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强
虽然景观研究肇始于20世纪60年代,但有关景观问题的讨论历史悠久。从耶路撒冷所罗门皇城的奇幻美景与东晋山水画的妙姿百态,一直到今天东京银座街区的富丽堂皇和港珠澳大桥的壮观雄奇,这个世界日益陷入景观化的过程。是什么原因导致一个地方变成了人们观看的风景?又是什么原因激励人们设计令人惊叹的景观?一直以来,不同学科背景的人们对此做了各种各样的回答。人类学家关心景观中人们活动方式和生活故事的差异感的构建;心理学家则致力于讨论“风景-刺激”的心理反应机制;历史学家会从风景的变化中思考民族意识的内涵;旅游产业的学者们则研究如何规划人们的视觉消费;等等。在这里,一个有趣的问题悄悄浮出水面:景观不仅仅是因为自然风景或者宏大事物的奇特而成为风景,其间还存在整个当下社会如何编码人们的观看方式和创生怎样的观看意识的问题。这就令景观的研究与文化政治的命题连接在一起:景观的研究,必然要通过研究什么样的审美资源的分配方式创生了景观,以及在这个创生的过程中,我们的审美观念如何被改造、修改甚至扭转或支配等问题来实现。
常常有人问我,你为什么言必谈“政治”?这就牵连到何谓“政治”的问题。其实,所谓政治,指的是一个社会的重大资源的分配方式,以及这个方式的生成机制与生成规则。所以,我们讲“景观政治”,肯定不是因为要研究带有政治性的景观,而是要研究是什么样的社会文化规则系统,甚至意识形态的运转密码创造了景观的观看欲望和管理方式。
从这个角度来说,本期的几篇文章都是讨论景观本身的文化政治命题的。贾晓楠的“藏漂”研究非常具有创新性。首先,对于“藏漂”进行田野调查并进行民族志的描述分析,这在国内还是首次。其次,这篇文章视野非常开阔——它对“藏漂”的形象特征、话语方式和职业观念进行了细读,以此来解读当前全球消费主义时代西藏风景的政治编码。在贾晓楠的文章中,我们可以阅读到西藏风景作为一个当下中国的“他者”而成为风景的复杂过程。
同样具有创新性的是刘洁莹的“贫民窟风景”研究。这是一个崭新的课题。贫民窟的研究目前在国内几乎是空白,而从“贫民窟与贫穷的发现”这个角度来阐释文学作品的贫民窟的文化政治更是首次。作者提出一个值得深思的话题:贫民窟的创生本身就是一种通过展现贫穷而遮蔽贫穷的方式。对于贫穷想象的规定性,造就了一个现代社会如何将“贫穷问题化”而令穷困丧失认识价值的状况。
高宇的“森林改造计划”研究不是关于中国的课题,而是关于德国的森林景观的设计和规划的课题。但是,这个课题的意义是普遍性的。代表了“自然”的“森林”,乃是一个国家创生出来的“异托邦工程”的后果。设计主义的美学政治,其内在的吊诡在此呈现。
我的“街头景观政治”的研究尚处在思考的“初级阶段”。因为周宪老师的宽容和计武兄的激励,匆忙写就。在这篇文章里,我尝试做两个方面的贡献:一个是希望打开新的研究街头文化的思路,使这个国内并不热的命题,能引发一些学者的关注,最好可以激活“街头文化”的研究;另一个则是希望能引发争论,尤其是国内致力于亚文化研究的学者们的批评或争鸣。
相对来说,我不太认同伯明翰或者芝加哥学派对于街头文化的抵抗性的鼓吹。尽管我们可以把街头文化与涂尔干所说的“集体欢腾”联系在一起,甚至把街头文化的狂欢性看作对整齐划一的城市景观的颠覆,如芭芭拉·艾伦瑞克在《街头的狂欢》里所描述的“嘉年华”。但是,“景观政治”可能更倾向于强调显示了资本巨大的塑造世界能力的“景观”是如何最终控制人的活生生存在,并让人们不再生活在历史中,而是生活在物的幻象中的——这也是这一辑四篇文章,都致力于从新的角度来反思景观的原因。
不妨说,“景观”显示了这个世界正趋向于“寓言化”的状况。现代社会是双重叙事的社会:一方面是伟大的创造,另一方面是伟大的破坏;于是,现代社会一方面乃是马克思所说的那种剥削和压迫,另一方面则是用(商品)文化的形式为不存在这种压迫和剥削做辩护。拜物教的诞生,证明了这样一种现代社会文化与现实之间的“寓言性关系”:任何事物都不是表面看起来的那个样子,因为拜物教的文化在扭曲、改造和伪装现实。 所以,对于景观研究首先必须是对于景观政治的研究,即关于景观如何扮演自己不是景观而是我们的生活本身角色的研究。卢卡奇说:
笼罩在资本主义社会一切现象上的拜物教假象成功地掩盖了现实,而且被掩盖的不仅是现象的历史的,即过渡的、暂时的性质。这种掩盖之所以可能,是因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环境,尤其是经济范畴,以对象性形式直接地和必然地呈现在他的面前,对象性形式掩盖了它们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的范畴这一事实。它们表现为物以及物和物之间的关系。
现在,我们可以重新理解卢卡奇所说的“物化”。所谓“物化”可以看作一种“去危机化”,或者说“去紧急状态趋势”。由此,卢卡奇提醒我们,要意识到现代社会本身就在生产一种可耻的寓言:你不能从你自身的现实处境来理解你的生活,而需要引入生活之外的意义——美轮美奂的城市、浪漫沉浸的爱情、温情脉脉的慈爱与无限宽容的宗教——来阐释自己的生活。
所以,景观的政治研究,就是一种破除旧的生活寓言而创造新的寓言的研究。鉴于此,我期待这一辑的文章能创造新的理解世界的角度,最终激活对于景观政治学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