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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銮 韦清琦
摘要 近年来兴起的“宠物文学”中充满了脉脉温情，但是这种宠物叙事往往是不可靠的。当今的宠物饲养行为在育种方式、饲养方式、遗弃等三大方面均存在严重问题，这些问题都根源于人类中心主义。人类中心主义将人类的利益作为衡量一切价值的尺度，从根本上有害于包括宠物在内的整个自然界的福利和权利，反过来又会反噬作为自然界一部分的人类的根本利益。根植于中国古典生态思想和当代西方生态主义的生态美学，可以从哲学根本上反拨人类中心主义，为当下宠物饲养问题的解决提供借鉴。
关键词 宠物叙事 人类中心主义 生态美学
Abstract The emerging“pet literature”is full of tender feelings，but such pet narration is most probably unreliable.Serious wrongdoings exist in the breeding，rearing and abandonment of pets，all stemming from anthropocentrism.Anthropocentrism treats everything in terms of human interests，compromising the wellbeing and rights of the entire non-human nature including pets and in return harming the fundamental interests of humans that are essentially part of nature.Ecological aesthetics，rooted in classical Chinese ecological thoughts and modern Western ecologism，can revise anthropocentrism from its philosophical foundation，lending support to the solution of pet problems.
Key words pet narration anthropocentrism ecological aesthetics
世界文学中历来就存在“动物文学”的传统：《伊索寓言》用动物寓意人类的行为和道德选择；《圣经》中充满了动物象征；印第安人口头文学用动物来解释他们对于宇宙秘密的认知；希腊、罗马、印度、中国的古典神话里面充满了动物角色；中国的《聊斋志异》和《西游记》更是以动物为主角。与传统意义上的“动物文学”借动物寓人不同，近年来兴起的“宠物文学/文艺”以宠物为直接描写对象：2009年莱塞·霍尔斯道姆（Lasse Hallström）执导的电影《忠犬八公的故事》（ Hachi ）大获成功，2017年同样由他执导的电影《一条狗的使命》（ A Dog's Purpose ）在全世界引发了观影狂潮，获得了票房和口碑的双丰收；泽本嘉光的小说《我与狗狗的十个约定》，石黑谦吾的小说《再见了，可鲁》及改编的电影《导盲犬小Q》，郭敏、昂晓丹的小说《猫狗一家人》等现代宠物文艺作品都因为细致刻画人与宠物之间的温情而风靡一时。
但这种宠物叙事往往是不可靠的，其中宠物与主人之间的脉脉温情掩盖了宠物饲养行为中日益深重的动物福利与权利危机。据中国新闻网转载法国媒体的报道，法国是拥有宠物最多的欧洲国家，也是宠物被遗弃最多的欧洲国家，每年有约10万只宠物被抛弃，绝大多数是猫和狗
。国内暂无此类准确统计，但是流浪猫狗已经成为许多城市的癣疥之疾，给居民的健康和安全造成了隐患。2008年BBC播出纪录片《纯种狗的悲哀》（
Pedigree Dogs Exposed
），揭露了英国纯种狗培育的黑幕，如近亲繁殖等育种方法造成了各种遗传疾病泛滥和先天畸形；三年后BBC播出了续集《纯种狗的悲哀：三年之后》（
Pedigree Dogs Exposed/Three Years on
），除了英国各类狗展（conformation show）将狗的健康纳入评分规则之外，纯种狗问题并无明显改善，尤其是近亲繁殖的育种方法一直为英国犬业协会（The Kennel Club）所坚持。
从生态美学的角度看，这些宠物福利与权利危机都是人类中心主义造成的生态危机的一部分，宠物问题的根源在于人类中心主义对于人类审美观念的扭曲。按照西方犹太-基督教的人类中心主义传统，人是“万物之灵长”、世界的中心，世界上的一切都应以人为尺度，人可以征服、利用和统治整个自然界。宠物或者伴侣动物作为非人类自然界的一部分，当然也就只能因为对于人类的某种价值而存在，所以宠物的培育必然要符合人类的审美需要而非遵循其先天特点，宠物的饲养必然要满足人类的情感陪护需要或者其他需求，在饲养过程中自然会出现拟人主义（Anthropomorphism）的驯养方式，宠物最终因为丧失了对人类的价值或者妨碍了人类的其他便利而被抛弃也就不难理解了。可以说，当下的宠物审美已经完全背离了宠物的天性美、自然美，在人类中心主义的作用下变异成了一种“审丑”文化。作为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反思与反拨，生态美学则可以从哲学根源上为上述问题的解决打开思路，所以发现宠物饲养中的具体问题并厘清其人类中心主义祸根，并且从生态美学的角度构思不但治标而且治本的解决方案，就是当务之急。
从宠物饲养的整个过程来划分，宠物问题可以分为育种方式、饲养方式和遗弃三大类，三大类中可能包含各种具体问题。其中宠物遗弃问题最为直观，对宠物的健康和生命构成了直接危害。如前所述，法国每年有约10万只宠物被抛弃，中国此类问题也日益严重，流浪猫狗伤人事件时常见诸报端。一方面，宠物作为已经被人类驯养了几千年的物种大多缺乏自主觅食的能力，被遗弃后往往只能冻饿街头，其中部分则成为流浪猫狗，寄食于路人的施舍。另一方面，这些被抛弃的宠物又往往成为人类健康和安全的隐患，没有防疫的流浪猫狗往往成为狂犬病等疾病的传播源，部分流浪猫狗甚至攻击人类。流浪宠物已经成为许多城市的城市病之一，但是城市管理部门组织清理流浪猫狗的行动又容易引发舆论争议甚至群体性事件。显而易见的是，流浪宠物问题的根源在于人类遗弃宠物，据《新华日报》援引南京江宁宏盛犬业公司的专家报道，“大街上成千上万的流浪狗、流浪猫不少是因为人们盲目购买、喂养后不适应而遗弃的”
。
宠物育种方式问题对宠物物种的长远影响最大，却不为一般宠物饲养者所知。1859年，英国举办了世界上第一场狗展。从此，各类狗展日渐盛行，维多利亚时代的上流社会和中产阶级趋之若鹜，竞相出高价购买各类名贵纯种狗。随着“日不落帝国”的扩张及其影响力的扩大，维多利亚中产阶级生活方式成为一种时尚，为其他国家的“新贵”所模仿，极大地促进了宠物饲养的传播。1873年，英国国会议员西瓦立斯·雪利（Sewallis Shirley）创立了英国犬业协会，该协会从创立之初就致力于纯种狗的血统纯正，为此它规范英国各类狗展的规则，登记英国所有纯种狗，并编列《英国犬业协会育种标准》（ KC Breed Standards ）以规定各个品种的纯种狗的各项标准。现在，英国犬业协会还举办全世界规模最大的狗展——克鲁弗兹狗展（Crufts Conformation Dog Show）——参加这类比赛的纯种狗也被称为赛级犬，每年几万只纯种狗被按照品种、年龄分级，然后公狗、母狗分开比赛看哪只狗最符合各项纯种狗标准，最后才从各级优胜者当中选出冠军。从几万只纯种狗中脱颖而出的冠军自然会成为明星犬，为自己及其主人赢得鲜花、掌声和荣耀，当然也会因此身价飙升。毫不令人意外的是，英国犬业协会及其克鲁弗兹狗展的影响力是巨大的，纯种狗的概念也是深入人心的，据统计英国有700万只宠物狗，其中75%是纯种狗。但是这种看似标准规范的宠物狗育种、饲养和比赛，却给狗类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和痛苦。据2008年BBC播出纪录片《纯种狗的悲哀》的报道，在英国犬业协会的指导下，负责宠物狗育种的饲养员大量使用近亲繁殖的方法，比如使用“父女”“母子”“兄妹”这样的“乱伦式”配种方式，都是为了保持纯种狗血统的纯正，培育并固定某些广受宠物狗饲养者喜爱的体态特征。但是这些受人喜爱的特征对于宠物狗本身来说往往是一种折磨，比如骑士查理士王小猎犬（Cavalier King Charles Spaniel）因其可爱的外形广受宠爱，所以英国犬业协会大力推崇其育种标准以保持这个犬种的“纯净”，但是近亲繁殖推高了这种狗的脊髓空洞症（syringomyelia）发病率，具体表现为其头骨太小不足以容纳其大脑，使其痛苦异常，甚至直接死亡。
W.E.梅森（W.E.Mason）1915年出版的《万国犬种》（ Breeds of All Nations ）一书以照片和配文的形式记录了世界几乎所有的犬种，但是在近200年的纯种狗培育之后，许多赛级纯种狗的骨骼、皮肤、容貌、体态、步态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些变化符合《英国犬业协会育种标准》，但往往对狗的健康和生命安全有害。比如，德国牧羊犬（German Shepherd Dog）原产自德国，最早作为牧羊犬使用，《万国犬种》对其描述是“中型犬，躯干较长但是很健壮，非常勇敢、聪明” [4] ，并记录其一般体重为55磅（约25千克）。现在德国牧羊犬经常担任军犬、警犬、搜救犬、导盲犬等工作，这些工作型德国牧羊犬与《万国犬种》1915年记录的体型和特征差别不大，它们经过工作训练之后能够承担各种高难度、高危险工作，比如能够翻越2.5米的高墙。但是赛级犬型的德国牧羊犬在过去100年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体重增加到85磅（约38千克），看似高大威猛，但是很多赛级德国牧羊犬都长着夹角状后腿，患上了共济失调步态（ataxic gait），连行走都困难。再比如，英国斗牛犬（English Bulldog）因在斗牛场上被用作斗牛的诱饵而得名，经常作为勇气与坚毅的象征被视为英国精神的标志。曾经的英国斗牛犬拥有足够长的颌骨，使其面部器官得以比较均匀地分布，面部皮肤也就比较平整，《万国犬种》将其描述为一种“皮肤平整”的狗 [5] 。但是在过去100年的纯种培育中，英国斗牛犬的头骨严重变形，特别是上颌骨缩短了将近一半，使其出现今天常见的“地包天”颌骨结构；面部器官拥挤不堪，特别是呼吸器官变形导致其呼吸困难；皮肤出现大量褶皱，严重时甚至影响其视界。《万国犬种》1915年所记录的英国斗牛犬宽大低矮的体型在过去100年中越发夸张，以至于现在英国斗牛犬必须依靠人为协助甚至手术才能完成交配和分娩。另外，英国斗牛犬常常患有心脏病，易发癌症，绝大多数都髋关节发育不良（hip dysplasia），概率显著高于其他狗种。
近亲繁殖的育种方式对纯种狗保持基因多样性非常不利。比如《纯种狗的悲哀》援引英国帝国理工学院的科学家的观点，认为虽然英国有10万只哈巴狗（the Pug），但是从基因多样性来说只相当于50只不同的狗。虽然英国犬业协会反对《纯种狗的悲哀》的批评，但是其首席遗传学家杰夫·桑普森（Jeff Sampson）在一篇论文中承认“超过90%的独特基因变体在6代之内都会消失，这意味着育种模式对基因多样性有着巨大的影响”。
[6]
近亲繁殖的育种方式也对宠物各种遗传疾病的发病率有推高作用。英国皇家兽医学院露西·阿什（Lucy Asher）团队选取了英国犬业协会纯种狗名录中最知名的50种进行研究，结果发现“每一个品种都至少有一个方面的赛级犬标准使其与一种疾病相关；共有84种疾病直接或间接地与赛级犬标准有关”。
[7]
比如，哈巴狗与其他短鼻子狗一样常患高血压、心脏病、牙列问题、低氧合、呼吸困难、容易过热以及皮褶炎等多种疾病，名贵哈巴狗的“双卷”尾巴其实是一种基因缺陷，严重者可能导致瘫痪。另外，哈巴狗的体型被认为与中国人的喜好有关，据说是中国人最先培育了这种短鼻子小型宠物狗，16世纪由荷兰东印度公司带回荷兰，从此在欧洲上流社会广受欢迎
，由此可见人工培育宠物狗使其具有某种体型特征由来已久，并非西方独有。
与对宠物危害最为直接的宠物遗弃问题以及对宠物长远危害最大的宠物育种问题相比，宠物的饲养方式问题则最为隐蔽，但是仍然会对宠物造成许多严重的伤害。人类在饲养宠物的过程中会出现大量拟人主义的行为，即将人类的特征、情感以及意图迁移到非人类的宠物身上。许多宠物饲养者将宠物视为家庭成员的一部分，比如自称为宠物的“爸爸”或“妈妈”而将宠物称为“狗儿子”等，甚至与宠物同吃同睡。这种宠爱甚至溺爱宠物的行为往往被遮蔽在温情脉脉的迷雾当中而没有得到足够的反思，比如，电影《一条狗的使命》从狗的视角叙事，显然就是将狗视为理解人类情感和逻辑的生物，2016年的电影《爱宠大机密》（ The Secret Life of Pets ）更是直接将宠物的行为方式完全拟人化，更不用说《猫和老鼠》（ Tom and Jerry ）等影响了几代人的儿童动画片。事实上，这种拟人主义的饲养方式对宠物未必全是益处，可能会对其造成身心两方面的伤害。不少饲养者将人的生活习惯和行为方式强加于宠物之上，比如，给宠物穿衣服鞋子，训练宠物直立行走，给宠物购买儿童化的玩具，期待宠物理解并展现人类复杂的情感。但是，除了在极端寒冷的天气下，宠物一般不需要自身皮毛之外额外的保暖设备，所以给宠物穿衣服鞋子势必会打乱其本身的体温调节机能，影响它们散热；宠物猫狗往往依赖于脚掌上的肉垫行走，依靠爪子进行抓取动作，给猫狗穿鞋子显然不利于它们行走，更妨碍其爪子的收放和使用；训练宠物直立行走则会严重损害宠物的骨骼健康，轻则引发关节炎，重则导致骨骼错位。
宠物往往能够给人类带来直接的好处，比如，心理学实证研究表明，“宠物狗主人的心理压力水平远远低于非宠物狗主人的心理压力水平”。 [9] 但是，宠物饲养对于宠物的心理健康却往往不利，拟人主义的饲养方式不利于宠物的心理健康和行为习惯的养成，比如，过分亲密的行为会造成宠物心理认知错误，可能会造成宠物焦虑甚至狂躁，增加其攻击性。布拉德肖（J.W.S.Bradshaw）和凯西（R.A.Casey）经过实证研究后认为，“对于家养动物来说，对其嗅觉和认知能力的误解似乎是对其福利最大的挑战”，宠物具有人类一样复杂的情感——如骄傲、罪恶感等，“会导致宠物行为错乱”。 [10]
上述宠物饲养过程中出现的种种问题，从具体层面而言当然可以归咎于各种实际的对象和原因：比如宠物育种中的近亲繁殖问题可以归咎于英国犬业协会的《育种标准》等不科学的育种标准和宠物育种从业者的错误观念，宠物饲养方式的问题可以归咎于饲养者本身的知识和培训不足，宠物遗弃问题可以归咎于饲养者的冲动购买行为和责任心的缺失等。实际上，世界各国已经从这些具体层面出台了对应的措施。比如《纯种狗的悲哀》播出后引发轩然大波，英国犬业协会不得不在其《育种标准》中做出修正，并在克鲁弗兹狗展等各类狗展中引入健康检查，只有健康的狗才能进入下一轮比赛；不少国家出台了动物保护法案，遗弃宠物被列入违法行为；中国不少城市也设立了宠物培训学校，有意饲养宠物的人可以先培训后购买。但是，从哲学的层面上来说，这些措施都只能治标而不能治本，不能从根本上揭露宠物问题的根源，也就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宠物问题。从生态美学的角度来说，人类中心主义才是一切宠物问题的祸根。
首先，英国宠物狗育种问题的直接原因是英国犬业协会的《育种标准》过分推崇某些特征以及广泛使用的近亲繁殖育种方法，其背后更深层次的原因则是宠物购买者、饲养者对于纯种宠物的过分推崇以及对于某种宠物特征的变态偏好。宠物饲养者往往以其宠物的纯正血统而自豪，也往往对某些宠物与众不同的特征趋之若鹜。这使得宠物交易市场上纯种宠物的售价是非纯种宠物的数倍甚至数十倍，也间接推动了近亲繁殖方法等育种方式的流行和纯种宠物标准的异化。人类的偏好始终是从人类本身出发的，宠物对于人类的社交价值直接服务于人类的利益。以宠物狗为例，人类驯化狗的历史非常悠久，家养狗往往作为工作犬而存在。宠物狗的真正风行是在英国维多利亚时代。霍顿（Rod W.Horton）和爱德华兹（Herbert W.Edwards）在《美国文学思想背景》（
Backgrounds of American Literary Thought
）中认为，“温文尔雅”
的维多利亚时尚不过是“顽固的悠闲阶级以文化、服装和礼仪的最高主宰者自居，试图一面证明文化教养的存在，一面否认其他人具有这种教养”。
他们也承认，“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风尚取消了君主和贵族的礼仪形式，制定了一套良好的中产阶级行为准则”。
所以，维多利亚风尚本质上是一种附庸风雅，而宠物狗——特别是纯种狗在此时流行起来，不过是这种附庸风雅的一种表现形式和牺牲品，其背后的人类中心主义动机一目了然。如果以龚自珍的《病梅馆记》做类比，喜欢某种宠物的体态特征的宠物购买者、饲养者就是认为“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的“文人画士”，而根据消费者需求使用近亲繁殖等方法进行宠物培育的从业者就是“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以求重价”的“鬻梅者”
，两者形成了一种互相驱动的关系，构建了一张牢不可破的利益网。从这个角度看，对英国纯种狗造成巨大伤害的绝非英国犬业协会和育种从业人士，而是包括消费者在内的整个纯种狗行业。被BBC大加挞伐的英国犬业协会看似顽固不化，固守各种赛级犬的评选标准，其实不过是迎合了各种宠物饲养者的需求而已。同样的例子还有金鱼，市面上各种美观的观赏金鱼其实都是人类利用其遗传变异规律经过挑选、杂交和近亲繁殖的产物，可以说人们能看到的金鱼都是病态鱼，也可以说观赏金鱼是一种人类中心主义的变态审美。
其次，宠物饲养中常见的拟人主义倾向也是人类中心主义的典型表现。拟人主义是人类心理的一个基本特征，罗素·贝尔克（Russell W.Belk）在其著名论文《所有物与扩展的自我》中就认为“我们的所有物是我们身份的一个主要贡献者和反映”。
[15]
蒂娜·凯斯勒（Tina Kiesler）和萨拉·凯斯勒（Sara Kiesler）甚至用“宠物石头”测试了这一人类心理学特征，这一近乎荒诞的方式证明了“自我扩展可以从理论上加以定义，并在试验中测量和验证”。
[16]
宠物作为人类的所有物，必然要反映人类的偏好和期待，具体表现为以人类为中心的行为方式，比如，宠物对人类极度依赖，以人类要求和训练的方式展现自己，问题在于这种“人类化”的行为方式对于宠物本身的身心健康往往不利。可以与之类比的是，在生态文学中，不少生态作家从人类自身的视角出发，将自然描画成“珊珊可爱”的，甚至有意无意地将自然人格化、神格化，以引发人类对自然的亲近感乃至敬畏感。从表面看，这种拟人主义的方式似乎展现了人类对于自然的热爱与亲近，但事实上对生态教育往往会起到消极作用，从无意识层面固化读者的人类中心主义。同理，对于宠物的过分溺爱，将其当作人一般优待，一方面会对宠物造成伤害，另一方面也会固化人类中心主义，并在温情脉脉中为这种人类中心主义行为开脱。比如，对于常见的“养狗能消除紧张”的说法，“心理分析师吴晓然主任将其归为两点原因：其一，人与人的关系容易紧张，人与宠物在一起时这种紧张就不存在；其二，人的控制欲过于膨胀，养狗能满足人们的支配欲望”。
可见，这一类养狗者只是将宠物狗当作建立自身权威、发泄支配欲望的工具而已。
至于宠物遗弃问题，则显然源自人类中心主义。遗弃宠物的饲养者大多并没有承担饲养义务的决心和能力。《新华日报》就援引南京江宁宏盛犬业公司的犬业专家的话分析了当今宠物市场的乱象：“像名车、名表一样，当下有人把狗当比富工具，什么名贵养什么，有的人会花几十万元买一条狗，但风潮一过，新鲜感没了，马上就将狗转让或遗弃。”
这种毫无节制的购买自然会导致毫不负责的遗弃。对于这一类宠物饲养者而言，购买、饲养和遗弃都是其人类中心主义思维的典型表现。
既然上述宠物问题的哲学源头是一致的，即都是人类中心主义在作祟，那么要从根本上解决这些问题，就要消解人类中心主义。当今的各种生态思潮，包括生态哲学、生态批评、生态伦理学、生态美学等，都旗帜鲜明地反对人类中心主义，所以要解决宠物问题就要借助这些生态思想。如果具体地从审美的角度考察宠物问题，则要借助生态美学，生态美学从起源上就是反对人类中心主义的，所以从审美的角度解决宠物问题这一重担自然而然地落到了生态美学的肩上。同时，生态美学的反人类中心主义哲学根基，则为从其他角度寻求宠物问题的解决方案提供了思想上的借鉴。
驯养宠物本身就是典型的人类中心主义行为，所以完全意义上的生态美学自然是反对宠物驯养行为本身的。道家思想是中国古典哲学思想中生态意蕴最浓厚的，推崇天人合一的哲学观，而非将人类与自然界对立起来。比如，《庄子·马蹄》就鲜明地讽刺了人类中心主义的虚伪与残忍：“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台路寝，无所用之。及至伯乐，曰：‘我善治马。’烧之，剔之，刻之，雒之，连之以羁馽，编之以阜栈，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筴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
同时，庄子也深刻地认识到动物都是对人“有用”才陷入被人类利用的境地，所以他推崇的恰恰是“无用”，是“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于江湖”
的返璞归真，是“曳尾于涂中”
的悠然自得。具体到宠物，唯其对人类“有用”才落得如此境地，或者反过来说，人类想要“用”宠物所以才会驯养它们。庄子这种天人合一、返璞归真的生态思想没有给出具体实现手段；与之相比，现代西方生态主义思想在动物福利与权利方面的表述则更为明确，观点也往往更为激进。西方动物权利论的代表人物汤姆·雷根（Tom Regan）就认为：“不全面废止我们所知的动物产业，权利观点就不会满意。”
具体到宠物问题，自然就是要全面废止宠物饲养，因为雷根的动物权利论是一种彻底废除主义的动物权利论，他要求的不是更大的笼子，而是“清空牢笼”（empty cages）
，这自然是非常难以实现的。但是雷根准确地认识到了动物问题的人类中心主义源头，他认为人类“对待动物方式的错误源于把动物当作资源的制度，为避免这些错误人们应改变自身观念”。
宠物饲养已经是既定社会现实，全面废止宠物饲养行为在当下显然尚不具有可操作性，那么当下更有意义的讨论方向就是生态美学可以从多大程度上缓和宠物饲养行为中的人类中心主义成分、如何最大限度地减少对宠物的伤害以及对人类的附带伤害。与雷根的激进相比，另一位西方动物权利代表人物彼得·辛格（Peter Singer）就缓和得多，他认为“可以继续将动物用于人类的目的，但必须对动物的利益给予更多的考虑”。
国内学者张燕提出用整体生态观解决动物问题，并进一步提出三个基本原则，即动物内在价值与工具价值的平衡、人类权利与动物权利的双重考量、现实需要与理想诉求的适度结合
，并指出：“基于整体生态观的基本立场和理论逻辑，人类应当承认动物有自己的内在价值且在一定意义上拥有自己的权利，并尊重它们的这种内在价值和权利，不虐待动物，保护野生动物物种，甚至在必要时对人类自身利益作出某种形式的让渡和牺牲。但是，在现实条件下，人类仍不能免除对自然和动物的利用。”
如果以这种具备现实可操作性的整体生态观作为解决宠物问题的基本理论指导，那么就应寻求宠物问题的缓解和部分解决办法，而不求完全废止宠物饲养。在这方面，中国古典哲学思想仍然可以为我们提供借鉴。庄子借北海若之口说：“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
反过来说，即便利用动物，也不应以人类的标准和需要肆意残害动物；即便要培育、饲养宠物，也应该遵循其天性。在这方面，龚自珍的《病梅馆记》仍然可以给我们提供借鉴：对于近亲繁殖等问题，现在所需要的正是龚自珍式的“纵之顺之，毁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缚”
这样的反操作，可以尽快废止这种以人类审美偏好强加于宠物培育选择之上的思路。在生物学上，不同物种之外存在生殖隔离，大英百科全书将其定义为“两个或多个物种之间不能杂交繁殖”
，并解释道：“在有性繁殖生物之间，可以交配繁殖的不同个体属于同一物种。生物体中阻止交配繁殖的生物学属性被称作生殖隔离机制（RIM）。”
不同物种之间根本不能交配生育具有生育能力的后代，大多数情况下不同物种之间根本不会有交配行为，即使交配也不会产生后代，或者产生的后代并不具备生育能力——比如公驴和母马基因结合的概率非常小，即便偶尔结合产生的后代骡子也不具备生育能力。而狗是作为一个物种存在的，也就是说所有狗之间都可以交配生育具备生育能力的后代，所以所谓“纯种狗”根本就是一个伪概念，是人为地近亲繁殖，人为地培育、固化其基因特点的畸形产物。从实际上讲，不同宠物狗之间也的确存在社交、交配行为，所以只要废除“纯种狗”这种人为的种族内部隔绝做法，就可以防止前文所述很多与纯种狗强相关的遗传疾病，有利于宠物狗的健康。同理，生态美学推崇自然生态的宠物饲养方式，即尽量符合宠物的自然行为方式，而非以人类为中心从人类的角度去理解、培训宠物的行为方式。至于宠物遗弃问题，生态美学推崇人类的生态责任：既然宠物是在人类的驯养之下失去了觅食等野外独立生存能力，那么人类就负有对它们的生态义务。具体到饲养宠物的个人，既然购买、领养了宠物，就不应遗弃宠物。
当然，生态美学推崇的“天人合一”等生态主义思想并非要将人类与动物隔离开来置宠物于不顾，也不是宣称依靠生态主义和生态美学的理论本身就可以解决现实中十分复杂的宠物问题。在现实操作层面上，生态美学恰恰推崇科技、法律等多维度手段，以缓解、解决宠物问题。比如，不少城市立法对宠物进行保护，惩罚宠物虐待和宠物遗弃行为，生态美学对此表示支持和欢迎。再比如，对于当今的宠物饲养者，生态美学不是要用“驯养宠物都是人类中心主义”加以训斥，而是立足现实，对宠物饲养者科学、合理地善待宠物表示鼓励。宠物问题非常复杂，要解决也不可能一蹴而就，但是其根源在于人类中心主义，所以从生态美学及其反人类中心主义的哲学根基出发，尽量消解人类中心主义的错误观念和做法，就是解决宠物问题的根本及可行之道。
[4] W.E.Mason， Breeds of All Nations ，p.16，https：//archive.org/details/dogsofallnations00masorich.
[5] W.E.Mason， Breeds of All Nations ，p.8，https：//archive.org/details/dogsofallnations00masorich.
[6] Federico C.F.Calboli，Jeff Sampson，Neale Fretwell and David J.Balding，“Population Structure and Inbreeding from Pedigree Analysis of Purebred Dogs，” Genetics ，Vol.179，No.1，May 2008，p.593.
[7] Lucy Asher，Gillian Diesel，Jennifer F.Summers，Paul D.McGreevy，Lisa M.Collins，“Inherited Defects in Pedigree Dogs.Part 1：Disorders Related to Breed Standards，” The Veterinary Journal ，Vol.182，No.3，Dec.2009，p.402.
[9] Vei Kit Lee，Ming Sing Chai，“Dog Ownership，Perceived Social Supports and Stress Among University Students，” American Journal of Applied Psychology ，Special Issue：Psychology of University Students，Vol.4，No.3-1，2015，p.45.
[10] J.W.S.Bradshaw，R.A.Casey，“Anthropomorphism and Anthropocentrism as Influences in the Quality of Life of Companion Animals，” Animal Welfare ，Vol.16，No.1，May 2007，p.149.
[15] Russell W.Belk，“Possessions and the Extended Self，” Journal of Consumer Research ，Vol.15，No.2，Sept.1988，p.139.
[16] Tina Kiesler，Sara Kiesler，“My Pet Rock and Me：An Experimental Exploration of the Self Extension Concept，”in Geeta Menon and Akshay R.Rao，eds. Advances in Consumer Research ，Vol.32，Duluth，MN：Association for Consumer Research，2005，p.3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