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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乡记

十二年前,我和太太带着女儿“衣锦还乡”。

女儿时年四岁,很兴奋,听我讲了那么多神奇故事,终于可以亲临其境,亲眼看一看了。故事中有五棵番石榴树、我搭的树屋、我们倒挂在它枝条上的大榕树——那么大,那么大,我张开双臂也比画不过来。我们猴子样顺大榕树气根往上爬,一直爬到大榕树顶梢。

我也有些遗憾,那些事情都在讲述中;现实中的家乡已面目全非了。

从上海回雷州半岛过程复杂。火车时间太长,换乘烦琐劳累。我们乘飞机。先飞到白云机场,弟弟来接,再开车从广州回去。从广州到廉江,六个多小时,专车接送,很幸福了。弟弟和一个小伙伴轮换开车,我和太太享受专座,女儿睡得很香。窗外景色明信片一样掠过。

弟弟忽然也已长大了。他毕业后,在广州和几个同学死党一起,从组装电脑自己扛着挨家挨户去倒卖起步,之后竟成了一个电脑通讯类公司创始人,二十几个人手,颇有点意思。他的公司在天河一幢大楼里,占了大半个楼面,几十台电脑主屏幕济济一堂,我那天生热爱电脑和游戏的女儿看到了,感到很兴奋。弟弟的公司做安防、监控,如有家族背景,现在恐怕能做成一家具有相当规模的大公司了。

我上河唇高中时,他上河唇初中。每晚九点左右,他自修结束,独自走过河唇镇街道,越过河唇火车站十排铁轨,再走过一条黄泥路来河唇中学,晚上和我挤一个宿舍床铺。

那真算是一段艰辛生涯,晚上下自修,我就在学校前村口等他。他还小,才十一岁,我担心他害怕,担心他碰到坏人,担心他过铁路。

高中宿舍床铺是单人床,我和弟弟挤在一起睡。两个中学生虽然瘦小,但床铺不到一米宽,还是挤得满满的,几乎无法翻身。天冷时还常常惊醒,给他掖一下被子。那时住宿,每班一幢排屋,半边教室半边宿舍,整个宿舍如教室般大小,挤满了床铺,住了三十多个同学——外加我弟弟。

雷州半岛是亚热带气候,我们春夏秋冬都睡在席子上,夏天的汗水把席子浸染得油光光的,带着甜腻体香气。这样春去秋来、冬去夏来不断轮替中,席子久经熏染,现出古董般色泽。

我和弟弟就这样挤着过了一年多,直到后来他转到了县城的中学。

我考上大学后,弟弟也上了广州的学校。他考试成绩一般,读的学校一般,但是他天生手巧,念中学时,就已成了远近闻名的修理能手,给街坊邻里修理电视机收音机,自己找各种元器件组装了音响。我在华东师范大学读书,后门出去是著名的曹杨新村,其中有长风电子元器件厂,弟弟没出过远门,对“长风厂”产品竟然了如指掌。而我,常常经过那厂,却熟视无睹,通常是携几个死党去找小酒馆。

弟弟念书最后阶段家道中落,靠向同学借钱交学费。我毕业工作后也给他寄过钱,但不能解决问题。弟弟和同学成了死党,一起创业,一起开公司,后来事业也颇为兴旺。

这似乎是一个时代的必经之路。

我每次想到弟弟一个人在广州打拼,就心痛不安。

我原地踏步工作了十三年,靠工资度日养家糊口,其中毫无改善可言。而弟弟已成了一个小富豪,有了几辆车,和若干死党。

八十年代末期,广湛公路非常凶险。我有一次从上海回广东,被茂名长途大巴“卖猪仔”,那经历真是十分难忘。大巴从广州火车站缓慢经过,说直接开到湛江,我就上车了。然而,这辆大巴却在茂名市郊把我们甩下来,另有一辆中巴紧接着到来,说去湛江,另外收钱。我和另外两个人,一男一女,又花钱上车,折腾到晚上才到湛江。然后,从湛江换乘中巴回廉江。入夜后进入廉江,我已经筋疲力尽了。

那时候,我跟中学同学失去联系。走在县城路上,觉得自己是外乡人。围上来的摩托车揽客,都拿我当“北佬”,准备痛宰我一番。

一个人走在自己家乡,仿佛走在了外乡的道路上。

我出生于雷州半岛河唇公社坡脊镇,小学读附近的龙平小学,初中上河唇公社初级中学。上中学时,我家搬到了县城。

我父亲赶上了南货北运大潮,在廉江火车站前空地上,搭了一个竹木结构两层小楼,开始了北运香蕉、菠萝、荔枝等水果的生意。

我父亲做生意时已四十多岁,固执地坚守各种道德。他轻信、被骗,一直不断地遭到各种挫折,到我弟弟上大学时,已经欠了一屁股债。

我父亲又和哥哥合伙去承包山村鱼塘、建火砖厂,企图东山再起,因不善经营,轻信他人,又失败了。每次失败都欠下更多债务,我哥哥也丢了在中国银行的工作。

我们家从坡脊搬到县城,就不断地败落。我记忆中健壮、英武、自信、有趣、妙语连珠的父亲,因不断地被欺骗、失败,成了沉默抱怨的人。有一段时间,我很想发大财,一举救父亲和哥哥于水火中。但我又迷恋文学,终因文学拖累,未遂所望。

廉江县城 总不是我记忆中的家乡。我的家乡,是我长到十五岁的坡脊。

我在河唇初级中学读书,住校,每周末骑自行车回家。从河唇镇到鹤地水库管理局,上三次坡到水库大坝,再到郭沫若题字的青年亭,顺水库大坝一路向北。大坝路面是黄泥沙土,一下雨,就会被手扶拖拉机压出深深车辙,自行车常陷入黄泥潭而动弹不得。

这也难不倒走惯烂路的孩子。

水库西面往下俯瞰,是蜿蜒的黎湛铁路。再过去,是起伏连绵的丘陵。东面,是碧波浩渺的水面。望着那浩大的水,以及偶尔驶过的船,我常常会陷入遐思。

水库边还有一溜电线杆,电线上站满一排排的鸟。那些鸟看着人,表情很冷漠。我看着鸟,却很热情,很想把它们打下来,烤鸟。这一路上,有各种机会让我们停下来。骄阳似火时,我们会连人带车一起翻过大坝,把车斜靠在土坡上,接着赤条条地扎入水库里。从大坝继续向北,就到了一带丘陵,然后沿着山间小路,骑车向下冲锋,几乎瞬间就能穿过第一个村庄,接着第二个村庄,再冲上我们家从另外一个角度能看见的砖桥,就进入了我的记忆中,进入我的故事,进入我的梦乡。那五棵枝叶婆娑的番石榴树,正等着我再去上树,再去摘果子。

我的故事中常有一个倒挂在树上的小男孩。可能是我,也可能是我的小伙伴。我倒挂在树上,我的小伙伴们常常一串串地挂在树上。我们高高低低,大大小小,胖胖瘦瘦,如各种瓜果,有长好的,也有长歪的,如同挂满了枝头的芒果和香蕉。

树是大榕树。

倒挂在畜牧场的大榕树上,书包吊在腰上,水壶挂在书包上,我拿着一本语文书,做作地倒着看。这不是爱学习,而是无所事事。

大榕树枝条脆弱,猴孩都知道要小心谨慎。挪到小树枝上时,两手要分开,分别抓住不同的树枝,两脚也分别踏在不同树枝上,这样可分散重量。而台湾相思树纤维坚韧,折了也连在一起,攀爬起来更安全。

爬树需要技巧,也要注意安全,不能随便就往上爬。乡村猴孩都是树木分类专家,眼中的树一分为二:果树和非果树,脆树和韧树,可爬的树和不可爬的树,有毒的树和没毒的树。对待万事万物,我们也简单粗暴一分为二:能吃的和不能吃的。

童年时代,社会闭塞,物质贫乏,生活却丰富多彩。那是自由散漫、好奇探索而成的特殊感受。

这次返乡,一切都变了。那条被拆掉的铁路的原处,铺设了柏油路,直通广西。我记忆中漫长、弯曲的小路,骑车从县城到坡脊要两三个小时,那种速度适合记忆中的世界。但是,这次弟弟开车二十分钟就到了。不对,是开过了。

柏油大道直驶九岭,那是我们廖氏家族的核心发源地。

一世祖在明朝末年搬到这里,到我已十八世。每一世排行家谱里都写得清清楚楚。

汽车是记忆中的另类事物,一晃而过,超越了三十年的记忆。那个更老的老家在水库之上,可以把水库看成鱼塘。很多我父亲母亲熟悉的族人彼此鸡犬相闻,热情招呼。但我一个都不认识了。我背上的女儿更是陌生,她和我太太连语言都听不懂,仿佛进入了一个生番世界。本地客家话,我也无法流利说出了。

鸡鸭在阳光下漫步,香蕉树在村旁延伸,我带女儿和太太去跟香蕉拍照,跟波罗蜜拍照。

吃正宗的雷州半岛走地鸡,喝米酒。

回到坡脊,寻找故事中的故事。

我的老家已破败了,但没有想到会如此突兀。

我背着女儿,顺着曾经繁盛热闹的街道,寻找熟悉的房屋。过去的居民大多搬走了,我大伯也搬到旧铁路的北面。

终于到了我老家的位置,发现那景物、那房舍,全都陌生了。

我的老家,已经住进了新居民。

新主人听说我们是很久之前的主人,热情招呼我们进去。我努力寻找听父亲讲故事的小院,也完全陌生了。

后来才明白这一切如此陌生,是因为五棵枝叶婆娑的番石榴树不见了。遮蔽院子、连雨点都落不下来的茂密枝叶消失了,我记忆中繁茂的番石榴果实也消失了。

主人听我说起记忆,讲那几棵树太老了,砍掉了。现在新种了几棵,还小,歪歪斜斜的。番石榴树结果很快,只有小茶杯粗细的果树,两三年就能开花结果了。而我记忆中巨大的番石榴树,一年能结实一千七百多斤。

女儿在我背上,迷惘地说:“爸爸,爸爸,你的老家怎么这么丑?”

那时,我就明白,我已经无法重返家乡了。 DHZ5DGgho0cmxNDUTwtuA0rxOekwDSKz+AwzM+rsVQslcf60PNkx33nfFvIa0zC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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