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文艺,有两个着眼点:一是时代心理,二是作者个性。古代作家能够在作品中把他的个性活现出来的,屈原以后,我便数陶渊明。
汉朝的文学家——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张衡之类,大抵以作“赋”著名。最传诵的几篇赋,都带点子字书或类书的性质,很难在里头发见出什么性灵。五言诗和乐府,虽然在汉时已经发生,但那些好的作品,大半不能得作者主名。李陵、苏武倡和诗之靠不住,固不消说,《玉台新咏》里头所载枚乘、傅毅各篇,《文选》便不记撰人名氏。可见现存的汉诗什有九和《诗经》的《国风》一样,连撰人带时代都不甚分明。我们若贸贸然据后代选本所指派的人名,认定某首诗是某人所作,我觉得很危险。就令有几首可以证实,然而片鳞单爪,也不能推定作者面目。所以两汉四百年间文学界的个性作品,我虽不敢说是没有;但我也不敢说有哪几家我们确实可以推论。
诗的家数应该从“建安七子”以后论起。七子中曹子建、王仲宣作品,比较的算最多。往后便数阮嗣宗、陆士衡、潘安仁、陶渊明、谢康乐、颜延年、鲍明远、谢玄晖……等。这些人都有很丰富的资料供我们研究。但我以为想研究出一位文学家的个性,却要他作品中含有下列两种条件:
第一,要“不共”。怎样叫做不共呢?要他的作品完全脱离摹仿的套调,不是能和别人共有。就这一点论,像“建安七子”,就难看出各人个性,曹子植、子建兄弟,王仲宣、阮元瑜彼此都差不多。(也许是我学力浅看不出他们的分别)我们读了只能看出“七子的诗风”,很难看出哪一位的诗格。
第二,要“真”。怎样才算真呢?要绝无一点矫揉雕饰,把作者的实感,赤裸裸地全盘表现。就这一点论,像潘、陆、鲍、谢,都太注重词藻了,总不免有点像涂脂抹粉的佳人把真面目藏去几分。所以我觉得唐以前的诗人,真能把他的个性整个端出来和我们相接触的,只有阮步兵和陶彭泽两个人,而陶尤为甘脆鲜明,所以我最崇拜他而且大着胆批评他但我于批评之前尚须声明一句:这位先生身份太高了,原来用不着我们恭维。从前批评的人也很多,我所说的未必有多少能出古人以外。至于对不对,更不敢自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