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士在其名著《远东国际关系史》中指出,在1898年的远东危机中,英国“无法阻止”德国占领胶州,又“被迫撤销”对俄国租占旅大的“反对意见”,故占领威海卫,对此,“大多数英国著作家觉得这对英国这样一个国家来说,是一种屈辱的地位,因为它在1834至1856年间,曾经单枪匹马打开帝国对西方国家的贸易;它直到1894年都在西方国家共同议事中居于领导地位;但是现在却显得完全丧失了对于事务动向的支配权”,只是在这一混乱中“拾到一些无足重轻的利益”。
尼什在其研究中注意到,即便如此,英国海军部在刚刚占领威海卫之初,还是对列强是否会干预威海卫表示了担心。西摩尔海军上将(Admiral Edward Seymour)请求所有中国通商口岸的领事将各国战舰到访各口岸的情况密电给他。但是收到的回复没有使他过分紧张,列强“介入的威胁根本不严重”。 [21] 奥托的研究指出,虽然英国宣称占领威海卫“无意于破坏或挑战德国在山东省的利益,或者为其在山东制造麻烦”, [22] 但是“这或许不太真诚,因为选择这一海军基地,恰恰是为了抗衡德国在中国北方的立足点”,“俄国人占领旅顺港和大连湾在某些方面是一个受欢迎的托辞”,“该地点的选择暗示了这并不仅仅是反俄的活动”, [23] 同时也是“对德国在胶州和山东的控制”。 [24] 在这种情况下,与英租威海卫紧密相关的德、俄、日、法等列强,对此事如何观察和评论呢?
先将关注焦点投向俄国。
3月16日,俄国外交大臣穆拉维夫在与德国驻圣彼得堡大使拉度林的谈话中表达了对英国占领威海卫的担心。拉度林这样记载:“(穆拉维夫说)假如日人撤出的话,威海卫的命运又将如何呢?大臣表示忧虑,英人欲促使日本撤出该港的目的,也许是自己想占领威海卫,俾在德、俄之间插入一个楔子。默兰维夫(穆拉维夫——引者注)伯爵问我,这是否将比日本继续保持威海卫更为严重。” 谈话中,穆拉维夫表达了俄国对英国租占威海卫的担心。
4月4日,得知英国向清政府要求租占威海卫之后,俄国试图联合德国进行抵制。德国外交大臣布洛夫致电驻伦敦大使哈慈菲尔德,称:“今日交来的俄国照会,内有在日本撤出威海卫后以条约担保中国得享有该地,但中国应保证不割让威海卫予任何国家的建议。” 除此之外,也有消息称,俄国试图联合日本,制止英国租占威海卫。俄国虽然有心联德联日,但是德、日都没有同意。
英国租占威海卫之后,俄国的舆论一片哗然。4月7日,“路透社彼得堡讯,割让威海卫,引起了俄国报纸的愤怒和强烈抗议”。 不过两天后的4月9日,“俄国报纸的论调较为克制和温和了”。 英国舆论也注意到了俄国舆论的态度,同日,《泰晤士报》称:“这一系列事件可能使俄国政府,更大程度上是俄国民众感到烦恼,如果我们假设易怒的《圣彼得和莫斯科报》能代表他们的话。” [25] “在圣彼得堡的俄国报界的六份政治性大报,今天一齐爆发了愤怒情绪”,他们“都声称一定要对英国占领威海卫进行严厉报复”。 [26]
相较于舆论界的哗然,俄国政府的态度却越来越平静。4月11日,《泰晤士报》称:“俄国外交部收到英国租占威海卫的消息后,平静至极,并未将其作为侵犯俄国利益的角度来考虑。俄国已经在旅顺和大连湾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下一步想执行严格的不侵犯政策。” [27] 其原因或许在于俄国人认为威海卫并不妨碍俄国。据德国驻圣彼得堡大使称:“四月末尼古拉皇帝对海军武官、海军少校霍飞说:‘英人一定会经常并永远地计算我们,并妨碍我们。但是在这里(威海卫),他们却完全走错了路。现在他们很想在还没有进入前就退出来。他们所预期的扰动并恐吓俄国的目的,并没有成功。此间人们一点也没有注意他们的叫嚣,而照常能完全镇静。英国政府显然是误听了舆论结果作了一件它所引为惋惜的无意识的行动。’(拉度林公爵四月三十日一八五号报告)”
德国的态度比俄国更温和。
4月4日,英国大使正式通知德国外交大臣布洛夫其政府拟占领威海卫之后,布洛夫致电驻伦敦大使哈慈菲尔德称,“我们希望英国发表下列宣言:英国在占据威海卫的时候正式向德国声明,它没有意思欲侵害或反对德国在山东的权益,也不想在该省内替德国制造什么麻烦,且特别不拟在该省敷设任何铁路线”。 同时,他将俄国要求“中国保证不割让威海卫予任何国家”的建议告知哈慈菲尔德,要求“在英国回答我今日向英国大使所提关于保护我们山东利益的宣言前……我们将暂缓回答俄国的提议。请阁下设法使英国政府感觉到,不仅英国即德国政府也是在一个严重决定的前夕”。 言下之意,只要英国答应了这些条件,德国便不反对其占领威海卫;否则,将和俄国一道反对英国租占威海卫。
之所以如此表态,是因为德国认为“英国占据威海卫并不违反我们的利益。该处与我们的后地为高山峻岭所隔绝,而且英国最近这个步骤,如果泰晤士报的记载有根据的话,显然不是对我们而发,而是对俄国而发。因此,也就不应该让我们的报纸立刻滥肆攻击,而是对它应该加以约束及领导。如果山东有产煤的可能,我们甚至还可以做一笔好买卖,并能在威海卫找到一个市场。如果英人在做我们的邻居之前先曾问我们一下,那当然将更为合适,但是,我们就让他们过去吧。从英国的观点来看,……这实在是一个没有什么价值的事情。但是对于我们,这可能是很好的,如果俄英军队都从其他地点调开而来到北直隶海湾。”
德皇威廉二世也表态说:“英国在威海卫得到两个邻居,其中一个是敌视它的。因此它应特别重视在那里与另一个邻居亲睦相处。……在这个条件下,我们能让英国在北直隶湾便宜行事。我们的报纸不应对英俄间新发生的矛盾表示无谓的幸灾乐祸,因为这样我们会使别人怀疑而使我们自己惹人憎恨。” 之所以如此表态,是因为他认为“英国之占领威海卫,不论从战略观点或从政治观点来看,都应认为一次错误”, 威海卫“是一次没有价值的扩张,体现了英国人通常会犯的不顾实际价值的错误”。
德国的这一态度也被英国舆论所捕捉。《泰晤士报》的报道称:“有可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德国不会认为英国长期占领威海卫是对他的直接威胁。……至于德国报界,当从英国不仅在华要求领土补偿而且公开宣称特权的惊讶中醒悟过来之后,已经认清了东太平洋事务的形势。它倾向于支持英国所做出的新动向。一家杂志说,从政治方面讲,英国人占领威海卫对德国来说是一件好事。因为英国的介入成为俄国和德国利益范围的缓冲区。此外,欧洲在远东的每一处维持自由贸易的占领地,都会受到德国和其他商业国家的欢迎。从另一面说,他又担心胶州的商业重要性会受到冲击,因为距离英国的租占地太近,因为英国占领地的势力范围将会囊括山东北部。” [28] 英国报界也注意到布洛夫的言论,“威海卫是英国瞭望北直隶湾的一个窗口,就像俄国占领旅顺一样。‘如果两强都从他们的窗口注视北直隶湾,德国并不反对。至于这一问题是否会导致英俄两国的摩擦,没有人敢做这样的预言。德国政府真诚地希望不会发生摩擦。德国并未感受到俄国势力在华北的干扰,一直认为这一地区是俄国的范围’”。 [29]
日本政府的态度一直较为明确。
日本不愿德国占领胶州,“占据如此重要的战略点将危及远东和平”。 因此早在1897年12月30日,日本政府就告知英国驻日大使萨道义,称伊藤政府非常担心德国会占领整个山东,担心俄国最终会把日本逐出威海卫。东京方面希望英国占领舟山,“据悉,此时日本愿意为英国做任何事,以取得她的好感”。 [30] 在威海卫问题上,面对英国的咨询,日本也痛快地表示了支持。日本外相保证:“如果中国无法自己保住威海卫的话,日本绝不反对某一致力于维持中国独立的列强占领威海卫。” 日本海军对威海卫的评价很高,称“作为海军基地,旅顺港远不如威海卫,因为它只能容纳几艘船”,但是前者有一些军事优势,有便利的铁路,只需要较少的卫戍部队。
相较于日本政府,日本民众的表现似乎要复杂一些。在刚刚租占威海卫之初,《泰晤士报》报道称:“日本民众对英国和英国占领威海卫没有大的反对,只是对日本政府一直按兵不动感到不满,认为日本应该以某种方式维护自己的利益。反对派鼓动反对俄国和德国。” [31] 但香港《循环日报》称,“日本报馆纵谈英国承租威海卫一事,语多惋惜”。 《时务报》引《泰晤士报》的报道称:“日本将威海卫交还中国之时,国中民情大为震动。日本立意欲在中国北方得一海口,为办理中国交涉之所。国人初意以为收清中国偿款,威海卫地方仍可归其管辖。……惟测日本之意,极欲与英国联合。惟见英国亦附和俄德法三国,向中国索地开埠,以欧洲大国如此行焉,殊嫌其逼人太甚,英议员巴尔福云,英国租威海卫,无非为保卫本国商务起见,是以英日两国交谊,并无芥蒂。(泰晤士报西五月十九日)” 然笔者并未查找到《泰晤士报》原文。
根据《时务报》的报道,法国报纸也关注到日本对威海卫的悔意。文称:“英国占据威海卫后,虽云日本业已允为退让,然日本政府中人,颇有悔意,以致啧有烦言。此固本馆所早已料及者。近数次日本来电,佥谓东京人士群起哗噪,忿不能平。则本馆前此以日本退还殊易颇滋狐疑一节,亦并非无因也。自本月初五日起,日本两议院议士,纷纷集议,末后议结两款,其词如下。一,前者日本让辽东,惟欲维持东方和局。今俄德两国既如此办理,我国自应致词驳斥。二,俄德二国倘仍其现有之办法,不为稍改。则我日本政府应思所以办理复据威海卫之事。” 因为没有看到更多资料,所以笔者目前对其真实性无法做出回答。
至于法国对英租威海卫的态度,则一直比较明确。
1898年3月21日,《泰晤士报》上有一则题为《阿诺托的法国外交政策》的巴黎长篇通讯,报道法国外交部长阿诺托揭示法国关于远东权利要求的原则,“其目的是防止中国分裂和保存中国,阿诺托说,他绝不愿参加任何导致瓜分中华帝国的做法”,“法国没有挡任何人的路,这就是为什么在新的领土并吞上无所作为的原因。与之相反,它愿尽力来保持中国领土的完整”,“阿氏表示,人们可以相信,法国对英在华利益的态度,如同对所有其他国家的一样,毫无敌意”。
英国占领威海卫之后,法国报界对此反应也不强烈。法国的 Temps “把英国的政策描述成‘具有最为易变的特点,需要连贯性和逻辑性’。它怀疑英国占领威海卫是否真的是抗衡俄国的标志”。该报清晰地观察到“这样模糊地扩展区域,对英国在远东的责任来说是非常糟糕的一步。英国的政策是坚持门户开放原则,是坚持自由贸易,这是英国的最基本利益,还有就是保持在中国中部扬子江流域的首要贸易地位”。 [32]
4月底,贝尔福关于占领威海卫的讲话在巴黎“引起的影响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多”,只是有些报纸对此做了客观报道和评论,以 Temps 报为首的这些报纸“认为英国目前对索尔兹伯里的外交有一种普遍的不满”。 Temps 对近来德、俄、英三国的外交政策做了分析,该报认为“德国的政策行进在充满生机的冷静逻辑上”,俄国的政策“追随着一种建立多年的而又与时俱进、符合其目前的语言和行动的指导”。至于英国,“经常会在每个人都有所期待的事情上让人吃惊,她即兴做出决定,有些偶然,又夹杂着一些最小的谨慎”。 Temps 认为,“贝尔福主动向德国保证向世界显示了其这一突然行动的现实上的无用性”,“这真实反映出英国占领威海卫这一行动没有任何表现其占领战略重要性的意图”。 [33]
《中法新汇报》在英租威海卫不久(4月16日)讨论了英国以威海卫抵制俄、德的不现实:“俄人如欲收满地为俄属,在威海卫之英人仍不能阻止俄之所为也。而俄欲蚕食并吞,则为铁路成后必然之理。再若英人舍威海卫而取山东省某口岸,亦不能阻止德国在此创建铁路、开采矿苗,且德国得中国允准在山东开造铁路后,威海卫之商务亦终不能与胶州商务相抗衡。再此数不便宜外,更有一大不便宜之事。盖欲使在威海卫所筑炮台适用自固,所费亦将不资。”最后更是直言:“威海卫一区,不拘或谕堵守,或谕商务,俱似不足重轻。得之不足贵,失之不足惜也明矣。” “得之不足贵,失之不足惜”好似一语成谶,预告了英租威海卫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