贞元二年(786)完全占领河西后设置的,并统领包括凉州吐蕃节度使、瓜州吐蕃节度使在内的河西军政事务
。
林冠群先生则认为吐蕃河西北道节度使就是吐蕃经略河西道的机构,又称北道节度使,下辖凉州节度使和瓜州节度使,河西北道的长官德论(bde blon)可能驻跸于凉州
。
笔者对以上三位先生的看法尚存疑问,认为对吐蕃河西北道节度使的建制时间、统辖区域、从属关系等问题还值得继续讨论,本文拟围绕这些问题谈一下自己的观点。
河西节度使由唐朝首先设置,该建制于景云二年(711)始设于凉州
,辖区为河西地区的凉、甘、肃、瓜、沙等州。“安史之乱”爆发后,由于吐蕃逐步入侵,河陇地区相继沦陷,永泰二年(大历元年,766)五月,河西节度使杨休明被迫徙治沙州。
后来杨休明被杀,节度副使周鼎接任节度使兼沙州刺史,继续抗蕃,并曾遣人求救兵于四镇,未有结果。吐蕃尚乞心儿率军攻城,周鼎拟焚城郭引众东奔,被兵马使阎朝缢杀。阎朝自领州事,率众抗蕃,以河西节度使自称,后弹尽粮绝,以“苟毋徙佗境,请以城降”的条件被迫投降。
在敦煌降蕃的最初几年中
,阎朝担任了吐蕃部落使,但仍然保留着河西节度使的称号。P.3481号《愿文》云:
粤有千寻石祥,侧万龛灵塔安排,四□□一心,孰舆?则我大檀越大蕃部落使,河西节度、太原阎公,惟公操列寒松,心横劲草,在官国慎,清异人知,令参远向于天朝,政化大□于道路。
此“太原阎公”就是自称河西节度使、带领敦煌军民抗击吐蕃达十一年之久的阎朝。他在被迫降蕃后担任吐蕃部落使,统领当地汉族民众,并被赞普召见,亲赴吐蕃国都逻些朝觐。由于当时吐蕃刚刚占领敦煌,所以还保留着一些唐朝的建制,阎朝仍然称河西节度使,而蕃占初期的文书如上海博物馆藏《唐定兴等户残卷》、P.2763V《巳年(789)沙州仓曹杨恒谦等牒》上都钤有“河西支度营田使印”
。河西支度营田使正是河西节度使属下的主管赋税征收和营田事务的官员,原设于凉州,后随河西节度使一起迁治沙州,在蕃占初期这一建制和河西节度使一样仍然存在。但是到了790年,吐蕃在敦煌重新设置划分部落后,河西节度使同河西支度营田使便不再出现于敦煌文书之中,所以吐蕃河西道节度使亦并未见于史料记载。
敦煌本吐蕃文书P.T.1129号《库珠公致僧录禀帖》记载:“三界之救主导师,世间明灯,神人之希望,河西道僧录司赉驾下”,禀帖的落款为:“肃州库珠公请求于沙州赵僧录司赉驾前”。金滢坤先生认为此件文书为蕃占时期的文书,文中“河西道”即指吐蕃河西道节度使,“肃州库珠公请求于沙州赵僧录司赉驾前”正说明肃州僧侣事务亦由沙州都僧统司管理,表明吐蕃河西道节度使下辖沙州、肃州等河西地区,也即吐蕃瓜州节度使的辖区。这正好说明吐蕃河西道节度使下辖瓜州节度使,并包括在灵朔地区设置的北道节度使。
此件文书实系一件肃州库公珠(sug cuvi khug gong vbug)致沙州河西道僧录司赉(sha chu ha se to sing lyog zhi legs)的禀帖,内容为库公珠向僧录致以问候,叙述自身情况,请求赐予项链、纸张等事,反映吐蕃统治结束后河西沙州、肃州使用藏文联系的情况。
文书中出现了“僧录”(sing lyog)一职,僧录系晚唐五代河西归义军节度使时期设立的河西都僧统之下属僧官,在吐蕃统治时期当地并无此职
,所以此文书为归义军时期文书无疑。“河西道”(ha se to)是指归义军僧官自称河西都僧统,管辖河西地区,但是实际上仅管辖瓜、沙二州之地,与归义军节度使辖区一致。该文书并不能证明吐蕃统治河陇时期设有河西道节度使的职衔。
由上可知,在吐蕃统治河陇时期出现的河西节度使、河西支度营田使只是在敦煌降蕃最初几年出现,不久即消失,是当地阎朝等唐朝降蕃官员原来在唐朝担任的职官名号,并未有传世史籍或出土文献明确记载吐蕃设有总管瓜、沙、肃、甘、凉等地区的河西道节度使。所以,窃以为这一建制应当不存在。
由白居易《代王佖〈答吐蕃北道节度使论赞勃藏书〉》内容可知,吐蕃河西北道节度使地域与唐朝朔方、灵、盐、丰等州节度使地域相邻,其位置当在朔方灵武以西、河西北部地区。
据传世史籍记载,吐蕃在此地区还设有东北道元帅一职,《册府元龟》卷九八〇“外臣部通好”记载:
(开成)二年(837)十一月,天德奏,吐蕃东北道元帅论夷加羌使信物,乃木夹,到本道,以其书信上闻。
关于这条史料中记载的“吐蕃东北道元帅”,有学者认为系指吐蕃东道节度使
。笔者认为其与吐蕃东道节度使并非一职,吐蕃东道节度使总管河陇地区的瓜州、凉州、河州等节度使,通常驻节在河州一带,总体辖区与唐朝的朔方、灵、盐、丰等州节度使、邠宁节度使、泾原等州节度使接境,一般通过这几个节度使与唐朝进行信使往还,其相互通使路线在今宁夏、甘肃、陕西境内。如《白居易集》卷五七还有一封《代忠亮〈答吐蕃东道节度使论结都离等书〉》,系白居易执笔的唐四镇北庭行军泾原等州节度使朱忠亮给吐蕃东道节度使论结都离的回信,该封书信应该是由唐泾原等州送至秦州一带的吐蕃辖区,然后再送到吐蕃东道节度使手中。
而吐蕃东北道元帅信使通过天德军投书唐廷,天德军在灵州东北一千余里,为唐朝北疆军事重地,其西与丰州、西受降城连成一线,控扼阴山及河套地区,北御突厥、回纥,南蔽朔方和关中,其治所在今河套平原内蒙古自治区乌梁素海东南岸水下
,所以东北道元帅不可能是吐蕃东道节度使。吐蕃东北道元帅信使由天德军入朝,则吐蕃东北道所处方位必与天德军、朔方节度使相邻,即与吐蕃河西北道节度使所在地域重合。吐蕃在河陇西域所设之职官,在汉文文书中称为节度使,在吐蕃文中则写作dmag dpon,直译为将军、元帅。
故此,笔者认为吐蕃东北道元帅即为吐蕃河西北道节度使的另一名称,其地域在与唐朝丰、灵等州相邻的河西北部地区。
关于吐蕃河西北道节度使(东北道元帅),虽然其名称在传世史籍中仅出现以上所列举的两次,但是我们还可以从相关史料中发现该建制的一些情况。《资治通鉴》卷二三八记载,元和四年(809)九月吐蕃进攻丰州以西地区:
丙辰,振武奏吐蕃五万余骑至拂梯泉。胡三省注云:(拂梯泉)本又作‘鹈泉’,在丰州西受降城北三百里。辛未,丰州奏吐蕃万余骑至大石谷,掠回鹘入贡还国者。
这一支五万余骑的吐蕃军队必是吐蕃河西北道节度使(东北道元帅)所率军队,其任务是征讨回鹘,巡视北界。俄藏敦煌Дx.1462+P.3829号文书《吐蕃论董勃藏修伽蓝功德记》记载吐蕃官员沙州大监军使论董勃藏祖父的任职情况为:“皇祖论悉悉诺悉獦,先征朔方军兵马使,后改任北同城使,授大石告身。”该功德记写于824年之后,北同城即同城,属唐删丹县。
唐朝先在此置同城守捉,后升为军。《新唐书》卷四〇《地理志》甘州删丹县注云:
北渡张掖河,西北行,出合黎山峡,傍河东壖屈曲东北行千里,有宁寇军,故同城守捉也,天宝二载为军。军东北有居延海,又北三百里有花门山堡,又东北千里至回鹘衙账。
《通典》卷一七二《州郡二·序目下》则记载:“宁寇军,张掖郡东北千余里。天宝二年置。管兵千七百人,马百匹。”
唐前期还曾在此设有安北都护府,用来防御突厥,后来移往甘州删丹县南之西安城,景龙二年(708),又移往丰州地区的西受降城。
在“安史之乱”爆发后,吐蕃逐步占领河陇,此城亦由吐蕃军队据守。论董勃藏之祖论悉悉诺悉獦担任北同城使,表明吐蕃王朝在该地区建立了军政机构,此北同城使当为吐蕃河西北道节度使(东北道元帅)或其前身机构所管辖。北同城使授大石告身,即大黄铜告身,与吐蕃沙州最高军政长官节儿(rtse rje)同一等级,北同城使就是北同城的节儿。河西北道节度使辖境当是以同城为中心的河西北部地区,其驻节地有可能就是在同城。此地水草丰茂,宜于农牧,可以为驻守该地的军队和居民提供较充分的给养;地理位置重要,是连接河西走廊、陇右关中、华北和蒙古高原的交通枢纽,汉唐以来历来是边地重镇。在书写于唐、蕃长庆会盟(821~823)之后吐蕃赞普赤祖德赞(热巴巾)执政时期的英藏斯坦因编号35~41号敦煌藏文文书中,有吐蕃姑臧节度使祈愿文,其中记载:
祈愿大相尚绮心儿[赤松杰]和大尚拉桑[塔藏]通过给反抗的唐人和突厥人以沉重打击,或以其他或大或小的多种方式,使敌人受到重创。姑臧节度使的部分人员曾经与顽强而英勇的吐蕃军队一起作战,在仅仅一年内就赢得两次大的胜利,他们也是冲锋陷阵的英雄。
这一记载同样表明,在与吐蕃姑臧(mkhar tsan,凉州)节度使的北部、西部相邻地域有河西北道节度使、瓜州节度使存在,这三个节度使(khrom,即军镇)所属军队一起承担了对北方回鹘和西北方向唐朝灵朔地区驻军的作战任务,而不是由姑臧(凉州)节度使单独承担。由于凉州节度使与河西北道节度使名称不同,而且吐蕃凉州节度使本身管辖凉州与甘州,如果再管辖原为唐朝安北都护府领地的河西北部地区(包括今内蒙古额济纳旗和阿拉善左旗),比起与之同级别的瓜州节度使(管辖瓜、沙、肃三州)规模显得太大,所以凉州节度使与河西北道节度使不应归为同一建制。
另外,法藏敦煌藏文文书P.T.113《大论沙州安抚论告牒》记载僧人康计甘返回沙州(sha cur)后,被派往北方小军镇(khrom bu chung du byang)
,这个北方小军镇应该就是汉文史料记载的吐蕃河西北道节度使。可能由于河西北部地区人烟稀少,多为沙漠戈壁,其规模要小于吐蕃瓜州、凉州节度使,故被称为北方小军镇。
吐蕃对河西的占领是从东向西逐步推进的,凉、甘、肃、瓜、沙等州依次陷落。《新唐书》卷二二四上《仆固怀恩传》记载:“广德初(763)……怀恩走,乃与部曲三百北渡河,走灵武,稍稍引亡命,军复振。……遂诱吐蕃十万入塞,丰州守将战死。进掠泾、邠……”
此时吐蕃已在河西北部地区展开大规模军事行动。《元和郡县图志》记载甘州于“永泰二年(766)陷于西蕃”,同书“甘州删丹县下”条又记:“宁寇军,在居延水两汊中,天宝二年置。”
而凉州陷于蕃时间在广德二年(764)
,吐蕃广德初年的这次进攻当是由兰、会等州出发向北经由灵武进抵丰州。河西北部地区重镇——宁寇军驻地同城为吐蕃所占据当在永泰二年(766)甘州陷蕃之后。
从大历二年(767)起,吐蕃开始连续进攻朔方节度使辖境。《资治通鉴》卷二二四记载大历二年九月吐蕃众数万围灵州,“京师戒严”。大历三年(768)八月,吐蕃十万众寇灵武。大历四年(769)九月,吐蕃寇灵州;十月,吐蕃寇鸣沙。大历七年(772)四月,吐蕃五千骑至灵州。大历八年(773)八月,“吐蕃六万骑寇灵武”;十月,“灵州破吐蕃万余众”
。
《资治通鉴》卷二二五记载:大历十二年(777)十月,吐蕃进攻盐、夏二州。大历十三年(778)二月,“吐蕃遣其将马重英帅众四万寇灵州,夺填汉、御史、尚书三渠水口以弊屯田”。四月,吐蕃进攻灵州,七、八月吐蕃连续进攻盐、庆、银、麟州
。
《资治通鉴》卷二三二记载贞元二年(786)十一月吐蕃攻破盐州,十二月吐蕃又攻陷夏、银、麟州。“丙寅,诏骆元光及陈许兵马使韩全义将步骑万二千人会邠宁军,趣盐州,又命马燧以河东军击吐蕃。燧至石州,河曲六胡州皆降,迁于云、朔之间。”
贞元三年(787)吐蕃开始从盐、夏地区撤退,“三月……初,尚结赞得盐、夏二州,各留千余人戍之,退屯鸣沙;自冬入春,羊马多死,粮运不继”。“辛亥……尚结赞遽自鸣沙引归,其众乏马,多徒行者。”
由上述史料可知,吐蕃在大历二年到贞元二年(767~786)间对盐、夏、灵、银、六胡等州进行了大规模进攻,先后占领了盐、夏、灵、六胡等州,并对唐都长安造成严重威胁,后来由于“羊马多死,粮运不继”,被迫相继放弃所占城池,从鸣沙撤回吐蕃占领的陇东地区。吐蕃主要进攻线路系从鸣沙向灵、盐推进,进而深入银、夏、六胡等州,撤退时路线也与此相同。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大历三年(768)八月,“吐蕃十万众寇灵武”;大历八年(773)八月,“吐蕃六万骑寇灵武,践秋稼而去”;以及大历十三年(778)二月,吐蕃将领马重英率众四万进攻灵州,“夺填汉、御史、尚书三渠水口以弊屯田”。史书明确记载吐蕃大军数万骑对地处黄河西岸的灵武发动进攻,破坏黄河西岸的屯田。这三次进攻,当是从河西北部同城以及凉州等地出发的,此时吐蕃早已占领凉、甘二州,吐蕃军队也应该控制了河西北部地区。《太平广记》卷一〇五《丰州烽子》记载:“唐永泰初,丰州烽子暮出,为党项缚入西蕃养马。蕃王令穴肩骨,贯以皮索,以马数百蹄配之。”
丰州与河西北部地区相邻,该则记载如果属实,则表明永泰二年(766)甘州陷落前后,吐蕃也控制了河西北部地区,由一名蕃王来管理该地,这个蕃王应当是吐蕃镇守该地区的将领。
《资治通鉴》卷二二七记载建中二年(781)唐蕃关系开始缓和:“[十二月]崔汉衡至吐蕃,赞普以敕书称贡献及赐,全以臣礼见处;又,云州之西,当以贺兰山为境,邀汉衡更请之。丁未,汉衡遣判官与吐蕃使者入奏。上为之改敕书、境土,皆如其请。”
胡三省注中指出,云州实系灵州,吐蕃明确要求唐、蕃在灵州之西以贺兰山为界,表明其时已占领河西北部地区。唐朝同意了这一要求,在783年唐、蕃进行了清水会盟,划定了两国边界。《旧唐书》卷一九六下《吐蕃传》对此记载道:“其黄河以北,从故新泉军,直北至大碛,直南至贺兰山骆驼岭为界,中间悉为闲田。”
黄河北部以大漠、新泉军、贺兰山骆驼岭为界,西边即为吐蕃疆域,包括同城在内的河西北部地区归吐蕃占领。《资治通鉴》记载吐蕃从大历三年(768)开始利用河西北部地区对唐朝灵州等地展开大规模军事行动,在当地应已建立军政机构,所以到783年唐、蕃清水会盟时唐朝不得不接受吐蕃要求承认这一事实。
在河西北部以同城为中心的居延地区,唐前期就是从漠北南下河西走廊回纥、突厥等部落的交通要道。《新唐书》卷二一七记载:
武后时,突厥墨啜方强,取铁勒故地,故回纥与契苾、思结、浑三部度碛,徙甘、凉间,然唐常取其壮骑佐赤水军云。
所以,在这一时期也有回鹘等部众在此游牧。“安史之乱”后,包括居延地区在内的河西诸胡发生动乱,唐朝对其开始失去控制。《资治通鉴》卷二一八至德元年(756)六月丙午条记载:
王思礼至平凉,闻河西诸胡乱,还,诣行在。初,河西诸胡部落闻其都护皆从哥舒翰没于潼关,故争自立,相攻击。
随着吐蕃进占河西,唐朝势力衰退,在吐蕃未在河西北部地区建立有效统治之前,以同城为中心的河西北部地区当由回鹘等部族占领。史籍记载大历三年吐蕃军队向灵武进攻,河西北部地区应当是其出发地点之一,那么768年以前吐蕃已完全控制了这一地区。
此后吐蕃继续从河西北部地区出发向灵、朔进攻,而与唐朝结盟的漠北回鹘汗国也开始与吐蕃争夺河西北部地区。《资治通鉴》卷二三三记载贞元七年(791)八月:“吐蕃攻灵州,为回鹘所败,夜遁。九月,回鹘遣使来献俘;冬,十二月,甲午,又遣使献所获吐蕃酋长尚结心。”
《资治通鉴》卷二三四又载贞元八年(792)四月:“吐蕃寇灵州,陷水口支渠,败营田。诏河东、振武救之,遣神策六军二千戍定远、怀远城;吐蕃乃退。”
吐蕃在791年和792年两次进攻灵州,都是从黄河以西发动的。第一次为回鹘所败。回鹘当是自漠北南下而来,吐蕃军队应是从同城和凉州进发至黄河西岸,尚结心应为吐蕃河西北道节度使或凉州节度使的军将。第二次吐蕃对灵州附近的唐军营田进行了破坏,最后迫使唐朝在黄河西岸的定远、怀远城驻军防范。此次吐蕃军队还是从河西北部及凉州出发,进击灵州。同城地区已成为吐蕃向朔方地区进攻和征讨、防御回鹘的重要据点,此时吐蕃河西北道节度使可能已经设置。贞元七年,发生了唐丰州刺史郭钢投奔吐蕃,吐蕃“疑之不纳,置于河筏,沿流以归”
之事。郭钢投奔的,应该就是与丰州隔黄河为界的吐蕃河西北道节度使。
贞元年间河西地区还发生了沙陀东归事件,《新唐书》卷二一八《沙陀传》云:
贞元中,沙陀部七千帐附吐蕃……吐蕃徙其部甘州,以尽忠为军大论。吐蕃寇边,常以沙陀为前锋。久之,回鹘取凉州,吐蕃疑尽忠持两端,议徙沙陀于河外,举部愁恐。尽忠与朱邪执宜谋,曰:‘我世为唐臣,不幸陷污,今若走萧关自归,不逾于绝种乎?’尽忠曰:‘善。’元和三年,悉众三万落循乌德鞬山而东,吐蕃追之,行且战,旁洮水,奏石门。
《资治通鉴》卷二三七将沙陀东归系于元和三年(808)。《通鉴考异》引赵凤《后唐懿宗纪年录》记载:“贞元十三年(797),回纥奉诚可汗收复凉州,大败吐蕃之众,或有间烈考于赞普者云:‘沙陀本回纥部人,今闻回纥强,必为内应。’赞普将迁烈考之牙于河外。”
据考证,此时回鹘奉诚可汗已死,此时在位的是怀信可汗。
沙陀在790年吐蕃、回鹘北庭之战后随吐蕃东迁,被安置在甘州,作为吐蕃与漠北南下回鹘和朔方唐军作战的前锋。但是在797年回鹘再次从漠北南下,突破了吐蕃在河西北部地区的防御,击败河西北道节度使所辖军队,一举攻克凉州。虽然不久吐蕃就收复了凉州,但还是蒙受了惨重损失,准备对疑与回鹘相勾结的沙陀加以惩治,迫使沙陀东逃。随后吐蕃又采取措施,加强了对河西北部地区的经营,并对漠北回鹘进行征讨。
前引白居易《代王佖〈答吐蕃北道节度使论赞勃藏书〉》中首次出现了吐蕃河西北道节度使,《旧唐书·李晟王佖传》云:“元和中……佖检校工部尚书、灵州大都督府长史、朔方灵盐节度使。”
《唐方镇年表》卷一“朔方”条考证王佖在元和五年至八年(810~813)为朔方、灵盐节度使
。据朱金城先生《白居易年谱》考证,白居易元和五年(810)在长安,五月五日,改官京兆府户曹参军,仍充翰林学士。元和六年(811)在长安任京兆户曹参军、翰林学士。母陈氏卒于长安宣平里第,白居易丁忧,退居下邽。
白居易在元和五年为京兆户曹参军、翰林学士,元和六年辛卯因母丧辞官归里,守制三年,所以他代王佖致书答复吐蕃河西北道节度使论赞勃藏的时间当在810~811年。书信内容主要告诫与灵、朔毗邻的吐蕃河西北道节度使不要招诱分布在这一地区的党项部落,可见吐蕃河西北道节度使一直对唐朝黄河以东的灵、盐等州抱有野心。书中提到:“承去年出师讨逐回纥,其间胜负,此亦备知,不劳来书,远相示及。”并且拒绝了对方赠送的回纥俘虏,表明吐蕃河西北道节度使曾于809年或810年与回纥作战,前引《资治通鉴》卷二三八记载元和四年(809)九月吐蕃数万骑至拂梯泉、大石谷,“掠回鹘入贡还国者”。白氏书中所言当是此事。在797年回鹘攻陷凉州后,吐蕃开始进行反击,河西北道节度使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北上征讨回鹘,并防御其南下侵袭河西地区,吐蕃瓜州节度使和凉州节度使同样也承担这一职责。
此后,吐蕃河西北道节度使与凉州节度使又多次对唐朝灵、朔地区发动进攻。《资治通鉴》卷二四〇记载元和十三年(818)“十一月,辛巳朔,盐州奏吐蕃寇河曲、夏州。灵武奏破吐蕃长乐州,克其外城。”胡三省注称吐蕃长乐州当在灵州黄河外、定远城之西。
由此可知,吐蕃河西北道节度使在灵州定远城附近的黄河以西地区构建了军事据点。
《旧唐书》卷一五《宪宗纪》云:“(元和十三年)冬十月甲寅,吐蕃寇宥州,壬戌,灵武奏破吐蕃二万于定远城。”
《资治通鉴》卷二四二记载长庆元年(821)十月:“灵武节度使李进诚奏败吐蕃三千骑于大石山下。”胡三省注认为大石山在鲁州东南。鲁州为六胡州之一也,在灵夏西河曲之地
。参与这两次作战的吐蕃河西北道节度使军队应该都是从同城出发直接进攻灵州北部的六胡州地区。
俄藏敦煌Дχ.1462+P.3828号文书《吐蕃论董勃藏修伽蓝功德记》记载,吐蕃官员论董勃藏祖父先任“征朔方军兵马使,后改任北同城使,授大石告身”,一直在河西北道节度使辖区任职,征讨唐朝朔方地区,时间当在768~821年(唐、蕃长庆会盟之年)。北同城使当是吐蕃河西北道节度使或其前身机构的下属官员,大石(黄铜)告身与吐蕃敦煌长官节儿(rtse rje,意为上官)告身相同,北同城使即北同城节儿。至于吐蕃河西北道节度使的行政归属,笔者以为这一军政机构归吐蕃东境五道节度大使管辖,此东境五道节度大使为临时性的设置,在东道节度使之上。《册府元龟》卷九八七《外臣部·征讨六》记载贞元十七年(801),赞普以莽热为吐蕃内大相兼东境五道节度兵马都统群牧大使,“吐蕃连败,灵朔之寇,引众南下”,莽热“率杂虏十万众来解维州之围”。
此“灵朔之寇”当包含了属于吐蕃河西北道节度使的军队。由于吐蕃河西北道节度使规模同一般节度使相当甚至略小,所以河西北道节度使很可能也归属东道节度使管辖。
面对吐蕃河西北道节度使所属军队的进攻,唐朝也加强了防御,除了在灵州北部黄河西岸构筑定远、怀远等城外,在六胡州地区也修城驻军。
《册府元龟》卷四一〇《将帅部·壁垒》记载长庆四年(824):“李祐为夏州节度使。……祐于塞外凡筑五城:乌延、宥州、临塞、阴河、淘子,而宥州、乌延皆广方数里,尤居要害,蕃戎畏之。”
《册府元龟》卷一三五《帝王部·愍征役》记载:“(太和)四年(830)七月,内库出绫三千匹,赴宥州赐修城将校。”
可见吐蕃河西北道节度使对唐朝的灵、朔一带地区一直构成很大威胁。
与此同时,吐蕃河西北道节度使还与瓜州、凉州节度使军队一起继续同回鹘作战。《资治通鉴》卷二三九记载元和八年(813)“冬十月,回鹘发兵度碛南,自柳谷西击吐蕃。壬寅,振武、天德军奏回鹘数千骑至鹈泉,边军戒严。”
这次回鹘征讨吐蕃,数千骑至鹈泉,其作战对象当是吐蕃河西北道节度使。吐蕃也对回鹘进行了反击。《旧唐书》卷一九六下《吐蕃传》载,长庆二年(822)刘元鼎出使吐蕃回朝,路经河州,见到吐蕃宰相尚乞心儿,他就提到吐蕃征讨回鹘之事。尚乞心儿云:
回纥小国也,我以丙申年逾碛讨逐,去其城郭二日程,计到即破灭矣。会我本国有丧而还。
而P.2765(P.T.1070)《大蕃尚书令赐大瑟瑟告身尚起律心儿圣光寺功德颂》说尚起律心儿(即尚乞心儿)“北举欃枪,扫狼山一阵”,“猃狁□边,逐贤王遁窜;单于伥(帐)下,擒射雕贵人”。
狼山即指今内蒙阴山山脉西段。《旧唐书·吐蕃传》所载吐蕃宰相尚乞心儿称丙申年(816)逾碛征讨回鹘的军事行动,正是从同城地区向北进发。回鹘之城郭是指其可汗牙帐,在今蒙古国哈尔和林附近。李正宇先生认为论董勃藏之祖论悉悉诺悉獦大约为尚乞心儿部下,当时随同尚乞心儿大军北征,担任北同城使
。实际上他应该是吐蕃河西北道节度使下属官员,担任北同城使时间并不一定就是816年。
在唐、蕃长庆会盟后,吐蕃随即再次进攻回鹘,这一次仍是从河西北道地区出兵,征讨对象是活动在阴山一带和唐朝丰州、天德军附近的回鹘和党项部落
。
开成五年(840),回鹘汗国发生内乱,为黠戛斯所灭,部众离散。“回鹘诸部逃散,……一支奔吐蕃,一支奔安西。”
《册府元龟》卷九六七《外臣部·继袭二》则记载当时投奔吐蕃的回鹘被安置在甘州
。这一支回鹘部族实际被安置在吐蕃河西北道节度使所属的同城及其附近地区,即今额济纳旗一带,他们以后成为晚唐五代甘州回鹘政权的重要组成部分。吐蕃河西北道节度使辖区与唐朝、回鹘汗国接境,是吐蕃进攻回鹘和唐朝灵朔地区的基地。
842年,吐蕃赞普朗达玛被杀,二子争立,而河陇地区吐蕃洛门川讨击使论恐热杀国相尚思罗,率军与鄯州节度使尚婢婢混战,吐蕃在这一地区的统治随即崩溃,距离本部最远的吐蕃河西北道节度使也很快解体,不复存在。但是,进驻这一地区的吐蕃部族仍然活动在河西北部、代北幽燕等地区。
在幽燕、代北、阴山等地,即有吐蕃部族活动的踪迹。《资治通鉴》卷二五八记载大顺元年(890)九月,“李匡威攻蔚州,虏其刺史邢善益,赫连铎引吐蕃、黠戛斯众数万攻遮虏军,杀其军使刘胡子。克用遣其将李存信击之,不胜;更命李嗣源为存信之副,遂破之。……匡威、铎皆败走”。
南宋李攸所著《宋朝事实》卷二〇《经略幽燕》记载契丹辖有“遇野国土番”“夹山土番”
。土番即吐蕃,这些部族活动于今内蒙古阴山等地。
以上这些吐蕃人应该就是吐蕃河西北道节度使瓦解后遗存的吐蕃余部,他们由同城等地向代北、幽燕、阴山等地进行了迁徙。
在辽国境内还有一种叫小蕃的部族,《辽史》卷一《太祖本纪》上记载辽太祖西征:神册元年(916),“秋七月壬申,亲征突厥、吐浑、党项、小蕃、沙陀诸部,皆平之。俘其酋长及其户万五千六百。……十一月,攻蔚、新、武、妫、儒五州,斩首万四千七百余级。自代北至河曲逾阴山,尽有其地”。
卷二《太祖纪下》记载耶律阿保机、耶律德光等于神册四年(919)四月率部回到上京。途中曾经“略党项”和“南攻小蕃,下之”。
学界有意见认为这个小蕃当是衰微了的吐蕃留存在今甘肃等地的部落
,实际上在辽国境内也有吐蕃部族存在。除了上引《宋朝事实》所记的“遇野国土番”“夹山土番”外,《辽史》卷二《太祖纪下》记载天显元年(926)二月“甲午,复幸忽汗城……以奚部长勃鲁恩、王郁自回鹘、新罗、吐蕃、党项、室韦、沙陀、乌古等从征有功,优加赏赉”。
这个吐蕃当是活动在辽国境内的吐蕃部族。在辽太祖对燕代、漠北的西征过程中,吐蕃、小蕃部族都是其征讨对象,小蕃活动区域在辽国南部幽燕、代北、阴山、同城一带。窃以为小蕃即吐蕃,“遇野国土番”“夹山土番”也是吐蕃,这一部族同《资治通鉴》卷二五八记载的大顺元年(890)由吐谷浑首领赫连铎率领进攻蔚州的吐蕃部落一样,都是由原吐蕃河西北道地区迁居丰州、代北、幽燕、阴山等地的吐蕃部族,当然此时还有一部分吐蕃部族仍然活动于同城一带。这些唐宋时期居住于河西北部地区以及代北、幽燕、阴山等地的吐蕃部族将吐蕃文明向华北、西北等地传播,与当地其他民族交融互动,最终融入其他民族之中。
西夏统治时期建立有军事与行政合一性质的地方监军司制度。《宋史》卷四八六《夏国传下》记载西夏国主李元昊设有十二监军司,“委豪右分统其众”。
当时在唐朝同城故地黑水城设有黑水镇燕军司,其东边娄博贝(今内蒙古阿拉善左旗吉兰泰)还有白马强军司,在凉州则有右厢朝顺军司,在甘州地区删丹设有甘肃军司,在瓜州设有西平军司
,基本上延续了吐蕃在河西地区设立河西北道、凉州、瓜州节度使等军政机构的建制,黑水镇燕军司与白马强军司辖区正是原来吐蕃河西北道节度使辖境。吐蕃河西北道节度使上承唐朝安北都护府,下续西夏黑水镇燕军司、白马强军司,其重要的战略地位不容忽视。这一军政机构的设置同样也是唐代汉藏文化交流的产物,吐蕃的节度使与唐朝的节度使都是军政合一的统治机构,而且二者名称相同,前者虽源自吐蕃本部制度
,但对后者也有一定的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