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白色的城市,黑色的丛林

——《土生子》的生态重释

胡志红 胡湉湉

摘要 对黑人文学的生态重释是黑人文学生态批评的重要议题之一。黑人作家理查德·莱特的经典小说《土生子》因突出再现了城市环境与小说主人公托马斯·比格悲剧命运之间的内在关联而成了生态热评的对象。站在环境公正立场,透过黑人文化视野,生态解读《土生子》可深刻了解城市环境尤其黑人贫民窟的形成与恶化、人性异化、黑人环境审美经验式微、城市丛林化的环境种族主义根源及其险恶用心,发掘其丰富的环境内涵,构建黑人环境文学经典,以期对生态重释美国少数族裔文学提供有益的启示。

关键词 《土生子》 环境公正 生态重释 环境种族主义

Abstract The ecocritical reinterpretation of black literature is a key part of black literary ecocriticism. Native Son ,black writer Richard Wright's best novel,characterized by the excellent representation of the inherent connection between urban environment and the tragic fate of its hero,Thomas Bigger,becomes the hot subject of black ecocriticism.With environmental justice in mind an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black culture,one,when ecocritically reinterpreting Native Son ,could have a deeper understanding of environmental racism and its ulterior motive resulting in the formation and deterioration of urban environment,black slum in particular,human alienation,the atrophy of black aesthetic experience,and the emergence of man-made urban jungle.Thus one could dig out its rich environmental meanings,and contribute to the construction of black environmental canon.Therefore,it may offer us vital inspiration to ecocritically re-interpret American ethnic literatures.

Key words Native Son environmental justice ecocritical reinterpretation environmental racism

前言

在环境公正议题的强力推动下,种族范畴成了第二波生态批评最为引人注目的亮点,多种族视野成了考察文学与环境关系的基本观察点,包括城市环境在内的各种人工环境也都纳入生态批评的考察范围,少数族裔生态批评也应运而生,并成了生态批评最为活跃、最为丰饶的学术场域。 作为少数族裔生态批评中颇具影响力的一支,黑人文学生态批评力荐透过黑人文化视野考察黑人文学中所揭示的种族主义与黑人环境退化之间的内在关联及奴隶制、种族隔离法等对黑人看似悖谬的自然观的深刻影响,凸显独特的黑人环境经验,以揭露形形色色的环境种族主义,探寻黑人解放与环境解放的共同文化路径,其研究内容庞杂,其中,生态重释黑人文学、构建黑人环境文学经典已成为其重要内容。美国著名黑人作家理查德·莱特(Richard Wright,1908~1960)的名篇《土生子》( Native Son ,1940)自问世以来,一直被学界尊为抗议文学之经典并主要从社会层面加以解读,但它因突出描写了城市环境与小说主人公黑人青年托马斯·比格(Thomas Bigger)悲剧命运之间的内在联系,充分揭露了环境种族主义与黑人生存境遇日益恶化之间的因果关联,因而成了少数族裔生态批评热评的对象。在此,笔者试图透过黑人文化视野,主要就《土生子》解读的生态转向、城市社会人文生态的异化、黑人环境审美意识的萎缩、城市的丛林化及城市丛林隐喻的文化内涵等五个方面给予简要分析,发掘其环境内涵,以期对生态重释美国少数族裔文学提供有益的启示。

一 生态转向:从社会抗议小说走向城市环境小说

黑人的城市化过程极为复杂,在不同作家的笔下城市风貌可能呈现迥然不同的特征,莱特笔下的城市,尤其他的经典长篇小说《土生子》中的描写,充分暴露了城市令人生畏的阴暗面。该作一经问世即取得巨大成功,广受读者和学界推崇,也因此被誉为美国黑人文学的里程碑,莱特也因该著而享誉美国文坛,正如黑人小说家詹姆斯·鲍德温(James Baldwin,1924~1987)的评价:“该小说是迄今为止美国最有力、最著名的关于黑人处境真实写照的声明。” [4] 长期以来该著被学界定格为黑人文学中最有力的社会抗议小说,莱特也被尊为激情四溢的抗议作家。该著以冷峻的现实主义甚至自然主义的笔触描写比格的悲剧,充分暴露了美国城市种族主义的肆虐和黑人火山般喷发的愤怒。批评家大多认为,比格的“非人道行为实乃那个非人道世界的产物”,是他发泄心中复仇怒火的一种手段,是黑人为争取做人的权利而向现存种族主义体制发起的玩命的挑战。 “通过致力于追求非裔美国人种族公正和经济公正的原则,莱特确立了黑人社会抗议小说的标准”,该著“几乎可以作为社会抗议小说蓝本,从而影响非裔美国文学叙事方向”。 [6] 由此可见,批评家们主要从社会层面解读该著,探究比格悲剧的成因及走出悲剧的可能路径。

然而,如果我们透过黑人文学生态批评的视野解读,就会发现该小说也是一部精彩的城市环境小说,因为它将社会公正、环境公正、种族范畴深度融合,揭示种族主义、环境不公、环境退化及黑人环境审美意识等议题之间的复杂交错,谴责环境种族主义行径,蕴含丰富的环境内涵,对此,生态批评学者布伊尔在生态重释《土生子》时指出,“没有一部自然主义小说能像《土生子》那样将环境桎梏再现得更为真实了”,甚至认为,比格的性格早已由他所处的环境铸就,因此比格的悲剧也注定是环境决定论的悲剧,在此,他指的“环境”实际上就是城市丛林,“环境桎梏”就是地狱般的黑人居住区域。 在黑人生态批评学者史密斯(Kimberly K.Smith)看来,在《土生子》中,“当下许多激发黑人环境思想的熟悉主题在对城市风景栩栩如生的描写中得到充分表现” [8] ,由此可见,《土生子》不愧为一部精彩的城市环境小说,甚至可被界定为城市环境抗议小说,因为它充分揭示了环境种族主义与黑人环境退化之间的因果交织,并通过比格形象的塑造发起对环境种族主义最为无情、令人恐怖的挑战,对当下黑人文学的生态批评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经济大萧条后的20世纪40年代,城市黑人街区的经济形势更为严峻,黑人文学中的乌托邦主题随之也几乎淹没在冷峻、苍凉、刚劲的城市现实主义之中,这种后哈勒姆文艺复兴文学中又出现了19世纪危险可怕、丑陋堕落的城市形象,突出黑人在此地狱般环境中的生存境遇。与此同时,也重拾了19世纪黑人文学主题——风景的物理蜕变与种族压迫之间的关联,《土生子》可算作黑人文学环境新转型后的代表作。

表面上看,该著情节似乎颇为简单,主要讲述生活在芝加哥贫民窟的愤怒黑人青年比格因竭力抗击贫困和摆脱种族主义压迫,却落得因谋杀而判处死刑的可悲下场。自始至终,该小说都充溢着紧迫感、郁闷感、灾难感,潜藏着一种随时可喷发的火山般的、不可遏制的、极具破坏性的能量——内在的愤恨,这种火山般的能量随时都可喷发,酿成巨大的悲剧。该小说也悬挂着一根因绷得太紧而随时可断裂的弦——比格与白人社会之间的关系,既反映了社会底层被压迫民族的内心活动,也烘托出这种生活环境所养成的主人公的残暴性格。

在小说的开头,主人公比格在破落的家追杀老鼠的场景与后来白人警察围攻、追捕他的场景何其相似,老鼠的命运实际上也预示了比格作为杀人者和受害者的命运。这种“相似”揭示了人类中心主义与种族中心主义在逻辑关系上的一致性,物种歧视和环境种族主义之间的合谋,“白人世界将非裔美国人与动物相提并论”,将非裔放归城市丛林,旨在明证白人统治黑人的合理性和正当性,从而彰明虐待动物与压迫黑人之间存在内在逻辑关联,因为弱肉强食是自然律之客观要求。然而,莱特试图拆解二者之间的关联,因为“残忍生残忍”,被动物化、饱受凌辱的黑人一旦有机会也会将满腔的愤怒发泄在动物身上,甚至发泄在包括白人在内的他人身上。 [9] 因而在探寻生态问题的解决方案时,还必须考量种族问题,进而说明生态中心主义理论必须和环境公正理论结合,方有可能更为全面、更为深刻地阐释生态问题、种族问题。

二 种族主义与城市社会人文生态的扭曲

城市种族主义导致白人与黑人人性的全面异化,进而造成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疏离紧张,整个社会生态扭曲变形,人人自危,生活在充满危险敌意的城市环境中。比格可谓人性异化的典型,他与城市环境——包括社会层面和物理层面——之间的关系也因此被彻底异化。

如果说传统种植园经济将黑人锁定在南方,他们完全被剥夺了做人的基本权利,成了白人奴隶主会说话的牲畜和私产。然而,被解放的黑奴在进入城市以后,却远未充分享受到美国公民的基本权利,形形色色的种族主义依然肆虐。其中,奉行种族隔离制度的吉姆·克劳法(Jim Crow laws,1876~1965) 就是最为严重的表现形式,它将黑人圈定在充满暴力的贫民窟之中,不能平等地享用公共教育、服务及设施,不能平等分享社会与自然福祉,从而使得他们长期处于弱势地位,沦为城市的游民,他们的环境经验,包括自然审美意识,也因此严重受阻或变异。城市中白/黑生存空间的惊人失衡和物质占有的严重不均导致整个城市社会人文生态的扭曲和人的全面异化,进而导致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全面扭曲变异。比格全家从南方移居北方城市后,尽管得到白人居高临下的施舍,却依然穷困潦倒,生活在充满暴力的黑人贫民窟之中,到处见到白人冷冰冰的面孔,遭遇白人的白眼,比格也一直无稳定的正当职业,成了城市的浪子。

在城市中,种族主义歧视扭曲比格的认知,不仅造成他与白人世界间的敌对关系,而且还导致他与家人之间的疏离,甚至鄙视自己,最后开始怀疑、憎恨整个社会。

生存空间的狭窄与物质的极度贫乏导致比格性格扭曲并与包括家人在内的黑人社群之间的关系疏离。比格一家四口人,包括母亲、妹妹、弟弟,吃喝拉撒睡都被压缩在一间极为狭窄肮脏的小房间里,“就像生活在垃圾堆中”,“过着像猪一样的生活”,与老鼠混居,靠救济度日,比格家还随时面临因停止救济而挨饿的威胁,而他又是全家的主要劳动力,全家的生存境遇可谓在死亡线上挣扎。他家生存空间的狭窄既意味着城市黑人生存机遇之窘迫,更意味着城市黑人自由的匮乏。对他而言,“生活没有多的选择余地,想到这些,他简直要疯了”。比格在家听到最多的是母亲的唠叨与责骂,还有家人之间“无休止的吵闹”,搞得他甚至厌恶家庭生活,讨厌他的家人。“他知道他们都受苦,而又无能为力,一旦深刻体会到家人的处境,他们的凄惨、他们的屈辱,他立刻就会因为恐惧和绝望而感到不知所措,所以在他们面前,他沉默寡言,虽然与他们挤在一起,但总是隔着一堵墙、一副厚重的帘子。对他自己则更为严厉,他深知,一旦让自己认真思考糟糕的生活,他要么想自杀,要么想杀人,这样,他不顾一切,出手要狠。” [11] 在外会遭到白人的白眼与歧视,在家没有体会到家庭的温暖,活得没尊严,人生没希望,满腔的愤懑无处发泄,一旦有机会就难以压制。在小说开头,全家围打老鼠的场景就是他发泄的一个途径。他残忍地打死了那只肥大的老鼠,还将其作为战利品在家人面前炫耀,吓得小妹妹惊慌失措。他甚至恨生他养他的、善良的母亲和爱他疼他的女友贝西(Bessie),以至于最终残忍地杀害贝西,贝西于他而言就是满足他情欲和配合他干小偷小摸勾当的工具,在他的生命受到威胁时,贝西就成了牺牲品。 [12] 仁慈的母亲试图用基督之爱感化他、感动他,却引起他的反感,因为他早已怀疑一切,在他看来,母亲的宗教像贝西的威士忌酒一样麻痹人,是黑人自我安慰的一种途径,让人精神颓废,缺乏斗志。 [13] 在临死之前,他也不愿见他的母亲和弟弟、妹妹,他甚至对亲情早已经麻木。至于其他黑人,比格也曾有渴望与他们交往沟通的念头,但“当他看到他周围的黑人时,这种想法就瞬间化为乌有,即使他们像他一样黑,他与他们间的差异也太大,因而难以构筑共同的纽带、共同的生活”。在莱特看来,社群的缺乏对比格的成长简直是个大的灾难,种族压迫在黑人贫民窟造就的不是社群温情的产生,而是一个更为原始的有机生命——一种“像石头下生长出来的杂草”一样的生命,它主要通过恐惧、憎恨、犯罪的形式表现出来, [14] 而这种新生命生存的土壤,都有我们所有人的双手犁的地、播的种。他甚至扭曲了对自己的看法,鄙视自己,自暴自弃。“他成了他讨厌的东西,他知道耻辱的标志就附着在他的皮肤上。”有了这样的想法,最终就是破罐子破摔,害人害己。

可以这样说,他除了具有害怕、愤恨的能力以外,早已失去了爱与被爱的能力,几乎不能动真情、表真爱,对整个白人社会而言,他除了感到莫名的恐惧和满腔的仇恨,随时都想报复以外,没有别的想法。有一个白色幽灵如影随形地跟着他,有一种白色恐怖像乌云般笼罩着他,让他焦虑不安。即使有少数白人,像雇用他当家庭司机的百万富翁多尔顿(Dalton)之女玛丽(Mary)和白人男青年共产党员简(Jan),真心诚意地帮助他,平等友善地对待他,他也不能接受,不能相信他们发自内心的友善,对他们依然感到恐惧和仇恨,因为他们都是“白人”。当简告诉比格,“不要对我说‘先生’,我不喜欢这种称呼,你与我是完全一样的人,我绝不比你强,也许其他白人喜欢,但我不……”,然而,比格却难以接受,甚至不知道“如何学会不对白人说‘先生’和‘女士’”。 [15] 玛丽的大方热情友善没有换来他的友善,恰恰相反,与白人在一起,引起他的反感,他犹如出水之鱼,极不自然,甚至生恨。正如他说,“她让我感觉到自己像一只狗,我简直要疯了,想哭” [16] ,他与整个白人世界之间可谓有不共戴天之恨。

由于认知扭曲,他眼中的社会是个混乱无序、充满敌意的丛林。为了生存和自卫,他开始怀疑、憎恨、报复整个社会。“他被限制在如此狭小的环境之中,尖酸刻薄的语言或无情的拳打脚踢随时都会掷向他,迫使他行动,在强大的世界面前,他的行动实际于事无补。但他会闭上他的双眼,胡乱反击,不管是人还是物,也不看是什么或是何人都要还击。” [17] 实际上他的心理已彻底扭曲,甚至变态,走向了反社会,一有机会就报复社会。

由此可见,尽管他生活在城市,然而,他已经与包括黑人社群在内的所有人完全疏离,“独自生活在一个将白人世界与黑人世界隔离开来的恍兮惚兮的无人地带”,完全没有一点家园意识,成了一个十足的漂泊“无情”的浪子,其结果是,疏离逐渐演变成仇恨,甚至屠杀,这样悲剧在所难免。 [18] 这种破坏性的力量就像个暂时沉睡的火山,不断积蓄能量,一旦爆发会对整个社会造成毁灭性的打击。对此,黑人不知,黑人认命,白人不知,白人傲慢。所以,在比格眼中,就像盲人多尔顿夫人一样,他们都是睁眼瞎。

造成城市人文生态全面异化的根本原因在于白/黑世界之间在生存空间和财富占有上的惊人差距,这种差距让人瞠目结舌,可谓天壤之别。白人富翁多尔顿(Dalton)不仅拥有整个黑人区的房产,而且还拥有白人区域的房产。他彬彬有礼,遥不可及,俨然像神。尽管他热衷于黑人慈善事业,捐资几百万美元支持黑人教育,但他仅在限定贫民窟区域租房给黑人,这些房屋都是危房。多尔顿一家的热情和他们富丽堂皇的别墅让比格感到恐惧、感到屈辱。多尔顿家与比格家的差异可谓天上人间,多尔顿家窗明几净,应有尽有,并雇用了多人为他们服务,每个人甚至像他这样的黑人也都有自己的房间,而他家四口人却挤在一个破旧的房间里,老鼠成灾,吃喝拉撒睡都在里面,全部家当就是四把破旧的椅子、两张破旧的铁床、一个破旧的衣柜及一张破旧的饭桌,家庭成员之间没有任何隐私。 [19] 这种对环境空间和物质资源占用的巨大反差必然导致他的心理进一步失衡,从而进一步加剧了他内心的痛苦和愤恨,一旦有了发泄的对象,他的出手一定是“狠、猛、疯狂、残暴甚至歇斯底里”,这从他的杀人焚尸案中可看出。他因失手使得多尔顿之女玛丽窒息而死,而后又砍下她的头在火炉中焚烧,以消除罪证,如此惨无人道、骇人听闻的事,除了他,不知谁还能做!他杀害玛丽,看似偶然,实则必然。实际上,“在此以前他已多次杀人,只不过在其他时候没有碰到如此合适、可轻易处置的受害者,以至可强化或放大他杀人的欲望,他的罪似乎自然而然,他感觉到,他的整个生活似乎都在走向干杀人之类的事情……他生命的隐秘意义——其他人无法了解,他也竭力隐藏——已经溢出” [20] 。他杀人的行动无非就是他内在恐惧与仇恨的外溢,是客观对应物,是种族主义仇视在他心中长期发酵的结果。

在黑人世界中,这种普遍的恐惧与仇恨一直存在,并且在发酵。因为一旦一个黑人犯罪,所有黑人就成了罪犯,黑人都要遭殃,都成了猪狗,要生存,黑人必须反击。 [21] 在布伊尔看来,莱特也借比格塑造“一个美国生活的象征人物”,他体现了任何一个生活在“地球上最富裕的国家”而被剥夺了共享这种富裕权的土生子的凄惨、异化、暴力倾向。《土生子》实际上诊断出了北方城市贫民区黑人男子特有的综合症,当然,这不仅限于黑人。这种症状在任何给定条件下都是可以预测的,因为是人为的,因而也是可以重塑的。 [22] 反过来,我们也可以这样说,如果种族主义偏见得不到有效的缓解或消除,迟早会有更多的不同肤色的比格出现,所以比格的行动会产生振聋发聩之效果,让白人世界反思、检讨自己的言行、自己的文化、自己的体制。

三 种族主义与黑人环境审美意识的萎缩

种族主义毒化城市人文生态,剥夺了黑人接受环境文化教育、参与环境活动的机会及平等分享环境福祉的权利,扭曲黑人与环境之间的关系,导致了黑人与城市环境间的疏离,进而引发黑人环境审美意识的萎缩、退化甚至泯灭。

对比格而言,生活在城市犹如被羁押在囚笼,根据美国生态批评学者布伊尔的分析,该小说大部分事件发生在封闭狭小的空间,而这些空间与比格对他人所采取的“钢铁般的自控态度”相呼应。这种态度实际上是比格的一种自我保护策略,以防因“恐惧与绝望而失去自我”。 [23] 这仅是他疏离城市环境的一个方面。比格还面对另外一种疏离,那就是他与城市物理环境之间没有融为一体,甚至格格不入,城市对他而言没有一点“在家的感觉” [24] ,而这种感觉是欧洲殖民者踏上新大陆后孜孜以求的目标,他们利用枪炮和十字架,克服千难万险,历经血雨腥风,玩尽各种花招,终于建立了一个强大的、令人生畏的强国,实现了自己的家园梦。正如他的辩护律师犹太裔人马克斯(Max)的解释:

仅从物质层面看我们的文明,它是多么引人注目,真令人眼花缭乱!多么刺激我们的感官!对每个人而言,幸福似乎唾手可得!广告、收音机、报纸和电影铺天盖地,不断向我们袭来!然而,想想这些黑人,请记住,对他们中的许多人来说,这些简直就是嘲弄的象征。这些五光十色的景色让我们激动不已,但对许多人来说,无异于习以为常的奚落。试想想这样的情景:一个人行走在这样的景色中,他也是风景的一部分,然而,他知道风景不是为他而存在。 [25]

比格就是这样一位黑人,被种族主义及其变体——种族隔离法,排除在风景之外的局外人。史密斯曾说:“要确保与物理风景维持一种恰适的审美的、精神的关系,比格得感觉到他自己是有权主导风景的社群的一部分。” [26] 可悲的是,各种或隐或显的种族隔离和排他的体制已将他从城市的日常生活中排除了出去,对他而言,“善良的白人不是真正的人,他们只不过是一股巨大的自然力,像头上狂风暴雨的天空,或像一条在黑夜中突然展现在他脚下的波涛汹涌的、深深的河流。只要他和他的黑人同胞不逾越某种界线,就没有必要害怕那种白色的力量,然而,无论你是否害怕,每天都要与之相伴,即使文字上没有表达出来,也必须承认它的现实,只要他们生活在被圈定的城市角落里,他们内心只能默默地对此表示羡慕” [27] ,因为他们面对的似乎是一种不可改变的自然定力,城市被自然化了,成了丛林,在这种危险的、充满敌意的自然环境中,比格要么被吞噬,要么被毁灭,生存都成大问题,何谈欣赏环境美?

种族主义扭曲了黑人与环境之间的审美关系。莱特也写实地描写了多姿多彩、令人眼花缭乱的城市风景;这是一座“美轮美奂的城市”,一座“庞大、喧闹、肮脏、嘈杂、阴冷、狂暴”的城市。这样的城市对白人简和玛丽来说也许是美丽的,然而对黑人来说则是完全不同的景象。在白人的眼中,城市的夜晚灯火辉煌,城市的天空五光十色,城市的河水波光潋滟,美不胜收。 [28] 然而,这一切对比格来说,就大不一样。为生计发愁的比格对城市美丽的景色无动于衷,兴味索然,视而不见,当然绝非他生性愚钝,而是他对“风景”有着完全不同的理解。他眼中的城市杂乱无章、无情冷酷,是一个“茂密的丛林”,一个“杂草丛生、野性十足的森林”。 [29] “街道犹如一条条穿过茂密丛林的长长小路,沿途一双双无形的手高高地举着火把” [30] ,黑人被强制生活在白人圈定的区域——贫民窟,大多是危房,“就像关押野兽一样将黑人限定在那里”,黑人不能在黑人居住区之外租用房子,同样的房子,黑人付的房租是白人的两倍,同样的面包,在白人区要便宜很多,黑人区的商业主要由犹太人、意大利人、希腊人操控。 [31] 更为恶毒的是,白人商人还将所有变质食品运到黑人区并以超高价卖给他们。 [32] 在这样的地方,黑人实际上并未拥有太多的自由空间,他们被限制、被监视、被规训,犹如印第安人的保留地一样,是个白人世界打造的囚笼,黑人总是被宰割。生活在如此恶劣的种族主义空间中,比格对城市之美的反应要么被遮蔽了、被阻断了,要么被扭曲了。

史密斯又说:“尽管城市风景令人激动,社会不公剥夺了风景之美,比格的审美意识实际上被那压制人的生存环境全然遮蔽了。” [33] 为了突出强调黑人环境审美意识受阻或被阻断的残酷现实,莱特特意描写了在押中的比格的心理活动。“为了自卫,他将白天黑夜挡在大脑之外,因为假如他再想日出日落、月亮星星、风雨云朵,他或许在被送上电椅之前,要先死去一千次。为了让他的心理尽可能适应死亡,他将囚室外边的世界统统变成一片广袤无垠的灰色土地,那里没有白天黑夜,住的全是奇怪陌生的男男女女,他不能理解他们,但是,在临死之前,他渴望与他们相聚一次。” [34] 也就是说,他不仅对他生活的城市和其中的所有人,包括白人和黑人,完全没有一点感情,而且还对他生活的世界也彻底绝望,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没有一点不舍之情,反而向往一种毫无美感、色调单一的灰色世界并希冀与生活在其中的完全陌生的人交往一次,这充分说明城市环境不只是导致比格的审美意识的泯灭,而简直使其全面异化。

史密斯进一步阐明比格审美意识被遮蔽的原因:“种族压迫阻碍了黑人对日常生活的表达,也即阻断了比格可参与创造的一种象征文化。” [35] 关于此议题,非裔美国学者卡罗琳·芬尼(Carolyn Finney)曾做过精彩的评述。在她的《黑色面孔,白色空间》( Black Faces White Spaces ,2014)一书中,她全面深刻探讨了在美国各个历史时期尤其奴隶制时期和种族隔离法时期,美国主流环境话语、环境体制、环境实践、环境文化、大众文化和视觉再现等与种族/族裔范畴之间的复杂纠葛,揭示了美国有色族,尤其非裔一直受排斥、被边缘化、被负面再现的文化机制及其实践,指出“种族化户外休闲身份”隐含着严重的种族偏见,因为它将户外环境爱好者界定为强壮年轻的白人,尤其是男性。直到今天,尽管赤祼祼的环境歧视似乎不复存在,但文化,尤其是大众文化仍然还在延续这种“种族化户外休闲身份” [36] ,这样黑人环境意识、环境审美意识必然遭遇遮蔽或阻隔,这就必然导致一种恶性循环,从未有人向比格以及有同样经历的黑人阐释风景,因为他不理解它,所以他见到的城市就是一团乱麻,能看见、能体验的就是种族隔阂之墙。用比格的话说,“他们不让我去想去的学校,他们却建很大的学校,然后画一条线将它围起来,然后又说,除了生活在线内的人可去,其他的人不能去,这样就把我们这些有色族孩子全都圈在线外……我一个黑娃还有机会干什么呢?我们没有钱、没有矿山,没有铁路,什么都没有,他们不让我们有这些,他们叫我们待在一个小地方” [37]

对黑人而言,生存都是个大问题,又被剥夺了参与环境审美和接受审美的教育的机会,甚至被限制走进或融入美丽的自然环境,由此可知,他们的环境审美意识除了萎缩和泯灭,可能就没有别的路径了。如果说南方种植园限制了黑人奴隶的自由,非人的奴隶制摧残了他们的身心,扭曲了他们与南方乡村环境之间的审美关系,那么城市种族主义的变体——种族隔离法,则成了阻隔黑人与城市环境审美关系的意识形态工具、社会体制,从而导致黑人环境审美的严重萎缩,这是因为城市种族主义并未让城市变成解放黑人的空间,反而成了腥风血雨的丛林。

四 种族主义与城市的丛林化

环境种族主义导致城市人文生态全面异化,黑人环境审美经验退化甚至泯灭,因而在莱特笔下,城市既非黑人温馨的家园,也非哈勒姆艺术家笔下激情燃烧、灵感四溢的艺术天堂,而是一个现代人造丛林,其中,白人是猎手,黑人是猎物,比格被动物化,成了人类进化过程中的过渡性物种。

比格杀害玛丽以及销毁证据的手段简直是惨无人道,绝非正常人所为,这种自然主义式的描写在一定程度上否定了他的人性,或者说,那是比格人性的倒退,向动物界跨进了一大步。比格的杀人真相暴露以后,白人世界义愤填膺,失去理智,近乎疯狂,整个城市瞬间蜕变成了一个危机四伏的丛林。白人世界就不再用人化的语言来描述比格了,他彻底被动物化,成了一个恶魔、猛兽。像困兽的比格也千方百计地试图逃脱由5000名警察和3000多名志愿者组成的强大警力对黑人居住区进行的地毯式的搜捕 [38] ,为了孩子们的安全,白人父母代表团要求城市教育主管部门宣布所有学校关门停课,直到黑人强奸犯、凶手被捕为止;多名黑人男子挨打;几百名长得像比格的黑人男青年在南部热点地区被逮捕,正在接受调查;市长要求公众遵守秩序,警惕可能的暴乱;白人为了自身安全解雇了几百名黑人员工,进出芝加哥的所有车辆必须接受检查,所有的公路都被封锁;等等。 [39] 种族主义的代表性团体三K党也在牢房外焚烧作为种族主义象征的十字架,表达对比格、其他黑人的愤怒和威慑。 [40] 这些都足以说明黑人的生存困境,也让人想起奴隶主带着猎犬搜捕逃逸奴隶的可怕情景。比格试图从各种被遗弃的建筑物、房顶及小巷等被白色权力忽视而不被操控的空间逃脱,可惜都未奏效,落得与逃逸奴隶一样的下场。区别在于,南方奴隶生活在被奴隶主操控的乡村,而比格生活在被白色权力包围的街区,从某种角度看,城市空间更可怕、更危险,因为“城市环境太稠密,不可能成为一个给人自由的空间,因而他必然逃不脱白色城市的囚笼”。 [41]

种族主义话语否定了比格作为人的身份。在比格被捉拿归案后,白人世界既义愤填膺,也欢欣鼓舞。各种媒体对此凶杀案的报道,尤其对比格的报道真可谓耸人听闻,白人对比格的骂声也荒诞之至,完全剥夺了他作为“人”的资格。他像个“黑猿、丛林猛兽”,“黑蜥蜴、黑疯狗、亚人类的杀手、黑东西”,“恶魔、响尾蛇、食尸鬼、野人、龙”,等等。 [42] 这些不同种类的残忍动物被白人世界用来指代城市黑人,尤其黑人男子,让他们成为白人灵魂深处罪恶愿望的投射物,内心深处恐惧的客观对应物,黑人成了他们的替罪羊,白人世界给自己也构筑了一个个噩梦,构建了一个暴力血腥的城市丛林。

比格被剥夺了作为人的身份,从而将他排除在人之伦理关怀的范围之外。他被抓捕后,群情激愤的白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吊死他”“烧死他”“杀了他”, [43] “吊死”(lynch)是白人种族主义暴徒们针对所谓“强奸”白人女性的黑人男青年施行的一种最为野蛮的私刑,这种私刑也将黑人男性形象定格为半人半兽的野人凯列班(Caliban)形象 [44] ,这样拥有“文明、进步”的西方人似乎就占据了道德高地,就有了充分的理由处置他。对此,他们常用的路径有两条:要么开化他,要么除掉他。

他们还运用进化论理论将比格置于非人的境地,为他们的种族压迫提供“科学”依据。为了揭露白人至上观念的荒谬,莱特这样描写囚笼中的比格:“畜生一样的黑娃似乎对他的命运无动于衷,好像审讯、审判甚至即将要被推上电椅,他也不感到恐怖,他的行为就像早期未进化完成的人,他在白人文明中似乎是那么格格不入。” [45] 为此,他被骂为各种可怕的“动物”,无非是说明他完全不受现代文明温情的感染,他的语言和举止缺乏温顺可爱、与人为善、喜笑颜开的普通南方黑人的魅力,这种黑人对白人毕恭毕敬、逆来顺受,是典型的“汤姆叔叔(Uncle Tom)的形象” [46] ,因而最受美国人喜爱。

根深蒂固的种族主义像肿瘤般侵蚀美国各大城市,导致数以百万计的有色族,尤其非洲裔美国黑人的生活严重错位失衡,“其程度触目惊心,完全出乎人之想象,其悲剧性恶果如此严重,积重难返,让人不愿意看、不愿意想,以至于我们宁愿将其看成自然秩序,并假惺惺地用不安的良心和虚假的道德热情加以粉饰,以维持现状” [47] 。种族主义成了铁定的“自然秩序”,无法改变,人类社会成了自然世界,成了腥牙利爪、弱肉强食的丛林,照丛林法则运行。比格,作为一个被动物化的存在,也只能照丛林法则行事。正如他的辩护律师马克斯(Max)的解释:“这个孩子的罪不是一个受到伤害的人对另一个他认定曾经伤害过他的人所实施的报复行动,如果这样,案件确实就简单多了。然而,这是一个人误将整个人类一族看成是宇宙自然结构中的一部分,并照此行动。” [48] 也就是说,他的生存境遇,他所听、所见、所接受的各种象征性文化符号,共同给他构建了一个丛林图景,他也成了自然丛林的野人,为了生存或自卫,受意志力的驱使,不得不本能地行动,实现自己存在的价值,并因此获得一种终极解脱或满足。至于丛林图景形成的具体原因,马克斯解释说:“从整体上看,他们(黑人)不只是一千二百万人,事实上,他们已经构成一个独立的民族,一个在我们国度里受压制、受剥夺、被囚禁的民族,一个被剥夺了任何政治、社会、经济和财产权的民族。” [49] 在这样的处境下,一种丛林化的社会观自然形成,自然法则顺理成章地成了社会规律,达尔文生物进化论成了社会达尔文理论,并成了种族主义者维护殖民统治的理论武器。

有鉴于此,一位白人警察甚至说,“死亡是医治他类坏蛋的唯一办法”。 [50] 也就是说,像这位警察这样的白人从未反思、检视自己的行为,更未认定种族主义是一个文化问题、体制问题,比格之类的问题是黑人自身的问题,只能按照美国法律进行惩戒。

在种族压迫下,黑人的身体、智力和精神的成长都严重受阻,甚至扭曲变形。“从而形成了一种黑人的生存方式,有自己的一套规律和诉求,一种经由无数黑人集体的而又是盲目的意志培植的土壤中成长起来的人构建的存在方式。”如果他们的生存境遇得不到有效的改善,那么,他们严重受阻的生命只能以“恐怖、仇恨及犯罪”的方式表现出来,这也是对丛林法则的遵循。 [51] 对白人而言,这就是践踏人类伦理道德,就是破坏文明成果,可他们奈何不知,白人文化主导下构筑的城市文明实际上是个城市荒野,它一直就靠剑与十字架维护城市文明,其结果已经走到它的对立面,或者说,它所标榜的“文明、进步”对白人而言是对的,而针对其他族群则是统治、剥削与暴力。用马克斯的话说:来自旧世界殖民者的梦想在旧世界被压抑,他们经历千难万险来到美洲新世界,征服了荒野,建成了规模庞大的工厂、富丽堂皇的大厦、繁华的大都市。与此同时,他们也殖民他人,压榨他人的生命,“就像旷工用了镐或木匠用了锯一样,强制他人满足自己的需要,其他人的生命对他们而言就是对付危险地理和气候的工具和武器” [52] 。黑人被剥夺了基本的人身自由,他们作为人的身份也遭到践踏甚至否定,作为奴隶从非洲被卖到美洲,他们的梦想彻底夭折,他们生命的表现或展开就不能简单地套用白人社会界定的“好或坏”的尺度来评判,只能用它自己的术语来界定“完成或实现”。诸如暴力、强奸、杀戮等犯罪行为,也是一种生命的展开,一种“存在感”的终极实现,这种生命存在的方式,有它自身展开的逻辑,也只能用它自己的,当然也是扭曲的标准尺度来衡量。白人世界必须明白,要变丛林为社会,他们除了改变自己,别无选择。否则,烧死一个比格,还有千千万万个比格,他们随时都会对许许多多的白人富家小姐“玛丽”下手。“比格的尸体并未死掉!他依然活着!他早已在我们各大都市的荒野森林中,在贫民窟繁茂芜杂、令人窒息的草丛中安营扎寨!他已忘记了我们的语言!为了生存,他已磨尖了他的爪牙!变得冷酷无情!他早已愤恨之极,我们却不能理解!他神出鬼没,不可预测!夜间从窝里爬出,鬼鬼祟祟地来到文明之地!看见善良的面孔,他也不躺下,调皮地踢踢腿,等人搔痒、抚摸,不,他要跳起来杀人。” [53] 在此,我们可以看出,莱特笔下的城市图景是多么可怕啊!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解铃还须系铃人,是白人种族主义,要将丛林变成真正的文明人的城市,主要责任在于白人主流社会,当然,黑人也需积极配合,也需将恐怖、愤恨变为爱之动力。

城市的丛林化实乃种族主义的产儿,对莱特而言,城市成了一个自然有机体,他突出强调城市的自然主义特征是为了说明这都是社会不公的恶果:“城市是丛林,因为种族压迫使它如此。” [54] 种族主义压制甚至剥夺了黑人的创造性行动和创造性表达的能力,由此不让他们成为充分进化的人。白人与黑人之间的关系被还原成了纯粹动物之间的关系,成了猎物与猛兽之间的关系,他们不会像人与人那样交往、沟通,进入彼此的主体现实。白色城市成了杂乱的、危险的、弱肉强食的争斗与厮杀场所,“生存斗争”“适者生存”是这里的主导法则,这些既是自然律,也是上帝法。 [55] 对生活在其中的黑人个体而言,生存斗争是第一要务,由此可见,白色城市不言人之审美和精神内涵,这是社会达尔文主义的自然空间,马基雅维利的自然化社会,也是文学自然主义大显身手的场域,对黑人而言,悲观绝望是主调,铤而走险是无奈。

五 城市丛林隐喻的文化内涵

关于城市荒野化或丛林化的文化内涵,生态批评学者早已对它进行了较为深入的探讨。1999年,生态学者迈克尔·贝内特(Michael Bennet)和蒂格(David W.Teague)共同编辑出版了《城市自然:生态批评与城市环境》( The Nature of Cities Ecocriticism and Urban Environments )一书并辟专章“城市荒野”(Urban“Wilderness”) [56] 对荒野内涵进行研讨。论文作者们站在环境公正立场,引入种族维度,从多层面、多角度考察了荒野隐喻的内涵,集中探讨了种族、电影、文学、社会公共政策与环境公正运动之间的关系,同时也指出,城市荒野的建构是白人用来为自己丑化城市空间,妖魔化、压榨内城区被野蛮化的居民辩护的幌子,然后再运用文明手段对他们进行压制的暴行进行辩护的借口罢了。由此看来,环境种族主义也深潜于城市环境之中。

在《丛林男孩》( Boyz in the Woods )一文中,作者安德鲁·莱特(Andrew Light)认为,内城区的荒野化是古典荒野观的现实转化,再一次实现古典荒野的传统角色——蛮荒之地不同于、低于文明领域。他在对多部当代美国电影中荒野隐喻的内涵进行较为深入的分析后指出,内城区的荒野化隐藏着阴险的目的,这种“贬损内城居民及城市空间的做法与过去妖魔化土著人、自然空间的做法如出一辙” [57] ,其目的都是剥削与统治。

在《创建少数民族贫民区:反城市主义与种族的空间化》( Manufacturing the Ghetto Anti-urbanism and Spatialization of Race )一文中,贝内特进一步分析指出,种族的空间化是导致城市环境种族主义盛行的根本原因。草根环境公正运动也蓬勃兴起,其旨在反对不公平地将有害垃圾场与其他有害物质强加给少数族裔社群。贝内特认为,二者的出现都是种族空间化的具体表征——遭受歧视的几乎都是有色族人民居住的城市社区,他们的整个社会与生存环境形势每况愈下,这种糟糕的局面使他们成了“个体道德缺失的表现,而不是体制不平等的表现” [58] ,从而将社会责任转嫁到有色族人个体的失败与无能。这样,种族歧视就具有地理象征的内涵,而种族的空间化本身也是种族主义意识形态主导下的公共政策与体制所造成的,但“种族”一词被抹去或被隐去,更准确地说,是被转移了,被挪到少数族裔居住地上,是更阴险、更毒辣的种族主义表现。

这种种族空间化形态的少数族裔贫民区实际上是一种“国内殖民地”,甚至是被殖民的“国内第三世界”。在贝内特看来,这种“无种族的种族主义”形式只能在拓展的环境公正运动的框架内得到最好的解决。

结语

根据上文分析可知,透过黑人文化视野对《土生子》的生态重释,可充分揭示种族主义与城市人文生态、黑人命运、黑人环境经验等之间的内在关联,深刻了解城市黑人贫民窟的形成与恶化、人性全面异化、黑人环境审美式微、城市丛林化的环境种族主义根源及其险恶用心,重构了环境经典,进而开辟了阐释传统黑人文学尤其黑人城市文学的新维度,极大拓展、丰富了黑人文学生态批评的内容。

与此同时,对《土生子》的生态重释实际上也与主流白人文学生态批评展开了潜对话。首先,它质疑主流生态批评以深层生态学主导环境叙事、以人类中心主义/生态中心主义这种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模式阐释文学与环境之间关系及探寻应对环境危机文化对策的简单天真甚至带有乌托邦色彩的做法。其次,它挑战主流生态批评泛化环境危机责任、推卸环境责任的圆滑世故做法。主流生态批评忽视环境议题中的环境不公问题,尤其是环境种族主义问题,因而不但不可能解决环境危机,反而会恶化环境危机和社会人文生态,甚至借“生态”之美名,行生态殖民主义之实。理性地看,环境问题既是思想意识问题,也是现实生存问题,所以,在莱特看来,人与环境间的关系主要取决于自由和社会平等,因为这是个体有能力参与公共文化的关键。在南方,奴隶制剥夺了黑人做人的基本权利和土地所有权,将黑人排斥在土地管理的社群之外。在城市,黑人似乎享有与白人一样的平等与自由,但种族隔离法事实上又否定了他们公平地享用自然福祉和社会福祉的权利,完全排斥了他们对城市环境的管理权,而沦落为城市的浪子。事实上,城市黑人的环境经验与南方黑奴的乡村环境遭遇本质上并无二致,正如黑人生态学者史密斯所言:“身无自由、无家可归,无力以创造性的行动回应自然世界。” [59]


[4] Philip Bader and Catherine Reef, African-American Writers ,Rev.,New York:Facts on File,2011,p.305.

[6] Philip Bader and Catherine Reef, African-American Writers ,Rev.,New York:Facts on File,2011,pp.305-306.

[8] Kimberly K.Smith, African American Environmental Thought Foundations ,Lawrence,Kansas:The University Press of Kansas,2007,p.182.

[9] Lisa Woolley,“Richard Wright's Dogged Pursuit of His Place in the Natural World,”in Interdisciplinary Studies in Literature and Environment ,Vol.15,No.1,2008,pp.175-188.

[11] Richard Wright, Native Son ,London:Vintage Books,2000,pp.38-42.

[12] Richard Wright, Native Son ,London:Vintage Books,2000,p.381.

[13] Richard Wright, Native Son ,London:Vintage Books,2000,p.271.

[14] Richard Wright, Native Son ,London:Vintage Books,2000,p.419.

[15] Richard Wright, Native Son ,London:Vintage Books,2000,pp.101-102,104.

[16] Richard Wright, Native Son ,London:Vintage Books,2000,p.379.

[17] Richard Wright, Native Son ,London:Vintage Books,2000,p.271.

[18] Richard Wright, Native Son ,London:Vintage Books,2000,p.98.

[19] Richard Wright, Native Son ,London:Vintage Books,2000,pp.204,135.

[20] Richard Wright, Native Son ,London:Vintage Books,2000,p.136.

[21] Richard Wright, Native Son ,London:Vintage Books,2000,p.282.

[22] Lawrence Buell, Writing for an Endangered World Literature Culture and Environment in the U.S.and Beyond ,MA: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of University,2001,pp.138-142.也参见胡志红《西方生态批评史》,人民出版社,2015,第250页。

[23] Lawrence Buell, Writing for an Endangered World Literature Culture and Environment in the U.S.and Beyond ,MA: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of University,2001,pp.138-139.

[24] Richard Wright, Native Son ,London:Vintage Books,2000,p.424.

[25] Richard Wright, Native Son ,London:Vintage Books,2000,pp.421-422.

[26] Kimberly K.Smith, African American Environmental Thought Foundations ,Lawrence,Kansas:The University Press of Kansas,2007,pp.183-184.

[27] Richard Wright, Native Son ,London:Vintage Books,2000,p.144.

[28] Richard Wright, Native Son ,London:Vintage Books,2000,p.99.

[29] Richard Wright, Native Son ,London:Vintage Books,2000,pp.78,169,456.

[30] Richard Wright, Native Son ,London:Vintage Books,2000,pp.178-179.

[31] Richard Wright, Native Son ,London:Vintage Books,2000,pp.279-280.

[32] Richard Wright, Native Son ,London:Vintage Books,2000,p.373.

[33] Kimberly K.Smith, African American Environmental Thought Foundations ,Lawrence,Kansas:The University Press of Kansas,2007,p.183.

[34] Richard Wright, Native Son ,London:Vintage Books,2000,p.442.

[35] Kimberly K.Smith, African American Environmental Thought Foundations ,Lawrence,Kansas:The University Press of Kansas,2007,p.183.

[36] Carolyn Finney, Black Faces White Spaces Reimagining the Relationship of African Americans to the Great Outdoors ,Chapel Hill: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2014,pp.25-31.

[37] Richard Wright, Native Son ,London:Vintage Books,2000,p.383.

[38] Richard Wright, Native Son ,London:Vintage Books,2000,p.274.

[39] Richard Wright, Native Son ,London:Vintage Books,2000,pp.274-276.

[40] Richard Wright, Native Son ,London:Vintage Books,2000,pp.366-367.

[41] Kimberly K.Smith, African American Environmental Thought Foundations ,Lawrence,Kansas:The University Press of Kansas,2007,p.183.

[42] Richard Wright, Native Son ,London:Vintage Books,2000,pp.309,434,436-438.

[43] Richard Wright, Native Son ,London:Vintage Books,2000,pp.310,367,402.

[44] 凯列班是英国著名戏剧家莎士比亚名剧《暴风雨》( Tempest ,1611)中的主要人物之一。参见罗意蕴、罗要真编著《莎士比亚名剧名篇赏析》,四川教育出版社,2005,第224~225页。

[45] Richard Wright, Native Son ,London:Vintage Books,2000,p.310.

[46] “汤姆叔叔”是19世纪美国女作家Harriet Beecher Stowe(1811~1896)的小说《汤姆叔叔的小屋》( Uncle Tom's Cabin ,1852)中的男主人公黑奴汤姆(Tom)。

[47] Richard Wright, Native Son ,London:Vintage Books,2000,p.416.

[48] Richard Wright, Native Son ,London:Vintage Books,2000,p.422.

[49] Richard Wright, Native Son ,London:Vintage Books,2000,p.423.

[50] Richard Wright, Native Son ,London:Vintage Books,2000,p.310.

[51] Richard Wright, Native Son ,London:Vintage Books,2000,p.417.

[52] Richard Wright, Native Son ,London:Vintage Books,2000,pp.417-418.

[53] Richard Wright, Native Son ,London:Vintage Books,2000,p.420.

[54] Kimberly K.Smith, African American Environmental Thought Foundations ,Lawrence,Kansas:The University Press of Kansas,2007,p.184.

[55] Marvin Perry, An Intellectual History of Modern Europe ,Boston:Houghton Mifflin Company,1993,pp.253-254.

[56] Michael Bennet and David W.Teague, The Nature of Cities Ecocriticism and Urban Environments ,Tucson:University of Arizona Press,1999.

[57] Michael Bennet and David W.Teague, The Nature of Cities Ecocriticism and Urban Environments ,Tucson:University of Arizona Press,1999,p.141.

[58] Michael Bennet and David W.Teague, The Nature of Cities Ecocriticism and Urban Environments ,Tucson:University of Arizona Press,1999,p.174.

[59] Kimberly K.Smith, African American Environmental Thought Foundations ,Lawrence,Kansas:The University Press of Kansas,2007,pp.184-185. m2wrA1j5NlvisYc30hdsRJRxFDDt61mUNzVjCMwMkyEaYLUhvChtAKpD6K+3k+iB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