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伟勇
内容提要 宋词所见歌妓之感官书写,可包含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及综合书写、身世书写等,本文仅处理视觉、听觉与此二觉综合书写之作品。就视觉书写言之,可分整体书写与局部书写两类:前者以书写歌、舞妓为主,兼及其他艺妓;且多就眼睛、体态、举止等,予以多角度书写,又有动、静态之别。后者以娇羞之体态、背立之身影、曼妙之舞姿最常见,而以舞妓之特写最为动人。就听觉书写言之,两宋词着墨最多者,厥为歌妓之声容,次为弹、唱之声容,又次为弹奏之乐音。其中乐音之书写,率为白居易《琵琶行》所制约,殊少创意。就视觉、听觉之交写言之,可归纳出三种写作策略:一为一歌一舞之方式铺展,一为上、下片分写歌、舞之方式呈现,一为侧重上片或下片,进行视、听觉之交写。诚然变化多端,巧妙纷呈,殊有可观。
关键词 歌妓 舞妓 艺妓 感官书写
宋代“妓”之制度,承自唐代,可分为官妓、家妓、私妓三种;官妓复包含教坊歌妓、军中歌妓、中央及地方官署之歌妓。此中教坊与军中歌妓,规模相似,系相并而行之中央乐团,一般文人鲜能涉足。余三类歌妓,即中央及地方官署之歌妓、家妓、私妓,则时见宋代词人书写。唯使用名称不一,除依归属与服务对象区分之官妓、家妓、私妓外,既有统称之妓、歌妓,亦有娘、姬、鬟、侍儿、侍人、籍中人、官奴等称呼。如柳永《长相思》(画鼓喧街)题云“京妓” ,张先《醉垂鞭》(朱粉不须施)题云“赠琵琶娘,年十二”(第1册,第72页),张先《碧牡丹》(步帐摇红绮)题云“晏同叔出姬”(第1册,第106页),苏轼《南歌子》(绀绾双蟠髻)题云“楚守周豫出舞鬟,因作二首赠之”(第1册,第379页),周紫芝《南柯子》(蝉薄轻梳鬓)题云“方钱唐出侍儿,范谢州要予作此词”(第2册,第1143页),辛弃疾《浣溪沙》(侬是嵚崎可笑人)题云“赠子文侍人名笑笑”(第3册,第2453页),辛弃疾《乌夜啼》(江头三月清明)题云“戏赠籍中人”(第3册,第2549页),姚述尧《南歌子》(罗盖轻翻翠)题云:“王清叔会同舍赏莲花,席间命官奴索词”(第3册,第2010页),韩淲《浣溪沙》(小雨收晴作社寒)题云“夜饮潘舍人家,有客携家妓来歌”(第4册,第2884页),刘辰翁《水调歌头》(雨声深院里)题云“余初入建府,触官妓于马上;后于酒边,妓自言,故赋之”(第5册,第4099页),等等,皆是其例。
复依上述原则,检索宋词中书写“妓”之作品,有三百余首;若与实际写妓而未附题之作品一并计数,恐达四五百首。如此庞大之素材,学者虽曾予以运用,写成《宋词文化学研究》 《唐宋词社会文化学研究》 《唐宋词与唐宋歌妓制度》 等书,然专从词人书写之角度,予以全面归纳分析,迄今犹未见任何论文,实有发挥之空间。笔者有鉴于此,爰自感官入手,探讨两宋词人对于“妓”之书写。而感官原指感觉器官,如耳、目、舌、鼻、皮肤等 ,于是经由此等器官之感受,写出关于“妓”之种种,均应属于“歌妓感官书写”之范畴。唯仔细阅读所有内容后,发现经由“目”之视觉所呈现之作品最夥,约占五分之三;次为“耳”之听觉及“耳”“目”兼写之作品;又次为“皮肤”之触觉、“鼻”之嗅觉;至于“舌”之味觉,虽随视、听两觉,不免涉及饮酒之味觉,且点到为止,难成一类。碍于单篇论文之字数限制,于焉本文仅就有关歌妓之视觉、听觉,以及两觉交写之宋词,予以归纳析论;其余书写,则俟来日另文处理。
两宋词中关于歌妓之视觉书写,可分整体书写与局部书写。整体书写,系指就歌妓之眼睛、体态、举止等,予以具体、多角度之描述;局部书写,系就前举各项中之单一样态,予以聚焦特写。兹举证分述如次。
两宋词人对于“妓”之整体书写,以歌、舞妓最为常见,且视觉之渲染尤重于听觉、触觉。如柳永(字耆卿,987?~1053?年)《长相思·京妓》(画鼓喧街)下片:
向罗绮丛中,认得依稀旧日,雅态轻盈。娇波艳冶,巧笑依然,有意相迎。墙头马上,漫迟留、难写深诚。又岂知、名宦拘检,年来减尽风情。(第1册,第43页)
吕胜己(字季克,曾受业朱熹,生卒年不详)《满江红·郡集观舞》:
檀板频催,双捻袖、飞来趁拍。锦裀上、娇抬粉面,浅蛾脉脉。鸾觑莺窥秋水净,鸿惊凤翥祥云白。看妖娆、体态与精神,天仙谪。
鞓带紧,弓靴窄。花压帽,云垂额。□回雪、定拼醉倒,厌厌良夕。明日恨随芳草远,回头目断遥山隔。料多情、应也念行人,思佳客。(第3册,第2274页)
赵长卿(疑名师有,自号仙源居士,生卒年不详)《水龙吟·江楼席上,歌姬盼盼翠鬟侑樽,酒行,弹琵琶曲,舞梁州,醉语赠之》上片:
酒潮匀颊双眸溜。美映远山横秀。风流俊雅,娇痴体态,眼前稀有。莲步弯弯,移归拍里,凌波难偶。对仙源醉眼,玉纤笼巧,拨新声、鱼纹皱。(第3册,第2334页)
以上三词,皆属视觉之总体书写,共同特色系就动态着眼。柳永词写出轻盈之雅态、艳冷之眼波、巧笑及有意相迎之举止,惜乎个人“名宦拘检”,以致风情减尽,未能承受此温情。吕胜己所作,虽题为“郡集观舞”,然并未针对舞姿予以特写,仅起首两句泛泛及之。自“锦裀上”以下,先写粉面、浅眉,以及灵动之眼波、妖娆之体态与精神;而后再写束腰之鞓带、如弓之窄靴、插花之舞帽、垂额之鬓发,诚然面面俱到,富丽极矣!赵长卿所作,先写两颊之酒窝,一对乌溜之眼睛及秀长之眉毛;再写娇痴之体态,随拍移动之弯弯莲步;末乃书写玉手弹琵琶、愁锁眉头之表情,确乎楚楚可人。
虽然,两宋词人亦恒挥其生花妙笔,书写歌妓静态之整体美感。如黄庭坚(字鲁直,1045~1105年)《蓦山溪·赠衡阳妓陈湘》:
鸳鸯翡翠,小小思珍偶。眉黛敛秋波,尽湖南、山明水秀。娉娉袅袅,恰近十三余,春未透。花枝瘦,正是愁时候。
寻花载酒。肯落谁人后。祇恐远归来,绿成阴、青梅如豆。心期得处,每自不由人,长亭柳。君知否。千里犹回首。(第1册,第500页)
黄庭坚《好事近·太平州小妓杨姝弹琴送酒》:
一弄醒心弦,情在两山斜叠。弹到古人愁处,有真珠承睫。
使君来去本无心,休泪界红颊。自恨老来憎酒,负十分金叶。(第1册,第530页)
晁补之(字无咎,1053~1110年)《斗百花·汶妓褚延娘》上片:
脸色朝霞红腻。眼色秋波明媚。云度小钗浓鬓,雪透轻绮香臂。不语凝情,教人唤得回头,斜盼未知何意。百态生珠翠。(第1册,第746页)
毛滂(字泽民,?~1120年)《于飞乐·别筵赠歌妓姊妹》:
并梅兄,双蝶子,烟缕衫轻。凤凰钗、缭绕香云。淡梳妆,□得恁,雪腻酥匀。揉春捻就,更是他、花与精神。
黛尖低,桃萼破,微笑轻颦。早做成、役梦劳魂。好风前,佳月下,莫忘行人。扁舟去也,没个事、多样离情。(第2册,第889页)
以上四词,皆偏静态之整体书写。黄庭坚作品,系书赠衡阳妓陈湘,起首两句即藉鸳鸯、翡翠两种相偶厮守之禽鸟,表达“好逑”之情;而后接写其秋波明媚、婀娜多姿、青春正好,显然属意之至。下片复借杜牧故事,写唯恐再见时,陈湘已然“绿叶成阴子满枝” ,倾慕之情,不言而喻。翻读《山谷词》,发现黄庭坚另有两阕词亦赠此妓:一调仍寄《蓦山溪》(稠花乱叶),云:“斜枝倚,风尘里,不带尘风气。”(第1册,第402页)。一调寄《阮郎归》:“盈盈娇女似罗敷。湘江明月珠。起来绾髻又重梳。弄妆仍学书。歌调态,舞工夫。湖南都不如。它年未厌白髭须。同舟归五湖。”并附题云:“曾旉文既眄陈湘,歌舞便出其类,学书亦进。来求小楷,作《阮郎归》词付之。”(同上)斯可见此妓既娴淑能书,又能歌善舞,不带风尘气,无怪乎黄庭坚为之倾倒不已。至于《好事近》一词,系写太平州(今安徽当涂县)小妓,因离别在即,致弹琴时,不觉泪落双眼,亦偏重静态之书写。其下片虽云“来去本无心”,实亦情牵此妓,故填词写之。
晁补之词,先写红腻之脸颊、明媚之秋波,而后续写夹钗之发鬓、细白之香臂,以及斜盼不语之举止,终乃以“百态生珠翠”总结,要亦自静态着眼。毛滂所作,系叙写双妓,上片描述穿着轻飘之薄衫、夹带凤钗之发鬓、淡妆流露之雪肤,并以如花之精神作一小结;下片复写其尖低之画眉,笑颦之桃脸,足叫人魂牵梦萦。
除歌、舞妓外,两宋尚有其他艺妓活跃于社交场合中。见诸记载,即有擅长箜篌、琵琶、笙、棋、画诸妓,被词人以整体之方式,写入词中。如张先(字子野,990~1078年)《醉垂鞭·赠琵琶娘,年十二》:
朱粉不须施。花枝小。春偏好。娇妙近胜衣。轻罗红雾垂。
琵琶金画凤。双绦重。卷眉低。啄木细声迟。黄蜂花上飞。(第1册,第72页)
谢薖(字幼槃,号竹友,?~1116年)《减字木兰花·赠棋妓》:
风篁度曲。倦倚银屏初睡足。清簟疏帘。金鸭香销懒更添。
纤纤露玉。风雹纵横飞钿局。颦敛双蛾。凝伫无言密意多。(第2册,第912页)
辛弃疾(字幼安,自号稼轩居士,1140~1207年)《念奴娇·赠妓,善作墨梅》:
江南尽处,堕玉京仙子,绝尘英秀。彩笔风流,偏解写、姑射冰姿清瘦。笑杀春工细窥天巧,妙绝应难有。丹青图画,一时都愧凡陋。
还似篱落孤山,嫩寒清晓,只欠香沾袖。淡伫轻盈,谁付与、弄粉调朱纤手。疑是花神,朅来人世,占得佳名久。松篁佳韵,倩君添做三友。(第3册,第2442页)
以上三词,均书写“妓”之才艺,张先所作系写琵琶妓,上片描述此妓天生丽质,不必施朱抹粉;且尚年轻,穿着与身材相配之红罗衣。下片叙写弹奏之琵琶有金画凤装饰,演奏者则头系双丝带,低眉专注,拨动丝弦。末结两句虽兼写声音之清细迟缓,如啄木之禽鸟、花间之黄蜂,然仍以视觉之整体呈现为主。谢薖所描述之棋妓,上片先写其睡足,则精神可见;次写清簟疏帘,点染清雅之氛围。下片转写此妓如玉之纤手,下棋快如风雹,敛眉凝注,心思细密,棋艺之高亦可见也。
至于辛弃疾所作,起首先写画妓气质英秀,彩笔风流,而后用心描述所画之墨梅,如藐姑射山中之神人 ,冰姿清瘦,巧夺天工,胜却当时丹青妙手。下片叙写此墨梅栩栩如生,但欠蕊香沾袖耳;“淡伫轻盈”以下复称赏此妓何啻花神,去来人世,并请添上松、竹,以成岁寒三友。斯可见此词兼叙画妓与其作品,极尽视觉之整体描摹。
对于歌妓之局部书写,就视觉而言,较为两宋词人着墨者,厥为娇羞之体态、背立之身影以及曼妙之舞姿。兹举证如次。
黄公度(字师宪,1109~1156年)《菩萨蛮·公罢归抵家,赋此词。先是公有二侍儿,曰倩倩,曰盼盼,在五羊时,尝出以侑觞。洪丞相适景伯为赋〈眼儿媚〉词云……》:
眉尖早识愁滋味。娇羞未解论心事。试问忆人不。无言但点头。
嗔人归不早。故把金杯恼。醉看舞时腰。还如旧日娇。(第2册,第1719~1720页)
袁去华(字宣卿,高宗绍兴十五年进士,生卒年不详)《山花子·成支使出侍姬,次穆季渊韵》上片:
雾阁云窗别有天。丰肌秀骨净娟娟。独立含情羞不语,总妖妍。(第3册,第1950页)
辛弃疾《蝶恋花·席上赠杨济翁侍儿》:
小小华年才月半。罗幕春风,幸自无人见。刚道羞郎低粉面。傍人瞥见回娇盼。
昨夜西池陪女伴。柳困花慵,见说归来晚。劝客持觞浑未惯。未歌先觉花枝颤。(第3册,第2427页)
以上三词,均直接写出歌妓娇羞之体态。黄公度写歌妓忆人而羞于启齿之情态,以及借酒浇愁,醉舞动人之娇嗔。袁去华写成支使之侍姬丰肌秀骨,含羞不语,娇妍无比;辛弃疾写杨炎正(字济翁,年五十二登进士,生卒年不详)侍儿,年甫十五,羞于见人,却时回娇盼,又未惯应酬之生涩。此外,两宋词人对于“背立”之侍妓,亦颇好奇,常以之入词,如陈师道(字无己,一字履常,号后山居士,1053~1101年)《南乡子·并引:晁大夫增饰披云,务欲压黄楼,而张、马二子,皆当年尊下世所谓英英、盼盼者。盼卒,英嫁,而盼之子莹,颇有家风,而曹妓未有显者,黄楼不可胜也。作〈南乡子〉以歌之》:
风絮落东邻。点缀繁枝旋化尘。关锁玉楼巢燕子,冥冥。桃李摧残不见春。
流转到如今。翡翠生儿翠作衿。花样腰身官样立,婷婷。困倚阑干一欠伸。(第1册,第758页)
李石(字知几,号方舟,1108~?年)《渔家傲·赠鼎湖官妓》:
西去征鸿东去水。几重别恨千山里。梦绕绿窗书半纸。何处是。桃花谿畔人千里。
瘦玉倚香愁黛翠。劝人须要人先醉。问道明朝行也未。犹自记。灯前背立偷弹泪。(第2册,第1685页)
黄公度《卜算子·公赴召命,道过延平,郡宴有歌妓,追诵旧事,即席赋此》:
寒透小窗纱,漏断人初醒。翡翠屏间拾落钗,背立残 影。
欲去更踟蹰,离恨终难整。陇首流泉不忍闻,月落双溪冷。(第2册,第1719页)
以上三词,陈师道写歌妓之体态,见于末结三句;所以知其为“背立”者,以词下附注云:“周昉画美人,有背立欠伸者,最为妍绝,东坡为赋《续丽人行》。”至于李石、黄公度词中写“背立”之歌妓,一见于下片,一见于上片,皆以灯影映衬,亦觉朦胧可怜,叫人疼惜。实则宋人好写“背立”侍妓,亦有所承,典出李商隐《无题二首》之一:
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
是知女子年十五,情窦已开,对于人世之悲欢离合,已能有感;且体态成熟,婀娜多姿,故最为文人所怜惜,时以之入词。此外,两宋词人尚有不少运用歌妓姓名进行体态书写,颇能表现因难见巧之功夫。如:
向子諲(字伯恭,自号芗林居士,1085~1152年)《殢人娇·钱卿席上赠侍人轻轻》:
白似雪花,柔于柳絮。胡蝶儿、镇长一处。春风骀荡,蓦然吹去。得游丝、半空惹住。
波上精神,掌中态度。分明是、彩云团做。当年飞燕,从今不数。只恐是、高唐梦中神女。(第2册,第1258页)
辛弃疾《浣溪沙·赠子文侍人名笑笑》:
侬是嵚崎可笑人。不妨开口笑时频。有人一笑坐生春。
歌欲颦时还浅笑,醉逢笑处却轻颦。宜颦宜笑越精神。(第3册,第2453页)
以上两词,皆借歌妓姓名作文章。向子諲所作,就“轻轻”一名,予以书写。词之上片,以“雪花”“柳絮”“游丝”等物状写“轻”字;下片以“波上”“掌中”写体态之“轻”盈,再以“彩云”为喻,谓此妓较赵飞燕有过之而无不及,几似高唐神女之化身。 辛弃疾所作,就严焕(字子文,登绍兴十二年第,生卒年不详)妓名“笑笑”者着墨,且逐句嵌入“笑”字,书写其“笑”“颦”之体态,别出心裁!
若就特殊才艺之局部书写论之,两宋词人着墨最多者,在于舞妓之书写,如张先《天仙子·观舞》:
十岁手如芽子笋。固爱弄妆偷傅粉。金蕉并为舞时空,红脸嫩。轻衣褪。春重日浓花觉困。
斜雁轧弦随步趁。小凤累珠光绕鬓。密教持履恐仙飞,催拍紧。惊鸿奔。风袂飘飘无定准。(第1册,第92页)
苏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1036~1101年)《南歌子·舞妓》:
云鬓裁新绿,霞衣曳晓红。待歌凝立翠筵中。一朵彩云何事、下巫峰。
趁拍鸾飞镜,回身燕漾空。莫翻红袖过帘栊。怕被杨花勾引、嫁东风。(第1册,第421页)
晁补之《碧牡丹·王晋卿都尉宅观舞》:
院宇帘垂地。银筝雁、低春水。送出灯前,婀娜腰肢柳细。步蹙香裀,红浪随鸳履。梁州紧,凤翘坠。悚轻体。
绣带因风起。霓裳恐非人世。调促香檀,困入流波生媚。上客休辞,眼乱尊中翠。玉阶霜、透罗袂。(第1册,第743页)
以上三例,皆针对歌妓之舞技,予以局部书写。张先之作见之于下片,先写乐舞搭配,再写舞者发上累珠之装扮;而后转叙舞者随拍飞舞之状,身似惊鸿飞奔,袖如疾风飘掠,毫无定准,精彩之至!苏轼之作,上片先写舞妓“云鬓”“霞衣”之装扮,而后凝立待乐,遂似一朵云彩,飘然出场。下片写其舞姿,起拍若鸾凤飞镜,回身如飞燕漾空,教人眼花缭乱;末结更幽默,写道若教此妓舞出帘栊,名声传扬,则恐为人争爱,主人断难留置身边,可谓极称赏之能事。其实苏轼可谓写舞妓之高手,其词中尚有多阕作品道及,特录供参考。
苏轼《南歌子·楚守周豫出舞鬟因作二首赠之》之一:
绀绾双蟠髻,云敧小偃巾。轻盈红脸小腰身。叠鼓忽催花拍、斗精神。
空阔轻红歇,风和约柳春。蓬山才调更清新。胜似缠头千锦、共藏珍。(第1册,第379页)
之二:
琥珀装腰佩,龙香入领巾。只应飞燕是前身。共看剥葱纤手、舞凝神。
柳絮风前转,梅花雪里春。鸳鸯翡翠两争新。但得周郎一顾、胜珠珍。(第1册,第379页)
苏轼《南乡子·用前韵赠田叔通家舞鬟》下片:
花遍六幺球。面旋回风带雪流。春入腰肢金缕细,轻柔。种柳应须柳柳州。(第1册,第413页)
苏轼《减字木兰花·赠徐君猷三侍人:胜之》:
双鬟绿坠。娇眼横波眉黛翠。妙舞蹁跹。掌上身轻意态妍。
曲穷力困。笑倚人旁香喘喷。老大逢欢。昏眼犹能仔细看。(第1册,第416页)
以上四阕,或以“柳絮”“雪梅”“回风”状舞姿,或以“柳枝”状舞腰,或径以“轻盈”“掌上身”状身材,甚而以“笑倚人旁香喘喷”状舞罢之样态,是真书写之能手也。其所书写的对象,包括周豫(曾知洪州、楚州,生卒年不详)所出舞鬟,以及田叔通(曾知宿州,生卒年不详)、徐大受(字君猷,曾知黄州,生卒年不详) 之家伎。
至于晁补之所作,先写如春水般之筝声送出灯前细腰、婀娜之舞者。而后就舞者于香红之毡上,随《梁州》曲快速跳动如浪般之舞步,场面之热闹可以想见;“凤翘坠。悚轻体”两句,尤可见舞者随急曲卖力跳动,体态轻盈,教人屏气凝神,惊叹不已!下片承上铺叙,写舞者随香檀促拍声,起跳《霓裳》曲,霎时绣带满场飞起,叫观者颇觉置身仙境,舞技之动人亦可知也。末结劝观舞之上宾,何妨尽情饮醉,把握今宵,直至霜侵罗袂,方可罢休;欧阳修所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第1册,第132页,调寄《玉楼春》),盖亦此境也。
关于歌妓之听觉书写,两宋词人最着墨者,厥为歌妓之声容,次为弹、唱之声容,又次为弹奏之乐音。兹举证分述如次。
歌妓之声容,之所以常入词人笔下,盖缘演唱者声情流露,而聆听者“察言观色”,心有戚戚,产生共鸣,遂书写入词。如苏轼《菩萨蛮·歌妓》:
绣帘高卷倾城出。灯前潋滟横波溢。皓齿发清歌。春愁入翠蛾。
凄音休怨乱。我已无肠断。遗响下清虚。累累一串珠。(第1册,第391页)
周邦彦(字美成,1057~1121年)《望江南·咏妓》:
歌席上,无赖是横波。宝髻玲珑敧玉燕,绣巾柔腻掩香罗。人好自宜多。
无个事,因甚敛双蛾。浅淡梳妆疑见画,惺松言语胜闻歌。何况会婆娑。(第2册,第793页)
李石《朝中措·赠赵牧仲歌姬》:
绿杨庭院觉深沉。曾听一莺吟。今夜却成容易,双莲步步摇金。
歌声暂驻,颦眉又去,无计重寻,应恨玉郎殢酒,教人守到更深。(第2册,第1681页)
以上三词,均书写歌妓之愁容。苏、周所作,均由眼波入手,然苏词自上片过渡至下片,以“凄”“怨”承“愁”,抒情外露,因之末结虽企图称赏歌妓之音声如串珠,亦不庶予人“有我” 太深之嫌。周词则以“敛双蛾”轻点,带出歌妓之“言语胜闻歌”“会婆娑”,婉约中见欢情,自较超脱。至于李石之作,则是猜测歌妓颦眉之原因,应系埋怨“玉郎”沉湎于酒,未能怜香惜玉,叫人徒守空闺。此猜测未免一厢情愿,然对主人赵牧仲而言,已然给予十足颜面。而笔者观察两宋词人,写“欢容”之作品终究多于“愁容”,兹举例如次。
张先《庆春泽·与善歌者》:
艳色不须妆样。风韵好天真,画毫难上。花影滟金尊,酒泉生浪。镇欲留春,傍花为春唱。
银塘玉宇空旷。冰齿映轻唇,蕊红新放。声宛转,疑随烟香悠扬。对暮林静,寥寥振清响。(第1册,第98页)
苏轼《减字木兰花·赠徐君猷三侍人:庆姬》:
天真雅丽。容态温柔心性慧。响亮歌喉。遏住行云翠不收。
妙词佳曲。啭出新声能断续。重客多情。满劝金卮玉手擎。(第1册,第416页)
史浩(字直翁,1106~1194年)《青玉案·为戴昌言歌姬作》:
年来减却风情大。百样收心待不作。恰恨仙翁停画舸。雪中把酒,美人频为,浅破樱桃颗。
清歌谁许阳春和。悄不放、遥空片云过。惊落梁尘浑可可。一声啭处,故园春近,桃李还知幺。(第2册,第1638页)
袁去华(字宣卿,高宗绍兴十五年进士,生卒年不详)《思佳客·王宰席上赠歌姬》:
把酒听歌始此回。流莺花底语徘徊。神仙也许人间见,腔调新翻辇下来。
银烛灺,玉山颓。谁言弱水隔蓬莱。绝胜想象高唐赋,浪作行云行雨猜。(第3册,第1949页)
辛弃疾《如梦令·赠歌者》:
韵胜仙风缥缈。的皪娇波宜笑。串玉一声歌,占断多情风调。清妙。清妙。留住飞云多少。(第3册,第2546页)
以上五阕词,张先、苏轼居处北宋一统之时代,歌舞升平,自然可聆听“振清响”“遏行云” 之妙歌,能欣赏“风韵天真”“容态温柔心性慧”之歌妓;但仅存半壁江山之文人,如史浩、袁去华,以及立志“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第3册,第2502页,调寄《破阵子》)之辛弃疾,亦不免写出聆赏清妙歌声之词句,上揭作品所谓“一声啭处,故园春近”“腔调新翻辇下来”“留住飞云多少”是也。斯可见其时文人生活之一斑,所谓“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 岂是之谓乎?
两宋尚见兼擅弹、唱之歌妓,其声容亦恒被书写入词,如王之望(字瞻叔,?~1171年)《惜分飞·别妓》:
要眇新声生宝柱。弹到离肠断处。细落檐花雨。夜阑清唱行云住。
洞府春长还易暮。凡客暂来终去。不忍回头觑。乱山流水桃溪路。(第2册,第1731页)
辛弃疾《菩萨蛮·赠周国辅侍人》:
画楼影蘸清溪水。歌声响彻行云里。帘幕燕双双。绿杨低映窗。
曲中特地误。要试周郎顾。醉里客魂消。春风大小乔。(第3册,第2488页)
韩玉(字温甫,生卒年不详)《减字木兰花·赠歌者》:
香檀素手。缓理新词来伴酒。音调凄凉。便是无情也断肠。
莫歌杨柳。记得渭城朝雨后。客路茫茫。几度东风春草长。(第3册,第2653页)
赵福元(生平事迹不详)《鹧鸪天·赠歌妓》:
裙曳湘波六幅缣。风流体段总无嫌。歌翻檀口朱樱小,拍弄红牙玉笋纤。
腔子里,字儿添。嘲撩风月性多般。忔憎声里金珠迸,惊起梁尘落无帘。 (第4册,第3379页)
以上四词,皆兼写弹、唱之声容。王之望所作,上片写歌妓擅弹奏,至断肠处,甚乃“细落檐花雨” ;夜阑转清唱,亦足响遏行云。然弹、歌纵好,亦难留“暂来终去”之客人,真两无奈矣!辛弃疾所作,系写周国辅(生平事迹不详)之两位家妓,既擅歌,又能弹;且以“曲有误,周郎顾” 之熟典切主人周氏,虽见巧妙,然声容之书写终觉不足。韩玉所填,亦属与歌妓离别之作;既写歌者弹、歌之凄凉,又写“客路茫茫”之无奈,颇有“人生底事,来往如梭”(苏轼《满庭芳》,第1册,页278)之叹!赵福元所作,上片起两句,写此妓体段风流动人,后两句写歌、弹皆美,尽属泛叙。然下片一转,既具体写出随腔添字、嘲撩风月之歌声,复具体描述“忔憎声里金珠迸”之乐声,终以“惊起梁尘落舞帘”作结,真别出心裁,洵为个中最生动之声情书写!
在两宋词中,还发现针对歌妓弹奏之乐声予以书写之作品。虽未必直书歌妓,然此乐声出自歌妓,因之笔者乃于本小节附带论之,其例如次。苏轼《诉衷情·琵琶女》:
小莲初上琵琶弦。弹破碧云天。分明绣阁幽恨,都向曲中传。
肤莹玉,鬓梳蝉。绮窗前,素娥今夜,故故随人,似斗婵娟。(第1册,第398页)
黄庭坚《忆帝京·赠弹琵琶妓》:
薄妆小靥闲情素。抱着琵琶凝伫。慢捻复轻拢,切切如私语。转拨割朱弦,一段惊沙去。
万里嫁、乌孙公主。对易水、明妃不渡。泪粉行行,红颜片片,指下花落狂风雨。借问本师谁,敛拨当心住。(第1册,第508页)
晁补之《绿头鸭·韩师朴相公会上观佳妓轻盈弹琵琶》:
新秋近,晋公别馆开筵。喜清时、衔杯乐圣,未饶绿野堂边。绣屏深、丽人乍出,坐中雷雨起鹍弦。花暖间关,冰凝幽咽,宝钗摇动坠金钿。未弹了、昭君遗怨,四坐已凄然。西风里、香街驻马,嬉笑微传。
算从来、司空惯,断肠初对云鬟。夜将阑、井梧下叶,砌蛩收响悄林蝉。赖得多愁,浔阳司马,当时不在绮筵前。竞叹赏、檀槽倚困,沈醉到觥船。芳春调、红英翠萼,重变新妍。(第1册,第735页)
以上三词,皆写妓弹奏琵琶之声容。苏轼之作,以“弹破碧云天”状声音之高亢,“分明”两句,运用杜甫《咏怀古迹五首》之三“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之语典,从虚处落笔写弹者之“幽恨”,堪称言简意赅。黄庭坚、晁补之所作,皆化用白居易《琵琶行》描写琵琶声情之文字,所谓“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滩。水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是也。且皆用王昭君出塞,藉琵琶抒恨之典故 ,以状琵琶之声情。然黄作以小令填制,文字精练,并以“一段惊沙去”过渡,转用明妃典,既奇特复圆活,“泪粉”以下,写乐器及弹奏者之声容,又以“敛拨当心住”陡结,真足以媲美白居易之作。反观晁补之,虽以慢词铺写于韩忠彦(字师朴,韩琦长子,1038~1109年)席上听佳妓弹琵琶之音声,然自上片“花暖间关”,至下片“浔阳司马”云云,处处为白居易《琵琶行》所制约,殊少创意。
琵琶以外,尚见两宋词人书写其他器乐及歌妓之声容,并录供参考。苏轼《菩萨蛮·赠徐君猷笙妓》 :
碧纱微露纤掺玉。朱唇渐暖参差竹。越调变新声。龙吟彻骨清。
夜阑残酒醒。惟觉霜袍冷。不见敛眉人。胭脂觅旧痕。(第1册,第391页)
张孝祥(字安国,1133~1170年)《菩萨蛮·赠筝妓》:
琢成红玉纤纤指。十三弦上调新水。一弄入云声。月明天更青。
匆匆莺语啭。待寓昭君怨。寄语莫重弹。有人愁倚栏。(第3册,第2206页)
刘清夫(字静甫,生卒年不详)《金菊对芙蓉·沙邑宰绾琴妓,用旧韵戏之》:
浅拂春山,慢横秋水,玉纤闲理丝桐。按清泠繁露,淡伫悲风。素弦瑶轸调新韵,颤翠翘、金簇芙蓉。叠蠲重锁,轻挑慢摘,特地情浓。
泛商刻羽无穷。似和鸣鸾凤,律应雌雄。问高山流水,此意谁同。个中只许知音听,有茂陵、车马雍容。画帘人静,琴心三叠,时倒金钟。(第4册,第3434页)
以上三词,虽兼写视觉与听觉,然后者分量尤重前者。苏轼之作,系写“笙”音如“龙吟彻骨清”,然吹笙之歌妓乃“敛眉人”,亦别有衷肠也。张孝祥之作,系写筝声既出,足叫“月明天更青”,复似莺语流啭,清脆入耳;洎乎弹弄《昭君怨》,则叫人断肠不已,显见筝声可抒欢情,亦可写哀情。刘清夫之作,堆栈不少前人书写各种乐器音声之典故,以状琴声,甚可怪也。如上片“清泠繁露”两句,出自王褒《洞箫赋》:“朝露清泠而陨其侧兮,玉液浸润而承其根” ;下片“泛商刻羽”,出自宋玉《对楚王问》:“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人而已。” 亦见于苏轼《水龙吟》(楚山修竹如云)“嚼徵含宫,泛商流羽,一声云杪” (第1册,第277页);“问高山流水”句,用“伯牙鼓琴”故事 ,以喻琴声之高妙;“有茂陵”句,用司马相如鼓琴挑动卓文君之故事 ;“琴心”为曲名,见载于《列仙传》。 如此繁富之用典,乃未见出自作者具体书写琴声之文字,斯为下矣!
前两节析论歌妓之视觉、听觉时,部分举证不免涉及视、听觉之书写;唯明显有其侧重,故予判然区隔。本节所称视觉、听觉之交写,系指两觉于一阕词中,同时书写,分量均等,难以区隔,故特予以拈出,举例析论。如柳永《木兰花·四首之一》:
心娘自小能歌舞。举意动容皆济楚。解教天上念奴羞,不怕掌中飞燕妒。
玲珑绣扇花藏语。宛转香茵云衬步。王孙若拟赠千金,只在画楼东畔住。(第1册,第43页)
赵令畤(字德麟,1064~1134年)《浣溪沙·刘平叔出家妓八人,绝艺,乞词赠之。脚绝、歌绝、琴绝、舞绝》:
稳小弓鞋三寸罗。歌唇清韵一樱多。灯前秀艳总横波。
指下鸣泉清杳渺,掌中回旋小婆娑。明朝归路奈情何。(第1册,第638页)
以上两词,均属视觉、听觉交写之作,且全词写作技巧,皆以一歌一舞之方式铺展。如柳词上片“解教天上念奴羞”句,以“念奴” 喻指歌妓声音之动听;“不怕掌中飞燕妒”,以“飞燕” 点出歌妓舞姿之曼妙。下片“玲珑绣扇花藏语”,先以带扇藏语写歌声;“宛转香茵云衬步”,后以香茵衬步写舞姿,手法与上片相同。赵词写刘光世(字平叔,1086~1142年)家伎八人之绝艺,上片“稳小弓鞋三寸罗”句,写歌妓足轻舞妙;“歌唇清韵一樱多”句,写歌妓口小歌清;益以横波明眸,诚然楚楚可人。下片“指下鸣泉清杳渺”句,写琴音;“掌中回旋小婆娑”句,写舞姿,一句一景,切合序中所称“脚绝、歌绝、琴绝、舞绝”,洵为综合书写之代表作。又如贺铸(字方回,1052~1125年)《艳声歌》(八首之一) :
蜀锦尘香生袜罗。小婆娑。个侬无赖动人多。是横波。
楼角云开风卷幕,月侵河。纤纤持酒艳声歌。奈情何。(第1册,第648页)
晁补之《菩萨蛮·代歌者怨》:
丝篁斗好莺羞巧。红檀微映燕脂小。当□敛双蛾。曲中幽恨多。
知君怜舞袖。舞要歌成就。独舞不成妍。因歌舞可怜。(第1册,第744页)
蒋捷(字胜欲,宋恭帝德祐年间进士,生卒年不详)《念奴娇·梦有奏方响而舞者》:
夜深清梦,到丛花深处,满襟冰雪。人在琼云方响乐,杳杳冲牙清绝。翠簨翔龙,金枞跃凤,不是蕤宾铁。凄锵仙调,风敲珠树新折。
中有五色光开,参差帔影,对舞山香彻。雾阁云窗归去也,笑拥灵君旌节。六曲阑干,一声鹦鹉,霍地空花灭。梦回孤馆,秋笳霜外呜咽。(第5册,第4362页)
以上三词,亦属视觉、听觉交写,然系采分片呈现之方式处理。贺词上片写舞,下片写歌,所谓“蜀锦尘香生袜罗,小婆娑”“纤纤持酒艳声歌”是也。晁词上片写歌,下片写舞;并带出“独舞不成妍”“因歌舞可怜”之观点,叙中有议,别出心裁。至于蒋捷所作,虽托之于梦,而云“梦有奏方响而舞者”,然岂非“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之写照?视为夫子自道可也。上片状写歌妓弹奏方响 之声音,既“清绝”复“凄锵”,恰似“风敲珠树新折”;下片转写舞姿,纯属泛写,不如上片写乐音精彩,然“六曲阑干”以下,写“空花灭”,写“梦回孤馆,秋笳霜外呜咽”,则似“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之写照 ,显亦宋室沦亡后之作品,诚然意在言外也。再如苏轼《浣溪沙·席上赠楚守田待问小鬟》 :
学画鸦儿正妙年。阳城下蔡困嫣然。凭君莫唱短因缘。
雾帐吹笙香袅袅,霜庭按舞月娟娟。曲终红袖落双缠。(第1册,第410页)
管鉴(字明仲,孝宗淳熙三年,权知广州经略安抚史,生卒年不详)《桃源忆故人·郑德舆饯别元益,余亦预席。醉中诸姬索词,为赋一阕》:
寿芽初长香英嫩。拾翠芳洲春近。倩笑脸霞羞褪。真个都风韵。
垂鬟小舞幺歌趁。莺语绿杨娇困。多少旧愁新恨。一醉浑消尽。(第3册,第2032页)
赵长卿《水龙吟·江楼席上,歌姬盼盼翠鬟侑樽,酒行,弹琵琶曲,舞梁州,醉语赠之》:
酒潮匀颊双眸溜。美映远山横秀。风流俊雅,娇痴体态,眼前稀有。莲步弯弯,移归拍里,凌波难偶。对仙源醉眼,玉纤笼巧,拨新声、鱼纹皱。
我自多情多病,对人前、只推伤酒。瞒他不得,诗情懒倦,沉腰销瘦。多谢东君,殷勤知我,曲翻红袖。拼来朝又是,扶头不起,江楼知不。(第3册,第2334页)
以上三词,就写作技巧而言,系于半阕词中交写歌妓之歌、舞,另半阕则旁涉其他内容,与前面两类又不同。如苏词上片,先泛写楚州“田待问”小鬟,年妙动人,足以迷倒阳城、下蔡等楚州人士 ;下片起两句,转写此妓善吹笙,复善舞蹈,交写听觉(吹笙)、嗅觉(香袅)、触觉(霜庭)、视觉(雾帐、按舞、月娟娟),诚然繁富多样。次如管词其末结附注云“寿、英、翠、倩,皆公家侍儿名”,是知该词上片纯以嵌字技巧,点出郑德舆(生卒事迹不详)家里四位歌妓之芳名与年纪、体态;下片起两句,始具体书写四妓之舞姿、歌声与言谈,足教人消醉解忧,斯亦视觉、听觉交写之例也。至于赵词,上片“酒潮”以下,至“眼前稀有”,纯属视觉书写,包含歌姬带酒潮之双颊、乌溜之明眸、秀美之眉毛、娇痴之体态等;而后书写其按拍移动之莲步,以及巧移纤手、颦眉巧拨琵琶之样态,兼视觉与听觉而有之,颇耐品味。然其下片转写迷醉此姬之心情,已然超越视、听觉,流露作者“志之所之”矣!
关于歌妓之感官书写,宋词所见,实可包含视觉、听觉、触觉、嗅觉以及综合书写、身世书写等,内容极其丰富。然碍于篇幅,本论文仅处理视觉、听觉以及此两觉综合书写之作品。爰就析论所得,略作结语如次。
其一,就视觉书写言之,可分整体书写与局部书写两类。前者以书写歌、舞妓为主,兼及擅长箜篌、琵琶、笙、棋、画等艺妓;且多就歌妓之眼睛、体态、举止等,予以多角度书写;又有动态、静态之别。后者则以娇羞之体态、背立之身影以及曼妙之舞姿最常见,而以舞妓之特写最为动人。
其二,就听觉书写言之,两宋词人着墨最多者,厥为歌妓之声容,次为弹、唱之声容,又次为弹奏之乐音。此中,书写歌妓之“欢容”,尤多于“愁容”,斯可见当时文士听歌,以舒畅情怀为主。而弹、唱之声容,亦兼有悲、欢,唯难见侧重。至于乐音之书写,率为白居易《琵琶行》所制约,殊少创意。
其三,就视觉、听觉交写言之,两宋词人所采取之书写策略凡三:一为全词以一歌一舞之方式铺展;一为上、下片分写歌、舞之方式呈现;一为侧重上片或下片,进行视、听觉交写。诚可谓变化多端,各呈巧妙,斯亦本论文撰写之一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