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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西杨陵文管所收集的《大周沙州刺史李无亏墓志》披露了武周时期的沙州刺史李无亏的家世和仕宦经历，记载了唐代前期突厥、吐蕃与唐朝的战事，沙州豆卢军的建制年代，弥补了正史之缺，故一经发表便有数篇论文对之加以探讨。
笔者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试对有关问题再作一些辨析。
碑文记载，墓主李无亏中进士后，于永淳元年（682）任位于并州北部地区的阳曲县令，组织人员与当时进犯并州北境的突厥军队作战：
永淳元年，除并州阳曲县令。……于时猃狁蚩张，戎旗屡警，龙山晋水，烽燧相望，月满风秋，烟尘不息。公下琴堂而赴军幕，罢磬学而议兵韬，奇正兼施，应变多绪，荡挛鞮之孽，若火燎原；斩庶蠡之妖，如风卷萚。冰消云彻，谷静山空。
李氏因为立功而被唐廷授予“上柱国，又就加朝散大夫，并降玺书慰劳”。
《旧唐书》卷五《高宗纪下》则记载：“（永淳元年）十二月，南天竺、于阗各献方物，突厥余党阿史那骨笃禄等招合残众，据黑沙城，入寇并州北境。”
李慧、曹发展先生指出，墓志所载李无亏与突厥作战正是《旧唐书》卷五《高宗纪下》所记永淳元年十二月突厥阿史那骨笃禄等进犯并州北境之事，但对阿史那骨笃禄及其部众的具体情况则未予探讨。
这里实际上记载的是后突厥复国后对唐朝北部边疆大举侵扰的史事。对于此事，《资治通鉴》卷二〇三永淳元年也有较为详细的记载：
是岁，突厥余党阿史那骨笃禄、阿史德元珍等招集亡散，居黑沙城反，入寇并州及单于府之北境，杀岚州刺史王德茂。右领军卫将军、检校代州都督薛仁贵将兵击元珍于云州……仁贵因奋击，大破之，斩首万余级，捕虏二万余人。
630年颉利可汗被俘，东突厥汗国亡国。此后近半个世纪，唐朝统治下的东突厥各部基本上稳定，但唐朝不时征调东突厥部族东征西讨，引发东突厥各部不满，部族一些上层人士遂萌发复国思想。而唐军将主要兵力投入西北与吐蕃争夺西域、河陇地区，为后突厥的复兴提供了机会。在东突厥酋长阿史德奉职、阿史德温傅、阿史那伏念反叛时，唐朝尚有力量派遣大军北上进剿，所以这两起叛乱很快平息，突厥部族未能建成汗国。随着唐朝与吐蕃作战不利，守势局面形成，唐朝无力北征。
后突厥汗国从而得以建立并发展壮大。阿史那骨笃禄为颉利可汗族人，其祖父本是唐朝单于都护府云中都督舍利元英属部酋长，世袭吐屯之职，颉利可汗族侄伏念死后，他率17人出走，后增至700人，占领黑沙城（今内蒙古自治区呼和浩特东北），招集伏念亡散残部，抄掠九姓铁勒牛马，任命其弟默啜为杀（即设，官名）、咄悉匐为叶护，建立了后突厥汗国，时间为永淳元年。随后，后突厥开始进犯唐境。阿史德元珍则原为单于都护府检校降事（职官名称），也于此时投降阿史那骨笃禄，被任命为阿波达干，统率全部兵马
。
东突厥永淳元年复国，随即于该年十二月进攻并州，又攻单于都督府之北境，杀岚州刺史王德茂。弘道元年（683）二月，突厥寇定州，又寇妫州。三月，围攻单于大都督府，杀都督府司马张行师。五月，寇蔚州，杀刺史李思俭，又擒前来迎战的唐朝丰州都督崔智辨。六月，略岚州。光宅元年（684）七月转寇朔州。垂拱元年（685）二月，寇代州，败来援的右玉钤卫中郎将淳于处平，唐军死5000余人。垂拱二年（686）九月和垂拱三年（687）二月，两次侵袭昌平等地，垂拱三年七月，又攻朔州。
总之，在682～687年，建国后的后突厥汗国不断进犯唐朝河东、关内、河北等地，兵锋数次进抵阳曲及其附近地区（阳曲与岚州、定州、代州相邻）。这一时期李无亏在阳曲县令任上保境安民，措施得力，有效抵御了后突厥军队对阳曲境内的侵扰，表现出军事方面的才能，故而得到朝廷嘉奖，还获得提拔。
以芮州折冲府果毅都尉身份宿卫京师洛阳，担任羽林军军官，护卫大周皇帝武则天二年后，李无亏于载初元年（689）再次获得升迁，“四郡遐蕃，三危极裔。北邻白虏，南接青羌，式遏疆垂，允归人杰。载初元年，授公沙州刺史，兼豆庐（卢）军经略使”。
敦煌地区南部与吐蕃接境，北部则与突厥部族活动区域相邻，亦即墓志铭文最后所形容的“胡尘夕暗，羌笛朝喧”之地，为军事要地，丝绸之路重镇。由于李无亏在阳曲县令及以芮州折冲府果毅都尉、检校羽林禁军任上得到了历练，文武兼备，显示了较为突出的军事才能，尤其在与后突厥这样的北方游牧民族军队作战方面积累了一定经验，为朝廷所重视，所以唐朝特地将其任命为西陲咽喉要地沙州的刺史兼豆卢军经略使，总领当地军政要务，以抵御同属游牧民族的吐蕃、突厥军队侵袭，保证西域与河陇内地之间的联系畅通无阻。
墓志接下来记载了李无亏在沙州的政绩：
公才兼文武，任光内外。仁明之政，共春露同沾；金鼓之威，同秋霜比肃。匈奴遁迹，魏尚之在云中；先零殄丧，段颎之征陇外。长寿二年（693），加太中大夫，又进爵长城县开国公，并赏懋功也。
敦煌文书P.2005《沙州都督府图经》记载了李无亏在沙州刺史任上修筑堰渠、迁建驿站，并于天授二年（691）四次向朝廷奏报境内出现五色鸟、白狼等瑞应，还附有一篇歌颂武则天的长篇歌谣，据称为“风俗使于百姓间采得”，但文辞雅驯，明显出自地方官员手笔，
当为李无亏与唐朝风俗使等官员炮制而成。由于李无亏原系扈从皇帝的羽林禁军军官，由武则天亲自提拔为沙州刺史兼豆卢军经略使，所以他在到任后才会为武周天后歌功颂德，奏报祥瑞，进献赞歌。正因如此，再加上他确实在当地取得了一些经济（筑渠修堰、迁建驿站）与军事（抵御吐蕃）等方面的业绩，才于长寿二年（693）被朝廷加授太中大夫，又晋爵为长城县开国公（《沙州都督府图经》则记李无亏晋爵为长城县开国子，与墓志有异）。
墓志中提到吐蕃进攻敦煌被李无亏击退，即所谓“先零殄丧，段颎之征陇外”，以东汉段颎征讨先零羌之典故来指代此事。吐蕃与羌人关系密切，史籍也经常用西羌来称呼吐蕃。随后李无亏本人也在长寿二年被朝廷加官晋爵。已有研究者引用了汉文史料《资治通鉴》记载的长寿元年（692）唐朝在西域与吐蕃的战事，指出李无亏墓志所记吐蕃于长寿二年左右进攻敦煌必与之有关。《资治通鉴》卷二〇五云：长寿元年，“冬十月，丙戌，大破吐蕃，复取四镇。置安西都护府于龟兹，发兵戍之”。
《新唐书》卷二一六《吐蕃传》记载是唐武威道行军大总管王孝杰率军击败吐蕃，“一举而取四镇”。
长寿元年唐朝与吐蕃在西域的战事与吐蕃长寿二年左右进攻敦煌的战事应该是相互关联的。实际上敦煌吐蕃历史文书《大事纪年》对长寿二年吐蕃在河陇用兵也有所记载，而且与李无亏墓志所记史事关系也很密切，而以前论者尚未注意到这一点。
《大事纪年》称：“蛇年（武后长寿二年）赞普驻于年噶尔。夏会于吉之虎园召开，任命‘大五百部（长）’。冬，于桑松木园集会，任命大藏之牧官。大论钦陵（blon Khri vbring）赴吐谷浑地方（va zha yul）。一年。”
长寿二年，吐蕃大相论钦陵赴吐谷浑地方，实际是指去吐蕃统治下的吐谷浑汗国指挥对唐作战，该吐谷浑汗国位于青海柴达木盆地一带，在祁连山以南，与敦煌相接，属于立国于十六国时期的吐谷浑汗国故地。吐蕃占领这一地区后扶立归降的吐谷浑人为可汗，建立吐蕃统治下的吐谷浑汗国，并派军队、大臣驻扎于此，这里是吐蕃进攻唐朝河西陇右地区的基地。《资治通鉴》《新唐书》记载692年唐朝军队已经在西域大破吐蕃，收复安西四镇，大相论钦陵随即赴青海着手组织军队进击敦煌等地，以扭转不利局面。墓志记载，在693年李无亏在沙州刺史任上率领军民击败了入境的吐蕃军队，随后获得朝廷封赏。至于墓志中“先零殄丧，段颎之征陇外”上一句“匈奴遁迹，魏尚之在云中”，则应是指李无亏先前在阳曲县令任上对入侵的后突厥军队进行了有效防御，在敦煌同样取得了对吐蕃作战的胜利。突厥本为匈奴别部，故这里以“匈奴”来指代突厥，汉代的云中郡则与并州北部阳曲等地地域相近。学界有观点认为693～694年前后吐蕃与突厥联兵进攻敦煌
，笔者对此不能同意。
关于突厥部族在敦煌地区的活动情况，目前所见史料记载很少。铁勒、突厥等部族在唐前期曾多次进入河西走廊。《资治通鉴》卷一九四记载，贞观六年（632）十一月九姓铁勒契苾部酋长何力率一千余家赴沙州请降，诏安置甘、凉间。铁勒与突厥族源相近，受突厥文化影响较深
。《旧唐书》卷五七《公孙武达传》记载贞观初年肃州刺史公孙武达击败入侵肃州的突厥部众，在张掖河（流经今酒泉、张掖一带的黑河）上将之“斩溺略尽”
。漠北后突厥汗国成立后，曾经南下进犯与河西走廊东部相距较近的唐朝灵州地区。《资治通鉴》卷二〇五记载延载元年（694），“突厥可汗骨笃禄卒，其子幼，弟默啜自立为可汗，腊月，甲戌，默啜寇灵州”；“庚午，以僧怀义为代北道行军大总管，以讨默啜。三月，甲申，……更以僧怀义为朔方道行军大总管，以李昭德为长史，帅契苾明等十八将军以讨默啜，未行，虏退而止。”
后突厥汗国默啜进犯灵州可能与692～694年唐朝与吐蕃、西突厥部众分别在西域、敦煌作战有某种联系。
后突厥汗国同时还向与漠北地域相邻的西域地区（西突厥汗国故地）进行扩张，攻击西突厥十姓及突骑施等部族。《资治通鉴》卷二〇四云：“西突厥十姓，自垂拱以来，为东突厥所侵略，丧亡略尽。濛池都护继往绝可汗斛瑟罗收其余众六七万人入居内地，拜右卫大将军，改号竭忠事主可汗。”
这里的东突厥实际就是指后突厥汗国。
《太平寰宇记》则明确记载天授年间（690～692），“（阿史德）元珍等率兵讨突骑施，临阵战死”。
前面已提到阿史德元珍为后突厥汗国重要大臣，他死于与突骑施部族作战。突骑施当时正活动于西域，占据着西突厥汗国故地。
此后万岁通天元年（696）后突厥还曾经与吐蕃联合进犯过位于河西走廊东部、与灵州相邻的凉州，随后再次进犯灵州。
但是目前笔者并未见有史料（包括汉藏文献）记载后突厥汗国军队曾经南下进犯瓜、沙地区，当时瓜沙一带可能只是曾经有零星小股突厥部众进入。这当与瓜、沙地处河西走廊西端，与漠北后突厥汗国控制地域相距较远有关。前面提到的P.2005《沙州都督府图经》中所录歌颂武则天的歌谣也记载唐前期敦煌地区“地邻蕃服，家接浑乡”
，即与吐蕃、吐谷浑活动地区相接，并未提到与突厥部族活动地区相邻。
《李无亏墓志》接着又记载吐蕃军队数万人于延载元年（694）再次进攻敦煌，李无亏率众抗击，以身殉职：“虽频剪逆徒，而余氛尚梗，狡虏数万，来犯城池。公操列松筠，志凌铁石，奋不顾命，甘赴国忧，虽则斩将搴旗，雄心克振，然通中刮骨，其伤遂深。遂复之祸忽臻，马革之悲俄及。以元（延）载元年八月七日终于官舍”，“乃为文曰：……邈矣可右，悠哉塞垣，胡尘夕暗，羌笛朝喧，秘略泉涌，英威电奔，狼居已禅，桃李无言”。
敦煌吐蕃历史文书《大事纪年》则称：“马年（武后延载元年）……噶尔达古（mgar sta gu）为粟特人（sog dgis）所擒。冬，赞普驻于热乌园，敦叶护可汗（ton ya bgo kha gan）前来致礼。”
此处的“粟特人”，学界一般认为是指敦煌以西鄯善地区的石城镇（今新疆若羌、罗布泊附近）的粟特人聚落。该地区在隋末唐初就有粟特人定居，当地粟特首领归附唐朝，率众镇守此城。
敦煌文书《寿昌县地镜》云：石城，“自贞观中康国大首领康艳典东居此城，胡人随之，因成聚落，名其城曰兴谷城。四面并是沙卤。上元二年（762）改为石城镇，属沙州。”
P.2005《沙州都督府图经》则记载：“大周天授二年（691）腊月，得石城镇将康拂耽延弟舍拔扶状称，其蒲昌海水旧来浊黑混杂，……其水五色……”
唐朝以石城镇隶属沙州，694年，吐蕃在进攻石城镇的同时又进攻沙州城。《李无亏墓志》记载进攻沙州的吐蕃军队有数万之众，沙州刺史李无亏应当是率领豆卢军和沙州居民竭尽全力进行抵抗。虽然吐蕃军将噶尔达古为镇守石城镇的粟特人部众擒获，但是沙州刺史李无亏却在抵御吐蕃军队之时负伤，于当年八月七日牺牲。噶尔达古为吐蕃噶尔（mgar）家族成员，噶尔家族因吐蕃赞普松赞干布大相噶尔东赞（stong rtsan）而著名。吐蕃大论钦陵为禄东赞之子，噶尔达古与钦陵同族，应当是兄弟。《旧唐书》卷一九六《吐蕃传》记载噶尔东赞第四子为噶尔悉多于，其姓名藏文写作mgar sta gu ri zung，有学者认为此人应即为《大事纪年》中出现的噶尔达古。
此次吐蕃进攻石城镇和沙州城的战事应当是由大论钦陵（他已于693年亲赴青海地区吐蕃控制的吐谷浑汗国境内主持对唐作战）亲自部署指挥，但是不为汉文史料所载，敦煌古藏文文书则提供了宝贵资料。
敦煌西南方向有西同（亦写作“西桐”）之地，系今甘肃阿克塞哈萨克族自治县苏干湖地区，藏文写作se tong，唐前期为吐蕃统治下吐谷浑汗国可汗的夏宫所在地
，也是吐蕃历次进攻沙州及瓜州的前线基地。吐蕃8世纪前期在此设有大同军，《资治通鉴》记载开元十七年（729）三月，唐朝瓜州都督张守珪、沙州刺史贾师顺曾率军击败吐蕃大同军。
大同与西同（se tong）古音相通，按照古代声母喻三归匣、喻四归定、喉牙声转的演变规律，声母y、x、d、s可以互换，“大”与“西”的声母d和x可以互换，二字实为同音异译。吐蕃西部象雄（zhang zhung）也称羊同
，“象”与“羊”相通，声母x与y相通，“雄”与“同”相通，声母x与t相通，同样也是这一缘故。
关于吐蕃王朝在青海等地军的建制，除了大同军外，传世史籍还有一些记载。《全唐文》卷三五二《河西破蕃贼露布》云：
朝议大夫守左散骑侍郎河西节度经略使……臣某破蕃贼露布事……以今月初六日戒严，引高牙而出，十二月会于大斗之南，……乃遣都知兵马使左羽林大将军安波主帅之……臣自以马步三千，于大斗、建康、三水、张掖等五大贼路为应接，……波主等将辞，臣戒之曰……尔须自大斗南山来入，取建康西路而归……十二日至新城南，吐蕃已烧尽野草，……十五日至青海北界……十六日，进至鱼海军……斩鱼海军大使剑具一人，生擒鱼海军副使金字告身论悉诺匝，生擒弃军大使节度悉诺谷，生擒游弈副使诺匝，生擒副使金字告身拱赉，生擒鱼海军副使银字告身统牙胡，其余偏裨，难以尽载。……所以擒金银告身副使三人，斩首千余。
《通鉴》卷二一五记载天宝元年（742）十二月，“河西节度王倕奏破吐蕃渔海及游弈等军”。
渔海即鱼海。
吐蕃鱼海军副使有金字告身和银字告身者，鱼海军大使告身必在金字告身以上，为玉字告身或金字告身，级别很高。金、玉告身为吐蕃告身制度级别最高两级，各自分为大小两级，大同军大使告身必在银字告身以上。弃军大使悉诺谷为节度，即节度使，鱼海军大使剑具则无此职衔，弃军大使级别应该较高。可能被擒获的弃军大使节度悉诺谷随身未携带告身，唐军对其身份还不是很清楚，所以在发出的露布中将其列在鱼海军大使剑具和鱼海军副使金字告身论悉诺匝之后。参加此次战役的吐蕃弃军和游弈军位置不详，鱼海军当在青海湖东或东北地区。
敦煌吐蕃历史文书《大事纪年》676年条称，该年吐蕃进攻突厥，并建立赤雪军镇（khri bshos khrom），王尧、陈践译为青海行军衙，匈牙利学者乌瑞（G.U ray）同样持此观点
[1]
，吴均也认为khri bshos khrom具体位置在青海湖区甚至在海西北。青海湖在13～14世纪藏文史籍《柱下（间）史》中被称为赤雪嘉摩湖（mtsho khyi bshos rgya mo），khri bshos即khyi bshos rgya mo。
青海行军衙即后来《资治通鉴》记载的于842年出现的、与落门川讨击使共同举兵叛乱的吐蕃青海节度使
。青海节度使的辖区应该在青海湖周边地区，赤雪军镇有可能就是吐蕃的弃军，“弃”为khri的音译。游弈军也当在青海湖一带。
敦煌吐蕃历史文书《赞普传记十》记载，695年吐蕃论布噶尔·钦陵赞婆在甘南一带击败王孝杰所率唐军后，并立起一具唐兵尸体，谓此乃杀死十万人的标记。达拉（素罗汉山）唐人坟（stag la rgya dur）与黄河唐人坟（rma rgya dus）即由此得名。阿若布（rnga rab）以下，娘（myang）及多尔布（dor po）等地连同其君主（rgyal po）、庶民（vbangsu）均被征服，遂置五道防务相（so blon sde lnga）。
吐蕃五道防务相负责吐蕃与唐朝河陇、西川等地边境地区的防务，从目前所见史料看五道防务相设置在前，吐蕃、大同等军设置在后。史料所见吐蕃军出现于8世纪前期，大同军出现于729年，前面提到的鱼海军、弃军和游弈军出现于742年。《资治通鉴》还记载，吐蕃“神龙中尚公主，遂逾河筑城，置独山、九曲两军，去积石三百里”
，独山、九曲二军距离廓州积石军三百里，时间在706年。另外还有个大岭军，出现时间也在742年。但赤雪军镇出现时间在675年，时间在五道防务相设置之前，而赤雪军镇可能是弃军，所以汉文史料所见吐蕃的军开始设置时间实际上可能在695年或之前。so blon意为边臣，吐蕃695年设置的五道防务相可能就是8世纪前期陆续出现的吐蕃在青海等地唐、蕃边境设置的军使。由于吐蕃所设诸军级别有高低之分，五道防务相应该是级别较高、权力较大的军使，军镇（khrom）就属于级别较高的军。除了赤雪军镇，吐蕃还有一个黄河军镇（rma khrom），在甘、青一带黄河上游地区，设置于704年，其长官是将军（dmag dpon），后称节度使。
《资治通鉴》记载天宝元年（742）十二月，“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奏破吐蕃大岭军；戊戌，又奏破青海道莽布支营三万余众，斩获五千余级”。
吐蕃大岭军应设在大岭，大岭军当属于吐蕃青海道，位置在鄯州、廓州附近。青海道还见于敦煌吐蕃历史文书《赞普传记十》，文书记载吐蕃论布噶尔·钦陵赞婆（blon po mgar khri vbring btsan brod，即大论钦陵）担任青海道将军（mtsho sngon po phyog gyi dmag dpon）进攻临洮，在甘南地区的素罗汗山与唐朝统帅王孝杰作战，时间在证圣元年（695）。
吐蕃历史文书《大事纪年》则记载：“羊年（武后天册万岁元年，公元695年），……大论钦陵（blon che khri vbring）赴吐谷浑地（va zha yul），于达拉甲都尔（stag la rgya dur，素罗汗山唐人坟）与唐将王尚书（vwang zhang sho，王孝杰）作战，杀死许多唐人。”
论布噶尔·钦陵赞婆是吐蕃大相，担任青海道将军。青海道应该是指当时吐蕃占领的原十六国至唐前期的吐谷浑汗国故地和黄河上游地区，从青海湖地区向东一直到青海同德、泽库及甘肃甘南地区都包括在内，吐蕃大岭军和敦煌西南西同一带地区的大同军以及弃、游弈、独山、九曲、鱼海等军都属于青海道。
吐蕃青海道应该是在唐龙朔三年（663）吐蕃占领吐谷浑故地
后设置，青海道将军应该一直都由吐蕃宰相大论担任，负责与唐朝在青海、甘肃等地区的作战。首任青海道将军为大论东赞（blon che stong rtsan），即噶尔·钦陵赞婆之父噶尔（mgar）东赞（stong rtsan）。吐蕃历史文书《大事纪年》记载，659～661年他驻扎在吐谷浑地与唐军作战并收服吐谷浑部众，663～665年他一直驻扎在吐谷浑地，此时青海道已经成立，吐谷浑地即青海道。
青海道下面设有不同级别的军，赤雪军镇和黄河军镇都在其中。这两个吐蕃军镇级别较高，吐蕃统治下的吐谷浑汗国也属于青海道管辖，噶尔东赞之子大论钦陵应该在693年就来到青海吐谷浑故地担任青海道将军。天宝元年（742）吐蕃青海道将军应该是莽布支，当时他同唐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作战。此人还见于前引《河西破蕃贼露布》，文中记载他742年还负责指挥吐蕃军队与唐河西节度使军队作战，“而莽布支更益其重兵，追截我归路”。
莽布支应该也是吐蕃的宰相大论（此时吐蕃已经实行众相制
，莽布支只是宰相之一，并不是吐蕃首席宰相）。“安史之乱”爆发后，吐蕃逐步占领河陇西域之地，委任宰相大尚论担任东道节度使总管河陇及西域萨毗地区，原青海道地区也归东道节度使管辖，所以东道节度使的前身就是青海道将军。
《资治通鉴》卷二〇五还记载延载元年（694）唐将王孝杰击败吐蕃军队：“二月，武威道总管王孝杰破吐蕃勃论赞刃、突厥可汗俀子等于冷泉及大岭，各三万余人。”
学界研究者曾指出，《资治通鉴》记载武威道总管王孝杰破吐蕃勃论赞刃
、突厥可汗俀子等于冷泉及大岭之事，与《李无亏墓志》所记载吐蕃军队于元（延）载元年再次进攻敦煌史事有关。清代顾祖禹所著《读史方舆纪要》卷六四、六五认为冷泉在今焉耆东南，大岭在今西宁西境
，即延载元年（694）唐将王孝杰指挥军队分别是在新疆、青海一带击败了吐蕃勃论赞刃、突厥可汗俀子等所率军队。但是《大事纪年》记载长寿二年（693）、延载元年在敦煌、新疆东部地区与唐朝交战的吐蕃将领是论钦陵、噶尔达古（mgar sta gu），而非吐蕃勃论赞刃、突厥可汗俀子。
对于此事《新唐书》也有记载。《新唐书》卷二一六《吐蕃传》称：“于是首领勃论赞与突厥伪可汗阿史那俀子南侵，与王孝杰战冷泉，败走，碎叶镇守使韩思忠破泥孰没斯城。”而《新唐书》卷二一六下《突厥传》下的记载则是：
其明年（延载元年），西突厥部立阿史那俀子为可汗，与吐蕃寇。武威道大总管王孝杰与战冷泉、大领谷，破之。碎叶镇守使韩思忠又破泥熟俟斤及突厥施质汗、胡禄等，因拔吐蕃泥熟没斯城。
王小甫先生认为《新唐书·吐蕃传》记载延载元年勃论赞和阿史那俀子“南侵”，这就意味着他们可能来自北部草原的某个地方，（阿悉结）泥熟俟斤的牧地以千泉为中心，吐蕃人应是越葱岭北上到达西突厥十姓之地与王孝杰交战的。
即《资治通鉴》《新唐书》所记冷泉与大岭应该是在西突厥十姓之地，这一地区当时仍然为西突厥部众所占据。《资治通鉴》记载的延载元年二月武威道总管王孝杰破吐蕃勃论赞刃、突厥可汗俀子等于冷泉及大岭（这个大岭与青海的大岭应是异地同名），应该是在西域一带，勃论赞刃、阿史那俀子可能在西域与唐军作战，勃论赞刃与其兄钦陵共同主兵，当是专门负责西域方面军政要务。唐朝武威道是当时为征讨吐蕃而临时组建的，调集了西域、河陇地区军队，总管王孝杰指挥其辖下的军队迎击来犯之敌。而次年（695）王孝杰又以肃边道行军大总管身份与吐蕃青海道将军大论钦陵在甘南一带作战
。西突厥首领阿史那俀子可能就是前引敦煌吐蕃历史文书《大事纪年》记载的敦叶护可汗（ton ya bgo kha gan），他因战事不利，于当年（694）赴吐蕃晋见赞普求援。
以上列举汉文文献记载的延载元年（694）吐蕃在西域的军事活动与《李无亏墓志》所记载的吐蕃军队于元（延）载元年七、八月间再次进攻敦煌史事当然也有一定关系，但是这些战事分别发生在不同地区，交战双方具体人物也不同，是两起战事。应该是延载元年二月吐蕃大臣勃论赞刃与吐蕃所扶植的突厥可汗阿史那俀子等人率领的军队在西域之地同武威道总管王孝杰指挥的唐军交战，在作战不利受挫之后，正在青海吐蕃统治下吐谷浑汗国地区驻扎的吐蕃青海道将军大论钦陵指挥军队又于当年七、八月间再次进攻唐朝沙州和石城镇地区，作为报复，企图从这里打开缺口，扭转吐蕃在西域的不利战局。大论钦陵之弟噶尔达古为石城地区粟特人擒获，唐朝沙州刺史李无亏则在沙州保卫战中以身殉职。随后695年，青海道将军大论钦陵又在甘南地区与王孝杰所率唐军再次对阵，并最终将其击败。
[1] 王尧、陈践：《敦煌古藏文文献探索集》，第89、130页。G.U ray，Khrom：Administrative units of the Tibetan empire in the 7 th -9 th century，Tibetan studies in honor of Hugh Richardson ed.by Michael Aris and Ang San Sue Kyi ，Aris and Pillips LTD.Warminster England ，1979，p.3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