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孚琛先生嘱为其力作《道学通论》做序,我对中国的学术,正在学习阶段,尝自戒少作妄语,怎奈孚琛坚持,却之不得,权作一次学习机会可也。
长期以来,我很重视孚琛的研究工作,因为我觉得他具备研究道家和道教的学术知识条件,他学过化学,学过哲学,做过医疗卫生工作,然后又师从我所王明先生研习《道藏》,在中国古文字考据方面,有扎实的功夫。有这些条件集于一身,可谓研究道家、道教的最佳人选,所以我们都以有这样的人才而高兴。
近年来,孚琛除切实做了大量有关道家、道教的学术工作外,还留心西方哲学的情形,努力使自己的工作多一个参考系。这样,遂使我们平时的接触,就由我单向地向他学习,变成双向的交流。今他大著完成,让我写个前言,也是想从研究西方哲学的角度听听意见。
我尝说,在哲学的最源头,西方哲学只有古代希腊泰利士的一句话:“万物的始基是水”,而我们《老子》书有五千言,我说泰利士这一句无论如何顶不过老子这“半万句”。然而西方人的哲学发展成为众多的哲学体系,蔚为大观,而我们的哲学,虽不能说没有发展,却也不能说按比例已超过西方“半万倍”。就中国传统哲学来说,我总觉得,老祖宗对得起我们,问题出在子孙们身上。
胡孚琛将通常所谓的道家、道教、丹道合称为“道学”,为区别于宋儒的学术,先有一番正名,这是史学的功夫;就哲学而论,重点常在道家,老子这五千言,的确有深刻的哲学理路。
譬如我们哲学里常讨论“有”与“无”,非常抽象,非常难懂。黑格尔以此立论,讲“有”、“无”、“变”,但他在《逻辑学》里讲这三个概念,而在《精神现象学》里反倒不大讲;海德格尔以胡塞尔现象学为基础,提出自己的学说,而其思想之核心,则在于对“有”、“无”有一个新视角。这个问题,我曾有过讨论,今结合道家思想,有一点补充如下。
平常我们思考“有”、“无”问题,常侧重在其“从无到有”的意思,而我体会老子思考这个问题的重点是在“从有到无”。
当然,《老子》书开宗明义第一章就说:“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为什么要给一个“事情”起两个名字?我相信古人在这里不是玩诡辩,“故弄玄虚”;那么,又该如何理解?我们说过,如果我们把这个“事情”理解为一个“过程”,而不是一成不变的、抽象的“物”,则就可以将理路顺下来。我们设想一件“事”(事情、事件)是有“始”,有“终”的,于是,对这同一件事,我们既可以说是“始”的过程,也可以说是“终”的过程。譬如一个人的一世,我们可以说是他的“生”的过程,也可以说是他的“死”的过程。这样,我们清清楚楚地看到,这“同一”的“事”,如作“过程”观,则的确有两个名字,一个是“有”,一个是“无”。古人未曾欺我。
我们看到,老子这一思想在哲学上的伟大意义是怎样评价都不会过分的。黑格尔说,一切“有限的东西”是都要消亡的,在这个意义上,一切“有限事物”,都有两个名字,一个叫“有”,一个叫“无”;就其“形成”过程言,为“有”,就其“消亡”过程而言,为“无”。至此,我们的老子的思想达到了何等高超的哲学层次,不是很值得一切不抱偏见的西方哲学家体味的吗?
不仅如此。从《老子》书所体现出来的倾向来看,老子在“有”、“无”两个名字中,特别强调的是那个“无”。不是说老子不要“有”,恰恰相反,老子也讲“有”,只是在老子的思想中,认为只有“守住”那个“无”,才能不断“(拥)有”;“有”了,就“成”了,也就“完”了,只有“无”才会“有”。所以老子说“无为”,意思是说,只有“无为”,才会“无不为”。我们常说,“功遂身退”,不是不作“功”,而是只有“退”出来才会“立新功”。
人生在世,也要“守住”那个“无”。世界上有了“人”,并非多了一“物”;萨特说,“人”给“世界”增加一个“无”。茫茫世界,原本“万有”,哪里来的“无”?就连那最纯净的“真空”中,也“有”些什么在。万物之消长,也不过是那物质形态之转换,现在据说又有新的科学理论出来,但一般是这样教导我们的。
然而,谁也不满意于说,“人”只为世界增加了一个“物种”,而说到最后,“人”对于“有”,却什么也没有“增加”,因为世间一切皆为“万有”,没有可能有所“增添”。在这个意义上,“人”本身恰就是那“无”。我们以前说过,“人”作为ex-sistence,这个“ex”乃是“出来”之意,出来了什么?出来了一个“无”;而“人”作为Da-sein,这个“Da”,也是“无”。这样,“人”竟然是一个“无”,岂不太惨了些?
不然。我们老子说,“人”作为“无”,不但一点也不惨,而且是他的最伟大、最可贵之处,“人”要用各种办法时时“守住”它。“守住”“无”,正是“守住”“人”,不“失去”“人”自己。
于是,我们有“静”、“谷”、“虚”、“盅”等思想,以“空(无)”“容”万物,以“无”致“有”,“从无到有”;而为避免“有了”就“完了”,为使其“没完”、“没了”,则要“守住”那个“无”。所以,在老子思想中,不仅“从无到有”重要,而“从有到无”同样重要。其重要性在于:既然“从无”才能“到有”,那么只有让那个“有”仍回到“无”,才能有“新”一轮的“从无到有”。
甚至“人”的“生死”也可作如是观。一方面,“生”是“有”,“死”是“无”,而人之“在世”,既是“生”(有)的过程,又是“死”(无)的过程,这个意思我以前说过了;但如换一个视角,既然“人”为“无”,则“生”为“无”,而“死”反倒为“有”。此话怎讲?
其实,这是一个很普通的经验的道理。我们常说,“死”是“物化”,是“回归自然”,“物”和“自然”当然是“有”,所以这些话的意思就是说,“死”乃是“失去”了那个作为“人”的特性的“无”。“死”了,就是永远的“有”,再也没有机会作新一轮的“从无到有”了。于是“人”就失去了“生命力”,失去了“创造性”。
在这个意义上,“人生在世”的过程,是一个“有”的过程,你去立功、立言、立德,等到了“功成名就”,真的“有”了,你也就“了”此一生,你的“一生”也就“了”了。所以,老子告诫,“人”要能“功成身退”,退出“有”,进入“无”,退出“死”,进入“生”。所谓“出生入死”而又“置之死地而后生”,要有开始重新一轮“从无到有”的能力,必须有“从有到无”的功夫。
我觉得,老子的学术,致力于“从有到无”者多多,因为“从无到有”在不同程度上,人人都在做,而“从有到无”的见识和修养,则远非人人都具备的。
按胡孚琛的研究,《老子》书同时也是道教、丹道的原典,所以不仅是哲学书,还包括了宗教、养生等学问。我们做哲学的,相信在宗教、内丹养生方面,仍有哲学的问题在,所以也很重视孚琛从科学的观点实事求是地探讨这些方面的研究成果,对这些成果也要认真学习思考,以求哲学理路之贯通。不过这方面我就更没有发言权了。
胡孚琛在书里提出一个很有意思的见解:道学主张“身国同构”,而儒家则重“家国同构”。果如是,我们可以看出,道家将社会看成一个生命体,而儒家则看成多个生命体之间的结合。一个生命体当然也有各部分的关系需要协调,但多个生命体则更多伦理、道德意味,所以这两家才形成中华文化的大支柱。
叶秀山
于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
1998年7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