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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树

我的家乡位于中国最南端的雷州半岛。

雷州半岛自古籍籍无名,远离中原,位置偏僻,人迹罕至,乃瘴疠之乡、化外蛮地。我的家乡毒虫横行,荆棘茂密,冬天打雷,夏天刮雨。

回忆故乡风物,我脑子里不断浮现这种夸张荒诞场景。有些场景细腻真实,有些场景夸张变形,根据自己的立场和需要,这些想象事物不断变化,适当减少或增加。

在我的记忆中,很多场景浓缩了,夸张了,省略了,拉长了。大片的甘蔗林、菠萝丛、荔枝树、龙眼树、芒果树、杨桃树,点缀着记忆中画面,乡人、牲畜和家禽穿行其间,由点及面,渐渐显现。我家那五棵番石榴树,就这样枝叶婆娑地穿越层叠迷途。

这是五棵枝繁叶茂的番石榴树。

在我家乡,叫作番桃。我出生前,这五棵番石榴树已绿枝蔽空,把我家门前空地拢成一座绿色城垣。

这五棵番石榴树仿佛开天辟地时就存在了,是我的原始森林。还没有学会爬行,我先学会了上树。尚未直立行走,已经归真返祖。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我们三兄弟都是树上猿猴,俗称马骝,上树攀墙如履平地。前肢比后肢发达,攀上爬下,立体地探索世界。

上大学,读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我心领神会,内心愉悦。上小学后,我逐日行走在庸常平地,被各种规矩呵斥塑造成了一个四肢短小的圆球;到高中毕业时,身体单薄,意志脆弱,瞻前顾后,胆小怯懦,早已经丧失了攀爬能力。不然,我将会霍然而起,爬上宿舍门前那棵法国梧桐树,以猿猴祖先的敏捷姿势,向周边的一排排树跳跃,在两旁的行道树上旅行,走遍上海每一个角落,然后沿着吴淞江逆流而上,绕着太湖转一圈,继续西去,途经古老的云梦大泽,攀上巍峨世界屋脊之巅。希望这些地方都有森林,有大树。我可以从古代撒马尔罕的金桃树上跳过,顺着亚美尼亚葡萄树藤,一直荡到欧洲大陆南端小靴子状意大利半岛。我将会悬挂在一束葱郁的橄榄枝上,如小说中写到的格林纳达的树上民族,向卡尔维诺这位万里之外的文学天才唱赞歌。

我当时忽有奇思,顿觉古今中外好作家,灵感都从孩童时代攀在树上而起。

在树上,我们自由自在,超然三界外;下到平地,就左牵右擎,胆战心惊。

在树上,我们是孙悟空;到地面,我们成了沙和尚。

我父亲每天晚上都会在这五棵番石榴树下,一边吸着水烟筒,一边给我们讲古代英雄。

他就像那十世轮回金蝉子,就像意志坚定口舌生花的唐僧,在西去取经的十万八千里路途上,一刻不停地叨叨不绝。我们兄弟三人是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那条摇头摆尾、眯着眼睛的大黄狗,是白龙马的变身在旁边听八卦。

唐僧徒弟四人组,最听话的人是外表粗糙、满脸腮胡的沙僧沙和尚沙糊涂。我插嘴说,老豆老豆 ,他不是人,他是妖。

妖也是妖他妈生的。我父亲总结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他老人家嘴巴里,一套一套的,都是淳朴古训,金玉良言。

父亲用竹竿、竹篾和铁丝,给我们在树上搭了一个棚。在树上,我们模仿电影里的革命儿童团,白天放哨,晚上睡觉,过着孙猴子般优哉生活。饿了,在番石榴树上采果子吃;渴了,用吊桶从树下的小溪里汲水;困了,在树上睡觉;闲了,在树上思考;憋急了,在树上撒尿。

三十年后,被平地各种规矩打磨成了中年男人,我假装沉默寡言温良敦厚,只在温风细雨的夜晚,给女儿讲小时候在树上的生活。

在故事里,我的哥哥变成了身手敏捷的猴子。他从五棵番石榴树出发,荡过低矮的黄皮果树,来到院前高大龙眼树上,四处张望,心思荡漾,目光越过临街卖日用杂货的夏振国家门前那两棵台湾相思树,跳到龙平大队队部办公房前的大榕树上。他一直向北,在那些高高低低波罗蜜树上沾了满手满身黏液,消失在无边无际甘蔗林里。他在甘蔗林中间断续探身出现,在高处桉树、桑树和黄楝树上,找到了一条通往龙平小学的神秘树道。

女儿听得津津有味,不断地催促我讲讲讲。

她不知道这个故事的鼻祖是卡尔维诺,我只是一个抄袭者。我的想象力,在双脚踏上地面之后就蜻蜓般飞走。

一九七六年似乎全国都发生了大地震,我夹着看不见的尾巴从树上下来,痛别猴子一样快乐的时光,故事进入了循规蹈矩的学堂。若非如此,我的人生可能会展现另一种辉煌——我将会在树上发育,在树上长毛,在树上恋爱,在树上结婚,在树上养育一群小猴孩,占树为王,每天上蹿下跳,吃梨摘桃,消遣悠闲时光。

这是猴孩对猴王生涯的终极向往,那真是一种神秘而美好的理想。

大地震之后,我到了上学年龄,不得不从树上下到地面,学会直立行走,像大人那样世俗地思考,学祖先们那样钩心斗角。慢慢地,我的身体就不灵活了,我的脑袋就生锈了。

这是地面的限制,我的脑袋必须惊险地顶在细小的脖颈上,就像是顶着一只随时都可能滑落的水罐。脑袋位居身体的峰巅,产生了一览众山小的狂妄。在树上,我们常常双腿夹着树枝,倒挂着看世界,倒着思考问题,这样,很多大人以为是无法解决的问题,我们全都觉得易如反掌。

我们眼中,远处走过来的村支书像是爬行在农田里的螃蟹。一头牛倒着在田间吃草,几只鸭子倒着划水,一列火车倒退着呼啸而过,番石榴树倒着生长在云的土壤里。

为遵从番石榴树树枝自然状态,看到一颗熟番石榴时,我们是小心翼翼地把嘴巴凑过去,而不是扳过来,更不会折树枝。在我们的树上世界,生存空间充满可能性,从一棵树可以扩大到整个丛林。

在父亲的少年时代,三四十年代的雷州半岛是一片无边无际、葱葱郁郁的热带丛林。丛林如巨浪翻滚,从雷州半岛顶端海康、徐闻席卷到遂溪、廉江,沿着北部湾,从合浦、北海、防城蔓延到广西十万大山,与云贵高原浩瀚原始森林接合无间,向南进入越南峻岭。那个时期,一只来自西双版纳的猴子可以顺着森林从半空中一直游逛到雷州半岛,依靠漂浮在水面上的一只椰子、一截朽木,渡过琼州海峡,在高大椰树林里奔跳,深入五指山腹地,采补天地日月之精华而修仙成功。我父亲嘴巴里沾着蜜说,在他少年时代,森林里无所不有,地上无所不产。水里是游鱼,天上是飞鸟。珍禽异兽闲庭信步,奇花异果迎风飘摇。

那个时代还有老虎。老虎慢慢地穿行在森林里,有时遇见一只青蛙,有时遇见一朵云彩。还有一次,我父亲说,溶溶月色之夜,他看见老虎蹲在湖边,镜子般反射着月光的湖水无声荡漾,照见湖边的芦苇和昆虫。

“老虎就蹲在湖边,举着掌,拍青蛙。”父亲说,把水烟筒吸得咕噜噜响。

此处应引徐志摩翻译的英国大诗人威廉·布莱克名作《猛虎》:

猛虎!猛虎!火焰似的烧红

在深夜的莽丛!

简直就是为我父亲深夜讲述老虎而写的诗句。

那个时候,我父亲抓两篓鱼去集市卖掉,就够交一年学费了。

我的少年时代,从家门口顺着梯度一直朝河边滑落的稻田里,也悠游着无数色彩斑斓的小鱼,大大小小,在田头水洼处摆尾。河汊中,鲶鱼、鲫鱼、鳝鱼、黑鱼,在看不见的水底游动。我们父子四人把妈妈、大姐和二姐留在家里,背起铁锹、鱼篓、戽斗、簸箕、水桶、斗笠,以比去西天取经更多的装备,一大早就出发,沿着门前小河往上游走。到小水库边,挖起草皮壅塞河道,断流放水,做那竭泽而渔的快活营生。然后,我们顺河而下,往回家的方向一路围剿,捕捉泥里的小鱼小虾,一直抓到自己家门口。

那时,我的人生还没有时间表,也没有日历,不知道在什么确切的时候发生了什么确切的事情。我的记忆如同纱布,把体积大的砾石都过滤出来,堆叠在一起。一个猴子,是不记时间的。石猴在花果山水帘洞,整日里也是上树下河,吃喝玩乐,不知过了几百年,忽然想到什么,突然悲从心中来,落下眼泪,弄得猴子猴孙们大为慌乱。

对我这样的猴孩来说,只有上了学,人生才开始有了时间。但上了小学,猴孩必须夹起还没有来得及长出来的尾巴,学着人样,坐在板凳上,眺望教室窗外的风呼呼吹动蔗叶。

龙平小学坐落在一片无际的甘蔗林中间。

为了预防五千里外的唐山大地震,我们学校也搭起了好几个防震棚。毡木结构,简单易行,值得推广。人们先在空地四周竖起碗口大的树干,顶上架起小腿粗的横梁,梁间钉上巴掌宽的椽条,椽条上铺设蔗叶编成的篱笆,篱笆上覆盖沥青毡,再钉上竹条压实,避免被龙卷风刮跑,事就成了。这种防震棚挡水、隔热、防震,设施简陋,但功能齐全。防震棚四围,是用稻草秆糊上黄泥浆,搭在竹竿上编织而成,风干板结后,就成了貌似结实的屋墙。黄泥稻秆屋墙,徒有其表,败絮于中;不能避雨,只能遮风,更不能承受我们班上小坏蛋们的飞腿神功。不到两个月,稻秆糊弄的泥墙就千疮百孔、四处漏洞。

大地震没在担忧中到来,屋顶上渗透而下的是米线雨丝、是雷声轰隆、是跳跃青蛙和蜿蜒爬虫。

我看着渐起青苔的屋梁,油然生出上树的热望。

放学路上有一排泥砖房,装满了生产大队的库粮。房前,蔓延着七八棵枝叶婆娑的大榕树。

这些大榕树气根庞杂,枝叶蔽天,以脉脉隐语,呼唤着我的返祖冲动,让我翘起看不见的尾巴,跃跃然就要上树。我和几个同样尾巴痒痒的同学,操着谁也听不懂的猴言猴语,一拥而上,迅速地攀到了树巅,把身体探出树叶之外。在二十几米高的树巅,我们猴爪荫眼,极目远眺。极远处的稻田、树林,和神秘蜿蜒、不知道终点在哪里的黄泥小路,构成了人生记忆中神秘的地图。遥远的终点之外,云烟缭绕,是传说中镇住海眼的巍峨山祖嶂。

我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到五年级毕业,脑子里都跃动着去山祖嶂探险的念头。这就是我的雷州半岛家乡,有山有水,有云有雾,还有一群正在退化、学习中土言语举止的取经猴孩。随着年纪的增长,我们的脸上蒙满了惆怅。

但番石榴树才是我的乐园。

后来我才知道,拉美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也喜欢番石榴树,马尔克斯家的番石榴树跟我家乡的并无不同。我的故乡天气闷热多雨、雷鸣电嘶,蚊虫繁多,故事离奇,跟南美哥伦比亚的丛林,想必也没什么差别。

马尔克斯写外婆讲故事妙语连珠,我的父亲张嘴就能把稻草说成金条。

我父亲和马尔克斯的外婆都拥有一张慈爱的脸。

傍晚时分,夕阳柔软,霞光满天,轻风细语,鸡啄狗舔,是一天中的缓慢时光。

我不必描写乐园之外那些漠漠水田,也不必形容那些扛着犁耙赶着水牛悠悠归家的农人,我的全副注意力,都落在了我父亲的身旁。讲故事前,我父亲会点燃一束大腿那么粗的稻草棒,以腾起浓烟驱赶蚊虫的同时,熏得我们咳嗽不止流泪不已。父亲的故事还没有开始,神秘的气氛已经浓烟密布、波澜纷起。父亲坐在小板凳上,左手亲昵地扶着水烟筒,枝条炭火的微光在古铜色的脸上跳跃,一口浓烟从嘴角袅袅飘出,一丝和蔼笑容从脸上油然升起。

小狗在远处徜徉,鸡鸭于近旁徘徊。就着这种温婉气氛,父亲摆起龙门阵,笑言谈古今。

我父亲是讲故事的行家里手。他会讲各种历史故事:薛家将、杨家将、岳家将、呼家将、水浒一百零八将、布下八卦阵专捉飞来将。他随意杜撰,信口开河,色彩纷呈,高潮迭起。这种波涛汹涌的气势,一举淹没了世界地图上金华火腿形状拉丁美洲那暧昧的气氛。我没有加西亚·马尔克斯那样的才华,但我有加西亚·马尔克斯外婆般能说会道的父亲。在我的记忆中,我父亲的故事有黄昏的味道,有熟烟丝的味道,有稻田的味道,还有暴风雨的味道。

在番石榴树下令人陶醉的气氛中,我父亲完全把薛平贵、薛仁贵和薛丁山这三个人物搞混了。父亲嘴里混淆了的薛平贵和樊梨花的故事,但讲得比收音机里说的书还要曲折精彩,悬念迭出。在我父亲的讲述中,薛平贵是一个充满喜剧色彩的大将军。他奉命率领大军西征,来到寒江关,被阻挡在外不得其门而入。他绞尽脑汁,想出各种天花乱坠的点子,一次又一次地进攻樊梨花,每次都铩羽而归。他不断地拜师学艺,反复地找樊梨花比试。一开始,他总是显得武艺高超,英雄了得,把手上的大刀舞得像车轮一样水泼不入,呼呼风声地动山摇,敌我双方的士兵闻之色变听之丧胆。然而,娇滴滴嫩生生的大家闺秀、千金小姐樊梨花不慌不忙,每次都是甜美地微笑着,等薛平贵一套高超的刀法舞完,拈起万能的梨花枪一捅,就把这个牛皮烘烘的薛平贵挑下马来……

故事里年少英俊薛平贵,实际上应该是薛丁山。他最终被樊梨花打得丢盔卸甲抱头鼠窜,惶惶然如丧家犬。神机妙算徐茂公从长安含旨而来,右手五个指头轮流掐,掐得薛丁山眼花缭乱,左手捻着雪白的胡须捋,捋得薛丁山头昏目眩,最后,徐茂公智慧的脑袋想出了绝妙高招:向樊梨花求婚!

这才是父亲故事的美妙核心所在。

由此可见,雷州半岛纵然山高皇帝远,故事出没仍只在帝王将相间。我父亲少年从军,去广西十万大山剿过匪,到福建厦门前线开过炮,在增城品尝过千年挂绿荔枝,在广州聆听过粤剧皇后红线女的天籁歌喉。在我家乡,父亲属于见过大蛇拉屎、巨蟒吞象的不凡人物,我对他的敬仰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每到夜阑更深,我们这些猴孩将要进入梦乡时,父亲就会出现在生产大队队部门前,几个大人围在汽灯旁打扑克牌。黑夜犹如淤泥一般,把汽灯光和他们说话的声音挤仄在一个椭圆形的空间里。远远望去,他们身体好像画影,他们的声音类似蚊鸣。

雷州半岛的白天和黑夜,向我显示了截然不同的两种特质。

白天沉闷呆板,夜晚则妙趣横生。白天是苦劳的时间,夜晚为传说的天地。

在夜晚时分潜入记忆深处,我才能闻到故乡那种番石榴和芒果熟透了的甜腻气味。

夜晚,我们的思维开始活跃,我们的四肢渴望跳动,我们的大脑无比清醒,我们的情绪特别兴奋。在夜晚,蛙噪虫鸣,我们行进在田埂小路上,就像游击队战士一样悄无声息。夜晚的雷州半岛更加真实,也更加活跃。在我们的家乡,打雷刮风下雨之后的夜晚温馨而甜糯,这种夜晚像徽墨一样漆黑、油亮、滑腻。在这种夜晚入眠,就如同裹在黑糯米里的肉馅一样酥烂。

在城市里,我已经享受不到真正的夜晚了。

城市里灯光的骚动,噪声的嘈杂,内心的烦躁,精神的空虚,使夜晚千疮百孔。这样的夜晚,是梦游症患者的家园,是流氓阿飞的乐土。脑满肠肥者目光迷离,贫困潦倒者精神焕发。这样的夜晚,会让人颠倒黑白,口是心非。

我于是明白了,我思念我的雷州半岛故乡,实际上是思念雷州半岛的夜晚。我需要那样一种光滑、平静、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的夜晚,在那样一个夜晚,我才能够像一条泥鳅一样,钻入黑暗的最深处,回到梦乡的源头,让所有破碎的记忆平复如初。

雷州半岛虽然地处偏远,但也称得上河汊纵横,湖泊密布,不是水乡,比肩水乡。鹤地水库有太湖之浩渺,无名小河涌长江之巨浪。飞禽走兽有之,鱼虾蟹鳖不少。

我家坐落在比芥子还要微小的坡脊镇上,门前有一条小渠,七块由小渐大的稻田渐次铺开,青蛙们连跳七级,就能跃到一条无名小河旁边。

这条小河平时细流涓涓,清澈见底,温婉动人。左边是上游,有独木桥飞架南北小堑。桥下水流平缓,水势阔深,水草绕岸,水波不惊;河中黄沙铺底,软泥镶边,蚂蟥绝迹,水蛇稀见。猴孩麇集兮,赤身裸体;下河戏水兮,无羞无耻。右面是下游,高耸着一座石拱桥。石头是真石,崎岖不平;拱桥是真拱,坡陡人惊。桥下石头塞道,水沙相杂。石头下面,是外表凶悍内心柔软、皮甲粗糙肉质鲜美的螃蟹们的温柔乡和安乐窝。

一旦刮风下雨,这条无名小河就会瞬间变色,波涛汹涌、铺天盖地,凶狠地扑向我家门口,打着野蛮的呼哨,腾涌着吓人的漩涡咆哮而去。黄浊的浪尖上翻滚着各种木材、树枝、鸡鸭鹅及猪狗羊。附近的村民蹚水聚集到石拱桥上,兴奋地大声尖叫,不怕死地跃入洪流打捞各种物资。在波涛汹涌中,只有那座鹤立鸡群的石拱桥,还显露在洪峰梢头。石拱桥两头连接的泥路,已经淹没在齐膝深的水下。

这是一条双面的河。温柔时是娇娃,狂暴时成猛虎。对于河底下的那些螃蟹而言,平缓的水流和惊涛骇浪都不过是一种幻影。它们潜伏在河底下,任你雨打风吹,都看作涓涓细流。

当然,这仅仅是我的想象。

我非螃蟹,安知螃蟹之喜怒哀乐哉?

我一直不喜欢螃蟹。既不喜欢看,也不喜欢吃。

不喜欢看,是见不得它的横行霸道。不喜欢吃,是懒得费劲碎其壳吮其肉。我尊敬螃蟹横行霸道时的牛皮烘烘,叹息螃蟹煮熟蒸烂后的面红耳赤。螃蟹也像我家门前的无名小河,拥有两种截然相反的特质。

我们芝麻小镇坡脊只有十几户人家,杂货铺、糖果铺、修理铺、供销合作社、小饭店、缝纫店、税务所、牲畜交易场样样都有,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小镇只有一条黄泥大道通衢东与西,干燥时温软细腻黄沙飘逸,下雨时粗糙泥泞浆水横流。黄泥小街西头有一家居民,姓张,排行第六,大家都叫他张六。张六夫妻都是瞎子,心灵手巧,以编织麻绳为生,生养了三个四肢健全、五官端正、心思缜密的孩子。

张六是抓螃蟹的高手。傍晚时分,他常让儿子牵着手,来到小河旁。

张六用麻绳束腰,以竹竿探路,下到小河里,进入自由广阔的个人天地。他缓慢而坚决地行进在或湍急或平缓的水流中,沿着大小不一的石头行走。他知道螃蟹都喜欢栖息在大石头下面,摸到一块石头,就有如抓到了螃蟹的尾巴。摸蟹时,他闭着合不上的眼皮,翻着看不见的眼珠,面孔略微朝向天空,表情淡然,神态悠悠,似乎非常不屑于摸蟹这种宵小之事。他双手顺着石头的边缘像蛇一样缓慢地下探。他有一双粗糙敏感的大掌,对螃蟹手到擒来。擒来就塞进一个宽进口、细长脖子、里面逆编了竹篾以防止螃蟹爬出的专业竹篓里。他偶尔也会失手,被螃蟹张开大螯突然钳住,痛得嘴角抽动,眼珠子乱滚。但他处变不惊,不吵不闹,情绪稳定,伸出另一只手,捏住螃蟹的背壳,轻轻抚摸,待螃蟹精神不再紧张,松开大钳之后,稳稳地塞进竹篓里。他的手有一种鱼饵般的功能,我甚至怀疑,他抓螃蟹就是用这种以指为饵的笨办法。

然后,他举着流血的伤手,缓慢而又坚决地涉水向前,伸手探向另外一块石头的底部。

夕阳下,他脸上的诡异表情,惨烈的抓蟹动作,伤痕密布的双手,犹如一幅凝练的油画,在我的脑海里历久弥新。

小时候井中观天,以为普天之大,只有我们家的小河才有螃蟹。求学出门看世界,才发现到处都是横行的螃蟹。但是我对这些螃蟹们的态度还是一样的,不喜欢看,也不喜欢吃。螃蟹就是这样一种动物:平时脸色乌青、凶神恶煞,放入锅中,则面红耳赤、骨酥肉烂。

螃蟹即使被煮熟了,面红耳赤地摆在面前,我仍然不能正视它们的眼睛。威风惯了的螃蟹,虽然已经身陷杯盘,仍然一副死不改悔的凶悍。只有把它的背壳掀开,这才能显示它们内心的软弱。

张六那时候抓的螃蟹,自己不舍得吃,煮熟了全都留给三个狼崽般的孩子,他并不知螃蟹的滋味。

开饭时,他坐在旁边,喝一碗稀粥,咬一口腌黄瓜,心满意足地微微仰着脸,听着旁边传来的撕咬声。

他不舍得下口吃螃蟹,螃蟹倒是常常对他进行咬嚼。第一个被螃蟹吃的人,比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还要令人敬佩。

张六多年前就去世了。

我家乡那条汹涌多变儿女情长的小河,也早已枯燥乏味偃旗息鼓。

在石头下沉思默想的螃蟹,想必也早就逃离了这个混浊的世界。

前年我回老家,背着女儿寻访旧居。一条凶猛的柏油马路,劈开了当年记忆中的迷雾。

路边密布着废弃垃圾袋,我沿着依稀熟悉的风物,迟疑地向前走,最后找到了被野草和垃圾包围的老屋。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婶疑惑地看着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老家的五棵番石榴树早已经不存,代之以几棵瘦弱的小树,有气无力地在风中摇摆。老房子周围一片破败,极目之处尽皆凋零。蔫头蔫脑的鸡鸭无精打采,老迈的母猪哼哼唧唧。各种垃圾宛然充塞,难闻的气味飘荡在空气中。我惆怅地看着这片少年时代曾经精彩纷呈的天地,羞愧地拍了拍背后的女儿。

女儿捏捏我的肩膀:“爸爸,我们走吧……”

我默默地穿过同样破败不堪的龙平大队队部平房,脚底下传来“咯吱咯吱”的声响。女儿说:“爸爸,我不喜欢你的老家……”

走了一段之后,她又兴高采烈地一拍我的肩膀,大喝一声:“驾!”

就这样,我在二十多年后重返故乡。当年桀骜不驯的野猴子,已经变成了一匹驯良的跛马。 w9BEvAZxgqLKpKPYBwLes48O7nBTQT+DQJ0rzeYp+t4TfISO+yOdObjApXaUN5q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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