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父亲带我去钓鱼的经历,让我记忆中充盈着温暖。
我们家乡河汊里生长着各种奇异鱼类,每一种都美味异常。生鱼则是美味中的美味。
生鱼又叫黑鱼,口长齿利,在南方河湖游弋,是凶猛的掠食者。生鱼不怕鱼钩,它们的利齿能轻松咬断钓丝,连饵带钩生吞。钓鱼时碰到生鱼最扫兴——浮子突然下沉,你满心欢喜猛拽钓竿,结果手上一松,什么也没剩下。那时代,鱼钩也珍贵,被白吃蚯蚓不算,最可恨的是鱼钩被吞了。
我父亲对付生鱼有独门绝技。
钓生鱼一般在夜里。晚上九点钟,乡村已人不出户、狗不吭声,夜色如淤泥般淹没了一切。闷热的夏天,地里虫子也不响了。只有青蛙呱叫起伏,显得田野空旷,乡村寂寞。
青蛙爱在稻田和菜地里活动。蕹菜田是青蛙们的乐园。
渐渐深刻的夜晚,夜色如墨汁般流淌在我们身上。我提着小煤油灯跟在父亲身后,走在弯弯田垄上。弟弟已睡着,哥哥也不愿动。整个世界只有我和父亲两个夜游神,在沉默中撞开夜浆,慢慢地行走着。小煤油灯发出的微弱光线被夜黑吞没,乡村夜晚被映衬得更加漆黑。父亲似有一双夜的眼,能看见脚下的路。他肩上扛着一堆竹钓竿走在前头,我赶着步子跟在他身后,来到一片蕹菜地旁。父亲挑出一根短钓竿,钩上挂点吃饭时剩下的碎肉,让我握竿钓青蛙。
钓青蛙不用弯钩,用大头针、回形针,挂点肉探到蕹菜上方,悬空轻晃。青蛙的眼睛在夜里更敏锐,对快速移动的物体看得一清二楚。它们跳起来吞食诱饵,一口一个准,其弹跳力之强,吞噬动物之准确,让人惊叹。但这正是我们设好的圈套。
我执竿子摇晃诱饵,不一会儿就有青蛙上钩了。
青蛙在夜的泥沼中跳起,准确地咬住钓饵。我两手突然感到一沉。
钓青蛙动作要快。手一沉,就要往上提,把这倒霉蛋从蕹菜地迷你型森林里拽出来。
我父亲左手操着一柄网兜,右手揿亮手电筒照着蕹菜地,以及我轻轻晃动的诱饵。
钓竿一沉,我就往上猛拉,中招的青蛙被连根拔起,在空中舞爪,兀自不肯松口,下身两条肥大腿被拖得很长,一副舍命贪婪的馋相。整个过程持续一秒钟,青蛙发现情况不对会立即松口,企图落回蕹菜地。但手执网兜、静候在旁的父亲此时已闪电般将网抄在吊钩底下——青蛙一松口,落入罗网中。
很快,就钓到了十几只青蛙。
我们带着青蛙,扛着钓竿,来到小河旁。
我们坐在潮湿的草地上,父亲把青蛙剥皮、做成钓饵后,和我一起把钓竿每隔两三米、一根接一根地插在泥岸边。大概呈六十度仰角,钓线很短,钓钩上血淋淋的剥皮青蛙悬在水面上空半尺,显得残酷地美味。一字排开的十几根钓竿,用手电筒照去,在夜黑中显得非常神秘。
然后,我们就回家了。
凌晨四点父亲就会起床,赶往设下钓钩的河岸,回收钓竿和钓到的生鱼。
有天晚上,我请父亲第二天清晨无论如何都要把我叫醒,我非常想跟他去收钓竿。我亲眼看见凶猛的生鱼因为贪婪,跃出水面吞咬青蛙,被钓钩挂住而无法逃脱。残暴的掠食者上半身悬在空中,咬颚不能着力,咬不断钓丝,就这样成了贪婪的牺牲品。父亲以此巧妙地捕获了难以捕捉的生鱼。
这可怕的掠食者居然能跃出水面半尺高猛咬剥皮青蛙,可见它们之凶恶。偶尔有钓竿插得不够深、不够牢固,还会被生鱼猛力扯松,落到河里。生鱼回到水里恢复了无穷猛力,咬断钓丝胜利大逃亡。可怜的钓竿孤零零漂在水面上,或被冲到下游不远处水坝旁。那些生鱼,在凌晨熹微光线中消失无踪。如父亲所说,是飞走了。
在我家三兄弟中,捉鱼我是最手笨的,我哥哥擅长掏洞抓黄鳝,我弟弟有抓塘鲺鱼的绝活。
一个夏天傍晚,我们三兄弟在稻田土垄旁徘徊,寻找可能是黄鳝窝的洞眼。
那些斜口向上二十几度,汪着一泡泥水的洞可能是黄鳝的穴地。找到这种洞后,稍加分析,我哥哥会把手捏起来慢慢伸进洞里,一直入到臂弯处。他稍停顿,似乎在摸索,然后顺时针转动,慢慢拽出来。他的手上,卡捏着一条滑腻腻的、几乎不可能捏住的黄鳝。
这时,我弟弟忽然欢呼起来,他也发现了一个洞眼。
我哥哥睃了一眼,摇头。
我弟弟说:“你掏,你掏一下。”
我哥哥是高手,善于判断稻田边的小洞。他知道哪些是汪着水的鳝鱼洞,哪些是干着洞口的水蛇洞。他怕摸着水蛇,不会冒失地把手伸进可疑洞穴里去。
“可能不是黄鳝……”我哥哥说,他用拇指和食指比了比洞口大小,再让我弟弟看,“洞口里没有水,斜度也不对……”
“一定是黄鳝,”我弟弟说,“你没胆吗?”
我哥哥无奈,只好把手塞进去。跟往常一样,他试图转动胳膊,但洞口干燥,转动不灵便。他费了好大劲才再转出来。洞口太干,他很吃力,脸上表情古怪。
我们都很期待。
终于,他的胳膊出来了,手里捏着一条吐着信子的水蛇。
我弟弟吓得尖叫一声转身就跑。我跟着也跑。我哥哥把蛇一扔,转身也跑。他跟在我们后面,边追边骂。
很快,我们就忘记了水蛇的恐怖,挨个扎进河里,消磨闷热的夏天。
那是上小学前的一个夏天,快乐很短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