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萩原正树
内容提要 次韵的手法,不光在诗,在词中也同样重要。词原本是歌谣文学,所以在宴席中多被歌唱,同席的人有作次韵词的,也有通过书翰互赠次韵词的情况。此外,出于对同时代人或对古人的敬慕之情而作的次韵词也有很多,比如,收录次韵词的词集有南宋陈三聘的《和石湖集》、方千里的《和清真词》和杨泽民的《和清真词》等。这种次韵词专集《和晏叔原小山乐府》,王兆鹏先生曾指出,这一书名见于《景定建康志》卷三十三中。《和晏叔原小山乐府》为佚书,至于其具体规模,不得而知;但据《景定建康志》所载“二百四十六版”可知,其书为具有相当规模的词集。那么,这本《和晏叔原小山乐府》中都收录了哪些人的哪些作品呢?本文将通过调查《全宋词》揭示有可能录入《和晏叔原小山乐府》的作品23首,并对此进行初步分析,就《和晏叔原小山乐府》的内容和背景进行若干考察。
关键词 晏几道 次韵 赵长卿 《和晏叔原小山乐府》
中唐以后,通过次韵同一时代文人或者古人的诗,表达社交的心情或尊崇之意的现象,屡见不鲜。同时代文人的次韵诗中,白居易和元稹的例子比较著名;而次韵古人诗的例子,则会立刻想到苏轼的《和陶诗》。
这种次韵的手法,和诗同样,在词中也非常重要。这点已经有相关研究进行了探讨 。词原本是歌谣文学,所以在宴席中多被歌妓歌唱,同席的人戏作或出于礼节作次韵词;也有离开音乐,通过书翰互赠次韵词的情况 。此外,出于对同时代人或对古人的敬慕之情而作的次韵词也有很多,甚至出现了收录次韵词的词集。南宋陈三聘的《和石湖词》、方千里的《和清真词》、杨泽民的《和清真词》,以及陈允平的《西麓继周集》即此例。《和石湖词》为陈三聘次韵同时代范成大的词集 ,而两本《和清真词》和《西麓继周集》则收录了北宋周邦彦作品的次韵词。
次韵词的单行集,已知的仅有上述四书,但王兆鹏先生在近年的著作《宋代文学传播探源》(“武汉大学学术丛书”,武汉大学出版社,2013)中指出另有一书存在。
《景定建康志》卷三十三记载,建康存有书版“唐《花间集》一百七十七版”、“《和晏叔原小山乐府》二百四十六版”。《和晏叔原小山乐府》,久已失传,宋元人书目也未见著录。依《花间集》五百首小令占一百七十七版推算,二百四十六版的《和晏叔原小山乐府》约有七百首小令。数量相当可观。和晏几道一人之词达七百首之多,而且编成一集,这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晏几道词在当时的影响和受欢迎的程度。但不知这些词作是一人所和还是多人追和。
即南宋周应合编《景定建康志》卷三十三《书版》中见《和晏叔原小山乐府》这一书名,且所藏版木有二百四十六块。收录500首小令的《花间集》有“一百七十七版”,王兆鹏先生由此推测出《和晏叔原小山乐府》中收录词约700首,这是目前所知次韵词集中规模最大的 。
《和晏叔原小山乐府》为佚书,如王兆鹏先生所述,书中所收为一人之作,抑或为多人的唱和之作,则不得而知。再者,原本书中收录的作品,现阶段也无从得知。但是,现存的宋词几乎被囊括在唐圭璋所编的《全宋词》及其补编 中,因此通过仔细调查《全宋词》,就有可能寻得次韵晏几道的作品。
本文将通过调查《全宋词》所获得的晏词的次韵词,对此进行初步分析,同时就《和晏叔原小山乐府》的内容和背景进行若干考察。
《全宋词》中所见晏几道词的次韵之作有以下23首。先依次列出的是晏几道的原作,后列出的为次韵作品,并且每项都注明了《全宋词》的册数和页数。
1.晏几道《临江仙》(第1册,第221页)
斗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曾逢。罗裙香露玉钗风。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1)赵长卿《临江仙》(第3册,第1811页)
豫买一妾,稍慧,教之写东坡字。半年,又工唱东坡词。命名文卿。元约三年,文卿不忍舍主,厥母不容与议,坚索之去。今失于一农夫,常常寄声,或片纸数字问讯。仙源有感,遂和其韵。
破靥盈盈巧笑,举杯滟滟迎逢。慧心端有谢娘风。烛花香雾,娇困面微红。
别恨彩笺虽寄,清歌浅酌难同。梦回楚馆雨云空。相思春暮,愁满绿芜中。
2.晏几道《临江仙》(第1册,第222页)
身外闲愁空满,眼中欢事常稀。明年应赋送君诗。细从今夜数、相会几多时。
浅酒欲邀谁劝,深情惟有君知。东溪春近好同归。柳垂江上影,梅谢雪中枝。
(2)赵长卿《临江仙》(第3册,第1811页)
夜坐更深,烛尽月明,饮兴未阑,再酌,命诸姫唱一词
夜久笙箫吹彻,更深星斗还稀。醉拈裙带写新诗。锁窗风露,烛灺月明时。
水调悠扬声美,幽情彼此心知。古香烟断彩云归。满倾蕉叶,齐唱传花枝。
3.晏几道《临江仙》(第1册,第222页)
旖旎仙花解语,轻盈春柳能眠。玉楼深处绮窗前。梦回芳草夜,歌罢落梅天。
沉水浓熏绣被,流霞浅酌金船。绿娇红小正堪怜。莫如云易散,须似月频圆。
(3)赵长卿《临江仙》(第3册,第1773页)
暮春
春事犹余十日,吴蚕早已三眠。多情忍对落花前。酴釄飘暖雪,荷叶媚晴天。
香淡无心浸酒,绿浮可意邀船。时光堪恨也堪怜。单衣三月暮,歌扇一番圆。
4.晏几道《临江仙》(第1册,第222页)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4)赵长卿《临江仙》(第3册,第1788页)
初夏
帘幕轻风洒洒,园林绿荫垂垂。楝花开遍麦秋时。雨深芳草渡,蝴蝶正慵飞。
憔悴三春心事,风流一弄金衣。韶光老尽起深思。日长庭院里,徙倚听催归。
5.晏几道《蝶恋花》(第1册,第223页)
卷絮风头寒欲尽。坠粉飘红,日日香成阵。新酒又添残酒困。今春不减前春恨。
蝶去莺飞无处问。隔水高楼,望断双鱼信。恼乱层波横一寸。斜阳只与黄昏近。
(5)赵长卿《蝶恋花》(第3册,第1772页)
暮春
芍药开残春已尽。红浅香干,蝶子迷花阵。阵是清和人正困。行云散后空留恨。
小字金书频与问。意曲心诚,未必他能信。千结柔肠愁寸寸。钿钗几日重相近。
6.晏几道《蝶恋花》(第1册,第223页)
初捻霜纨生怅望。隔叶莺声,似学秦娥唱。午睡醒来慵一晌。双纹翠簟铺寒浪。
雨罢苹风吹碧涨。脉脉荷花,泪脸红相向。斜贴绿云新月上。弯环正是愁眉样。
(6)赵长卿《蝶恋花》(第3册,第1809页)
登楼晩望,闻歌声清婉而作此
闲上西楼供远望。一曲新声,巧媚谁家唱。独倚危栏听半晌。长江快泻澄无浪。
清泪恰同春水涨。拭尽重流,触事如何向。不觉黄昏灯已上。旧愁还是新愁样。
7.晏几道《蝶恋花》(第1册,第223页)
庭院碧苔红叶遍。金菊开时,已近重阳宴。日日露荷凋绿扇。粉塘烟水澄如练。
试倚凉风醒酒面。雁字来时,恰向层楼见。几点护霜云影转。谁家芦管吹秋怨。
(7)赵长卿《蝶恋花》(第3册,第1779页)
春残
绿尽烧痕芳草遍。不暖不寒,切莫辜良宴。罨画屏风开羽扇。薄罗衫子仙衣练。
晩雨小池添水面。戏跃赪鳞,又向波心见。持酒伊听声宛转。樽前唱彻昭阳怨。
8.晏几道《蝶恋花》(第1册,第223页)
喜鹊桥成催凤驾。天为欢迟,乞与初凉夜。乞巧双蛾加意画。玉钩斜傍西南挂。
分钿擘钗凉叶下。香袖凭肩,谁记当时话。路隔银河犹可借。世间离恨何年罢。
(8)赵长卿《蝶恋花》(第3册,第1809页)
天净姮娥初整驾。桂魄蟾辉,来趁清和夜。费尽丹青无计划。纤纤侧向疏桐挂。
人在扶疏桐影下。耳畔轻轻,细说家常话。年少难留应不借。未歌先咽歌还罢。
9.晏几道《蝶恋花》(第1册,第223页)
碧草池塘春又晩。小叶风娇,尚学娥妆浅。双燕来时还念远。珠帘绣户杨花满。
绿柱频移弦易断。细看秦筝,正似人情短。一曲啼乌心绪乱。红颜暗与流年换。
(9)赵长卿《蝶恋花》(第3册,第1809页)
宁都半岁归家,欲别去而意终不决也
叶底蜂衙催日晩。向晩匀妆,巧画宫眉浅。翠幕无风香自远。金船酌酒须教满。
未说别离魂已断。雨幌云屏,只恐良宵短。心事不随飞絮乱。宦情肯把恩情换。
10.晏几道《蝶恋花》(第1册,第224页)
碾玉钗头双凤小。倒晕工夫,画得宫眉巧。嫩曲罗裙胜碧草。鸳鸯绣字春衫好。
三月露桃芳意早。细看花枝,人面争多少。水调声长歌未了。掌中杯尽东池晓。
(10)赵长卿《蝶恋花》(第3册,第1788页)
初夏
乱叠青钱荷叶小。浓绿阴阴,学语雏莺巧。小树飞花芳径草。堆红衬碧于中好。
梅子弄黄枝上早。春已归时,戏蝶游蜂少。细把新词才和了。鸡声已唤纱窗晓。
11.晏几道《蝶恋花》(第1册,第224页)
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
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
(11)赵长卿《蝶恋花》(第3册,第1797页)
深秋
一梦十年劳忆记。社燕宾鸿,来去何容易。宿酒半醒便午睡。芭蕉叶映纱窗翠。
衬粉泥书双合字。鸾凤鸳鸯,总是双双意。已作吹箫长久计。鸳衾空有中宵泪。
12.晏几道《鹧鸪天》(第1册,第225页)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 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12)赵长卿《鹧鸪天》(第3册,第1809页)
晨起,忽见大镜,睹物思人,有感而作
睡觉扶头听晓钟。隔帘花雾湿香红。翠摇钿砌梧桐影,暖透罗襦芍药风。
闲对影,记曾逢。画眉临镜霎时同。相思已有无穷恨,忍见孤鸾宿镜中。
(13)陈允平《思佳客》(第5册,第3104页)
用晏小山韵
一曲清歌酒一钟。舞裙摇曳石榴红。宝筝弦矗冰蚕缕,珠箔香飘水麝风。
娇娅奼,笑迎逢。合欢罗带两心同。彩云不觉归来晩,月转觚稜夜气中。
13.晏几道《鹧鸪天》(第1册,第225页)
一醉醒来春又残。野棠梨雨泪阑干。玉笙声里鸾空怨。罗幕香中燕未还。
终易散,且长闲。莫教离恨损朱颜。谁堪共展鸳鸯锦,同过西楼此夜寒。
(14)赵长卿《鹧鸪天》(第3册,第1810页)
月夜诸院饮酒行令
宝篆烟消香已残。婵娟月色浸栏干。歌喉不作寻常唱,酒令从他各自还。
传杯手,莫教闲。醉红潮脸媚酡颜。相携共学骖鸾侣,却笑卢郎旧约寒。
(15)陈允平《思佳客》(第5册,第3105页)
锦幄沉沉宝篆残。惜春无语凭阑干。庭前芳草空惆怅,帘外飞花自往还。
金屋静,玉箫闲。一尊芳酒驻红颜。东风落尽荼蘼雪,满院清香夜不寒。
14.晏几道《鹧鸪天》(第1册,第226页)
守得莲开结伴游。约开萍叶上兰舟。来时浦口云随棹,采罢江边月满楼。
花不语,水空流。年年拼得为花愁。明朝万一西风动,争向朱颜不耐秋。
(16)赵长卿《鹧鸪天》(第3册,第1810页)
暇日泛舟,游客有叹居士发白者。未竟,忽见临江倚楼人,因思向来有感作此
绿水澄江得胜游。浪平风软称轻舟。樽前我易伤前事,柳外人谁独倚楼。
空感慨,惜风流。风流赢得谩多愁。愁多着甚销磨得,莫怪安仁鬓早秋。
15.晏几道《鹧鸪天》(第1册,第226页)
斗鸭池南夜不归。酒阑纨扇有新诗。云随碧玉歌声转,雪绕红琼舞袖回。
今感旧,欲沾衣。可怜人似水东西。回头满眼凄凉事,秋月春风岂得知。
(17)赵长卿《鹧鸪天》(第3册,第1779页)
咏燕
梁上双双海燕归。故人应不寄新诗。柳梧阴里高还下,帘幕中间去复回。
追盛事,忆乌衣。王家巷陌日沉西。兴亡无限惊心语,说向时人总不知。
(18)陈允平《思佳客》(第5册,第3105页)
玉辔青骢去不归。锦中频织断肠诗。窗凭绣日莺声婉,帘卷香云雁影回。
金缕扇,碧罗衣。蝶魂飞度画阑西。花开花落春多少,独有层楼双燕知。
16.晏几道《鹧鸪天》(第1册,第226页)
题破香笺小砑红。诗篇多寄旧相逢。西楼酒面垂垂雪,南苑春衫细细风。
花不尽,柳无穷。别来欢事少人同。凭谁问取归云信,今在巫山第几峰。
(19)赵长卿《鹧鸪天》(第3册,第1790页)
初夏试生衣,而婉卿持素扇索词,因作此书于扇上
牙领番腾一线红。花儿新样喜相逢。薄纱衫子轻笼玉,削玉身材瘦怯风。
人易老,恨难穷。翠屏罗幌两心同。既无闲事萦怀抱,莫把双蛾皱碧峰。
17.晏几道《鹧鸪天》(第1册,第226页)
清颍尊前酒满衣。十年风月旧相知。凭谁细话当时事,肠断山长水远诗。
金凤阙,玉龙墀。看君来换锦袍时。姮娥已有殷勤约,留着蟾宫第一枝。
(20)赵长卿《鹧鸪天》(第3册,第1810页)
偶有鳞翼之便,书以寄文卿
一曲清歌金缕衣。巧佼心事有谁知。自从别后难相见,空解题红寄好诗。
忆携手,过阶墀。月笼花影半明时。玉钗头上轻轻颤,摇落钗头豆蔻枝。
18.晏几道《鹧鸪天》(第1册,第226页)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21)陈允平《思佳客》(第5册,第3105页)
曾约双琼品凤箫。玉台光映玉娇娆。银花烛冷飞罗暗,宝屑香融曲篆销。
帘影乱,漏声迢。佩云清入楚天遥。题红未托相思约,明月空归第五桥。
19.晏几道《清平乐》(第1册,第231页)
波纹碧皱。曲水清明后。折得疏梅香满袖。暗喜春红依旧。
归来紫陌东头。金钗换酒消愁。柳影深深细路,花梢小小层楼。
(22)卢祖皋《清平乐》(第4册,第2406页)
玉肌春瘦。别凤离鸾后。柳外画船看翠袖。眼艳风流依旧。
杏梁语燕绸缪。可堪前梦悠悠。几度欲成花雨,断云还过南楼。
20.晏几道《玉楼春》(第1册,第236页)
雕鞍好为莺花住。占取东城南陌路。尽教春思乱如云,莫管世情轻似絮。
古来多被虚名误。宁负虚名身莫负。劝君频入醉乡来,此是无愁无恨处。
(23)辛弃疾《玉楼春》(第3册,第1964页)
风前欲劝春光住。春在城南芳草路。未随流落水边花,且作飘零泥上絮。
镜中已觉星星误。人不负春春自负。梦回人远许多愁,只在梨花风雨处。
以上可以确认的是,晏几道的20首原词共有23首次韵词 。(13)陈允平的《思佳客》词小序云“用晏小山韵”,由此可知此词确为晏词的次韵之作,而其他作品则没有标注有关次韵词的文字。但是,无论哪首作品,都用的是同样的词牌、同样的韵字和同样的顺序,因此这23首都应是晏几道的次韵词。
23首次韵词按作者来分的话,赵长卿17首,陈允平4首,卢祖皋和辛弃疾各1首,其中赵长卿的次韵词占绝大多数。接下来将对作者及其次韵词进行探讨。
赵长卿,名师栱,字长卿,号仙源居士,宋之宗室,太祖赵匡胤的八世孙。生卒年不详,约北宋末至南宋初在世 。
赵长卿及其词,明毛晋云“不栖志纷华,独安心风雅,每遇花间莺外,辄觞咏自娱。……虽未敢与南唐二主相伯仲,方之徽宗,则迥出云霄矣。”(《宋六十名家词》之《〈惜香乐府〉跋》)称其置身于风雅之境而乐于讽咏,其作品虽不及南唐二主却远胜徽宗。又,《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惜香乐府”条云:“然长卿恬于仕进,觞咏自娱,随意成吟,多得淡远萧疏之致。”清冯煦《蒿庵论词》(顾学颉校点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云“坦菴介菴惜香皆宋氏宗室,所作并亦清雅可诵”,与毛晋的评价相差无几。概括起来即赵长卿是位宗室子弟,好尚风雅并作清雅之词的词人 ,而这点又和被喻为“金陵王谢子弟” 的晏几道的境遇相类似。毛晋在《小山词》跋中云“晏氏父子具足追配李氏父子”,和《〈惜香乐府〉跋》同样,引李璟、李煜父子而论,绝非偶然。
又,(1)《临江仙》、(20)《鹧鸪天》的小序中出现名叫“文卿”的家妓,其他作品中也见数名妓女的名字 ,这点和吟咏与妓女“莲、鸿、苹、云”间的“悲欢离合”的晏几道的作品又异曲同工。若将长卿的(1)《临江仙》和(20)《鹧鸪天》置入晏几道的词集《小山词》中,估计很难区分得开。
赵长卿的词境整体与晏几道近似,但观其次韵词,则与原词的主题和意境多有不同。比如,7.晏几道《蝶恋花》有“已近重阳宴”句,咏九月晚秋,而(7)赵长卿《蝶恋花》小序云“春残”,歌咏晚春至初夏时节。又,14.晏几道《鹧鸪天》咏由夏至秋美丽莲花凋落的忧愁,而(16)赵长卿《鹧鸪天》词虽然同样描写泛舟光景,如小序“游客有叹居士发白者”所云,实则描写对自己白发的感慨。又,15.晏几道《鹧鸪天》以追忆过去和女性共度的时光为主题, 而(17)赵长卿《鹧鸪天》则为咏燕的咏物词,内容不同。
正如巩本栋所指摘“从诗词唱和的角度看,唱和之作在题材和主题、手法和风格等方面,多趋于相同” ,一般唱和之作在题材和修辞等手法上相同或者类似的情况比较多,但赵长卿次韵晏几道词的作品,原词和唱和词之间并无太大的相似性。
这也适用于词的音律方面。比如,方千里的《和清真词》,《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邦彦妙解声律,为词家之冠。所制诸调,不独音之平仄宜遵,即仄字中上去入三音,亦不容相混。……故千里和词,字字奉为标准”,指出方千里的次韵词不仅平仄而且连平上去入的四声都是以周邦彦的词为准据的。据杨易霖《周词订律》 ,《瑞龙吟》(一三三字体)除二字和《霜叶飞》(一一一字体)除三字后,均符合四声。以此考察,很难说赵长卿的次韵词是严格遵循四声的。现举4.晏几道《临江仙》和(4)赵长卿《临江仙》的例子如下。
4.晏几道《临江仙》
去去平平平上 上平平入平平 去平平去入平平 入平平入入 平上去平平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去入上平平去 上平平去平平 平平平去入平平 平平平入去 平去上平平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4)赵长卿《临江仙》
平入平平上上 平平入去平平 去平平去入平平 上平平上去 平入去平平
帘幕轻风洒洒,园林绿荫垂垂。楝花开遍麦秋时。雨深芳草渡,蝴蝶正慵飞。
平去平平平去 平平入去平平 平平上去上平平 入平平去上 上上去平平
憔悴三春心事,风流一弄金衣。韶光老尽起深思。日长庭院里,徙倚听催归。
虽然只是五十八字的小令,但是前阕十字,后阕十三字的四声却不同,次韵词的严密性终究不及方千里这点,可谓一目了然。
当然,这得归因于所使用的词牌以及周邦彦和晏几道音乐素养的不同。《瑞龙吟》和《霜叶飞》均为周邦彦的自度曲,是后世词家最为推崇的四声模板,而《临江仙》是五代两宋时期已经被广泛使用的词牌,因此不必非得依照晏几道词的四声来作词。周邦彦除《瑞龙吟》和《霜叶飞》之外还有多首自度曲 ,如沈义父《乐府指迷》中所称“凡作词,当以清真为主。盖清真最为知音,且无一点市井气”,指出周邦彦精通音律。晏几道没有自度曲,清万树《词律》中列举了周邦彦的词45首,而晏几道的词则不及半数仅19首,作为模板词体的作者,晏几道并不受重视。因此,赵长卿并没有完全拘泥于晏几道的四声来作词。
如上所述,赵长卿的次韵词无论从内容方面还是音律方面,都与原作晏几道词保留了一定距离的。
接下来探讨一下陈允平的4首次韵词。
陈允平的次韵词都是唱和晏几道《鹧鸪天》的词作,陈允平题为《思佳客》。《词律》卷八《鹧鸪天》云“又名思佳客”,则《思佳客》为《鹧鸪天》的别名。
首先就12.晏几道《鹧鸪天》和(13)陈允平《思佳客》进行比较。(13)陈允平的《思佳客》,如前文所述,是23首当中唯一注明“用晏小山韵”的次韵作品。
晏几道的《鹧鸪天》是描写和美丽的妓女分别与再相会的词,也是屡屡出现在词话和词选中的名作。前阕描写身着华服的妓女斟酒、轻歌曼舞的场景。后阕描写和梦寐以求的女性终于得以再次相会,反而怀疑自己是在梦中 。陈允平的《思佳客》词前阕描写酒席上妓女的歌唱、衣装、精美的乐器和芳香,后阕描写和妓女的重逢及夜里的欢娱。可知此词是对应晏几道的原词内容而作的。陈允平的词中没有出现晏几道词后阕中两度使用的“梦”字,因此再度相逢似乎并不是在长期别离而是短期别离后(或者刚刚别离后),且陈词缺乏晏几道词的深邃和余韵,但是,仍然可以说是蹈袭原词主题而作的。
13.晏几道的《鹧鸪天》和(15)陈允平的《思佳客》也是原词和次韵词对应较好的例子。晏几道的《鹧鸪天》中描写晚春季节,有位女性或者男性满怀离恨,独自一人度过漫漫长夜的情景。陈允平的《思佳客》,前阕所表现的主人公似乎是女性,同样描写室内独自一人度过的场景。后阕中将晏词的“莫教离恨损朱颜”“同过西楼此夜寒”两句的意思,用“一尊芳酒驻红颜”“满院清香夜不寒”相反的词意句表现出来,由此可见其功夫之一斑。晏词感叹眼看离恨折损芳姿,却无人同眠鸳鸯锦被,共度寒春之夜;陈允平则写饮酒半酣,春风吹落荼蘼,花飘如雪,庭院中溢满清香,夜亦不寒。即其所咏之意完全与晏几道词相反,也正因为如此,反而衬托出独自一人度过春宵的寂寥。在此处并没有沿袭原词的意境,而是通过相反的意思和变化来进行表现。
对于陈允平和周邦彦的词,巩本栋云“陈允平学清真词,则于声律、字句、结构等皆效原作,大致比较匀称,和作温婉、雅丽、平正、与《日湖渔唱》的风格差别不大” ,这说陈允平经常仿效周邦彦的原作。而陈允平次韵晏几道的词,又何尝不是如此。
在声律方面,陈允平似乎并未着重于晏几道的作品。现将12.晏几道《鹧鸪天》和(13)陈允平《思佳客》的四声对照做如下揭示。
12.晏几道《鹧鸪天》
上去平平上入平 平平平入去平平 上平平上平平入 平上平平去上平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
平入去 入平平 上平平去上平平 平平去上平平去 平去平平去去平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 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13)陈允平《思佳客》
入入平平上入平 上平平去入平平 上平平入平平上 平入平平上去平
一曲清歌酒一钟。舞裙摇曳石榴红。宝筝弦矗冰蚕缕,珠箔香飘水麝风。
平去去 去平平 入平平去上平平 上平入入平平上 入上平平去去平
娇娅奼,笑迎逢。合欢罗带两心同。彩云不觉归来晩,月转觚稜夜气中。
前阕有十处、后阕有九处四声不一致的地方,可见其不及周邦彦词对四声的严密性。
陈允平生活在南宋末期,同样存在于南宋末的《和晏叔原小山乐府》中是否揭载其作品呢?
关于陈允平的生平,详见桂珊《陈允平生平考》(《郑州师范教育》第1卷,2012年第2期)。据此可知陈允平的生年上限为南宋宁宗嘉定十一年(1218),卒年为元成宗元贞年间(1295~1296),即《景定建康志》成书的景定二年(1261)陈允平年逾四十,离去世有三十余年的岁月。如此一来,《景定建康志》所记载的《和晏叔原小山乐府》一书中收录陈允平作品的可能性就相当小了。陈允平的四首作品皆为次韵晏几道的词,但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现阶段只能认为没有被收录到《和晏叔原小山乐府》中。
如下再来简单探讨一下卢祖皋和辛弃疾的次韵词。
卢祖皋的《清平乐》,虽然前阕第一句和后阕第一、二句的韵字有异,但看作次韵词作也无可厚非。晏几道的《清平乐》描写春到的喜悦和游览光景及“金钗换酒消愁”的豪奢酒宴,而卢祖皋的作品则描写分别之后的男女在春季再次相逢的场面及之后的样子。两词的主题不同,但都以美好的春天为背景。晏词着重于风景;卢词着重于人物及叙事,甚至给人留下卢祖皋书写晏词续编的印象。卢祖皋的作品取径于唐五代小令,更觉其词风接近晏几道。
20.晏几道的《玉楼春》和(23)辛弃疾的《玉楼春》皆于前阕抒惜春之情。后阕中,晏词厌倦多误于虚名的人生,自言自语般想进入无愁亦无恨的“醉乡”。这首词也可以认为是晏几道袒露自己情绪的作品,旨趣不同于其他作品。 辛弃疾的后阕则描写镜里照朱颜的女性,感伤年华随春无情逝去,自己仍孤独一人,泪流不止如遭遇风雨的梨花般。后阕的主题虽然不同,但都从惜春之情说起,二词又各自进行拓展,趣味深长,特别是还可以领略到辛弃疾词风的广阔多样。
如上所述,对晏几道词的次韵,在内容和音乐方面都忠实于晏几道原作的作品较少,甚至可以认为偏离原作的作品居多,但无论如何都是晏词的次韵作,这点毋庸置疑。除陈允平的4首次韵词外,其他的19首很有可能收录于《和晏叔原小山乐府》中。
虽说上述词偏离原作,但既然使用了次韵的手法,那么就可以确定的是作者对原作是有某种认知存在的。
赵长卿和其他词人次韵晏几道的词,到底是出于何种原因呢?收录约700首词作的大型作品集《和晏叔原小山乐府》是否有过编辑和刊行呢?
以方千里、赵长卿、陈允平唱和周邦彦的词为背景,南宋时词的雅化和尊崇周邦彦之风这点已有数家进行了指摘。 晏几道和周邦彦同样,也有词作受到好评如潮的时期。这点在南宋的各种词话中都可以得到确认。 在此举两个晏几道的名字被咏进词作中的例子。
李太古《南歌子》(第5册,第3557页)
月下秦淮海,花前晏小山。二仙仙去几时还。留得月魂花魄,在人间。
河汉流旌节,天风袅珮环。满空香雾湿云鬟。何处一声横笛,杏花寒。
胡于《鹧鸪天》(孔凡礼《全宋词补辑》,第97页)
袅袅薰风响珮环。广寒仙子跨清鸾。谁教瑞世仪周闲,自赋多才继小山。铃阁静,画堂闲。衮衣象服镇团栾。年年此日称觞处,留待菖蒲驻玉颜。
李太古的《南歌子》词中,将晏几道与秦观并列,云“二仙仙去几时还。留得月魂花魄,在人间”,将二人比作仙人,高度评价他们因其词而留“月魂花魄”在人间。胡于的《鹧鸪天》词,前阕末有“自赋多才继小山”句,称赞晏几道为“多才”人物。李太古和胡于两人的传记不详,关于李太古,《全宋词》小传中云“太古,古艺人”,似为艺人。如此的话就可以认为《南歌子》的歌词曾在听众前被歌唱过,而“晏小山”之名和其文学评价也有可能广为人知。
南宋时,对晏几道的评价颇高,应该是其文学符合当时的好尚。和晏几道同时代的黄庭坚评其词“可谓狎邪之大雅,豪士之鼓吹,其合者高唐洛神之流,其下者岂减桃叶团扇哉”(《小山词序》),言晏词为花街柳巷之“大雅”,即使非得意之作也不逊于“桃叶”“团扇”。清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卷一中云“诗三百篇,大旨归于无邪。北宋晏小山工于言情,出元献、文忠之右”;又,卷七云“李后主、晏叔原皆非词中正声,而其词则无人不爱,以其情胜也。情不深而为词,虽雅不韵何足感人” ,称道其词之“情”深胜于他人。“虽雅不韵,何足感人”,已经将“雅”作为前提,在此基础之上如果没有以深情作支撑的“韵”(调)的话,就不能打动人心。又,陈廷焯在《词坛丛话》中云“北宋之晏叔原,南宋之刘改之,一以韵胜,一以气胜,别于清真、白石外,自成大家” 。晏几道胜在“韵”,其调别于周邦彦和姜夔,可谓独成大家。
上述陈廷焯为清末人,估计南宋时人们也多对晏几道作品之不同于周邦彦的“雅”,所抒发的感情之深挚和词的高格调进行了评价。
晏几道的词作中蕴含了北宋的“太平”,南宋人读其词时怀念之感会油然而生吧。晏词中呈现一派“太平”气象这点,和晏同时代的晁端礼在《鹧鸪天》词的小序中就已经指出:“晏叔原近作《鹧鸪天》曲,歌咏太平,辄拟之为十篇。野人久去辇毂,不得目睹盛事,姑诵所闻万一而已”。(第1册,第437页)
晏几道词的高评价应该和次韵集《和晏叔原小山乐府》的编纂相关联。即便如此,《和晏叔原小山乐府》所收约700首中,作为收录作的候补,从《全宋词》中仅搜得19首,数目实在过于稀少。时至今日,随着时间的流逝很多作品都散佚了,让人不胜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