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岚宁
内容摘要 :本文记载了王卡搜集整理敦煌道教文献的几件轶事。
关键词 :王卡 敦煌文献
作者简介 :尹岚宁,王卡夫人,中国国家图书馆研究员。
王卡生前多次提示我:“以后要为我写回忆录哦。”我想借此文,说几件王卡在搜集整理敦煌道经的过程中,令我印象深刻并感同身受的事情,也算是回忆录中的小片段吧。
王卡作为专门研究道教文献的学者,研究课题中包括敦煌道教文献。在他发表的研究论文中,多次提到“曾受方广锠先生之托,帮助鉴定国图藏敦煌道教文献残片”。我记得王卡当时说过,方先生在国图担任善本部副主任期间,在任继愈馆长的大力支持下,直接促成了修复整理国图敦煌遗书工作的开展。
王卡去国图帮助鉴定敦煌道教文献残片,我印象中大约是2003年至2004年。具体是哪一年我记不太清了,但王卡那时的兴奋劲儿我至今记忆犹新。王卡鉴定敦煌道经残片时,国图给他的条件就是让他能接触敦煌原件,没有一分钱报酬。那时我笑说,社会上的鉴宝专家们都赚得盆满钵溢的,你们社科院的专家学者就只讲奉献啊!他给我的回答是,“只要能让我亲眼看见敦煌卷子的原件,我就求之不得了。要不然,我哪能进到国图深藏的善本库啊!”他说,方广锠先生当初就是为了能查阅国图珍藏的善本资料,不惜辞掉社科院的工作,调至国图善本部任副主任,把国图的宝贝都寻到了,真的是聪明之举。
事实上,王卡在鉴定敦煌道经残片期间,并没能看到国图藏的完整敦煌道教经卷,因为比较完整的敦煌经卷都已入藏,他看到的仅是一些破碎的残片。他说那些残片污秽不堪,虫蛀、鸟屎,什么污渍都有,甚至粘连在一起,是国图工作人员无法辨识的小残片才让他辨认鉴定。王卡利用自己多年积累的学术知识和经验,协助国图鉴定了道经残片,有的只有几个字的残片他都找到出处并给以还原。他回家非常得意:“啊哈,什么叫专家,本人就是货真价实的专家!”不仅如此,他在鉴定残片时还从中发现了新的研究论题,写出了新的论文。他说,“我就像个拓荒者,开荒时突然挖到一宝贝,那种感觉奇妙无穷。我享受的就是这个过程,我真的感受到了马斯洛所说的那种忘我的高峰体验,这就足够了”。
前几日,我联系到了方广锠先生,想求证当年王卡为国图整理敦煌残片的具体情况,方先生立刻给予了回复。据他回忆,王卡大约是1998年至2004年间,国图整理敦煌遗书的基础著录工作做完后,处理疑难问题时到国图去鉴定道经残片的。因此间方先生已调离国图好几年了,王卡具体哪年去的他也记不清了。老方在给我的回信中说:“王卡是一流的学者。当年的确没有给报酬,中午在职工餐厅吃顿饭,如此而已,算是友情演出。实际上,我们这些所有参加北图这项工作的人,都没有拿过报酬。说起来挺好玩。不过我们的那个工作班子,的确不讲名、不讲利,只讲工作。我很感谢他们。”
陈寅恪先生曾经说过:“敦煌学者,今日世界学术之新潮流也。”我认为,王卡也是这学术新潮流中翻起的一朵浪花吧。
我还记得,方广锠先生调离国图之后,国图的领导曾经也征求过王卡的意见,问他是否愿意调去国图善本部工作。王卡为此问过方先生,老方说他任善本部副主任时,可接触珍贵的文献资料,虽然收获不小,但行政事务太繁杂,不适合做学问。王卡一听,立马断了动意。他是一个连一天吃三顿饭都嫌浪费时间的人(他一直认为一天最多吃两顿饭足矣),最害怕杂事干扰他,于是果断婉拒了。
1998年,王卡申领国家社科基金的一个项目《敦煌道教文献研究——综述·目录·索引》。当时曾得到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的帮助,得以顺利完成。2006年,王卡又申报了一个后续项目《敦煌道教文献——图录·释文》,即目前道教研究室及王卡的学生们正在继续努力要完成的《敦煌道教文献合集》。王卡的意图是,在前项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利用目前已公开出版的中、英、法、俄等国所藏敦煌文献图册,搜集其中的道教文献图片;重新剪裁、拼缀后,按唐代道教经书原有的分类体系编辑成一个敦煌道教文献专题图册,并附加释文。这个工作20世纪70年代日本学者大渊曾经做过,但很不完备。主要原因是当时公布的敦煌图片资料有限,摄影制图技术也不行。20世纪90年代至今,国内已公开出版许多敦煌文献的大型影印图册(包括目前正在整理出版的《国家图书馆藏敦煌遗书》)。国图善本部的敦煌组,是目前收藏敦煌图册最多的单位之一。由于王卡这个项目的资金不多,不敢奢望搜集敦煌遗书原件的影片,只能利用图册影版来扫描复制。据他估算,其中的道教影版约占全部敦煌文献的2%,因此课题费勉强够用。在我的印象中,这个项目申请时,他申报的10万元,最终获批15万元,这已令他喜出望外。
开始搜集敦煌道教文献图片时,王卡认为,他曾与国图善本部一直以来有较好的合作关系,搜集敦煌道经资料应该不成什么问题。
2007年,他让我利用上班的空余时间,使用敦煌组收藏的图书(不是用原件,而是公开出版的敦煌文献图册)在馆内扫描。我根据王卡的《敦煌道教文献研究》的目录,从敦煌文献阅览室查找并借出在馆内扫描复制,我记得当时查找的是《俄藏敦煌文献图录》。图书版本基本还原了敦煌卷子的色彩原貌,并且清晰完整。可是刚做了两三天,善本部工作人员告知,称敦煌图册不许借出阅览室,只能由善本部制作,理由是怕扫描毁坏了图册。实际上那些敦煌图册每本都以佛教内容为多,道经只占很少比例,一册图书中也就只有一两篇,根本不会造成图书被毁的情况。我回家与王卡说,善本部为了保护图书,提出由他们代做扫描,图书不让借出了。当时王卡还挺高兴,说那也成啊,他们也许会更专业,做得更好。于是王卡答应了由善本部来接着代查和扫描复制,并按要求预交了4000元扫描费,签了工作协议,我也把《敦煌道教文献研究》的目录复印给了善本部。
但是,过了两个月之后,结果却令人瞠目结舌,事与愿违。取回的光盘中只得到部分黑白照片,并且这些照片存在以下问题。
1.照片来历不明,不是用已公开出版的敦煌图册扫描,而是从国图的旧照片中筛选的。经王卡推测,其中法藏文献的照片,可能是王重民在20世纪30年代拍摄的,质量很差,模糊不清,无法按现代技术标准制图。
2.没有按照提供的目录制作完整的影印版资料。由于制作者不熟悉敦煌文献,因此选择的照片出现错误,有些图片不是我们索要的。据王卡估计,国图并没有收藏全套敦煌文献的旧照片,因此仍将有部分图片需要从已经公开出版的图册资料转引(如俄藏、散藏文献图册)。这与上述旧照片的颜色字迹不配套,造成拼版困难。
3.已给的照片中有些将原件裁成多幅短片,每幅只相当于图册影版一页的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这样不仅给将来重新拼版制图造成麻烦,而且每幅影片按10元计算收费,大大增加了成本。
王卡见状,捶胸顿足,愤怒至极,在家仰天悲呼:“中国知识分子太可怜啦,做点学问真特么难,叫人欲哭无泪啊!”
王卡忍无可忍,一怒之下,也不顾正值国庆节放假之时,给国图副馆长陈力写了一封邮件。信中说:
我和您夫人一样,是社科院的一名清贫学者。搜集资料只为完成国家科研项目,没有商业用途,做这种死学问也没有大名利可图。因此我希望您能给予帮助,让国图有关部门给予方便,允许我们做以下工作:
1.用国图收藏的已公开出版的图册,从中选择需要的图片扫描,或至少用相机拍摄清晰的整幅图片。
2.委托国图熟悉敦煌文献的人员制图。如善本部人员没时间,也可让尹岚宁或我的学生来帮忙,以免耽误工期。
3.我们可以按馆里规定缴纳部分资料工本费,但希望尽量减少些费用,多了我们负担不起。
4.如果以上三条都无法做到,请退还已缴的费用,我另外再找合作单位。
国图是我国重要的学术机构,与学术界历来有良好的合作关系。我相信以上小要求应该能够满足。节日期间,给您添麻烦了。
谨祝节日愉快。
王卡 2007年10月2日
王卡特别强调需要的是已公开出版的敦煌文献图册复印件,而不是更早时期的零碎残片。后经陈力副馆长的协调,得以基本完成,向国图付了几万元的资料费。虽基本搜集到了,但仍不尽如人意,有的图片扫得不全,有的也不是王卡所需要的。无奈,后来又让学生刘志多次去国图补遗。
这是王卡在搜集敦煌道教文献时的一段痛心事。
事后,我从善本部的工作人员处得知,当时由于市场经济的影响,国图各部门都有创收指标,他们也是为完成创收而迫不得已。但这种以次充好,以残代全,多收费用的做法实在令人气愤!加之国图历来有以国家总书库为名,而对馆藏尤其是善本文献资料有着“重藏轻用”的倾向,由此一来,无端地给研究者造成时间上、经济上的损失,甚至精神上的伤害。
2011年,王卡受到日本名古屋大学神塚淑子教授的邀请,拟定2012年访日进行学术交流。王卡欣然接受了邀请,立刻给神塚教授复信:
最近数年,我正在编撰敦煌道教文献的图片及释文集,希望能够做出比大渊忍尔教授《敦煌道经图录篇》更完整的数据库。工作中遇到的最大困难,是日本收藏的一些敦煌写本图片很难见到,希望能得到日本学界同行的帮助。明年三月赴日是一个极好的考察机会。我最希望考察的敦煌文献如下:
1.日本东京国会图书馆藏WB32(3) 灵宝金录斋忏方仪抄本;WB32(30) 不知名道教类书抄本。
2.京都博物馆藏252号太上业报因缘经卷八抄本;253号太上。洞玄灵宝妙经众篇序章抄本。
3.奈良县天理大学图书馆藏《太玄真一本际经》卷第十抄本。
4.原东京文求堂书店藏《抱朴子内篇》,该卷原件为田中庆太郎藏,原件已毁,但有一个大正十二年影写本,在中国国内找不到。
5.日本武田财团杏羽书屋藏羽田亨《敦煌祕笈》,该书正在出版中(最新消息已出到第六册),但中国仅有极少学者得到。在七百多件图版中有十多件道经,是尚未公布敦煌遗书中最后的大藏品。
6.大阪县四天王寺所藏吐鲁番出土写本,已有藤枝晃教授《高昌残影》刊布。但此书在中国也难找到。
除上所述,东京台东区书道博物馆藏品,已出版图集,我有光盘版,已搜索过。京都龙谷大学图书馆藏品,已全部在网络上公布,也搜索过了。这两处可看可不看。最想看的还是国会图书馆、京都博物馆、天理图书馆三处。从您安排的日程看,三月二十三日在名古屋室内的观光,能否改去奈良天理大学考察,敬请您斟酌。
再次感谢您的邀请和安排,祝您新年快乐,家人康健。
王卡,2011年12月31夜,敬启
2012年3月,我与王卡同行赴日。神塚教授事先已按照王卡需查的敦煌道经一事,与日本东京国会图书馆和京都龙谷大学都预约好了时间。
去日本国会图书馆那天,我们先办理了读者卡,随后神塚教授带我们去了古籍阅览室。图书馆员亲和的告知,已去库里取敦煌卷子,让我们先看缩微胶片和电子版。过了不多久,一位馆员捧出两个精美的木盒,戴上白手套,缓缓展示出整卷的敦煌道经卷子,王卡当时眼睛一亮,惊讶:“保存得这么完好!”
王卡仔细观看了一阵,确认正是自己要找的经卷,问询能否提供复印件,图书馆员答复,可以复制。就在我们等候复印的时候,当天与我们一起去的还有一位接待我们的田中老师,她跟王卡反复强调说,国会图书馆不可以复制整个卷子,一次最多只能复制一半。王卡问,“那我们明天再来复制另一半,可以吗?”田中老师笑答,当然可以。出乎意料的是,那天我们的运气真不错,没有遇到一点麻烦,居然获得了整个卷子的全部复印件。并且当时由于图书馆收费的电脑出了点问题,工作人员不停地向我们致歉,生怕复制数量与价格出现差错,让我们反复仔细核对。最终,王卡为自己的收获满意而归,我也体验了日本图书馆优质的服务水平。
在回酒店的途中,我对王卡感叹,中国的敦煌卷子流落在国外,就像咱们到别人家看到自己家的宝贝,心里总归不是滋味。王卡却说:“这就是历史,只能责怪当时的中国政府不争气。而且,现如今敦煌遗书已成为世界瑰宝,是人类文明共同的财富了。看见这些卷子在国外保存得这么好,我能看到真品,也是一件幸事啊!”
王卡在国家图书馆鉴定敦煌道经残片时,由于有新的发现引发了他的深入研究。2006年,他写了一篇题为《敦煌本〈升玄内教经〉残卷校读记》的研究论文,总共有2.2万多字。文中提及他受方广锠先生委托,考察其中3件未公布的道经抄本时,意外发现一件《升玄经》的残抄本。因是国图藏本,他做了缀合考证。论文完成后,王卡欲将此文交付国图的学术期刊《文献》上发表。我当时在国图上班,与《文献》的主编王菡关系较好,就把文章发给了她。
王菡读了王卡的文章,打电话给我,表示内容没有问题,就是文章较长,提出本刊规定文章字数最多不超过8000字,要求王卡将字数压缩后可以刊登。我当时将电话递给王卡,让他们俩直接沟通。没想到王卡接过电话,劈头就冲着对方吼叫:“你懂不懂什么是研究?我的文章全是干货,不多一字不少一字,没法压缩!你要我压缩到8000字,那还是我的文章吗?就因为这篇文章里有关国图馆藏的内容,我才首先想到给你们《文献》刊登。既然这样,那好吧,没商量,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说完怒气冲冲地把电话给挂断了。
我见此状,再次跟王菡沟通,想协调一下,可否分期连载。王菡答最多连载两期,还是需要压缩文字。她也很生气地对我说:“你家先生怎么这么怪啊,压缩文字对作者来说是常事,他怎么就发这么大的火呢?”我说我可以理解你作为主编的责任和原则,但王卡的文章确实没有水分,他不肯压缩也有他的道理。正如他常说的,“写文章就如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有多难,只有自己知道”。
后来,王卡将文章发表在《敦煌吐鲁番研究》上了。
几十年来,王卡始终把自己的学术研究视作传承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种使命。精神独立,思想自由,精益求精,一丝不苟,是他一生做学问始终不渝坚持的原则。
王卡曾在不同的场合多次说过,这三十年来,国家的稳定和发展,为知识分子创造了做学问的良好大环境,盛世修史,我们赶上了这个好时代,算是很幸运的了。所以他认为不应辜负这大好时光,应尽自己最大努力,为增强“文化自信”做出自己的贡献。
王卡离开我们一年了。他未能在生前完成《敦煌道教文献图录》这部心血之作,固然遗憾。如今从另一角度看,这也许是给道教室的研究人员和学生们留下了更大的成长空间。
在此,我由衷地感谢马西沙先生、卓新平所长对王卡这个项目的积极推荐和鼎力支持,终获得了社科院的出版项目经费。我也非常感谢研究室的同事们以及王卡的学生们,为继续完成王卡先生的遗作所做出的许多努力。我想,他在冥冥天国也一定会感知并向大家表以衷心的谢意。
期盼《敦煌道教文献合集》能保证质量,早日出版,为道教界与学术界的研究和利用提供更多的方便。
这也是王卡最大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