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少数民族普遍信仰萨满教,无论是自古至今主要信奉萨满教的满族、赫哲族、鄂温克族、鄂伦春族等,还是早期全民信奉萨满教的东胡族系各族包括成吉思汗及其后代征服欧亚大陆后绝大部分改信藏传佛教、部分改信伊斯兰等其他宗教的蒙古族,以及早期信奉萨满教后来也信奉佛教的秽貊族系的高句丽、肃慎族系的渤海等族。
作为原始宗教,萨满教与现代民间俗称的“跳大神”有所不同。“跳大神”一般是向神祈愿,以达到治病等某种具体的、实用的目的,虽然是萨满教固有功能的一部分,却并不是其原始的、核心的内容。萨满教是原始宗教的一种晚期形式,以万物有灵为世界观,将一切自然现象、动植物、逝去的祖先等,都视为有思想、有情感、有意志、可行动的神灵,都具有超能的力量,会对人及人类社会施加影响,因而加以膜拜。
在萨满教崇拜当中,原本神灵都是平等的,比如来源于黑水女真人的《天宫大战》神话,天穹主神是三姐妹神——阿布卡赫赫、卧勒多赫赫、巴那姆赫赫,她们同源同体,休戚与共,一损皆损,一荣俱荣,同心合力创造了宇宙和人类。虽然如此,她们却打不过由她们合力创造出来的恶神“耶鲁里”。但随着原始氏族社会向阶级社会的过渡,在东北的各个民族当中,天神受到普遍的尊崇,并且地位逐渐提升为具有最大能力的神——神灵世界中的主神,甚至可以决定人间的一切。《蒙古秘史》当中,神勇英雄铁木真和草原上的其他英雄与万民,最尊崇的是“长生天”;《满文老档》中的努尔哈赤,每战之前,一定要先到“堂子”祭天,所建立的后金政权后的年号也是“天命”。天在东北民族的观念形态当中不仅是神界的最高殿堂,也是拥有最伟大力量的神本身。天神,因此逐渐成为东北各民族信奉的最高的自然神。直至明代末期,女真、蒙古各个部落结盟时都要杀生祭天,明誓的对象也是天神。虽然如此,萨满教至今仍然保持着多神教的形态,各个家族甚至不同的萨满,都有自己祭祀的神群,其中很多都是自然神。
为了表达对神的敬重或者获得神的护佑和帮助,信奉萨满教的民族以氏族或家族为单位的祭神活动,自古未断。祭词就是祭神时的唱词,用以歌颂神的伟大力量,祈祷降福于族群、家人等。原始人将神看作生命的存在,并将人类自己的尺度赋予神灵,以神的故事解释各种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形成了神话。神话实际上就是关于神的故事,而最初的神皆为自然物或自然现象。因此马克思说:“任何神话都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因而,随着这些自然力实际上被支配,神话也就消失了。”
富育光、孟慧英在《满族萨满教研究》一书中,非常准确清晰地论述过:“新石器时代萨满教总貌体现了这样一条普遍规律,即人们树立的崇拜对象常常是与他们的生产生活联系最为密切者,也就是说人们把自己生存依赖和惧怕的对象创造成神,神中包含着人们的生活寄托。新石器时代经济生活是以狩猎、捕鱼为主要内容的。水上捕鱼,莽林行猎所捕、所食、所依、所惧的各种动物、自然现象,都成为人们造神的摹本。虎、熊、火、鸟、蛇、水等神模塑,是当时生产力极其低下的现实和相对确定的生活内容决定的。”
萨满神歌,是举行萨满祭祀仪式时,由萨满及其助手栽力,即老百姓俗称的大神、二神咏唱的祝祷歌曲,只在宗教活动,即萨满祭祀活动中咏唱,带有非常强烈的庄重性、神圣性。神歌的内容主要是描述神的样貌、法力,表达祭祀者、祈祷者的虔诚,请求神赐福或达成某种愿望。神歌的主要伴奏乐器是神鼓和系在萨满腰间的腰铃,衬以缝在萨满神服上铜镜等撞击的响声;演唱时边舞边唱,同时击打神鼓、摇动腰铃,由沉稳至激越,由激越至平和,节奏和情绪变化和谐统一(见图2-1)。东北地区各族萨满传承下来的众多神歌中,不乏优秀的文学作品,最为典型的便是罗林在原海西女真乌拉部故地、清代打牲乌拉总管衙门所在地(今吉林省永吉县乌拉街镇满族乡韩屯村)所收集到的《背灯神词》:
图2-1 满族民间萨满舞
图片来源:王卓2017年2月拍摄于吉林省四平市叶赫满族镇。
暮色低垂,
家家门窗关闭。
熄掉灶烟,
压灭炉火,
人声静寂。
金鸡缩紧了脖子,
家犬停止了狂吠。
到了牛马安歇的时辰啊(呵)!
到了鸦雀入巢的时辰呵!
到了蟒蛇盘绕的时辰呵!
到了野兽入睡的时辰呵!
正是千颗星斗眨眼的时刻。
正是万颗星斗出没的时刻。
正是三星高照的时刻。
正是北斗闪烁的时刻。
请来那丹那尔浑轩初神。
请来阿浑年锡神。
请来胡拉拉贝子神。
请来纳克莲师傅。
请来雕之固尼神。
请来雕神……
《背灯神词》是萨满教重要的祭祀仪式——背灯祭时的唱词。背灯祭在夜深人静,星星出齐后进行。神词因此描写了人、家畜、野禽、野兽等地上生物与天上各种各样星星的状态,使内容与风格特别安静、优美,类似情景交融的文学场景。从开篇对环境的渲染以及“到了……”“正是……”“请来……”连续性的排比句式,再现了宁静的环境、神秘的场景和一泻千里般的情感,既是宗教文本,也具有文学价值。
由于萨满祭祀原本使用满语,满语词汇中多音节词占绝大多数,满语元音分为阴性、阳性、中性,讲究“和谐”,同一个词语当中前面的音节如果用阳性元音,后面的音节也要使用阳性元音;满语是黏着语,用词缀表达语法功能,因此相同属性的词汇词尾音节相同,使得满语与汉语相比具有非常强的韵律感,加上萨满祭祀时,神词不是说出来的,而是伴随着手鼓、腰铃强烈的节奏和萨满、栽力的舞蹈动作唱出来的,与作家文学单纯的语言文字传达方式明显不同,更能渲染情绪、感染受众。
萨满教神词,大多是在神鼓和其他响器的伴奏下的唱词,虽然由于排神 和渲染的需要,排比句众多,也不乏形象化的比喻等修辞手法,用少数民族语言吟唱起来,节奏鲜明、韵律和谐,具有文学特征,但毕竟其主要功能是宗教性的,而且形式上具有程式化的特点,因此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文学作品,绝大多数都处于文学叙述与宗教叙述相混同的状态。
由各氏族萨满传承下来的神词当中,比较典型而完整的文学篇章,要数由黑龙江瑷珲吴纪贤(满姓吴扎拉)传承的《吴氏我车库祭谱》 中的“创世神歌”,其汉译歌词为:
玛依耶,玛依耶,
住在我们这带沟道里的吴扎拉氏族人等啊,
在虔敬的神前请最古远的大神鸟飞降下来,
神翅遮盖苍穹的安班哈啊,
叫鸣之声里传告着雷鸣闪电,
最起根发蔓的藤子呵,
是金蛇的栖身翠枝;
最遥远的根子歌啊
九万九千个生日的嘎哈
学自于葛鲁顿妈妈。
在早在早以前最古最古之初,
世界上不见冰雪,
不见江河,不见山莽,
到处是白雾迷茫,
水珠浮荡,雾罩白气盖满苍穹。
千年不见生息,
万年无有生迹。
玛依耶——玛依耶——
不知过了多少时光,
不知是何年何月,
一股耀如白昼的葛鲁顿妈妈降生了,
九头八臂,
九头上九双眼睛照穿了白雾,
九头上九个口吹散了白雾。
八臂上的手拿着火把,
是石头的火,
是白石头的火,
是黑石头的火,
是红石头的火,
是蓝石头的火,
是绿石头的火,
是亮石头的火,
是硬石头的火,
是柔石头的火,
八样石头的火烧热了雾水,
玛依耶,玛依耶,
轻轻飘上天,
沉沉落入地,
轻者成云,沉者成山。
九头八臂的葛鲁顿妈妈,
眼睛一照山成土,
口一吹土上生了林草,
才有了大地和苍天。
葛鲁顿妈妈,
是神噶哈 之女,
由东海而来。
玛依耶——,玛依耶——呼
鲁顿扎布吴扎拉哩——
葛鲁顿妈妈耶,
苹罕扎鲁奔 ,
楚芬扎鲁奔 ,
山音山音 我车库,
玛依耶——,玛依耶——
玛——依——耶——
此创世歌虽然篇幅不长,却包含着丰富的文化内容。作为神词,它首先唱的是请神的内容,请下的神是大鹏神。萨满教崇拜鸟图腾,特别是其中的鹰、雕类猛禽,认为鹰鸟可以翱翔于天地之间,将天神的意志传达给人间。正是由于在原始观念中唯有鹰鸟可以联通天地一样,萨满教认为世上具有人神中介职能的第一个萨满,就是鹰。神词紧接着借大鹏鸟之口,讲述神圣的创世神话,来自东海九头八臂的创世神葛鲁顿妈妈,创造了天地万物。富育光先生认为,葛鲁顿的形象,是太阳神的形象。的确,她的八臂,其实就是太阳发出的万丈光芒;她手中的火把,就是太阳光热的形象表达。她是神鸟之女,居住于日出之地东海,是光、热、火的化身,是生命之源。这段神词开头、结尾呼唤的“玛依耶”,据富育光先生考察,就是“蛮尼”的另一种记音写法,蛮尼在满语中是“祖先”“英雄”的意思。这段“创世歌”,既是瑷珲吴扎拉氏世代相传的“创世神话”,也是其族源神话,反映出早期神话并没有发生神话类型的明显区分,而是处于宇宙来源与族源来历混同的状态,因此非常原始,极具研究价值。
由于历史上边远地带的东北民族,文化长期处于相对独立发展的地理空间环境当中,渔猎采集的生产生活方式世代传承,很少变迁,边远地区至近代之后,还处于十分原始的状态,因此透过他们的宗教行为,保留下珍贵的人类原始时期的文化范本。据孟慧英在《寻找神秘的萨满世界》中记述:“‘白纳查’是鄂伦春族信仰的猎神、山神。山里的所有飞禽走兽都是由‘白纳查’掌管,猎人获得的所有猎物都是‘白纳查’赐予的。人们在山上找一棵粗大的树,在根部用山斧砍出一个人的脸部,这就是‘白纳查’神位,然后在其前面摆酒敬烟,下跪口头祷告。”“……人们可以根据树木的形状,来辨别哪个(树)是‘白纳查’山神。笔者曾随意指着一株中等大小的树说,是这样的树吗?被调查者说,不是。能作为‘白纳查’的应该是最壮、最老、枝干挺直、枝叶茂盛的大树。” 他们会选择一棵最粗大的树,在树干上凿出人脸的形象,再进行祭祀。此种赋予一种自然崇拜物以人的形象的做法,仿佛就是对马克思神话观点的形象性示范。记载着古老创世歌的《吴氏我车库祭谱》,其传承地黑龙江瑷珲地区与鄂伦春传统聚居地相邻,因此周边的文化环境,对其原始神话的传承保留,起到了很好的作用。
对于现代人而言,与神词相比,萨满教神话的文学色彩更浓。萨满教是氏族宗教,宗教活动以氏族为单位,即使同一个民族的不同氏族,供奉的神都不一定一样。而各个氏族的萨满“神谕”当中,普遍都有对宇宙、人类、氏族起源等问题的解释,充满奇异的幻想色彩,因题材本身的宏大性和对作为宇宙、自然、人类之神的超常能力与作为的描写,具有后世文学难以企及的宏大场景与艺术魅力。如萨满英雄史诗《乌布西奔妈妈》的“创世歌”,讲述“东海” 的起源经过:
鲜花为什么开?
是有太阳的光照;
百树为什么繁绿?
是有地水的滋育;
东海为什么浩阔?
是天母梳妆召来的百源;
鱼群为什么旺游?
是天母造化的生机。
在不知岁月、不知年代的古昔,
东海滨没有花果,
没有涧溪,
没有林木,
只是一抔凋败的黄土。
无声无息,
像枯瘪的柏枝,
死一样沉寂。
又不知熬过
多少日落日出,
忽然,
天降白冰,
冰厚如山,
银色的苦寒世纪,
如晶明的寒岩,
照射天穹阔宇。
一天,
东天忽然响起
滚滚的雷鸣。
雷声里,
一只金色的巨鹰,
从天而唳。
鹰爪紧抱着
一颗白如明镜的鸟卵“乌莫罕” 。
巨鹰在冰川上盘旋数周,
将白卵“乌莫罕”抛地,
顿时耀眼的光芒闪聚。
这光芒迅即将雪岩,
融化出一汪清水。
水声汩汩,
喷起堆堆的水泡银珠。
水泡中跃起火燕一只,
红嘴红羽,
在冰川中穿梭不息……
化成一位鱼面裸体的美女……
寒苦的东方,
从此凝生一条狭长无垠的狂涛。
因她是裸体鱼面人身神女,
疲累中,头仰北方,
足踏南海,
在陆地上化成了
一条橄榄形奔腾的海洋
——东海。
正如这段创世神话的开端部分是一系列设问所表现出来的一样,神话的基本功能是解释,即以神话思维的方式对自然现象和人类的产生及诸种文化创造做出解释。“东海”当然不可能出自神造,但“东海”沿岸的族群,在没有掌握自然科学的情况下,神话便是对人类的诸种疑问进行解释的一个甚至是唯一的一个知识体系。当科学诞生之后,神话所做出的解释,便由原始人眼中的“真理性”体系,转变为当代人眼中的“文学性”体系。
对于现代人而言,与神词相比,萨满教神话的文学色彩更浓,是因为各个氏族的萨满“神谕”当中,普遍都有对宇宙、人类、氏族起源等问题的解释,在当时被氏族成员视为真实的东西,很多在今天看来却是具有典型幻想特征的神话。
神词、神话的出现,不是出于文学的目的,而是宗教活动的需要,而宗教活动在万物有灵者心中,又与生命俱在。在游牧渔猎区域内生活的各族人民,无论生产、生活,都离不开萨满教。以满族为例。在满族的传统生活中,萨满活动随处可见。战争、狩猎等,必祭祀天神、山神;自出生前开始,萨满活动就伴随满族人终生。“往昔,满族人年过三十而不得子,便令萨满求子”,“妇女在临产前,要请萨满在佛托妈妈前祷告,保佑产妇身体强健”;“婴儿‘落草’后,如果是男孩悬弧于门左,女孩则设幌子于门右……一般待满月后,将小弓箭拴到‘佛托妈妈口袋’的子孙绳上……”;“孩子在五岁以前必须举行一次家祭,叫‘跳喜神’,一般只用一天,不杀猪,只做糕、杀鸡,祭祀祖先神,以谢神祖送子之恩”;“满族没有固定的冠礼,只是由组长或萨满达(萨满)在祖案神匣前祭祀,将灵佩赐给青年男女,一般小伙前额配挂野猪牙,姑娘多佩戴野猪门牙”。满族的婚礼,传统上需要由萨满择定日期;东海女真人的婚礼,要进行三天,第一天便为“婚祭”,族人、宾客、新人一道进行虔诚的萨满教祭祖、祭神活动,第三天的“娶亲”仪式中,也要在新郎家举行拜“神杆”仪式。龙虎年,满族各氏族要举行隆重的“续谱”仪式,必定要由萨满跳神,祭拜祖先、神灵。满族传统葬俗中的“树葬”“火葬”“水葬”等,都有灵魂回归自然等寓意;祭扫陵墓时,在祖先坟茔上插象征佛陀妈妈的“佛托”。 很多仪式性的活动中,必须跳神,每跳神,必唱神歌。续谱或祭祖时,通常都要说根子,讲神话。
信奉萨满教的东北各族,在须臾不可离的宗教生活中,兼容着文学作品、文学活动、文学生活,并通过宗教活动,受到了神词、神话当中的形象描述、场景渲染、情感表达、韵律熏陶等潜移默化的文学素养的培育。
萨满教的神词、神话,没有固定的作者,为氏族萨满代代传承,并因为宗教所固有的神圣性而顽强地传承下来,塑造和滋养了各族人民的精神世界,起到了其他文学样式所无法替代的传承文化的巨大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