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太阳照耀着大地,微风习习。街道上时时走过穿着衬衣和紧身牛仔裤、身段凸显的女孩,以及穿着T恤、戴着黑色眼镜的男士。为了度假,皮埃尔·吕贝隆决定拿出所有的积蓄,来一次特别的旅行:时空之旅。他知道,有了这些积蓄,这类旅行唾手可得。他告诉自己,至少应该拥有一次这样的经历,于是坚定地推开了时空旅行社的大门。
一位漂亮的女士接待了他。
“先生想要去哪个时期?”她殷勤地问皮埃尔。
“路易十四时期!这个时期一直让我魂牵梦萦!只要读一次莫里哀或拉封丹的作品就能知道,那个时期的人是多么高雅。我想仔细欣赏凡尔赛宫的花园、喷泉、吊顶和雕塑;我想学习对女子献殷勤的艺术,这在当时的宫廷是那么重要;我想呼吸巴黎尚未被污染的空气;我想吃有西红柿味道的西红柿;我想食用既没有杀虫剂又没有杀菌剂的蔬菜和水果;我想品尝没有使用巴氏杀菌法处理的鲜牛奶。我想重新找回食物真正的味道,想了解那个没有电视的时代,那个人们仍知道如何举办宴会、喜欢互相交谈并对彼此感兴趣的时代。我想与那些不用在上班之前吞食抗抑郁药物的人交谈。”
女接待员微微一笑。
“我非常能理解您,先生。的确,这是个很好的选择。很高兴看到您的热情。”
她说着拿起一张登记表开始填写。
“先生考虑过所有需要的疫苗吗?”
“疫苗!就我所知,我不是去第三世界的国家!”
“当然,但是您知道,那个时代的卫生状况……”
“我就是想去1666年,在宫廷里看一场莫里哀演的《屈打成医》,又不是去缅甸某个森林的沼泽里打滚!”皮埃尔·吕贝隆抱怨道。
女接待员仍想解释:“也许是的,但1666年时,法国仍然存在局部性的鼠疫、霍乱、肺结核和口蹄疫等疾病。我这还没说全,您必须接种所有必要的疫苗,否则就可能把它们带回来。这是必须采取的预防措施。”
第二天皮埃尔·吕贝隆又来了,手里拿着一本盖满章的册子。
“我已经接种了你说的所有疫苗,甚至还有其他的。我什么时候能走呢?”
女接待员检查完所有的章后递给他一小本旅行备忘录。
“这里有让您获得完美行程的所有好建议。另外还要嘱咐您几点:每天都要吃抗疟疾的药,一定不要喝水。”
“那我喝什么呢?”
“当然是喝酒了!”在他身后,一个大胡子边走进旅行社边用低沉的嗓音大声说道。
“酒?”皮埃尔转过身惊讶地问道。
“这位先生说对了,”女接待员肯定道,“在1666年,最好是喝酒。麦酒、蜜酒、啤酒、葡萄酒……酒精是杀菌的。”
“幸好那时还有很好的酒精饮料,”那位大胡子客人接着说道,“例如他们制作的一种大麦酒,您会喜欢的。”
皮埃尔怀疑地看着他。
“您已经去1666年旅行过了?”
“好几次了!”男人回答,“我是个喜欢在时间和空间里旅行的人。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安塞尔姆·杜普雷,很高兴为您提供信息和服务。我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旅行者,《时空背包客指南》就是我编写的。我已经去过很多时代了。”
他边说边坐了下来,视线慢慢消失在远方。
“就像您所看到的,我是职业旅行者。我曾参与修建了埃及的基奥普斯金字塔
。啊!工地上的气氛多么好啊!有个人特别滑稽,他总有笑话能让你不得不坐在一块石头上放声大笑。我还曾与亚历山大大帝并肩作战,亲眼见证了他对抗波斯军队的埃尔比勒大捷
。他和他的将军们也许是同性恋,但是作为重装步兵和军人,他们是令人敬畏的。
“您选择了路易十四时期?那是个美好的时期。如果有机会的话,您不妨去尝尝当时的特色菜肴——雪鹀配老猎手推荐酱汁,期待您回来后告诉我味道如何。”
皮埃尔并不完全相信这个大胡子。他转向女接待员。
“还有其他的忠告吗?”
“有。您将会遇到一些过去的人,请不要将现代技术教给他们,也不要告诉他们未来的事情,而且永远不能承认您是时空旅行者。如果遇到问题,马上回来。”
“那要怎么做呢?”
年轻的女接待员递给他一个带有各种按键、类似计算器一样的东西。
“在这里输入您想去的目标日期,然后按这里确认即可。这样您就创建了一个量子十字路口,它会将您带到您要去的时空。但注意,不要弄错了回来的日期。这台机器的设定只能进行一次。您不能犯错。”
“啊,是的,”安塞尔姆·杜普雷补充说,“不能弄错,否则就有可能被困在过去。我有些朋友就遇到了这种情况。我尝试过很多次回去找他们,但是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哪儿。在地球上找一个人本来就很困难,何况要找一个时间和空间都下落不明的人,简直就是撞大运。”
女接待员递给皮埃尔一张黄色的纸。
“您想登记时空援助吗?”
皮埃尔仔细地看了看这张纸。
“这是什么?”
“一种保险。遇到麻烦的时候,会有一支救援队来找您。我们已经救助过许多迷失在时空中的旅行者……”
“贵吗?”
“一千欧元。但有了这份合同,您就享有了所有的保障。我不知道怎样说才能说服您购买它,但它真的很有必要。”
皮埃尔仔细阅读着合同的细节。
“我也冒昧地建议您购买这份保险,先生,”大胡子客人说道,“我从不会在没有它的情况下去旅行。”
“一千欧元,几乎是票价的三分之一。仅仅是为了一份保险!也太夸张了吧。”皮埃尔·吕贝隆暗忖道。在普通的旅行中他从不会采取这类预防措施,这次也不打算破例。无论如何这只是一种消遣!
“不,抱歉,这个已经够贵的了。我不需要您的时空援助。”
女接待员无助地看了看天。
“真遗憾,先生,您可能会后悔的。”
“我已经决定了。还有其他忠告吗?”
“没有了,您现在可以出发了。输入您的旅行年代和地点再按这里。”女接待员边说边递给他那个红色的计算器。
皮埃尔穿上了在电影服装道具商店买的路易十四时期的服装,只随身带了一个不分时代的皮包,然后就舒服地坐在了椅子上,输入了想去的年代,并按下了出发键。
皮埃尔身心感受到的第一个强烈冲击就是味道——整个城市散发着尿臭味,甚至已经到了让他想要马上按下返回键的地步。但当他调整了呼吸,用一块手帕捂住鼻子后,他逐渐习惯了这种恶臭。
第二个冲击是苍蝇。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多的苍蝇,即使是在第三世界国家。应该说,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城市的街道上堆积着如此多的人类排泄物。他快速移步,走进一条商业街。各种颜色鲜艳的招牌挂在店铺上方。鞋铺的招牌是一只鞋,酒馆的是一只瓶子,烤肉店的是一只鸡。商人们大声叫喊着来吸引顾客。对于皮埃尔这位当代游客来说,这里所有人说的法语更像是一种方言,而不是他所期待的莫里哀的语言。
皮埃尔·吕贝隆险险地避过了一位家庭主妇从窗口匆忙扔出的垃圾。天啊,他从来没有想过十七世纪的法国这么脏!还有那一直没有散去的尿味和馊味。然而,仔细想想这也正常:没有排污装置,没有垃圾道,没有路政局,公寓里没有进水口。街道上老鼠到处跑,猪也没有被圈养,用鼻子拱来拱去到处寻找食物。猪和老鼠就是这个时代的道路清洁工。
街道狭窄而曲折。皮埃尔觉得自己被困进了一个巨大的令人作呕的迷宫。
一些皮革商铺还散发出呛人的霉味。
皮埃尔想,总的来说,二十一世纪并不是一无是处。他走着走着来到一条越来越宽的街道上,街道尽头是蒙福孔绞刑架。他想,终于到了一个有名的地方,终于要开始旅行了。眼前,吊在绞刑架上的尸体上停满了乌鸦,受刑犯人的各种体液流淌在地上,滋养着周围的曼德拉草。看来,传说是真的……
他用自己的迷你数码相机照了几张足以让朋友震惊的照片。
他继续向着看起来似乎是城市中心的方向走着,路上又发现了其他的历史建筑:圣殿塔
和奇迹殿堂
。那个时代的景象和声音充斥着他的脑海。这趟旅行终于开始变得有趣起来。如果没有这糟糕的气味,这次出行几乎就是很愉快的了。途中,他在一家小酒馆停下,喝了一杯呛人的温麦酒,为这个时代没有冰箱而感到遗憾。随后,他一边游荡一边寻找着过夜的旅馆。
皮埃尔在一条小道上迷路了。在他周围,苍蝇越来越多。这里不仅有人类的排泄物和垃圾,吸引着苍蝇,还有许多尸体。墙上刻着“割喉胡同”,就在街名的下面,躺着一具尸体,脸上还带着大大的笑容。
“快去叫骑警团!”他向路人叫道。
一个男的回应了一句难懂的话,也许是通俗的古法语。幸好,皮埃尔提前考虑到了这个问题。他放在耳朵里的翻译器起作用了。
“出了什么事,有什么问题?”另一个人问。
翻译器向他提供了他需要的语言——这里需要通知警察。可他刚开口,对方就操起一根带有钉子的短木棍,拿捏好分寸给了他一击。皮埃尔看着对方抢过自己的皮包逃走,还来不及反应便陷入了昏迷。
当他醒来时,一个年轻女孩正准备给他绑止血带,他还没反应过来,女孩又用一把尖利的刀在他身上划了一道。
“疯子,你在干什么?”
她耸了耸肩。
“当然是放血了。您受伤了,我将您拖到了我家,而您就是用骂我的方式来感谢我的!”
她大笑着,然后抓起一块潮湿的布擦拭着皮埃尔的额头。
“安静点吧,您还有点发烧呢。您不应该在街上和人打架的。”
皮埃尔揉了揉自己的头……想起自己在割喉胡同那儿被人袭击……以及被偷走了皮包,而在皮包里面,有能够让自己回到现代的仪器!
意识到自己从此就要被困在这里,他绝望了。
慢慢地,他的目光落在了年轻女孩身上。她很亲切,并不是没有魅力,而他却觉得十分尴尬,因为她身上散发着野兽般的臭味。她可能从出生起就没有洗过澡。
“好像有什么事让您不舒服?”年轻女孩问道。
当她说话时,更让人难以忍受。她嘴里发出一股腐臭的味道,而她泛黑的牙齿更是让人不舒服。显然,她既不知道牙膏也不认识牙医,只知道拔牙的人。她也许从来没有刷过牙。
“您有阿司匹林吗?”皮埃尔问道。
“什么?”
“噢,对不起,我是说柳树皮熬的水。”
她皱起了眉头。
“您了解药用植物吗?”
年轻女孩似乎突然有了怀疑并凝视着他,似乎开始后悔救了他。
“您不会是‘巫师’吧?”
“不,当然不是。”
“反正您是个奇怪的人。”她皱着眉头说。
“我叫皮埃尔。您呢?”
“佩特罗尼耶。我是补鞋匠的女儿。”
“谢谢您救了我,佩特罗尼耶。”他说。
“啊,终于有点感激的话了。我给您准备了蛋奶酒,陌生的奇怪先生,其实,对一切都惊奇的您,才让人觉得惊奇呢。”
她递给皮埃尔一种黄白相间的汤汁,看着就不太让人有胃口,上面还漂着几块面包和萝卜。他吞下了油腻的液体,心里知道不能要茶或者咖啡。
“从您醒来后,就好像有什么事困扰着您。”年轻女孩重新提起之前的话题。
“因为我来自一个人人都喜欢洗澡的地方……”
“洗澡?您是说澡堂?”
她向他解释说,这些清洁的地方都已变成了荒淫的场所。而且,学者们发现热水会引起皮肤开裂,让人体暴露在有害的气流中,他们怀疑鼠疫就是来自这些澡堂。
也许是这些社交场所让教会不满,皮埃尔想。
佩特罗尼耶解释道:“神父先生禁止我们去澡堂。他说,好的基督徒去这样炎热和潮湿的地方是不正常的,这种地方就和地狱一样。”
皮埃尔设想着回去以后倒是可以写一篇关于十七世纪卫生情况的论文。
“现在,我们已经说得够多了,您休息吧。”女孩命令道。
皮埃尔醒来时,夜间巡逻队的士兵已围住并逮捕了他。佩特罗尼耶告发他是巫师。他很快就被带到了中央监狱,并被关进了一间已有两个犯人的牢房。
“您为什么被关起来?”
“巫术。”
“您呢?”
“巫术。”
“我们都是因为巫术才被关到这里的?”
皮埃尔的目光落到了其中一位狱友背心下面露出的物件上。
“您竟然有台照相机!”
“哈,您知道摄影?”那个人叫道。
“当然,我来自二十一世纪。您呢?”
“一样。”
皮埃尔放心了。
“我是来度假的,不幸遇到了小偷,然后就很难向人们解释清楚了。最终,这里的人将我丢进了这间牢房。”
“所以,我们三个都是时空旅行者喽。”第三位囚犯指出。
“是的,而且他们认为我们是巫师。”
可怕的叫喊声从某处传来,三人吓得瑟瑟发抖。
“我害怕,他们会对我们做什么?他们也许准备折磨我们,直到我们承认与撒旦的契约,”照相机的主人叹气道,“接着他们会把我们绞死在蒙福孔的绞刑架上。”
皮埃尔心想,很快他自己的尸体也会成为帮助曼德拉草生长的养料了。之前那个有着蓝色舌头、头部落满乌鸦的绞刑犯的印象一直困扰着他。他离凡尔赛和莫里哀的戏剧还远得很呢。要是没有丢失时空旅行仪该多好。他懊恼地晃动着铁链,手腕不停蹭着那生了锈的金属。第三位“巫师”的脸色很平静。
“您似乎并不是很担心。”皮埃尔·吕贝隆说道。
“我签了一份时空援助合同。如果三个小时以后我没有传出约定的信号,他们会自动将我带回去。现在应该不用等太久了。”
的确,突然间这个男人就消失了,只留下空空吊着的链条和一缕青烟。
“狱卒现在更怀疑我们了。”另一位游客边说边吹气,以便吹散那烟雾,因为它可能被狱卒当作一种巫术。
皮埃尔咬着嘴唇,极度焦虑。
“如果我也签了那份时空援助合同,就像那个女接待员建议的那样,该多好……”
突然,牢房的门被打开,发出阴森的咯吱声,一个有着迫人身高的人走了进来,眼睛上戴着红狼面具。也许就是刽子手了。但皮埃尔·吕贝隆对他的面孔并不陌生,这黑色的大胡子!这是旅行社的那位顾客,那个说自己是《时空背包客指南》作者的人,安塞尔姆·杜普雷。他在这里干什么?等一下,皮埃尔开始希望他是来救自己的。他还来不及想更多,几个武装好的男人已经开始把他推向绞刑架,而安塞尔姆·杜普雷也已经准备好处死他了。
“您应该听我的话的,”安塞尔姆·杜普雷在皮埃尔的耳边轻声说道,“我不仅是《时空背包客指南》的忠实编辑,同时为了更好地为读者提供信息,我随时准备着体验各种经历和接受所处时代的各种职业,而且我还负责时空援助的市场营销部。”
出乎皮埃尔意料的是,刽子手在他的脖子上套了一根绳子并开始拉紧它。皮埃尔·吕贝隆的生命现在仅仅取决于那个小小的凳子了,他的双脚在凳子上摆动着。他闭上了双眼,而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瞬间就展现在他的眼前。
杜普雷再次靠近他耳边轻语:“时空援助决定在夏天的高峰期之前面向六月出发的旅行者进行一次促销活动。优先选择这个时期是合适的。当然,大学生们还没有考完试,但对于其他所有人来说,将假期错开有利于避开度假高峰期。您觉得呢?”
“这的确是个很好的想法。”皮埃尔·吕贝隆结结巴巴地承认道。
“客人们就像是巴纽朱的羊
一样。所有人都在七八月份出发,六月时旅行社几乎处于失业的状态,而且路上也是空空的。”
“是的,”皮埃尔艰难地说道,“真是丢人啊。”
“您,您选择了六月。这很好。多可惜您没有选择时空援助保险啊!当然我是可以再坚持一下的,但是我们有很严格的从业规定:不能强制购买。”
“当然。”皮埃尔表示同意,并艰难地吞了下口水。
“否则,我们就可能在旅游监督局那里遇到麻烦。”
周围已经有一群人在高呼:“杀了这巫师!杀了这巫师!”
“那么,”临时刽子手问道,“如果您现在不会在这里死去,您明年会在什么时候出发旅游?”
“六月。六月或者九月。您是对的,应该优先选择不被大众考虑的月份。特别是,就像这次一样,我会避开七八月份高峰期。”
在刽子手红色的面具后,他似乎在认真地思考着,而围观的人群开始失去耐心。
“您会在六月出发并购买时空援助保险?”
“绝对不会有任何的犹豫,我甚至会在我的朋友中为它做广告。当然,并不会对他们讲述我的倒霉事。”
“时空援助永远对它的顾客给予最大的照顾,无论是现在的还是将来的顾客。欢迎成为我们的一员。”
安塞尔姆·杜普雷做了一个庄严的手势,像献出祭品一般在皮埃尔·吕贝隆被反绑在背后的手上放了一个红色的计算器,计算器上显示着数字2009。皮埃尔按下按键的同时对自己发誓,无论有没有时空援助,这都是他最后一次进行时空旅行。明年,他会在蓝色海岸上预订一家酒店俱乐部,在七月的时候,就像所有人一样。
跟这些怪事彻底说再见。