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租占威海卫前后,中国官场的态度大体已经明确。 英租之前,东南督抚存在以夷制夷之心,不愿英国租占长江流域的吴淞和舟山,幻想通过“联英”之议,“以威海租英,借以牵制俄德”。 英租之时,总理衙门对英国占地已有心理准备,在明知无法拒绝的情况下,希望通过在英租威海卫一事上的让步,换取其他要求上“友善的回应”。 [20] 因此在租让威海卫的谈判中,并未坚决拒绝。英租后,总理衙门奏称,英国“所称以租威为抵制,尚属实情,并非无端图占”,“与中国管辖之权,尚无大损”,并称中国海军可用威海卫、英人帮助训练海军等。 这些是目前所见中国官员对英租威海卫问题的公开言论。此外,并无官员上折片就英租威海卫一事进行讨论。
本书更关注舆论对此事的观感和议论。当时各大报刊对英租威海卫之事刊发评论,并编译西文报道,对威海卫问题有较为清晰的认识。
远东危机中,舆论界对威海卫的关注始于1898年初清廷偿清对日赔款和日本是否撤离威海。2月13日,《申报》刊登了日本人索取战争赔款的报道。次日,《申报》头版发表评论,称有人认为“日人之为此言,意盖图得威海卫也”,“日人道,料中朝于战败之后需款甚急,计臣几无法可筹此款,既不克如期付清,则日人可据威海卫而有之。日后中朝既如数付银,日人亦必责其逾期,不复遵约返地”。 《申报》评论称:“此诚日人之妄想”,因为“俄人既愿贷银,则此款已有着路,即事机中变而中朝万不得已仍向英人贷之。所偿既不爽期,日人更有何说之辞而可将威海卫据为己有?况俄人已借得旅顺口,德人亦占住胶州湾,威海卫介乎其中,俄与德本属同盟,他日者,俄人自北而攻,德人则由南畔称兵。以往日人以数千之众抵敌两国雄师,正如鸟之在笼鱼之在釜。虽恃英人为奥援,而鞭长莫及夫,亦徒唤奈何?及此时而将威海卫依旧退还,而日人已大遭挫衂矣”。
在英租威海卫的缘起上,《苏报》《湘报》转录《北清日报》(即《字林西报》)的报道,称:
北清日报载俄国索租旅大一节,事为英国政府所闻,即饬该国驻北京公使麦古度那鲁度氏(窦纳乐——引者注)谓恭王曰:“俄人所要各款,宜极力拒绝。”恭王答曰:“中国积弱,势不能拒,亦贵国所知也。如蒙贵国政府爱护,祈贵国政府向俄廷缓颊可也”。英使即以此意转达该政府。该政府即传命驻俄某公使力向俄廷诘问,不应趁人之危威逼中朝,所索各款自应作为罢论。正相持之际,而俄廷已得中朝确实回信,所索各款,已蒙中国大皇帝谕允矣。俄政府即以此回复英使。英使骤闻此信,不觉嗒然若丧,遂电禀该政府。该政府怒中国执政者不俟公使回信,遽尔轻许,即许之,又不相闻问,是欺我也。岂欺我不足为中国患哉?况德取胶州、俄取旅大,我何不能取威海乎?于是遂定取威海之约,至是,中国亦莫之敢违。录苏报。此说并不准确。英人确实与俄国交涉,试图阻止俄国占领旅顺为军港,然其出发点与失败原因均非如该报所言。 尤其是“岂欺我不足为中国患哉?况德取胶州、俄取旅大,我何不能取威海乎?于是遂定取威海之约,至是,中国亦莫之敢违”之说,纯属自我揣测。
不过,《万国公报》选录的《英租威海卫记二:附俄据旅大情形》却对英租威海卫的来龙去脉介绍颇为翔实准确。该文源于邱菽园1898年创办于新加坡的《天南新报》。该文翻译了英国首相沙侯(即索尔兹伯里)与驻华公使窦纳乐、驻俄公使欧格讷之间的往来电报:
……二月廿五号,北京英使电报沙侯,谓现在中国总理衙门自愿将威海卫一地租与英国,未知我政府肯否收取。沙侯复电云,我英实在不欲分取中国土地。三月七号北京英使复电沙侯,云,我英泰晤士报有云,俄国租取旅顺口大连湾两处,系步德国之后尘,我英必须设法与之相抗拒,本使之意,最好乘日本退兵之后,我英尽可乘机租取威海,与德国之胶州,俄国之旅大鼎足而三也。
……三月廿四号,北京英使电报沙侯云,现在俄国不肯分别旅大两口,统行迫勒中国定将该两口租与俄国,限至二十七号止,此三日内中国若不允许,则俄国即与决裂,调兵开仗,中政府无如之何,业已允从矣。廿五号,沙侯复电称,事既如此,则威海卫一地俟日兵退出之后,可否归我租取,烦贵公使相机筹决可也。三十一号,沙侯电汇日廷,云,我英现欲取威海一地,与俄国租取旅顺事同一律,未知贵国何时退兵。四月二号,日廷复电云,贵国刻欲租取中国威海卫,敝国甚为乐从等语。三号北京英使电报沙侯,谓中国甘将威海卫租与我国,惟须待日兵退后,方能由英决计租取其年限,暂统照俄国之例而行,余事候详。
对照前章笔者对英租威海之策出台细节的讨论,可知以上译文虽多为意译,然而对英租威海卫的进程梳理得颇为清晰,且并无不实之处。在引述上述电文之后,论者分析道:
细观以上之电,则威海一地,实由我国家恐为俄国所迫,自甘租与英国管理,然则外间传言英国见德取胶州,俄取旅大,英亦迫取威海之说,皆属谬悠之口,殊不足信也。
可知,《万国公报》采信了窦纳乐电报中的说法,认为威海是中国“恐为俄国所迫,自甘租与英国管理”的,而不相信“德取胶州、俄取旅大、英亦迫取威海”这一“谬悠”的说法。这是目前笔者所见中文资料或研究中最早提出或接受这一观点的说法。查当时报刊,并未见对此说的任何回应。
英国租占威海卫之后不久,《申报》发文关注威海卫与列强在华外交之关系。文称:
中日战后,朝廷简李傅相赴马关立约,弃置台湾,是为中国岩疆割外人之始。迄今日而胶州湾则赁与德国矣,旅顺及大连湾则赁与俄人矣。英政府则惟威海卫是图,侧闻朝廷已允,俟日本退兵即将其地交付。而法人又商之总署,欲得一地以行商矣。说者谓,中国堂堂大一统之规模,至是而几为外人所败坏。凡在普天率土,舍齿戴发之伦,无□高目时艰,含忿难泄。顾德之割地,由教案而起;俄之割地,由索返辽东而起。事有所藉,犹可言也。若法若英则将何所借口乎?曰,为均权也。噫吁嘻。各国之权诚均矣,中国将何权之可秉乎? 论者深为中国割地不安,言下之意,德俄割地尚属有因,英租威海和法人谋地,实属无端。面对这种形势,论者也感到无奈:
欲亲俄以拒英,而俄既存虎狼之心,断不肯结怨于英,以保此既弱且贫之中国。欲亲英以拒俄,而英人素以持盈保泰为心,乌能轻启戎端以与强俄?构怨至日本,虽系同洲之国,当俄人之索大连湾旅顺口,其使臣矢野氏亦曾代总署运□,然该亦自知俄之难与抗衡。即与英结盟,英亦惟虚与委蛇,未必真联为唇齿。我中国介于两大,且将无所适从,况数大国环而相伺乎?
论者的这番话清晰地表明以夷制夷之不可取,俄、英、日三国,都是中国此时试图拉拢的对象,李鸿章、张之洞、盛宣怀等人都存有以夷制夷之幻想。论者的认识,比起这种幻想,较为理智和客观。
在俄占旅大与英租威海问题上,通过“不下数万字”的“中英俄三国往返之电”,该论者认为“俄人包藏祸心,殊为叵测,不特中国诸大臣受其诓迫,即办事精明如英相沙侯者,亦竟受其牢笼,入其圈套,俄人不诚,狡狯矣哉”。
也有报刊只是介绍英国租占威海卫的缘由,并不对此进行评论。如《知新报》曾译介伦敦一份报纸4月7日的报道,称:
伦敦水陆师报云,我英既承准中国允租威海卫之地,则于中国北直隶海湾据有要害,以视俄之据有旅顺大连湾,德之据有胶州,虽或不能过之,亦能与之相抗。……考威海卫之扼处北直隶海湾,无异我英在黑海之有接步罗劳打炮台,而擅其胜,然以屯集水师而论,略不及旅顺大连湾及胶州之完整,此为可恨耳。……夫我英国图取该海岸之地,明知其不可为贸易之场,然此实为中国门户之第二要着。我英得之,将来东方遇有战务,我国水师不至无所依据。故我国闻中国允租此地,无不欣悦。盖喜我国家尚有远图,不至事事皆落人后。然欲以之危大屯水师之善地,非几经时日、多费人力资财不可。且以威海卫苟非数之我英,则直隶海湾,将变为俄地之一大湖潭。事事皆任其布置矣。今以此屯水师,虽不及旅顺胶州,而得之以为屯煤之所,不犹愈于己乎。
面对国家“尚有远图”,英人表达了欣悦之情,但同时又有对“多费人力资财”的担忧。但他同时认为,英国应该在威海卫“锐意经营”。
今俄国之得旅顺,亦专意经营水师,不愿开作商场以碍兵事,然则我英之借重威海以屯水师,而不他及,亦事之宜也。今我政府亦不恤人言,一意将威海坚筑其营卫,图与旅顺相抵,无他及矣。盖我英国初无意于东方再争土地,只近因俄德由此强图,不能甘心默退,今既得之,如有不锐意经营,人将谓我政府无把握,为民间清议所惑,取笑不愈甚乎?且我英尝照会俄廷,谓俄若不取旅顺,吾则舍威海而不取。俄廷置而不答,乃有今日之图耳。夫我英入中国,所在创兴商务,各国均沾其利。中国亦能谅我。如扬子江之地,尚未让予别人,且明立约章;允在扬子江开通商埠数处,亦可见矣。惟中国瓜分之期将至,此英之不能不加意防度也。若夫法国所要索南省数事,其夺我英权亦甚,此愈不能无言也。姑俟后图而已。
该报之议,已经对英、德、俄、法等国在远东危机中的表现和意图进行了较为透彻的分析。不知中文译者和读者看到这些分析后,是否有所思。
数年之后,《外交报》在谈及威海卫问题时,关注到英、俄、日三国在这一问题上的关系,文称:
往者俄之占领旅顺、大连也,英百计谋所以阻扰之,终不果。其后,英人租借威海,俄亦百计妨碍之,且对日本,亦再三教唆劝导,冀使英永借威海之事不成。然自一千八百九十八年三月末,以至四月初,日政府能始终不为俄甘言所诱,俄乃自悟其势孤立,终不能阻英,于是英得任己意,而施行无忌焉。
英国在俄占旅大问题上的阻挠和俄国在英租威海卫时对日本的教唆,都属实情。
《时务报》等当时传播较广的报纸,在英租威海卫问题发生时,译编了一些英人对租占威海卫一事的观感和对威海卫前景看法的报道。
如在华英人认为,英国得到威海卫之后,“从此英国交涉不至受亏”,“不拘俄国所得旅顺口有何进益,该威海卫形势已足驾乎其上”。英人乐观地认为“即谕屯泊战船之用,亦较旅顺口地面相宜,且可阻拦俄国在中国北方一带侵占各地之举。我英既将威海卫为海军屯船口岸,定然依照国法管辖整顿”。“中国并拟另行整顿水师交英人办理。倘章程议妥,亦与英国甚有益处。计英国在中国北方举动,虽未能即时应手,将来自必料理妥贴,为他国所不及。(北京天津报,西四月八号)”
报中也有对英人眼中威海卫前景的介绍,这些介绍在英文报中也已提及。如报称:
英国水师提督哈米尔敦谕,威海卫天然形势,将来可作海军之用,即转造为海军地堡亦甚容易,然皆日后之事。今可置之不问。目下急宜沙汰大军,可以节省费用,是为要着。虽俄国将旅顺口极力经营,驻兵防守亦不至于有碍于威海卫。闻法德两国设计图谋,渐萌窥觇海面之意。倘英国不乘时预备,一旦失去洋面军权,则威海卫恐难保其无失守之虞。我英国固急宜设法保护,以防未然。英国提督如此苦心筹划,则法德二国之举动,必料其无济。法德二国之政府若知英国预为提防,亦必深悔其动手太早。……
威海卫无海军、无船澳、无铁厂,不过一升旗之地,一屯煤之区,可能湾泊船只而已,尚不能称为一海口。查威海卫与海军相隔最近者,莫如香港,尚距一千二百英里,自宜急将威海卫创立营兵,修造炮台,开设铁厂,以树自强之基,倘他国据而有之,不独我国家成自弱之势,而中外商务必受制于人,诚为可惜。如以威海卫暂作屯煤之用,后日满洲铁路工竣,则旅顺口运兵骚动,更有损于威海卫。(伦敦报西四月十五日)
报中所称“哈米尔敦”,今译汉密尔顿,即前文中克拉克(化名MILES)所批评的对象。汉密尔顿希望能在威海卫“创立营兵,修造炮台,开设铁厂”,以将其建设成为海军基地。从事后的发展来看,他的建议并未得到采纳。
“MILES”的反对言论,中国舆论也进行了相关报道。《译书公会报》译编的《论威海卫形势》一文,提及的“英人玛而司”即“MILES”,文中观点亦与前文所引相同。如,玛而司称“威海并非天然军港,况无船坞,门户既宽,难于防备”;“如欲防之,使令坚固,至少须驻兵一万”,“吾国执政之索威海,计其利未计其害也。至俄人之得旅顺,既有船坞,复系天险,满洲之财赋预制毗接,逾数年铁路可由新租之地达俄京圣彼得堡矣。至威海后路,即系山东省,而山东省为德所僭,且获一切紧要利权”,“威海之需费年胜一年,反添一漏巵矣”。 该文对英文报纸中关于中国的报道进行编译,且几乎每篇相关报道都有涉及, 为国人了解外国动态提供了很好的途径。
不过,《时务报》中有一篇报道,较显特殊,文称:
英人租据威海卫,系包刘公岛及相近各海岛,从未有扩充租界之说。但就时局而谕,此等语言可以激励中国自强意气,不独英国为然,即俄法索地诸事,亦可提醒中国守旧诸人。我英尤有厚望中国于一千九百年间,可以奋发有为,与欧洲各自立国抗衡争权。
现谕欧罗巴周各国在中国交涉,及索取口岸各处形势,我英人与各报馆公谕,均谓英国办事,不愿占人先著,惟现待中国情形,最顾大局,各国自应赞美。中国如再不愿变法,任使外人侵索疆土,我英不能保其永远必无分裂之事,更有何辞以对各国。吾恐二千一百年时,中国文明之天下,无复最古时气象,且各国雄视东亚。如川之方至,而以瘠弱之中国读碍其流,可不亟思变计耶。
该文译者曾广铨,字敬贻,曾国藩之孙。幼年随曾纪泽在英、法、俄生活七年之久,精通多门外语,清朝外交官、报人,曾任驻英使署参赞、出使韩国大臣等。1898年任《时务报》总翻译。《时务报》倡维新。报中借译编英人对威海卫看法之机,倡行维新之意,可谓是“托洋改制”。
与英人的欣喜之情或对政府的赞赏或批评不同,中国舆论并无哀叹之情,也少见对政府的批评,更多的是分析威海卫与各国外交,探讨列强的看法与作为。不管是对英租威海卫的缘起、租占进程,还是对当时国际关系的报道,中国舆论呈现出一个突出的特点,即资料和消息来源多来自海外报纸。这或许与当时报纸消息来源渠道过少有关,因而造成了国内舆论多关注外人对威海卫事件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