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童年,耳边就响起罗大佑那首《童年》,在人生的河流中漂起,如一只浮在水面上的纸船。
我一直觉得,《童年》是给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写的。我们在池塘边的榕树上,听着知了叽叽喳喳叫着,看着老师在黑板上写个不停,心早就飞出了窗外,越过了甘蔗林,来到了水塘边。在闷热的夏天,我们从三四米高树丫上,一脑袋扎进水塘里,远处浸水乘凉的水牛背上,漾出一圈圈涟漪。
那些台湾相思树,在池塘边默默地长着,我们也在树上不知不觉地长大。那些童年,我和小伙伴们如一只只丝瓜、南瓜、瓠瓜,顺着粗藤结在树枝上,高高低低,大大小小。攀在大榕树浓密枝叶上,和飞鸟一样起落,栖息,眺望远处那些看不清楚的风景。
在我们的童年,我们有时是鸟,有时是鱼。有时我们伤害鸟,用弹弓;有时我们捕捉鱼,用渔网。我们是草菅物命的小魔王,每天都想着去做伤害生灵的恶事。我们还会手执竹鞭,一路走过,一路挥打,把庄稼和野草打得落花流水。我们沿着碎石子铁路,从铁轨走到铁轨,枕木走到枕木,观察铁轨和铁轨的接缝,测量枕木和枕木的间距。
我们会把洋钉搁在铁轨上,火车驶过,就变成了一把微剑。我们还曾把一分钱硬币放在铁轨上,火车驶过,就变成了薄纸。那时一分钱能买一颗糖,可是一张被碾成铝纸的硬币,却被小卖店的老洪拒绝接受。
一个人永远也走不完枕木和铁轨,也永远走不到小河的尽头。
我曾纠集几个小伙伴,试图探寻我们家门前那条河的源头。这条河两旁排着农田,交叉着田垄,我们探险的道路,有时被竹林阻隔,有时被甘蔗林遮蔽。经过艰难跋涉,我们来到铁路涵洞边。从涵洞穿过去有危险,翻过铁路更危险。涵洞高,很长,两头说话声音要轻,很轻。除非你们是敌人,就像大家都知道的那种敌人,才可以高声喊叫,吓唬对方。我们常常会由朋友变成敌人,在涵洞的两头发起一场场微型战争,互相向对方发射各种石子。铁路上有无穷的弹药,挑选大小匀称、适合投射的石子,兜在背心前,频频发起冲锋,把敌人的脑袋砸出鸽子蛋大包。
如果突然天降暴雨,涵洞就变成了致命的陷阱。不过,从未听说有谁笨到被涵洞淹死,只听说涵洞里有妖怪。大人总爱编这些鬼怪故事吓唬我们,胆小的小伙伴反而平安长大。在周围乡村,常有游泳能手淹死。胆怯的孩子人生更漫长,走得也更遥远。
我们的探险长征,过了涵洞通常就宣告结束了。
有人很想一脑袋扎进水塘里,更多人想追随,并随时可能在水塘里发起一场猛烈的水战。
我的儿童时代,被一些遥不可及的屏障挡住了想象力。西边一座大山,是我们县城最高的山祖嶂。山上主要是杂草和妖怪,但我从未到过那么远的地方。长大之后,我去过很多高得多的大山,却从未攀登过儿童时代的山祖嶂。
父亲说那里是镇海眼,有一天大水会从海眼里涌出,淹没世界。挪亚方舟停在亚拉腊山上,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大雨才停住,风才吹拂起来,这个故事跟父亲讲的有些相似。父亲讲未来的洪水。那些洪水为什么会到来?是人类的罪恶又积累到不可饶恕了么?
一本书说太阳系有一颗神秘的第十二天体。这颗尼比鲁星体积是地球的四倍,那里的高智慧生命身高也是地球人类的四倍。尼比鲁星每隔三千六百个地球年就会回归一次,从火星和木星轨道间庞然穿过,引发地球的大地震,北极冰洋会融化,南极冰原会坍塌,大洪水会扑向欧亚大陆、美洲大陆,吞没一切。那时,尼比鲁星巨人会乘着宇宙飞船来到地球。四十六万年前,他们就来过地球。那时,地球上还没有智人,矮小的尼安德特人在欧洲大陆生存,有智慧的类人猿在非洲大陆行走。那个世界,与我们现在看到的完全不同。
我在一次儿童阅读讲座上问,什么人总会想起过去?什么人总想探寻世界的本源?什么人总想寻找流经童年的那条河?是作家、艺术家,他们不总是往前看,而是想回到生命的源头。总有那么几颗钻石在身体深处、在记忆深处,等待你的发现。
我的童年时代,如丝瓜一样挂着,风雨淋着,太阳晒着,这么自然而然长大。没听说过补习班,不记得做过什么作业。
我老家在雷州半岛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镇上。一条黄泥路像瓜藤一样趴在铁路南边,居民的泥砖房屋错落在路的两旁。小镇一、四、七是赶集日,这时圩市往来之人多如过江之鲫,喧闹之声直冲云霄,各种物产琳琅满目,耍把戏的手艺人引起阵阵喝彩。这也是我们的节日。
小镇平时安静得让人紧张,连话都不敢大声说。路北的夏振国家摆杂货店,他儿子夏红光天天有糖吃,不到九岁,牙齿就全蛀光了。他女儿夏红梅是我们班同学,夏红光也是,但兄妹俩从来不一起上学。夏家一吃肉就大声发笑,连路南的张六家都听得见。张六和老婆都是瞎子,他们家纺麻绳,月光下心灵手巧,小孩子到处乱跑,个个都眼明手快。
在坡脊这样的袖珍小镇,我们竟然也拉帮结派,斗个“你死我活”。那时我们不过六一节,就是在街上跑来跑去,相互打闹追逐,消耗无穷无尽的精力,打发没完没了的无聊光阴。
童年时代,时光那么漫长,那么难熬,长大需要那么久。可人到中年,时光飞逝,时间哪里去了?
小伙伴中,夏红梅是中间派。她眼睛很大,性格内向,神情忧郁,不爱说话。我从小喜欢她,现在连她的样子都忘记了,我还喜欢她。也许这就像记忆深处的一棵小草,结着露珠,照亮了我返回童年的小路。
小镇上动物真多,猪啊、狗啊、鸡啊、鸭啊,都在黄泥路上闲逛。除了惹是生非小猴孩,还真是旁若无人。我们一出现,动物们就四散而逃,长得比狗还精干的猪们跑得比鸭子还快。只有大白鹅不动声色,静候着我们的到来。但我们全都吃过亏,知道大白鹅有多厉害。体型庞大的大白鹅,长脖如一根扁担,头如铁锤,嘴如钢锥,被啄一下,重则骨折,轻则红肿。夏红光屁股遭过大白鹅打击,一个可疑黑斑印在他的瘦屁股上,如耻辱印记,成为他的梦魇。为此,连下河游水他都不肯脱裤子。
然后,我们就这么突然长大了,连我的女儿也不再是儿童了。
有一天在华东师范大学校园里走,看见路边那几棵熟悉的梧桐树,女儿疑惑地问我:“爸爸,爸爸,你真的能爬上去吗?”
我伸手够了够,发现够不到分叉处,又跳了跳,发现身体肥胖,已经没有了弹性。我自己也迷惑起来。毕业二十多年,比我年纪大很多的梧桐树竟然也长高了。当年我们这些大学生穷极无聊,每天晚上翻墙出去喝酒,喝完回校就借酒唱歌,一直唱到把保卫处的人都招来,这才停止夜晚的狂欢。
窗外,一阵大雨飘过城市的上空,掩盖了整个城市,也掩盖了我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